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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飞降落

2014-08-02

东方剑 2014年12期
关键词:欧阳东北

◆ 清 寒

起飞降落

◆ 清 寒

雪在融化,人在泥泞中奔忙,碾轧赋予地面错综的痕迹,不同的人生交错而后离别。人不太有时间去看来路,即使回头,纷纷攘攘也已将来路淹没。

竺东北不会回头,他从大洋彼岸飞回来,为的是往前看。

出租车驶进柳条街,轮子打滑,车尾险些撞到墙上。竺东北探头往外看,柳条街被两边的老墙夹在阴影里,雪地越来越硬,越来越平滑,镜子似的泛着幽光。

“停车吧。”竺东北说。

司机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这么窄的街,这么滑的路面,别说回来拉不上客,即便拉上,掉头也很成问题,万一再把车碰了,那可真叫得不偿失。

“好好。您这么通情达理,车钱给五十行了。”

竺东北笑笑,拍了一百元在座位上,说:“不用找了。”

城市面目全非,柳条街是所剩不多的旧貌之一。它仿佛一条苍老的皱纹,藏在冷僻的城市边沿。与人脸上的皱纹不同,土地的皱纹永远无需面对衰亡的结局,它们会在既定的时光拐点,得到时光的宠爱和提携,被打造成最时尚、最前端、最迷人的形象代表,宣告新亮点的诞生。这样的宠爱和提携正降临在柳条街这条皱纹上,这里的每寸土地都价值连城,很快,它将脱胎换骨,坐拥整个新开发区商业圈,成为货真价实的城市明珠。

竺东北拖着行李箱,小心地走在雪地上。他很高兴,在最好的年华拥有最佳时机,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个过程中,不允许出现丝毫闪失。竺东北在一家叫“慧慧”的杂货店买了包小熊猫,烟是假的,竺东北抽第一口就知道,不过他没返回去找店主理论。找回去又能怎样?卖货的女人不会承认她的货是假的,竺东北也拿不出口感以外的有效证据。你说假人家说真,谁的话算数?难道请质检部门验证?费用谁出?质检部门又岂会为这样的琐事御驾亲征?生活里的真真假假,看出来了未必能纠正,太较真儿多数情况下是跟自己过不去。竺东北扔掉只抽了两口的烟,将烟盒装进大衣口袋。

站在21号院前,竺东北的心情紧张而又愉悦。他整了整大衣,叩响了古老的铜质门环。

隔壁20号院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出来,竺东北礼貌地冲他笑了笑,继续叩门。“哐、哐、哐”,铜环亲吻木门,细小的雪片从房檐儿上飘落。

门在吱嘎声中打开。门内的老人白发稀疏,老迈瘦削。

“爸!”

老人好像被竺东北吓了一跳,好半天嚅嗫道:“回来了?去哪儿了?”

“爸!我是小北啊!”竺东北放开行李箱,一把搂住老人,动情地说,“我回来了!从美国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从20号院出来的男人感慨地点点头,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滑地走了。

“去哪儿了?”老人神情迷茫地问。

“爸,咱们进去吧。有什么话进去说。”

男人听到喊声时走出去不过20来米。他猛地回头,看到之前敲21号院的男人踉跄着跑出院门。“死……死人了。派出所在哪儿?派出所……”

“刘大尚夫妇对绑架池冬冬一事供认不讳,但否认与雅韵公园女尸案有关。而且,死者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10时至12时之间,按照池冬冬给的证词,那个时段正是刘大尚夫妇劫持她的时候。所以,这两起案件毫无关联。”

左鼎说:“先吃面。案子一会儿再谈。”

庄海咽下没说完的话,低着脑袋三下五除二吃光方便面,打了个嗝说:“饱了。给根烟。”

左鼎拉开抽屉,取出烟扔给庄海,同时将电脑显示器转向庄海,说:“尸解显示,死者死于颈椎旋转力,椎体骨折伴关节突骨折脱位,前纵韧带从下椎体前剥离,后纵韧带断裂,椎体后方的骨折块进入椎管,压迫脊髓,造成脊髓缺血、缺氧、坏死,造成被害人死亡。”

庄海看着电脑上的尸解照片说:“殡仪馆的解剖室建好后,尸解工作都在那边进行,现场观摩解剖的机会不多了。”

左鼎说:“你想去,我随时欢迎。”

“废话,那也得有时间才行。哎,从照片上看,死者身上的抵抗伤不明显啊。”

“对。死者手部茧子明显,应该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结果,可她毕竟只有十五六岁,结合死者颈椎损伤情况,双方力量悬殊是可以肯定的。还有,我在死者的头发里找到几根衣物纤维,我已经交给理化室了。”

“嫌犯扭断被害人颈椎时留下的。”

“对。这也许是指认嫌犯的唯一证据。”

“衣物纤维啊,老兄,大海捞针。”庄海摆弄着烟头问,“那个……DNA数据库有结果了吗?

