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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赌运

2014-07-24孙建伟

东方剑 2014年8期
关键词:老虎机加西亚风铃

◆ 孙建伟

宿命赌运

◆ 孙建伟

瞧,这个穿长衫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可惜是张马脸,一笑就拉得更长了。啊,来了个穿西装的,看上去很有涵养,不像那个喜形于色的马脸。嘿嘿,又来一个。这家伙戴着礼帽,样子斯文,猜猜他是干什么的?不,别烦那心思了,来就好。谁都想发财呀。真棒。

老虎机摇手柄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

坐在稍远处一张有点年头的明式圈椅里的男人窃笑着。摇手柄的叫声在他听来恍如天籁。男人顶着一头鬈曲的黄毛,蓝中带绿的眼睛,大鬓角在耳廓那里拐了个弯。

这个叫加西亚的美国人穿着一套香云纱连襟衫,这套装束使他与这个古色古香的茶楼相映成趣。他撸起宽松的袖子,小臂上浓密的汗毛热烈地叙述着他此刻的情绪。1926年的一个秋日,加西亚把这家位于四马路上的菁韵阁盘了下来。老板李善亭本来是想敲一记这个外国赤佬的,想不到这只高鼻头比他这个潮州佬门槛还精,一点也不肯吃亏。但是声称为了跟他保持友好关系,嬉皮笑脸地说将来他们还有很多合作机会。李善亭想,都说美国人出手大,这家伙实在小气。罢了,这里是公共租界的地盘,算我触霉头。

1

加西亚手里其实只有这点铜钿,他本来就是到上海滩来赌一记的。几年前他在内华达老家因为赌赢了钱却被对方黑掉。因为输给他太多,人家合谋着要收拾他。加西亚气不过,要捍卫胜利成果,情急之下动了刀子,蹲了监狱。出来后,听人说太平洋彼岸的上海满地黄金,外国人捞金捞得手都发烫,他就动了心思。听家族的老人说,一个世纪前他们就从西班牙远赴美洲大陆淘金,却至今与心目中的财富无缘,只是在这里一代一代混下去。加西亚想,也许我的财运不在美国,而在遥远的中国上海。别了,内华达。我要去上海了。

七拼八凑的旅途之用捉襟见肘。加西亚走下疲惫的邮轮时,身上散发的味道连他自己都深感厌恶。他只能避开人群,眯着眼,极其艳羡地看着夕阳把外滩高低错落的大厦洋行饭店勾出美妙的金色轮廓,一直看到金色变成墨色,这才意识到,遍地黄金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属于自己的。两条粗壮的大腿隐隐透着酸涩,浑身困顿。罢了,别想美事了,先得找个睡觉的地方。但是公共租界里英国人美国人开的都是气派的大饭店,他一看价格,掉头就跑。加西亚不想惹事,不想在异国他乡的第一天就被这里的巡捕先生照顾。听说工部局巡捕不好惹。还是乖乖把尾巴夹起来,明天再去碰运气吧。连着几天,运气依然离他很远,就像他在家乡的赌运。身上所剩无多,还欠着小旅馆里的账,晚上要是再去,就得看那个鼻翼间长着棕黑色痦子的上海女老板的脸色,特别是痦子上那两根分叉的细毛,具有足够的威慑,一想起来就让他不寒而栗。

这天加西亚就在外滩闲逛,逛累了就倚在洋行门边看风景。戴礼帽挎司的克一本正经的英国绅士,拎着牛皮公文包走进银行的也许是葡萄牙人,他们的皮鞋永远擦得锃亮。当然少不了生性浪漫的法国人,他们的衣服总是松松垮垮。至于他的美利坚同胞嘛,趾高气扬,西装笔挺,哪像他这副落拓样子。他耳朵里常常灌进“瘪三”两个字,他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习惯让他知道那是指乞丐,于是就自嘲地笑。看来他只能跟那些落魄邋遢的俄国佬和上海瘪三比比还能平衡一些。天又暗了,这鬼地方暗得太早了。哦,不过有钱人开心了,对他们来说,夜生活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但是他加西亚,每当夜色降临就忧心忡忡……欠着小旅馆的账,怕看见那粒令人恐惧的痦子。今天睡哪儿呢?他向着西面方向信步往前走,很快就到了教堂街。前方霓虹灯上闪着BAR,哦,是个酒吧。他身不由己地就进去了。

