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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细微处见精神

2014-08-07林林

艺苑 2014年3期

【摘要】 本文对忻东旺绘画作品中微张的嘴、粗大的手以及有意味的场景细节等个性化细节做了审美描述与精神意义的解读,指出忻东旺的农民工肖像创作有着表现历史主体、浮现历史现场的文化意义,这种文化意义的表达体现出他“大处着眼”的一面。而作品中一个个富于个性并见出特定精神的细节,则体现出忻东旺创作上“小处着手”的精微与专注。这些个性化细节既表现出忻东旺的创作个性与美学精神,更服务于作品主旨与人物精神的表达。对这些个性化细节及其审美效应的进行审美解读,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忻东旺融主观感受于对象表现的创作特点与美学倾向。

【关键词】 忻东旺;个性化细节;精神写实

[中图分类号]J22 [文献标识码]A

跟许多喜欢忻东旺作品的美术爱好者一样,笔者也被他作品中的农民工形象所深深地打动。那是一个个平凡又亲切、真实而感人的形象,我们仿佛能感觉得到他们的体温、汗味以及一种生命气息的散发与升腾。这是农民工生活的真实写照,它们被艺术地定格,具有由内而外的真实性和永恒性。忻东旺让这些人物形象入眼动心,也因此让自己的艺术生命牵动人心。

笔者关注忻东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感觉到,他的作品具有浮现历史现场的文化意义。在我们看来,当前中国处于经济快速发展时期,农民工作为社会物质财富的创造者,是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之一。忻东旺选择农民工题材无疑有着凸显这一历史主体、留存其精神真迹的考虑。这一创作题材的选择,体现出了忻东旺创作上“大处着眼”的一面,美术界对此也多有关注与探讨(比如认为忻东旺表现农民就是表现当代社会表情等)。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他作品中诸多极富表现力的个性化细节时,我们又不能不感佩于他创作上“小处着手”的精微与专注。正是这些个性化细节,让忻东旺的作品画风独特、韵味独有、魅力独具。当代农民工题材的作品不乏先例,注重时代精神表现的画家也不乏前人。笔者从个人的审美触动出发,对忻东旺作品中较为明显的几个个性化细节略作品评,以期抛砖引玉,使人们能够对忻东旺作品的个性语言及其艺术妙处给予更多的关注与探讨。

一、微张的嘴

嘴是脸部运动范围最大、最富表情变化的部位。注重精神写实表情写实的忻东旺,在嘴部表情的捕捉与表现上,很见功力且个性鲜明。一个很有特点的细节就是,他热衷并善于表现微张的嘴巴,比如《笨嘴》、《病身》、《灿烂》、《村支书》、《老段》、《憧憬着的老段》、《悲观者》、《郭英俊》、《肝胆者》、《走神》、《信念者》、《明天,多云转晴》等许多作品中都有这一嘴部形态。忻东旺自己也曾经解释过对这一细节的运用,他说:“这是他们最自然的状态。它影射了农民对生活的一种渴望,是他们发自心底的。生活的艰辛使他们已经没有力量闭上嘴了。他们完全被生存的压力所屈服,这是农民精神上的一种状态,不仅是体力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其实,在我们看来,这一极具个性化的细节所传达的精神意蕴远不止于此,那些诸如农民的悲楚、苦辛、憨笑及至奴服等情态信息,无不在此获得富于质感的表现。而且,同样是微张的嘴巴,在不同作品、不同主题、不同情境中,又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别,比如:

《笨嘴》中微张的嘴显得神经迟钝,上嘴唇微微隆起,下嘴唇向下翻动,给人一种口舌不灵、欲言又止的感觉,惹人对其所思所想寻思究竟。

《病身》中微张的嘴则显出一种微颤的动态,上口唇的口线迂回曲折,有种往后收的力量,略歪的嘴巴,显出嘴角向右抽动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仿佛看到因疼痛而倒吸一口气的嘴部细微动作。这一动作协同憔悴的面容与悲楚的眼神,显效地传递出老人长期隐忍病痛的身心状态,引人同情。

《老段》中微微裂开的两瓣嘴唇略显发黄,与几颗不太规矩的白牙、拉碴的胡子以及不敢正视画面的眼神一道,表现出一种憨善羞涩的情态,让人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初到城市、心存不安和惊异的农民工形象。