“这事不问欧阳问我?”左鼎盯了庄海两秒,笑着说,“还别扭着呢?”

“哪儿啊。”庄海搓搓鼻子,“还不是池冬冬被绑架一案,我错疑了戴千策,惹她不高兴了吗?”

“数据库要能比中,她早告诉你了。你也是活该!谁让你没事瞎怀疑呢?”

“不是,怎么就瞎怀疑了?当时那种情况,搁你你能不查戴千策?哎老左,戴千策跟欧阳到底什么关系?”

“你当刑警大队长的不清楚,我到哪儿知道去?我只知道欧阳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

“难怪她对池冬冬格外关心。”庄海狠肘了左鼎一下,说,“你失职啊。我们可一直把你当欧阳的真命天子,要不然多少人追呢,你可好,居然让姓戴的那小子钻了空子。”

“少起哄架秧子……”

左鼎话没说完,庄海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指挥中心打的,新华区柳条街21号有人报案,声称一倪姓老太太死在自家西屋。

庄海挂断电话,对左鼎说:“幸亏在你这儿蹭了碗方便面,不然晚饭泡汤了。走吧,新华区柳条街21号命案。”

左鼎立刻电话通知技术队各个科室的值班人员。两分钟后,现场勘查车呼啸着疾驰出市公安局的大门。

柳条街21号是依照四合院的形式后期建造的,坐北朝南,北侧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南房三间,大门辟于东南角,庭院居中,栽有美人蕉、月季花,早年饲养金鱼的鱼缸仍旧摆放在小院正中央,缸里缸外积满灰尘。因为不是真正的传统四合院,自然没有讲究的垂花门、月亮门、缤纷的雕花纹和精妙的油漆彩画。这种小院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挨边,但因其地处市政府立项开发区域内,地价早已涨得吓人。凡是拥有这样一座小院的房主,可获得拆迁费四百余万元。

小院的主人竺杰坤,退休前为科技大学的教授,现年79岁,妻子五年前因病去世。三年前,出于身体原因,竺杰坤雇佣了一个保姆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保姆名叫倪春月,55岁,烙石县人,未婚,无子女,一直在本市以保姆为业,自从三年前受雇于竺杰坤,再未更换过雇主。西厢房内的死者正是倪春月。报案人为竺杰坤的儿子竺东北,39岁,十年前自费到俄罗斯留学,毕业后辗转于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等国家,几年前赴美,目前在纽约州一所大学的生物实验室打工,尚未获得绿卡。竺东北坐的飞机昨天下午抵达北京,今天上午乘机飞至本市,从机场到21号的时间是11点10分左右。

竺东北解释说:“十年了。我独自在异乡漂泊,连母亲病逝都没能赶回来,进了门……你们能理解一个游子的心情吧?我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急着四处看。看着看着就到了西厢房,结果一推门,发现地上躺着个女人。父亲说是你倪姨。我以为她晕倒了,上前一看,发现人已经死了。我马上跑出去报警。有个推自行车的人挺好,告诉我可以打110,我就拿我父亲的手机拨了电话。”

庄海问:“我刚才跟你父亲谈过,他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

竺东北说:“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一直独居。三年前他打电话对我说体检发现有脑萎缩的迹象,我就建议他雇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最近一年,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来来回回问一些之前说过的事。我就找倪姨了解情况。倪姨说我父亲的记忆力日渐衰退,有时候出门会迷路,让派出所的民警送回来不止一次了。我是真没想到,他目前的记忆力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来的时候他竟然……竟然已经把倪姨死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不是倪春月的死让他受了极大刺激?”

竺东北说:“那肯定啊。发现倪姨的时候,他非常激动,手足无措,完全傻了。”

“当时他说过什么?”

