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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条

2014-08-26李忆锋

当代工人 2014年13期
关键词:立国欠条舅妈

李忆锋

见到娟儿,是在农村老家的婚礼上。从老家出来二十多年,老家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立国从不拉过儿。在今天的婚礼上,他看见了娟儿。

乡下办勾当儿吃流水席。院子当中用塑料布搭几个棚子,棚子下面摆桌子,十人一桌,一拨一拨地吃。院子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分热闹。

“立国回来了?”一妇女走过来打招呼。立国愣在那里没接话——他没认出这个衣服老旧、面色灰暗的老女人是谁。亲属?街坊?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搓着手问:“你是……”

“这不是娟儿吗。”舅妈推了立国一把。“娟儿?哪个娟儿?“美娟呗。和你同过学。”舅妈低声说。

立国险些脱口而出:她怎么这么老啊?!

她很老。额头上抬头纹,眼角处有鱼尾纹,鼻子两侧有明显的八字纹,就连轻易不长皱纹的脸颊处也有“川”字纹。看这张脸,能想起“沟壑”一词。立国的心里波澜起伏:以前的娟儿,皮肤嫩,脸色艳,眼睛亮,给人“花好月圆”的美感,可是现在……时光对女人的戕害真是太无情。

娟儿好像对自己翻天覆地的变化全然不知,并不为自己的老态寒酸感到困窘。她平平淡淡地和立国打招呼,漫不经心地唠了几句闲嗑,然后回到墙根处,走进那拨等候上桌的人群中……

心情复杂的立国问舅妈:“娟儿怎么变化这么大?”舅妈说了一句话,让立国的心揪揪起来:“当初娟儿要是跟了你,绝对惨不到这地步。”

娟儿的全名是卢美娟,是屯子里的第一美女。屯子里第一帅男是立国。娟儿和立国一起长大,在一个学校里上小学、中学,又一起考进县高中,那时两个人就已经心有灵犀了。高中学习特别紧张,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几乎没有唠嗑的时间。立国和娟儿互赠照片,娟儿给立国自己的单人艺术照,照片的背面用英文写着:“你的女朋友——娟”。

高中三年,娟儿的考试成绩始终排在班里前两名,考进省城大学是板上钉钉。可是,高考结果却让老师、同学大吃一惊:娟儿以悬殊考分落榜。 立国进省城上了大学。一年之后,他和乡下的女友娟儿分手了。

如果说,立国是因为进了城市爱上了城里的女孩子和娟儿分手,这未免落入了庸俗电视剧的俗套。但这样的推测也绝不是冤枉了立国——那时立国虽没爱上城里的女孩子,却爱上了城市生活。一年后,立国给娟儿写了一封信,说是要考试了,学习紧张,就不经常写信了。

娟儿很敏感,回了一封信,一字没写,把立国的照片悉数奉还。从那以后,他俩再也没联系。

顺利地解除了和娟儿的恋爱关系,立国在感到轻松的同时,也很内疚。他感觉,自己的那封信就是一张无形的欠条,亏欠了青梅竹马的娟儿。

大学毕业后,立国留在省城工作,很快结婚生子,自然娶的是市里的女孩儿。很多年过去,立国对娟儿的内疚似乎在减少,但没有彻底消失。

这次婚礼上见到娟儿,细算起来,他俩分开快二十年,娟儿应该是三十八、九岁的妇人。

大城市里,这个年龄段的女人风韵犹存,以另样成熟的味道吸引男人眼球。可是娟儿衰老的面容和失神的神态,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

立国不时地想起舅妈那句话,“当初要是跟了你,娟儿不至于惨到这地步。”娟儿惨到什么样儿?为什么惨?立国急于知道真相。

两个月后,立国回老家奔丧,向舅妈打探娟儿的情况:没考上大学的娟儿很快就出嫁了,嫁给山那边的油田工人,石油工人挣钱多,但总动手打娟儿。娟儿一开始忍着,后来忍不了了,就和丈夫离婚了,如今住在娘家。

