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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词典(组诗)

2014-08-15梁平

扬子江 2014年4期
关键词:交子成都

梁平

少城路

少城路在这个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从北向南,千万里骑步烟尘,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仪。

满蒙身上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层层脱落,已经所剩无几。

提督年羹尧接掌四川的指头轻轻一拨,

京城四合院与川西民居,

错落成别趣,筑一个城中城。

称作城,城是小了点,

怎么也有黄白红蓝皇室血统,

就不能说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这里的少可以是少爷的少,

皇城少爷就区别了土著少爷。

还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数百座城池,惟有成都,

八旗驻防。

这是张献忠毁城弃市之后,

残垣颓壁,废墟之上的成都满城。

金河水在水东门变幻色彩,

从半边桥奔向了绵长的锦江。

正黄、镶黄、正白为上,

镶白、正红、镶红为中,

正蓝、镶蓝为下。

黄北、白东、红西、蓝南,

四十二条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驻扎列阵。

毡房、帐篷、蒙古包遥远了,

满蒙马背上驮来的家眷落地生根,

日久天长就随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剧园子的客,

与蜀的汉竹椅上品盖碗茶、

喝单碗酒,摆唇寒齿彻的龙门阵。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锅,

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

一样的麻辣烫。

燕鲁公所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最初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棱的砖、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如此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里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可以独自澎湃。

纱帽街

纱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国的舞台招揽川戏锣鼓,

文武粉墨登场,后台的一句帮腔,

落在这条街的石缝里。

老墙下的狗尾巴草探出身来,

模样有点像清朝的辫子,

每一针绒毛比日光坚硬,

它目睹了这些纱帽从青到红,

从衙门里的阶级到戏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净,

晨钟暮鼓里的过客,

常有官轿落脚、皂靴着地,

老衲小僧从来不正眼顶上的乌纱,

在他们那里就是一赤条条。

一墙之隔的店家,热火与萧条,

进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铺的官帽都是赝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马的蹄印。

偶尔有三五顶复制,

也是年久的花翎旧了陈色,

私下来这条街依样画符。

尺寸、顶珠、颜色与品相的严谨,

不能像现在那些坊间传闻,

可以拿银子的多少随便创意。

那官回了,面对铜镜左右前后,

听夫人丫鬟一阵叫好,

第二天光鲜坐镇衙门,

一声威武,多了些久违的面子。

满清文武最后一顶纱帽摘除,

复活了这条街的帝王将相。

戏园子倒了嗓的角儿当上店铺老板,

穿一身行头一招一式,

可以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

那些剧社、戏场、会馆茶楼,

那些舞台与堂会里的虚拟,

满腹经纶游戏的人生,

被收戏的锣鼓敲定。

纱帽街上的纱帽,被风吹远。

交子街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endprint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殒,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微刻的“交子”二字,

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走马街

走马的街上,

马尾巴甩出的声响,

比那时的辫子还要招摇。

辫子没有阶级,

马屁股的肥硕与瘦削,

看得出花翎的尺码。

一拐弯就是都督衙门,

都得滚落下马,

官靴与马蹄经过的路面,

印记高低深浅,

都是奴相。

马已经不在街上行走,

这里的人成了群众,

有群为众。

他们在这条街上日晒雨淋,

手里捏着发票,

餐饮或者住宿都有,

以面值兑换现金,

折扣另议。

尽管很多人不搭理,

我相信这里有好生意。

拐弯就是现在的首府,

貌似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见不到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也不会来联系他们。

汽车代替马,

已经年代久远了。

他们应该没有骑过马,

也应该没有坐过像样的车。

他们眼睛发亮的时候,

一定是泊了豪车,

以及飘过来楚楚衣冠。

他们姓甚名谁不重要,

就是聚众的一群,

站桩的、流动的、搭伴的,

三三五五,三班连轴,

成为这条街上,

最谨慎、最活跃的一群,

成为冷风景。

那些发票都是真的,

那些交易也是真的,

那些他们记住的脸面,

不是真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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