“他就指着地上的人说,是你倪姨。是你倪姨。没别的。开始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当时那种情况我顾不上别的,光忙着报警了。报完警再问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不知道,他想不起来了。神情也很淡漠。”竺东北忧虑地向另一间屋探望着,“我想下午带我父亲去医院看看。”

“我们已经为你父亲联系好了一家医院,一会儿有人陪你们去。”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不会。”

“那太感谢了!我父亲原来是大学教授,思维缜密在全学院上上下下是出了名的。当初他说有脑萎缩迹象,我在交谈中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变化,怪我大意,觉得人上了岁数,全身器官都会发生退行性变化,大脑也不例外,属于自然规律,没想到进展这么快。”竺东北懊悔地说。

“倪春月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竺东北无可奈何地摇头:“不怎么了解。隔着太平洋,根本不可能亲力亲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嘱咐我父亲到正规服务公司找个可靠的人。雇了倪姨后,我父亲说她人不错,没结过婚,也没孩子,为人朴实,手脚勤快。我偶尔也会跟倪姨聊几句,问问我父亲的饮食起居情况,感觉她人挺好。还有就是……”竺东北极力回忆着说,“我记得,好像原来听我父亲说过,倪姨的血压不太稳定,不知道她的死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就是这样。”

从物品摆放看,西厢房是倪春月日常居住的地方。屋子比较整洁,没有打斗痕迹。床头柜上放着降压药,一粒药被抠出。倪春月的尸体躺在靠近方桌的地方,身边有碎玻璃。看情况,倪春月倒地时拿着水杯,倒地后,玻璃杯随之摔碎。

倪春月的死亡时间在昨晚10点至12点之间,死者衣着整齐。除枕部发现皮下血肿,倪春月身上其他部位没有外伤。

左鼎说:“我怀疑死者有颅骨骨折和脑挫伤,详细情况要尸解后再说。”

庄海问:“会是摔的吗?竺东北说倪春月既往血压不稳定。”

欧阳楠说:“韩枫他们检查了地面,你看,倪春月头部对应的瓷砖上确实有碰撞痕迹。如果确实是脑袋撞的,撞击力度可谓不小。”

庄海说:“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话里有话?”

欧阳楠说:“我的说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尸解会给出怎样的科学解释。走吧,去竺杰坤的房间看看。”

“欧阳,以你的专业眼光看,竺杰坤失忆的原因是什么?突发性重大刺激?长期病变?或者,”庄海眯缝起眼睛,沉思着说,“根本就是装的?凭他的体力,如果倪春月的死存在疑点的话,他确实无力转移尸体。”

“眼睛有时会骗人,尤其是面对专业问题时,仅靠肉眼,你不觉得很笨吗?”欧阳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厢房。

庄海被噎得说不出话。左鼎安慰性地拍了庄海后背一下,打趣说:“不要随便得罪女人,否则,永无翻身之日。”

“我今后就是咸鱼的命了?”庄海懊丧地说。

“节哀。认命吧。”左鼎说完,不再搭理庄海,嘱咐助手运送倪春月的尸体去殡仪馆。

庄海搓了搓鼻子说:“老左,咸鱼翻身指日可待,不信你瞧着。”

左鼎说:“我拭目以待。走吧,去看看其他房间。”

21号院只住着竺杰坤和倪春月两个人,地方自然十分宽敞。南三间一间做了厨房,另两间空着,堆放一些旧家具。东厢房是竺东北出国前住的,依旧保持着竺东北离开时的模样。北侧正房中间一间是客厅,西间为书房,东间为竺杰坤的卧室。所有房间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难看出倪春月是个称职的保姆。

欧阳楠站在竺杰坤卧室里,仔细打量室内的陈设。红木家具是崭新的,双人床、双人沙发、梳妆台、四门衣柜、写字桌和与之配套的椅子,都泛着霸气沉稳的光,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形容。欧阳楠摸了摸床上的被子,是轻薄保暖的蚕丝被。衣柜内衣物叠放得整齐有序,对于竺杰坤来说,衣柜显得宽敞空旷了些。欧阳楠戴着手套,仔细翻查了床头柜。左侧床头柜内放着身份证、户口本、有线电视本、电卡、购物票据等等。右侧床头柜里是药品、竺杰坤的医保卡、门诊病历本、体检报告和CT、核磁片子等。

左鼎和庄海一进卧室,欧阳楠马上招呼左鼎说:“看看这个。”