啊,这里竟然还有杰克丹尼,他最喜欢的美国威士忌。他的思维空间瞬间被这个名字塞满,哪里还有什么钱不钱的事?他要了一杯,惬意地喝了一口。要知道,在过去的两个多星期里,他的味蕾几乎与酒精绝缘了。这一次亲密邂逅太令人欣喜了,而且还是杰克丹尼。他咂着舌尖上匍匐的酒液,那感觉真是无与伦比。他渐渐被酒精带来的刺激陶醉,似乎把这些日子的不愉快全都打发了。

有人搡了他一把,他正得意地哼着老家的民歌。“嗨!小子,醒醒。”手劲上明显加大了力度。加西亚哼哼着:“谁呀?上次的账结清了,我不欠你钱了。睡觉,睡觉,别打扰我。”但他的衣领被对方拎了起来:“嗨,付账!这里是酒吧,不是你睡觉的地方。”“为什么不是我睡觉……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睡?”“嗨,你是谁呀,是来挑事的吗?”“嗨!”加西亚学着那人的语气,“我可不是来……挑事的,我是来睡觉的,睡觉。”

那人不再“嗨”,突然往加西亚脸上泼上一杯水:“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

这下加西亚完全清醒了。他摇晃着站起来,盯着对方看,忽然蹲了下来,双手抓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对方又把他一把拎起来:“嗨,你怎么啦?”

“我的钱被人偷了。”

“是吗?怎么回事?”那人省略了他习惯的语气助词。

“几天前我从纽约到达上海,谁知道刚下码头不久,我的钱包就找不到了。现在,除了一些零花钱,我连睡觉的地方都没着落。”

“天哪。那你有什么打算?回去还是留下?”

“我也不知道。就是回去,也得花钱。”

“听你的口音像是西部的吧?你叫什么?”

“是的,我是内华达人。我叫加西亚。”

“啊,内华达,赌博的乐园。你是西班牙裔?”

加西亚抬起头来说:“是的,先生。您是这个酒吧的老板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是的,我就是老板,我叫詹姆斯。但是借钱,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对不起老板,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过……”

“不,我不能借钱给你。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干。我想,你的薪水将会帮你渡过难关的。怎么样?”

加西亚不假思索地说:“太好了。老板,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嗨!小子,听着,我这里可不是好混的。如果你敢耍滑头,给我小心点。哈哈。”詹姆斯恢复了常态。

2

总算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这是加西亚最低的要求。其实詹姆斯只是嘴上厉害,心地且善。酒吧里的这份零工花不了加西亚多少时间。日子好过了些,他又怀念起赌博来。是从心里滋出的一种痒,抓心挠肺的痒。对于赌,加西亚生性敏感,可谓无师自通。但他的牢狱之灾恰源于此。他一出手,就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所以面对难忍的技痒,他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很快,他把上海赌棍熟悉的郑家木桥、五马路满庭芳和南阳桥生吉里等赌场光顾了一遍。他不上手,只是默默地看,很快烂熟于心,然后小试牛刀,将赢未赢之时,卖个破绽手下留情。赌场险恶,他不想重蹈覆辙。听不懂上海话不要紧,因为赌徒的嘴脸是全世界通用的。看得懂就好。赌徒一旦发起疯来哪管你是大人物还是小喽啰。再说他对上海黑社会已有耳闻,一个单枪匹马的老外就是赌技精湛遇到地头蛇还是躲着点,也就是过过瘾罢了。他想,他不再赌,但他可以设赌。这比亲力亲为更安全,当然也更有赚头。世上只有输得精光的赌徒,没有不赢的赌场。问题是他没有资本。他才刚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哪儿来的钱?况且还是一大笔钱。

加西亚开始在酒吧里结交那些看起来像大亨的人,这方面他的判断力显然不如赌道。但他锲而不舍。那天他逮住了一个真正的大亨,一位年长他一轮的英国洋行大班霍尔特。

霍尔特被加西亚的“遭窃”经历和更多的殷勤打动,早年的赌场经历练就了加西亚的察言观色和瞬间反应,他赢得了霍尔特的好感。霍尔特觉得这个年轻人脑筋活络,应变快捷,日后可能对他有用。某日,霍尔特突然来了兴致,喝完咖啡就带着加西亚上了他的车。然后加西亚知道,这是霍尔特先生的一单大生意。但没谈成功。

回来的路上,霍尔特沮丧地告诉加西亚,今天已经是第五次谈判了,这个可恶的地产商。加西亚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您遇到麻烦了吗?”“是啊,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他的条件太苛刻了。”加西亚不知就里,只能沉默着。

霍尔特突然盯着加西亚看,问道:“你说,现在上海什么最赚钱?”

