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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三联书店的三段因缘

2014-08-12沈昌文

时代报告 2014年8期
关键词:三联书店人民出版社三联

我的出版生涯,同三联书店密切相关。打从十五六岁起,生活书店(三联书店的前身)就是我的偶像,我的憧憬。但是,尽管我千追百求,当年我无缘成为它的员工,进不了它的大门。几十年后,我行年五十有余了,因缘际会,我忽然成了北京三联书店的第一把手——总经理。

我眼中崇高无比的三联书店

1945年,我14岁光景就失学进银楼当学徒工。才一年多,中国的大局势有了变化。1947年前后,蒋经国到上海“打老虎”,不久禁止黄金买卖。于是银楼就关门了,店员都遣散了。在这种情况之下,老板考虑到以后可能还有复业的希望,就把我留下。我没正经事,只伺候老板和他的朋友们天天宴饮和打牌,成为一个十十足足的上海滩的小“仆欧”了。

我没有工资,一无收入,直到1951年3月。现在看来,有这几年经历倒也好。第一,我趁伺候人的机会认识了一些人,特别是进步的文化人,以及当年的生活书店员工,这关系到我今后的发展。第二,我有了时间上夜校,做一个半吊子的学生,为解放后进入文化界创造了条件。这两点,使我成为现在的沈昌文。

老板让我伺候的人各种各样,就政治身份来说,有国民党,青年党,更有大量的共产党。老板有个堂兄叫赵鸣皋,据说就是共产党,他常要我读生活书店的书刊。真也凑巧,那时的生活书店就在离我做工的商店不远,吕班路上。于是我常去浏览。那里有卖好看的书,我最喜欢一套《青年自学丛书》,对其中沈起予先生写的《怎样阅读文艺作品》特别入迷。在我自学的长途上,对我帮助极大的还有一位是店主的弟弟赵振尧先生。他1946年前后自大后方来上海,看我喜欢书本,常勉励我。一次,他把当年我接触到的第一本新文学方面的书借我看,那是骆宾基写的《萧红小传》。我由此才知道新文学,想起初中一年级时语文老师陈汝惠先生提到过的一些人。后来,振尧先生为上海书报杂志联合发行所编校一本讲希腊神话的书,要我做些抄抄写写之类下手的事情,由此我才知道什么是编辑出版工作,并且喜欢上了它。

1949年刚解放不久,听说三联书店(生活书店的新名称)在招收员工。我满怀热情,写信去报考。那时以为,像三联书店这样的进步单位,一定会欢迎我这个“自学成才”的工人。于是在报考的信中把自己的“自学”经历和打工生涯刻意描述了一番,又把我对生活书店的憧憬大大张扬了一下。我以为,三联书店一定会欢迎我。不料三联书店给我一个回信,说是本店需要的是大学生,不需要工人。我于是满头丧气,只得另 谋出路。当然,三联书店那时投考要求上是说得很清楚要招的是大学生,一切是我自作多情。

但无论如何,我同三联书店的因缘,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结下,但到五十年代初又断了。

三联书店给我的启蒙教育

1951年3月,我吸取经验,不再张扬自己是工人,弄了一个大学生的身份考进了人民出版社(北京),当校对员。从此,我以为自己同三联书店无缘了。但事情真凑巧,就在那一年,三联书店合并到人民出版社来了。

这样,三联书店名义上成为人民出版社的“副牌”,实际上是不存在了。

合并以后,对我来说,一个最主要的好处是,我可以常常去原来属于三联书店的韬奋图书馆看俄文书。那里俄文书真不少。还有许多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书,据说都是苏联人赠送的。我后来找了一两本谈出版的,学习翻译过来。这使我不久以后被评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这个图书馆后来销声匿迹了。

1954年,人民出版社收到一个中央文件,名为《关于改进人民出版社工作的决定》。根据这个报告的精神,人民出版社内部又设立了“三联书店编辑部”。就这样,我这个当年进不了三联书店的人,又同“三联”发生关系了。自然,我不是三联编辑部的成员。但因为这是根据上面意思成立的,单位里特重视,我作为社领导的秘书(那时已从校对员爬升到社领导的秘书了),也就经常去走动。何况陈原在这编辑部兼主任,我当时就坐在他对面。他是我专门伺候的对象之一。

三联编辑部一成立,人民出版社就热闹了,各种编辑活动轰轰烈烈展开了。

那时上面(据说是胡乔木)提出,作家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过去我们习惯编辑领导作者,现在要反过来。根据“开门办社”和“衣食父母”论的精神,人民出版社以三联书店名义作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创举。例如,社内举行了几次大讨论,公开辩论某部书稿的取舍。记得一个是关于美国侵华史的讨论。已经有一位党内权威专家刘大年先生写了一本《美国侵华史》,用人民出版社名义出版。当时是抗美援朝之后,这书当然是大热门。一位权威写过以后,别人能不能再写?按照过去惯例是不大行的。恰好有一位卿先生,燕京大学的老教授,党外人士,又写了一本《美国侵华史》,很多说法和刘著不同。当时曾彦修先生主张三联书店一定要出卿著。激烈争辩多次,终于出版。

随后,社里又以三联书店等名义一口气开了11场座谈会,重点之一就是外出组稿。这一来,当然组织到不少稿件。西北大学陈登原教授的《国史旧闻》来了之后,我记得很清楚,陈先生在序里面最后一句话说:“稿成,有书贾来,乃付之去。”我看了大吃一惊。怎么能把党的领导陈原叫“书贾”呢?我向陈原提出,他一笑置之,照样放行。