左鼎仔细翻看了病历本、体检报告和检查片子,点头说:“看来竺杰坤患有严重的记忆力衰退是有病理基础的。从病历记录看,近期症状急剧加重。”

欧阳楠说:“他就诊的医院正好是咱们给他联系的中心医院,孟主任之前给他看过病也说不定。”

左鼎说:“这样一来更方便咱们掌握竺杰坤的情况了。”

庄海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有新发现,低着脑袋说:“你俩快看看这些。”

欧阳楠和左鼎走过去,庄海递给他们一叠用夹子夹着的纸卡。

左鼎说:“药:左床头柜。各类证件:右床头柜。房产本存折工资卡:写字桌第一个抽屉。充电器电话本老花镜:写字桌第二个抽屉……”

随着左鼎念的内容,欧阳楠打开对应的抽屉,说:“是记事卡。竺杰坤怕自己忘事,都记在卡片上。”

庄海拿起另外几叠卡片,随机翻看着念道:“5月7日晚上11点给小北打电话。8月1日上午9点,去医院找神经内科林医生看病。9月2日晚上7点,查液化气。9月30日上午10点,去学院后勤领过节的东西。11月5日下午3点去老干部活动中心见老刘……”

这样的记事卡从两年前开始,按照时间顺序用夹子夹成一小叠一小叠摆放在写字桌当中的大抽屉内。

左鼎说:“记录频率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密集,最多的一天当中要记十几件事。这显然跟竺杰坤记忆力的衰退情况密切相关。”

庄海说:“这样看来,竺杰坤目前的状况未必是装的。”

欧阳楠提醒说:“你们发现没有,找不到这个月的记录。”

“是吗?”庄海说着,又仔细翻看了一遍,说,“还真是。会不会严重到连做记录都想不起来了?”

左鼎说:“我觉得卡片上有两种笔迹。”

“我跟你的看法一致,这张、这张、还有这张,”欧阳楠边翻边说,“像是另一个人写的。”

庄海说:“没错,大概有的是竺杰坤记的,有的是倪春月帮竺杰坤记的。是不是让文鉴科做个笔迹鉴定?”

左鼎说:“我会安排。去书房看看,应该能找到竺杰坤的手写资料,便于比对。”

竺杰坤的神情时常陷入茫然状态,冷不丁问竺东北:“你倪姨呢?”

竺东北鼓励说:“爸,您自己想想,使劲儿想想。”

竺杰坤出神几秒钟,摇摇头,过一会儿又问:“我们去哪儿?”

竺东北说:“去医院。爸,您知道我们为什么去医院吗?”

竺杰坤答非所问地说:“你检查过了。东西都带着呢。”

竺东北将脸埋在手中。

竺杰坤又突然问竺东北:“你去哪儿了?”

竺东北说:“爸,我去美国了,记得吗?刚回来,不走了。”

同样的几个问题,竺杰坤来来回回地问着。

欧阳楠之前对竺杰坤做过谈话测试,竺杰坤差不多只能记住十分钟内的事情,十分钟过后,记忆便残碎而混乱。

车到中心医院,欧阳楠和庄海带着竺杰坤和竺东北一行四人乘电梯直奔十二楼神经内科。孟主任在办公室等着他们。

系统性检查证实了欧阳楠他们之前的猜测。

孟主任看了检查结果,说:“头部CT和MRI均显示患者脑皮质萎缩明显,特别是海马及内侧颞叶。再结合其他检查,可以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说的‘老年性痴呆’。这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为特征。”

庄海问:“他有没有可能忘记几分钟前发生的事?”

孟主任说:“当然,完全有可能。‘阿尔茨海默病’临床上分三个阶段,轻度痴呆期,主要是记忆减退,特别是对近期的事遗忘突出,判断能力下降,不能对事件进行分析、思考和判断,社交困难,不能独立购物,无法处理相对复杂的事务,只能从事些特别熟悉的日常活动。竺杰坤的病情正处于这个阶段,保留着一部分生活自理能力,但记忆损伤已经相当严重了。当然,个别时候也可能突然提起近期发生的某件事,不过这并不代表病情好转。那些记忆碎片是怎么跳出来的,目前的医疗水平无法给予确切解释。”

竺东北焦急地问:“那还能治好吗?”