加西亚一时没反应过来,耸了耸肩,眼珠子游移不定。霍尔特鼓励着:“说吧,不要紧。我随便问问。”

“我想,博彩也许是最赚钱的。”加西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真的,你也是这么想的?”霍尔特兴趣盎然。

“是的,先生。”

“能说说理由吗?”

“先生,说实话,这是我的直觉。”

“直觉?”

“是的。因为我喜欢,我赢过很多钱。可是后来又都没了。哦,是被人抢的。” 加西亚显得很诚恳。

“啊,太好了。太好了。”霍尔特猛地击了一下手掌。

加西亚疑惑着,霍尔特又说:“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想法和我一样。而且我告诉你,我找到我的项目经理人了。真是太棒了。”

“经理人?”加西亚一脸懵懂。

霍尔特很严肃地对加西亚说:“听着,加西亚先生,不会有第六次谈判了,我决定接受这个家伙的条件。虽然苛刻了些,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盈利的。用不了几个月,我的跑狗俱乐部就可以开张了。你知道跑狗吗,加西亚先生?”

“跑狗?嗯,只是稍有耳闻吧。”

“你知道,如今人们寻欢作乐的口味变得真快,绅士们和他们的太太女眷对跑马已经厌倦了,他们需要寻找新的刺激。跑狗就是让一群赛狗沿着椭圆形跑道去追逐一个比它们跑得更快的机械兔子。它是赛狗的诱饵。你可以把赌注押在一条或者一组赛狗身上。就这么简单。明白了吗?到时候,你,加西亚,将是我的跑狗俱乐部的经理人。啊,就是替我赚钱的那个人。当然,你也会赚得流油的。哈哈。”

“这是真的吗?”加西亚喜出望外。

“你要知道,我是大班,从来不会骗人的。”加西亚看到的是霍尔特真诚而灿烂的笑,好像他的面前已经堆满了金钱。于是加西亚也灿烂地笑了。

3

半年之后,霍尔特的乐园跑狗俱乐部如期开张。人流果然潮涌。这可是上海滩的新玩意儿,它在这里的出现仅仅比英国和美国晚了两三年,占全了时尚和洋气。白天报纸广告,晚上霓虹闪烁。跑狗热迅速造出一波连着一波的追逐潮头。

加西亚也干得热火朝天。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假公济私在赛狗身上押宝,这可是他的强项。

一天,霍尔特过来查账,看着噌噌上扬的盈利,就拍了拍加西亚的肩:“我没看错你,加西亚。你觉得怎么样?”

加西亚迎合着:“先生,您的眼光真不错。”

“我听说你下的注很准,赚了不少吧?”

“先生,我只是偶尔玩玩。”

“那就好。记住,你是经理人,你的任务是让更多的人到这里来玩。明白吗?”霍尔特说得婉转,加西亚当然听得懂。他心里痒痒,可眼下还得靠着这位大班,只得诺诺。“你只要一门心思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霍尔特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朝天空挥了一下司的克,走了。

加西亚悻悻,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寄人篱下,这个经理人最多也是拾人牙慧。你看霍尔特这副样子,赚了钱还给他看脸色。不过,加西亚能理解,谁都没有满足的时候,越有钱就越想钱。这些洋行大班住着奢华的住宅,享受着富裕的生活,他们就是早来了一步。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

一年多来,俱乐部的生意持续红火。霍尔特有了扩容的打算。那天他和加西亚在老大昌法国面包房喝着考究的法式烘焙咖啡,品着鲜奶蛋糕,谈到了这个想法。霍尔特雄心勃勃地说:“不出一两年,我的俱乐部就会成为上海第一。加西亚,你可以想象一下。”加西亚没答话,听到这个打算,他在盘算自己的事。霍尔特的神经被咖啡刺激得很饱满,他未来的理想正漂浮在咖啡和鲜奶蛋糕混合的浓郁香味中。加西亚是他忠实的听众,你看他,两眼闪着奇异的光,脑门上微微沁着汗。他忽然拍了下加西亚:“我说加西亚,怎么样,跟我一起兴奋吧。”加西亚突然醒过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蛋糕。霍尔特笑了起来:“先生,你太不雅观了。哈哈。”加西亚咀嚼着,牵着肌肉滑稽地笑了。他想,现在正是跟霍尔特谈条件的好时候:“霍尔特先生,这下您可以给我加薪了。”霍尔特又笑了:“加西亚,有大把的发财机会等着你,你也许不该这么急跟我谈这个的。”“那么,我可以成为这个俱乐部的合伙人吗?”“加西亚,看来我真没看错你,你有雄心,我很欣赏你,但是现在,还没到实现你愿望的时候。你应该当好你的经理人。”霍尔特仍然哈哈笑着。加西亚想,这真是一个非常喜欢笑的人,但他的确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这么居高临下地笑。