除了这些,我还学到了编辑加工稿件的知识。

有一本叫《中国史纲》,张荫麟先生的名著。编辑加工时,删掉了一些话,如说到昭君和番,去和番的美女“未必娇妍”。编辑把“未必娇妍”删了,认为写得庸俗。后来,曾彦修等几位领导认为,这事做得过苛,我们应当允许作者有自己的表达方式,特别是像张荫麟先生这样有成就的学者。诸如此类,都大有异于过去的方式。

还有一个观念是陈原非常强调的,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就是上面说过的尊重作者的文风。说实话,那时很多年轻人学《语法修辞讲话》学得走火入魔,有人甚至要改鲁迅的文章。例如鲁迅不大用“和平”一词,总说“平和”,有人就主张修改鲁迅的文章,陈原竭力阻止。这问题我觉得现在还有现实意义。要保存作家的风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所有这些,都说明当年从上到下都比较注意张扬“三联”能容纳多种不同意见的个性。

但是,所有这一切,到1957年“反右”斗争起来,全部烟消云散。人民出版社大院内南北楼上著名的三联书店编辑部,从此无影无踪。之后,三联书店的名义被用到一个特别的用途:出版反面教材,主要是翻译的内部材料。

就我个人说,我几乎参与了这一所谓“有名无实”的三联书店的一切活动(除了“文革”期间外),它为我在以后改革开放时期的出版活动做了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我在那些年头受到的出版启蒙教育,是我终身难忘的。

改革开放年代三联书店终于现身

1978年底中国开始改革开放,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改革开放了,大家都想做点事。我当时因为在人民出版社内部有点人事摩擦,业务上又只担任一个闲职,内心不免骚动。当时,我比较接近的出版界元老是陈原,跟他比较熟,于是向他多次要求到他领导的商务印书馆去工作。在1980年初某一天下班的时候,范用找我谈,他说听说你要去商务印书馆,现在不必去了,我让你留在这里负责《读书》杂志。我马上去跟陈原商量了一下,他同意了。事后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的。

1980年3月,我调去编《读书》杂志,名义是新成立的“三联编辑部”的主任。去了之后我才发现,《读书》杂志实际上是三联书店的雏形,主办者的用意,实际上是要通过办杂志,逐步恢复三联书店。

《读书》杂志是1979年4月创刊的,实力十分雄厚。名义上是出版局研究室(那时的出版局相当于现在的新闻出版署)的杂志,由人民出版社代管。总头头是陈翰伯兼,但他在《读书》杂志不出面,居幕后,出面的是陈原,担任主编。

此外,范用起很大的作用,他名义上是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我之所以进去工作完全是他安排的。他脾气耿直,人缘不佳,跟很多人有矛盾,跟陈原也有矛盾。我去了不久他就跟我讲,要我听他的不要听陈原的。这是比较麻烦的问题,是我面临的一个僵局。由这开始,就注定我在很长时间内处于一种“一仆二主”的处境,直到自己退出三联书店这一出版舞台。

《读书》杂志为未来的三联书店作的准备,首先是思想上的解放。创刊号《读书无禁区》一文是前辈们为此作出的光辉榜样。

陈原经常说要把可读性和思想性结合起来。杂志的文章要有思想性,言论要敏锐,可是一定要可读。文章要写得好,这样才能够打动人。

《读书》联系了海内外的大批作译者,而且学会采取比较生动活泼的形式。

杂志也培养了一些人才,主要是后来担任总经理的董秀玉女士,另外吴彬、贾宝兰、郝德华等,也都是那时培养的。

大概在1984年,上级正式确定要筹备成立三联书店。在这以前,一批三联书店老前辈如胡绳同志等,就已提出要恢复三联书店,但都只是呼吁而已。到了1984年,进入操作阶段了,正式成立一个筹备小组,具体负责人是范用。我是工作人员,不过我从来也不过问筹备的具体事宜。我知道,自己不是1949年以前参加工作的“三联老人”,只不过因为当时在行政上当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所以在筹备三联书店的重大活动中被列名,如是而已。

1985年,筹备工作比较成熟,到年底要确定哪一天正式宣布三联书店独立了。这时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事情:忽然宣布范用退休。接着,又来一个意外:宣布三联书店独立,筹备工作完成,而新任命的总经理,居然是我。当然,我自知德薄能鲜,而三联又是老店,所以立即成立一个编辑委员会,成员大多是三联老人,仍由范老任主任。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人民出版社“分家”,包括资金和版权。实际上,这些都是范用退休前规划好的。资金分得30万元,版权得到一二百本书。范用不喜欢看翻译书,他就要了一些老三联版的著作。特别遗憾的是没要房子,一点房子都不要。范用的口号是要自力更生。后来我跟人民出版社商量,把人民出版社宿舍的地下室租给我们。

未来三联书店的性格,我希望办成小出版社,这一点跟老同志们很一致。我个人的习惯是主持一个小单位,十几二十个人。什么事情都由我自己来决定,甚至操作。第一把手不按老规矩称社长,而命名为总经理。这方面,我特别请教了陈原老前辈。三联书店的英文名称,照当年国内的规矩,出版社英文名字都不叫Company,要叫Publishing House。陈原坚决要我改过来,叫Company,同国际接轨。

沈昌文(1931年9月26日—)男,上海人,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兼《读书》杂志前主编。著有《阁楼人语》《知道》《书商的旧梦》《最后的晚餐》《八十溯往》等。

在出版界,他是一个灵魂般的人物;在读书界,他是一个旗帜性的人物。

他主编的《读书》杂志,曾是中国读书类杂志的范例,延续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和文化梦想。在他的贡献下,《读书》形成了既不乏对学术文化界的前沿思考,又坚持大众化的轻松活泼的独特风格。也正是由于这个风格,《读书》笼络了一批时下中国文化界最忠实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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