孟主任摇头表示遗憾:“从你们提供的既往病历看,竺杰坤是接受过治疗的,主要是刘医生给他看的病,病历本上有签名。刘医生是我们科的副主任,技术水平可圈可点。这样,我把他叫来,你们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再问问他。”

刘医生证实,近两年竺杰坤一直定期到医院看病,刘医生针对竺杰坤的病情制定了相应的治疗方案,给予了控制伴发精神病理症状的对症治疗和改善认知功能的治疗。

“但是……”刘医生抚了抚眼镜说,“目前这个病没有成熟有效的治疗方案,医生能做的只是尽量延缓病人病情的发展。”

欧阳楠问:“都是谁陪他就诊的?”

刘医生说:“一直是个女的陪着来,从岁数看,比竺杰坤年轻不少,从照顾情况看,两人挺亲密,具体什么关系我没问。”

庄海掏出倪春月的照片问刘医生:“是这个女的吗?”

刘医生点头。

离开医院,欧阳楠劝竺东北暂时带竺杰坤住宾馆,原因是警方的现场勘查工作尚未全部结束。竺东北也正有此意,家里刚死过人,马上住进去不舒服。

安顿好竺杰坤父子,欧阳楠和庄海开车赶往市局。之前三个人商量好了,欧阳楠跟庄海陪竺杰坤父子去医院,因为庄海对于医疗是纯粹的门外汉,需要一个懂行的人随行,准确听取医生的专业诊断意见,从而更好地把握竺杰坤的状况。左鼎则赶去殡仪馆进行尸解。工作结束后,他们在市局会合。

欧阳楠和庄海先到一步,天色已晚,食堂早关了。欧阳楠从左鼎的柜子里翻出三碗方便面,用热水泡了。

庄海说:“这一天,我算跟方便面干上了。哪天痴呆了,多半跟这玩意吃多了有关。”

欧阳楠说:“爱吃不吃。乐意挨饿,我肯定不拦着。”

“别别别啊。”庄海上前夺过欧阳楠手里的面碗说,“你泡的,毒药都甘之如饴。”

“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

庄海搂着面碗,碰碰欧阳楠的胳膊,挤挤眼说:“对不起了。”

“什么对不起?”

“还能什么,那个事啊。”

“哪个?”

“哪个?戴千策的事呗。我承认,是我判断错了。你是不是也该消消气了?”

欧阳楠笑而不语。庄海暧昧地问:“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真八卦。”欧阳楠说,“说正经的,你怎么看倪春月的案子?”

“不敢造次,还是等老左的尸解结果再看稳妥。”

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左鼎。

“倪春月不是跌伤。”左鼎说完,抢过庄海的方便面,吹了吹,喝了口汤。

“别吃了。别吃了。”庄海夺回面碗,放到桌子上,推左鼎坐在电脑前说,“赶紧说怎么回事。”

左鼎掏出U盘,插在电脑上,点击开照片说:“暴力作用于颅骨的着力角度或方向、速度和着力面积等对颅骨骨折有一定的规律性。倪春月枕部有粉碎性骨折,说明打击力大,而且打击速度快。同时,外力作用引起其脑组织出血坏死,形成脑挫伤,导致倪春月的死亡。”

庄海说:“你怎么肯定暴力不是来自跌伤?”

左鼎说:“第一,倪春月枕部骨折严重。第二,脑挫伤具有鉴别意义。首先明确两个概念:冲击性脑挫伤和对冲性脑挫伤。头部受外力作用,发生加速运动,着力处脑组织发生的损伤称为冲击性脑挫伤。着力点对侧部位脑组织发生的损伤则称为对冲性脑挫伤。冲击性脑挫伤多见于挥动致伤物打击头部,很少见于跌倒所致的头颅撞击地面。同样,对于对冲性脑挫伤来讲,致伤物打击为加速运动,对冲性脑挫伤严重。而跌倒撞击属于减速运动,对冲性脑挫伤轻微。”

庄海说:“竺杰坤79岁了,别说把倪春月打成粉碎性骨折了,他那体格恐怕连笤帚都挥不动。21号院门门锁完好,倪春月被袭击的时候毫无防备,要么嫌犯是熟人,要么嫌犯是偷偷潜入。而倪春月遇害的时间是晚上10点至12点,竺东北说过,他们家在本市没有其他亲戚。倪春月一个外地进城打工的保姆,未婚无子,哪来的熟人?最大可能是嫌犯偷偷潜入,看来现场勘查不能只局限在屋子里,有必要仔细查一查内外墙面,确认一下有没有攀爬痕迹。”