听完舅妈的讲述,立国内心五味杂陈:娟儿是一个苦女人,她的不幸和自己有直接关系。要是跟自己结婚,就是不能享受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挨打受气。负罪感从身体的四面八方一起涌上来,立国忽然想,自己欠了娟儿前半生,不能再欠后半生。这个念头从斜刺里冲将出来,很强烈,将他很久以来的隐隐的期待点燃了,那就是重新做人,自我救赎。

怎样重新做人呢?那就是重组家庭,而眼前的美娟似乎突然成了目标。娶美娟,把她从水深火热的苦海中拯救出来,给她幸福。娶美娟的前提是什么?立国必须是单身男人。而恢复单身的代价是什么?和现在的妻子离婚。

对任何人来讲,离婚都是生活中的重要抉择。立国一咬牙一跺脚,离。

说立国仅仅是为了娟儿的幸福而离婚,那实在是太夸张,是把普通人孙立国拔高拔得太高。其实在立国心里,离婚这个念头由来已久,不过是和娟儿相遇之后,他把这个想法从心底深处掏出来,放到了明面上。

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多年来,从农村来到城市生活的立国没发现城里人太多的长处,反倒看见很多缺点,比如做作、清高,伪善、冷漠……包括做了他十几年妻子的那个在城里出生长大的女人,也有很多让他看不顺眼的特性。

妻子的军人背景家庭很优越,从父母到兄姐一大家人都是穿军官制服的军人。立国的老婆也不是一般战士。中学毕业后,当了几年骄傲的女兵,转业回地方后,进一家大公司摸爬滚打。几年下来,做了高层,人家不挣月工资,挣年薪。

刚结婚时,立国的老乡忧心忡忡地说:你老婆从小到大在蜜罐子里长大,她吃的药都是甜的——包着一层糖衣。你能和她过到一起吗?家里的老辈人也担忧:你在人家那里不会受欺负吧?

妻子的娘家人对立国很好, 原本张扬傲慢的一家人,在立国面前都很收敛,不给立国一点儿压力。两位老人更是凡事向着立国,为立国撑腰。

在立国面前,这家人确实没有趾高气昂的高干家庭傲慢劲儿。但在立国心里,还是觉得他们高高在上。他们越是小心翼翼,立国越是不舒服。额外的好不如正常的好,也是一种不平等,另样的歧视。

立国尤其忍不下她家人这样办事:一件东西破了,旧了,保姆要扔。家人会说:别扔,留着给立国,让他回老家送亲戚。这话让立国犯膈应:农村没有城市富裕,这是事实,但也不至于像这样拣破烂儿似的捡剩儿。

对于立国来说,结婚的最初目标——有城市户口有城市的家有房有孩子——基本达到之后,现在该感受婚姻的更高追求了,那大概就是内心的感觉。

在城里,他是外地人,甚至在家里,他也是外地人。他全力打拼的这个城市有几百万人口,他却感到十分的孤独。二十年的都市生活,他幸福着,也压抑着,他早就厌倦了这桩婚姻。

立国早有离开“光荣之家”的想法,娟儿的出现,给他情感杠杆的一头加了一块砝码,让他鲜明地倾斜向一方。

立国认真地向妻子提出离婚。一开始,妻子有些发愣,以为立国开玩笑。弄明白立国是玩真的,妻子很不高兴,问为什么。

立国不可能实话实说——说他要娶第一任女友而离婚——他这样说:“我这人不适合婚姻,我想过自由的生活。”

“这样做不怕影响孩子?”妻子打孩子牌。

“也影响不了什么,他都大了。”儿子今年初中毕业。

“孩子再大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妻子苦口婆心。

“我没能力给,对不起。”立国态度很冷。

哪张牌都不好使,什么话都说不通,看起来立国是死心塌地了。冷静下来,妻子思考:立国如果不是因为女人闹离婚,那就是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家了。说心里话,立国为融入这个大家庭也改变了很多,做了很多牺牲,也挺不容易的。

过了一段时间,妻子找立国谈话:“我同意离婚。但你得拿钱来。”

“什么钱?——哦,我知道了,赔偿你这些年的青春损失费?”

妻子笑了:“孙立国,你真小看人,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赖吧?要啥青春费?你的青春不是也搭在我这儿了吗?”妻子还算讲理,不愧是出身干部家庭的知性女人。“那要啥钱?”立国问。

“咱儿子的抚养费。”

儿子是自己的骨血,这个钱应该给。“多少?”