《肝胆者》中对微张的嘴更有一种强调性的描绘,歪斜、错落稀疏的门牙,显出被表现者的年龄和生活境遇,几颗似乎可以咬穿邪恶的门牙紧紧咬在下嘴唇上,表达出了人物内心的坚定和倔强。

《笑脸》中是一个完全歪斜的微张的嘴,嘴唇干裂,嘴角向右边扬起,右嘴角的提起和左眼角眉毛挑起,在脸上呈对角舒展,表现出人物对现实生活很满足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消解了每一道笑褶中所深埋的不幸与苦难,让人感到愉悦。

《村支书》中微张的嘴露出参差不齐还有修补过的银色门牙,上嘴唇大幅度口线传达一种喜悦之情,而跟着下巴外突的下嘴唇,与高扬的眉毛、暖色调的脸色相结合,则表现出一种可爱的、貌似在发问的人物表情。

《憧憬着的老段》中微张的嘴以微颤的双唇表现人物在诉说委屈,以干裂的嘴角显示出人物内心隐藏着几分欣慰;《善言者》中微张的嘴以超大而外突的形态显示人物的“善言”;《信念者》中微张的嘴以向上扬起的嘴角表达人物的精神信念;《明天,多云转晴》中微张的嘴以上唇上翻显示出一种焦虑迫切的心情,等等。

同样是微张的嘴,却能传递出如此丰富而微妙的精神信息,足见忻东旺在洞察、捕捉、表现这一表情细节上有着非凡的艺术敏感性与创造力。出于对微张的嘴所具有的精神写实价值的独到理解与感悟,忻东旺通过富于创造性的实践,极大地开拓了这一嘴部形态的表现力,同时,也形成了自己油画创作的一种个性语言。但是,我们还应该认识到,他的个性语言是完全为表现对象服务的。如果说常画微张的嘴体现出忻东旺的创作个性,那么各不相同的微张的嘴则体现出忻东旺的创作个性向人物个性与作品个性的消融与让渡,这种消融与让渡隐逸了作者,托举了作品,表现了人物。正如伟大的艺术家席勒所说:“伟大的艺术家为我们表现对象,平凡的艺术家表现他自己,拙劣的艺术家表现他的素材。”忻东旺正是通过对农民工这一对象的成功表现而成就了艺术,成就了自己。

二、粗大的手

人们常说手是第二张脸,其外观不仅会显露出人的生理年龄,通常还会泄露出人的过往遭际。忻东旺显然意识到了手的这一“表情”特性,在作品中经常强调性地表现农民工的手,通常都把它们画得粗糙而硕大。比如《收获》、《抑郁者》、《杂工》、《项链》、《伫立》、《信念者》等作品中都是这样。这一点也成了忻东旺作品中又一个较为惹眼的个性化细节,也可以说是他的又一个性语言。跟微张的嘴一样,他的这一充盈写实精神的个性语言,也均能巧妙地服务于作品主旨与人物情状的表现,使得这一细节既焕发出个性光辉,又交融于作品韵味的整体表现,比如:

《收获》中粗大甚至有点肿胀的双手抱握在胸前,与前倾的脸部相呼应,构成了作品所要表现的两个中心对象。整幅作品主要通过身后的一堆白菜、菜农的脸部表情以及这双抱握的双手来表现“收获”这一主题。虽然作品题目为《收获》,但从菜农的表情中我们却看不到一丝收获的喜悦之情,他犹豫的眼神倒是表现出几许忧愁之意。再看看那双赫然醒目的粗大的双手,我们似乎也就读懂了菜农的表情,那应该是一种哀叹付出巨大辛劳,却收获甚微的表情。

《抑郁者》中一双粗大的手无力地曲放在两腿上,与脸部抑郁的表情、上身无力的松垮一同表达出一个农民工的抑郁情态。从表现效能来说,那双粗大惹眼的手可以说最具艺术冲击力。因为它粗大硬实与无力曲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从而极其有力地表现出了这个农民工的抑郁程度。