左鼎说:“这项勘查正在进行。下午咱们走了,韩枫他们痕检科的还留在21号院继续勘查。一会儿我跟欧阳也过去。”

欧阳楠说:“我建议跟烙石县公安局联系一下,再摸摸倪春月的情况。”

左鼎说:“我支持欧阳的想法。服务公司对外来务工人员进行信息登记,参照的无非是身份证和务工人员本人的口述,信息是否属实在两可间。虽然竺杰坤的精神状态无法提供有效证词,但就现场情况看,可以排除入室抢劫和盗窃的可能。是不是仇杀需要相应的证据支持。”

庄海说:“我马上去办。”

欧阳楠说:“先把面吃了。”

庄海咧嘴一笑,说:“兵贵神速。走了。”

“老庄的劲头上来,十匹马拉不住,由他吧。你赶紧吃,吃完咱们去现场。”左鼎说完,端起方便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夜色渐深,21号院内亮着勘查灯,痕检科的警员在院墙内外寻找蛛丝马迹。连续几小时作战,细致程度接近蚕食。劳动未必同收获成正比,对于现场勘查来说,筋疲力尽之后收获的也许是零。

韩枫累得说不出话,疲惫地朝左鼎和欧阳楠摇摇头。

左鼎说:“收工吧。你们几个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吃东西,休息。”

欧阳楠递给韩枫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包和牛奶,叮嘱说:“牛奶放暖气上温一下再喝。”

韩枫调皮地一笑,算是答复。左鼎和欧阳楠一前一后走进西厢房。

“这个,既然跟倪春月的伤无关,就是嫌犯刻意为之了。”欧阳楠蹲在地上,指着地面上的磕痕说。

左鼎说:“处心积虑地把倪春月的死伪装成意外。嫌犯对竺杰坤家的情况一定非常了解。”

“嫌犯究竟用的什么凶器呢?”欧阳楠边说,边向房间四处巡看。

“倪春月颅骨骨折伴脑挫伤,头皮却没有破溃,凶器肯定为钝器,而且击打面积比较大。”

“墙上没有攀爬痕迹,如果是从大门进来的,手上拎着大个头危险品未免太扎眼了。”

“那个。”左鼎走到门边,抄起一把折叠凳说,“圆面,符合倪春月枕部骨折特点。折叠状态拿着也顺手。”

欧阳楠眼前一亮,说:“对。倪春月没出血,嫌犯根本无需销毁凶器,留在现场反而容易被忽略。看,凳子面上有少许白色颗粒样物,估计不错的话,是砸瓷砖时带上的。”欧阳楠先给凳子拍照,然后小心地拿棉签擦掉白色颗粒样物,装进物证袋。“让理化做个成分分析,跟瓷砖比对比对。”

“欧阳,你对案件有没有另外的想法?”

“没有就不跟你来了,尤其是韩枫他们勘查后。”

“走,再去竺杰坤的房间看看。”

欧阳楠第一次进卧室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暗示着某种信息,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欧阳楠站在卧室当中,仔细观察屋子里的每样东西。

“光。”欧阳楠说。

“什么?”左鼎问。

“家具的光。”

左鼎立刻会意,大步走到左侧床头柜,拉开了抽屉。

欧阳楠彻夜未眠,一直在实验室做检验,她需要确凿的DNA数据支持她和左鼎的推理。试验程序即将结束,最后一步是数据分析。她从实验区出来,摘掉帽子、手套、口罩,进了数据分析室。

左鼎坐在分析室的椅子上睡着了。昨晚,他们两个从现场回来,欧阳楠换上衣服就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左鼎没走,案子到了紧要关头,想睡也睡不着。他用欧阳楠的电脑反复看了现场勘查和尸解的照片,重新梳理了一遍思路,更加确信之前的结论。天光放亮的时候,左鼎想靠在椅背上疏松疏松筋骨,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欧阳楠轻手轻脚将左鼎搭在扶手上的大衣盖在左鼎身上,自己坐到分析仪前。

“不出所料。”欧阳楠盯着显示屏轻声说。DNA数据不容置喙,欧阳楠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左鼎面前,敲敲桌子说,“起床了!赶紧。”

左鼎搓了搓脸,睁大眼睛问:“核准了?”

“准了。走,咱们去名典家具城。”

左鼎望了望窗外,笑着说:“现在才几点啊?淡定。”

欧阳楠已经在换自己的衣服了,说:“爱去不去。”

左鼎起身时,摩挲了一下盖身上的外衣,抬眼看了欧阳楠一眼,朗声说:“走!”