“三十万。”

“三十万?”

“多吗?”

“不多。”儿子从高中到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毕业后找工作求人托关系的打点费,结婚后买房买车,这样算下来,三十万不够啊。

“可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立国不是耍赖,确实没有。一公务员,月薪三千刚过,一年三万多。这三十万,不吃不喝,得攒十年。

“现在没有不要紧,你给我打个欠条。”

“欠条?你年薪几十万挣着,还在乎我这点儿钱?”立国有些划混儿。

“不是钱的问题,是一口气。”妻子意味深长地说。

立国给妻子写了一张欠条,上书:“欠生活费三十万。五年内付清。”立国不打这个欠条不行吗?不打不行,妻子说了,不打欠条不离婚。

尽管给妻子打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欠条,但立国并不觉得亏欠什么。用这样一张欠条,换后半生的心安,值。

婚顺利地离完了,就像当年顺利地和娟儿分手。

立国马上和娟儿联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然后尽快和受苦受难的娟儿结婚,给她后半生幸福,也为自己洗刷心灵的龌龊。一番辗转,终于联系到娟儿。多次电话沟通后,立国要娟儿和他见面。

又见到了娟儿,在他们儿时生活的那个小山村,现在是比较热闹的小县城。立国先是道歉:“对不起,上大学那年我不应该给你写那封分手信。”“八百年的事还提它干啥?”娟儿似乎很大度。

“你要是考学出来,咱俩不可能分手。你为啥不再复课一年?”

娟儿静静地给立国讲:高考前,妈对娟儿说,你要是上了大学,得在城里呆四年,人吃马喂的,再怎么节省也得个万八千的,上哪儿淘弄这笔钱。家里负担重,你立马挣钱是正事儿。还说得让你弟弟考出去,男孩子没本事娶不到媳妇。将来老了,我和你爸得靠儿子。

娟儿明白自己不上大学,省下来的钱可供弟弟妹妹念书。家里的那片薄地和长年生病无法劳作的爸爸,实在供不起三个大学生。于是娟儿有意放弃考学,“落榜”了。

原来是这样。立国唏嘘。“听说你离婚了?为啥?”娟儿说,丈夫手欠,总打我。

“为什么打你?”

“人家是有城市户口的工人,嫌弃我是农村人呗。”

做“贼”心虚,立国感觉娟儿这话是在暗讽自己,脸色立刻很难看。娟儿看出立国的不悦,笑着解释:跟你开玩笑呢。娟儿告诉立国:那个当采油工人的丈夫钱挣得多,酒喝得也多。喝多就打人,打人有明确目标,家外边的人一概不打,就打老婆。娟儿觉得日子没法过,就离了。

立国认真地对娟儿说:“我娶你,给你幸福。”美娟没反应。

“你不原谅我吗?我是真心的,为了你,我把婚都离了。”娟儿无动于衷。

“求你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然下半辈子我不会安生……你就不想后半生过得幸福一些吗?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立国滔滔不绝地说,娟儿忍耐不住,烦躁地说:“我不是不想后半生有个幸福的归宿,也不是不给你赎罪的机会,可是……”

“可是什么?”立国急切地想知道“可是”是什么?娟儿说了一句话让立国心头一沉:“你口口声声说你为我好,要娶我,我问你,你拿啥娶我?”接着,娟儿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就拿那张给你老婆打的三十万的欠条?”

娟儿说这话时声音不很高,却让立国顷刻间崩溃——娟儿居然知道自己离婚打欠条的详情。她是怎样知道的无关紧要,关键是,她居然用一张自己给妻子的欠条,堵上了自己要救赎的这道大门。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想回到咱俩的从前那根本不可能。一块木板,你给钉上一根钉子,已经伤了它。你后悔了,把钉子拔出来。可木板上钉子留下的洞也补不上了。就是补上了,原来的钉子印也不会消失。你也没必要太内疚,我告诉你,我现在过得还行。我和石油工人复婚了,他如今年纪大了,酒喝不动了,也不打人了。他托人求我,女人心软,为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我就答应了。这是上个月的事。无论在城里还是在农村,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你自己也好自为之,多保重吧。”

娟儿说完这些话,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了。立国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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