一个月后,加西亚实施了自己的计划。他卷走了一笔钱,跟霍尔特不辞而别。别怪我,是你太吝啬,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的贡献远远超过了这笔钱。再见了,大班先生。

他有了新的目标。在他看来,不论跑马跑狗,都是有钱人玩的东西。他要让富人穷人都能玩,要玩得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起来。

他的选择是老虎机。

4

从美国运来的几台老虎机甫一亮相,就把人们的眼光吸了过去。加西亚在投币槽里丢下的硬币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他缓缓摇动手柄,配合着他的讲解:“接着就看你的运气了。先生您看,我赢钱了。”他拿着赢得的硬币,像中国人那样放在嘴边吹了口气,然后放到耳边:“看看,这是真金白银的,如果你运气不错,它会给你更多。这是个会吐钱的家伙。来试试吧,先生。”加西亚的口头广告充满诱惑。前来一睹老虎机面目的人越来越多,但加西亚明白,霍尔特一定在找他,所以他不敢在报纸上做广告。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东西很快就会风靡上海滩的,当他财源滚滚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缩着脑袋了。

那天他在菁韵阁约了李善亭。李善亭在茶楼四处转了转,最繁忙的就是那台老虎机。他就凑了过去,赢的兴高采烈,输的哭丧着脸,却仍是一副要翻本的架势,结果仍是输。赢的更是摩拳擦掌,企图再下一城。李善亭也忍不住玩了一把,开门红。他自言自语,还有点意思。这点意思让他继续投币,又赢了。手气真他妈好。一连三次,李善亭都福星高照。他想起与加西亚的约会,便挤出人群,迎面就撞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你好,亲爱的李。手气真好,祝贺你。”“加先生。”李善亭这么叫加西亚。加西亚来了一个熊抱。李善亭很烦老外身上那股膻味,加西亚似乎味道更重,幸好只是一瞬。“请。”李善亭跟着加西亚进了内间。“加先生,真是生意兴隆啊。今天找我来有什么吩咐?”李善亭的父亲是上海开埠之后第一批广东买办,虽然后来落魄,但从小耳濡目染的英文还足够应付。加西亚混迹上海近两年,除了赌技,他的语言天赋也属上乘,洋泾浜英语操练得跟上海人基本无异。所以两人的对话一点都不存在障碍。他接着李善亭的话说:“不是这样的,李。你看,钱都给你赢走了,哪来的兴隆?”他哈哈大笑起来。

李善亭也笑了:“加先生,中国人有句话叫‘关公面前耍大刀’,知道吗?”

“关公……大刀?”加西亚当真第一次听说。

“这意思是说,一个一般的刀客怎么可能在刀祖宗面前玩刀呢?明白了吗?”

见加西亚仍懵懂,李善亭突然想,就涮他一把:“我就是关公,你就是刀客。”

加西亚一拍大腿,“明白了。你是说,我瞒不过你,但是,我可以给你看账本的。”

“算了,开玩笑的,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真痛快。李,我想请你帮忙。当然,你可以谈条件。”

“我如果说把茶楼再盘回来你同意吗?”李善亭一直对茶楼耿耿于怀。

“不行,不行。”加西亚使劲摆着手,“这不是开玩笑。”

“那我倒是想听听你的主意。你找我来一定有想法的。”

“李,我想,请你回来当我的经理人。”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加西亚支吾着打着哈哈,“李,很抱歉,就是想请你帮这个忙,我们可以签一份利润分成合同,我绝不会让你吃亏的。你是关公,我瞒不过你的。”