烙石县公安局责成辖区派出所对倪春月进行了详细调查,结果显示:倪春月的户籍确实在烙石县驴腚村,未婚,却并非无子女。有证据表明,倪春月三十七年前曾遭强暴,后生下一个女孩。迫于口舌压力,孩子一出生,倪春月的母亲便将孩子送给了一个外乡人。从此,倪春月失去了孩子的消息。母亲对孩子的去向守口如瓶,到死都没向倪春月露半点口风。母亲去世后,二十岁的倪春月离开故土,开始了进城打工的生活。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倪春月从来没回过驴腚村的家。一个月前,倪春月突然一个人返回故地,到派出所开具了一张户籍证明,而后再次离家。半月前,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到派出所打听倪春月的去向,自称是倪春月的外孙女,因父母双双死于泥石流,走投无路到驴腚村投靠倪春月。派出所的警员非常同情小女孩的遭遇,向小女孩提供了倪春月开具户籍证明时留的电话号码。

庄海根据这一线索,对柳条街的居民进行摸排取证,“慧慧”杂货店的店主证实,两天前是有个乡下孩子打听过叫倪什么的人。店主知道21号院的保姆姓倪,是不是女孩要找的人不知道。女孩是不是进了21号院,也没注意。倪春月出来买菜时,店主向她提起此事,倪春月否认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后来把话题岔开了。

“她是不想说。这老太太心事挺重。”店主的口气十拿九稳。

庄海问:“你后来又见过那个女孩吗?”

“没有。柳条街那头也有出口,不过最近施工盖楼,路难走得很。那孩子是不是从那头走了我不清楚。”

“见过这个人吗?”庄海递给她一张照片。

“见过啊。昨天在我这儿买过烟。我听说,他是那个什么教授的儿子,留美的。这事闹的,刚回来就赶上家里死了人,有点儿背!”

“他怎么来的?”

“打车。街口下的车,你看看这地,别的地方雪化得差不多了,这儿的雪硬得跟溜冰场似的。”

“倪春月对竺杰坤怎么样?”

“倪……竺……你就说21号院里那个保姆和老教授?挺好。出来进去都扶着。现在老教授很少出门了,说是身体不行了。”

离开“慧慧”杂货店,庄海去了20号和22号院,两个院子都是多家杂居在一块,生活场景乱糟糟。几十年来,他们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磕磕碰碰,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断擦火儿。真正令他们不快的并非那些鸡毛蒜皮之事本身,他们的不快来自现实,来自衣食住行。仰望那些高不可攀的高层,俯首低泣自己没落的生活。几十年来,他们一天比一天深切地感受到了落差。落差摔得他们遍体鳞伤,需要擦火儿舒缓疼痛。快熬到头了!所有人都有如此的感慨和期待,命运的翻盘就在眼前。

左鼎给庄海打电话时,庄海刚刚结束跟出租车司机的谈话。

左鼎说:“老庄,你马上核实几件事。第一,找到出租车司机。”

“找过了。”

“第二,去趟新华区民政局……”

“你倪姨呢?”竺杰坤一晚上都在问这个问题,有时是在梦里问,有时突然坐起来,望着黑洞洞的房间问。

竺东北起初还回答竺杰坤说:“爸,她走了。”

竺杰坤问:“回家了?”

竺东北说:“对,回家了。”

竺杰坤说:“咱们也回家吧。”

竺东北说:“这就是咱们家。”

竺杰坤说:“这不是家。这是酒店。”

“爸。”竺东北叫,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怀疑竺杰坤是否真的得了老年痴呆了。黑暗中,竺东北看不清竺杰坤的表情。

“你倪姨呢?”竺杰坤又问。

竺东北不再回答了。无论他怎么回答,竺杰坤都记不住。他实在太累了,懒得回答。竺东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一切都跟他最初的设想不同,太不同了。他希望事情早点结束,让自己的生活尽快步入正轨。竺东北有自己的打算,也可以说有自己的梦想,当飞行员当机长。他喜欢开飞机,从小就喜欢,在广阔的蓝天上,飞!这么多年,竺东北去每个地方都选择坐飞机。他坐在机舱里,却距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他没能开上飞机,却在实验室喂起了老鼠。那是他最憎恨的动物,钻头觅缝,鬼鬼祟祟,灰不溜秋。

竺东北鼻子发酸,说:“爸,其实这么多年,我挺想你和妈的。没好好照顾你和妈,是我不好。你想我吗?”