《杂工》中粗大的双手则是有力地压在膝盖上,表现出了干活间歇双手力气还在延续的真实状态。

《项链》所要表现的中心对象自然是这位女农民工脖子上的项链,一条低廉的珍珠项链,这表现出女农民工爱美的一面;但画面下方却画着与粗实的脸部肌肉相一致的粗大的手,而且她的右手又有种往后收缩的感觉,左手有种欲埋藏于蓝色棉袄的动势,这两种手的动势微妙地表现出了女农民工意欲掩藏粗大双手的本能心理,与作品表现女农民工爱美心理的“项链”主题有体现出一种内在精神的一致性。在笔者看来,该作品最为巧妙的正是这欲藏还露的粗大的手,它既表现了她藏丑的真实心理,又表现了她作为农民工的真实遭际,内外皆实的艺术魅力在此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伫立》中人物的着装与较光滑的脸部皮肤,表现出她当前做模特工作的真实形象,但她厚实的手掌和粗大的指关节却暴露了她曾经干体力活的真实经历,这两种真实在同一画面出现,既表现出一种时间感,又增强了人物的真实性。当然,所有粗大的手都是兼而传递时间感与真实性的个性化细节,因为如若没有经年累月的劳作与磨炼,何来的如此真真实实的粗糙硕大之手?

很显然,粗糙硕大的手,就是一种辛劳的印迹,它极为直观地呈示出农民工的劳苦遭际。这种呈示应该是画家的基本立意,而且效果明显。这样粗糙硕大的双手,既显出硬度,显出力量,显出坚韧的精神,更传递出农民工劳作的强度与经年累月。见到这样的双手,谁能无动于衷?谁能不为生存的艰辛而心有所感、情有所动?忻东旺慧眼独具地抓住了这个细节,强调了这个细节,开掘了它的视觉冲击力,赋予了它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而且,在笔者看来,一双双粗糙而硕大的当代农民工之手,甚至还有着一种符号意味。它不仅可以意指农民工劳作之艰苦、生存之辛劳,还可以明示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生活日新月异背后的人力付出。就此而言,忻东旺创造的就不仅是一双一般意义上的农民工的手,而是一双有着建造城市、创造现代生活的意指的手。凭着这样的符号功能,这双粗大的手就蕴含了巨大的意义空间,引人想象,感人心怀。

三、有意味的场景细节

在忻东旺的一些群体画像中,我们有时还会发现个别耐人寻味的场景细节。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文化意识、注重精神写实的画家,忻东旺显然不会轻易去清晰呈现某一场景细节。进入他画作的场景细节必定都经过了某种文化过滤与意义筛选。比如他获第十届美展金奖的《早点》中的那个办证小广告细节,显然就有着记录当代中国城市牛皮廯的意味,这种反映场景真实的细节,不仅可以传递一种社会批评的精神,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浮现历史现场的文化意义将愈发凸显;再比如《装修》中概括这群装修工人在这里的全部工作与生活的意义;而创作于2008年的《龙脉》以北京奥运会场馆“鸟巢”为主要背景,更是明显有着记载北京08年奥运会这一历史性事件的意味。地上的烟头、锤子、电热锅与凌乱大通铺等场景细节,不仅有着逼真的场景写实效果,还有着这些场景细节的表现,体现出忻东旺创作思维中的历史意识与社会向度,这点跟他的农民工选题,以及介入社会历史的写实美学思想无疑是相一致的。

除了以上三方面,忻东旺作品中人物恍惚的眼神、粗糙的皮肤、掀动的鼻翼、犹豫的手势、不合身的着装、被脚撑歪的鞋子、尴尬与无奈的表情、未老先衰的容颜等等,都是富于个性色彩的表现细节,所有这些细节都具有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视觉冲击力和过目难忘的艺术震撼力。通过对这些个性化细节及其审美效应的体察,我们不难发现忻东旺的创作具有融主观感受于对象表现的美学倾向。也就是说,忻东旺在绘画的时候,显然不单纯是画中人物及其情感的旁观者,而是融入了自己的冲动情绪和内心意图,融入了自己对于氛围的感受,从而在形式上融入了较多的表现语言,体现出较多主观处理形体、色彩的痕迹。比如,压缩的人体比例、抹子腻墙的笔法、夸张明快的色彩、不完整的构图,还有多“以线造型”、多用平光、从结构到体积的塑造几乎不用光影表现、画面明暗比例的主观性处理等等。但是,所有这些主观化的表现手法,不仅没有歪曲对象,反而更准确、更传神地表现了人物的精神状态,实现了一种超越于客观的生命写实的效果,使一个个平凡而具体的、有名有姓的农民工,带着他们的精神意绪、情感状态永远地“活”在画中,“活”成一种艺术符号,“活”成一种历史肖像。

作者简介:林林,福建博物院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