“你倪姨呢?”竺杰坤问。

竺东北抓起枕头,狠狠地扔向了黑暗。

后来竺东北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竺东北翻身坐起,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他四处看,看到竺杰坤一手拿笔,一手拿卡片,坐在对面的床上,一动不动。

竺东北长出一口气,沉重地躺回到床上。笃笃声再度响起,确实有人在敲门。竺东北看着神情漠然的竺杰坤,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喊:“来了。来了。”

门外站着的几个人竺东北前一天见过。

“庄警官,你们……快请进。请进。”竺东北将庄海、左鼎、欧阳楠等人让进屋,殷勤地说,“快请坐吧。”

几个人谁都没坐,庄海说:“不用了,我们来是带你走的。”

“带……带我……走?”竺东北惊疑地看看眼前的三个人说,“去哪儿?”

欧阳楠说:“作为谋杀倪春月祖孙二人的嫌疑人,你说去哪儿?”

“谋……谋杀?”竺东北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庄海问:“竺东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中午10点29分。有机票为证。下飞机后,我直接打出租车回家。你们可以调查。”

庄海说:“没错,你还付了一百元的车费,出租车司机对你印象深刻。”

“那他肯定会告诉你们我是不是从机场来的。我到柳条街的时候是11点多。对了,我还在一家小杂货店买了盒烟。在这儿,”竺东北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小熊猫,“这盒烟就是在小杂货店买的。从机场到柳条街需要多长时间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庄海笑笑说:“我问的是你第一次回来的时间。”

“第一次?那当然,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回家。”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十年来你第一回回家不假,家门你却进过两次。”

“开什么玩笑?”

庄海说:“你飞抵北京的时间是前天下午2点40分。为什么不当天飞回来呢?你不是急于见到你的父亲,急于回到自己的家吗?”

“我有点事情要办,所以……”

“你在撒谎。你之所以没有买当天的机票,是想利用时间差赶去长途客运站,乘大巴回家。”

竺东北的脸色苍白,颤声道:“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要借助夜色的掩护偷偷回家,杀掉倪春月。”

“笑话。我杀一个保姆干什么?”

“因为一个月前,她跟你的父亲结婚了。”庄海说着,从手包里拿出一张纸,“这张是新华区民政局提供的《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复印件。你应该可以看到声明人一栏的签名。就是说从一个月前,倪春月就不再只是你们家的保姆了,她成了对四百万拆迁费享有继承权的你的继母。”

竺东北跌坐在床上说:“是的。是我杀了倪春月。一个月前,我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他打算跟倪春月结婚。我怎么劝都没用。他说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医生诊断他随时可能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身边必须有人照顾。倪春月这两年对他很好,他已经离不开倪春月了。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倪春月霸占属于我的一切。眼看劝阻无效,我只好以让街坊四邻笑话为由说服我父亲暂时不要让倪春月把户口迁进21号。说等他们离开柳条街,搬进新房,到时候谁也不认识谁再迁户口不迟。父亲答应了。而我抓紧时间办理回国事宜。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前天晚上我回到家。发现我父亲已经失去了正常交流能力。我将倪春月骗到西厢房,那里本来就是她跟我父亲结婚前住的房间,趁其不备用凳子砸死了她。”

欧阳楠说:“为了让她的死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你还用板凳砸了地面。”

“是。我把卧室里倪春月的衣物和其他东西都搬进了西厢房。还拿走了写字桌抽屉里最近一个月的记事卡,因为那上面记录着对我不利的东西。”

欧阳楠说:“而倪春月的外孙女当时恰好被倪春月留在家里,你便残忍地杀害了她。”

“是。我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个孩子。她知道我回来过。我不能留活口。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倪春月为我做了最好的保密。我将那女孩的尸体丢在长平公园,随后乘夜车返回了北京。”

竺东北被带走了,欧阳楠叫住庄海,说:“别忘了竺东北的行李箱,里面也许能找到他杀死那个女孩时穿的大衣。”

庄海看着竺杰坤问:“他怎么办?”

“左鼎为他联系好了养老院。”欧阳楠说完,弯腰从竺杰坤手里抽出那张卡片。卡片上写着:12月22日晚上9点,小北到家了……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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