加西亚打哈哈,李善亭也不想多问,有钱赚就好。果如加西亚所料,老虎机生意越来越好。赌注小,谁都想试试自己的手气,即使输也不伤筋骨。于是很快风靡。晚上盘点的时候,加西亚一遍遍亲吻着投币槽。李善亭看得肉麻,吸着英美烟草公司的大前门,吐出一口烟圈,很有些不屑。今天是约定分红的日子,钱落腰包后,李善亭问道:“加先生,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叫我做经理人的原因了吧。”加西亚仍是摇头:“不,很抱歉。李,我们按合同拿钱,这样不是很好吗?”“难道这是天大的秘密?”“没有秘密,不过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又过了一年,加西亚追加投资,再从美国弄了几台老虎机,市面越做越大。人们热情汹涌,即使明知自己的钱将被这个张着口的老虎吞噬,还是忍不住往它的嘴里塞。因为只有先塞进去,才有可能从老虎的嘴里再把更多的钱拽出来。加西亚看着每天一早瘪着肚子晚上鼓胀的“老虎”,心花怒放。

5

加西亚买下了别墅,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别墅没有铭牌,似乎显示着主人的低调。他并不天天回到这里,而是今天都城饭店、明天金门饭店、后天毕卡第公寓。他现在是有钱人了,他要享受在美国想都不敢想的奢华生活。一个新的计划也正在酝酿。

他太喜欢上海了,比起内华达老家的寒冷和干燥,上海可舒服多了。何况还能让他赚到这么多的钱。

那天他把李善亭叫到金门饭店。李善亭着一身双排纽西装,加西亚是丝质对襟中装,两人对视了一下,觉得有些滑稽,然后相视而笑。李善亭说:“我穿西装是潮流,你是复古还是入乡随俗?”

“我是喜欢,真正的喜欢。西装把人裹起来,不自由,中装宽松。”

“还是有点不伦不类啊。我说加老兄,你现在真是鸟枪换炮了,看看,上海滩大饭店随你挑,啧啧。”他现在又叫加西亚老兄了,示意他们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李,你不也是春风得意吗?你不觉得我们的合作很愉快吗?”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李善亭不置可否。

“我有一个新计划,想听听吗?”

“洗耳恭听。”

“我想扩大投资,建一个老虎机生产厂。你想想,如果全上海都有了我的老虎机,那么,我们每天的盈利将是多少?”

“我可没你这么乐观。人家输了一次,不会永远做冤大头。这几天茶楼的生意就清淡了许多。”

“不要紧。我告诉你,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赌徒。输了就一定想翻本。我只想知道你还想不想跟我合作。”

李善亭思忖良久,问:“这次怎么合作呢?”

“从无到有,第一步当然是投资,然后我们按投资比例分成。另外,基于我对你的信任,你将出任厂长,但也许你会对你的薪水不满意,等投产盈利后再追加。这公平吗?”

“按投资分成没问题,但建厂和支付薪水本来就是你的投资成本。”

“应该说是我们的,你和我。这叫同舟共济。”

“不,这不公平。老虎机生产出来,就省下了进口的一大笔钱,这笔钱应该计入前期投入的一部分。我应该获得与厂长职位相称的薪水。”

加西亚起身推开窗,风徐徐而至,恬适中潜着慵懒。春风柳絮,枝干泛出青绿,对面的跑马厅不时传来鼎沸的声浪,伴着赛马的嘶鸣。加西亚指着跑马厅说:“你看,上海就是一个大赌场,有钱人玩大的,老虎机就是给平民玩的,哪怕你穷得只有了投注,也可以玩。人生就是赌注。李,你要把眼光放远点。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退出。不过到时候赚了钱你可别后悔啊。”

李善亭想,这家伙真的是个天生的赌棍,够他妈狠。罢了,仰人鼻息,只能听他的。“好吧,老兄,那我就再做一次赌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现中间竟有了稀薄的迹象。

“好。你看,我说得对嘛,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赌徒。李,你就是证明。我更是。”两人互相拍着对方,夸张地大笑。因为夸张才能掩饰各自的内心。

老虎机厂日夜开工,很快上了赌市,一只只角子从投币槽进去,滚滚钱流汇入加西亚的口袋。他瞄准了租界最热闹的市口。不久,上海滩那些“高大上”酒吧里色彩缤纷的吃角子老虎机,那全是加西亚经营的资产。不过,真正知道加西亚真名的只有李善亭。夜幕下,霓虹闪烁的老虎机广告语是“Hallo,你愿意接受马修(Matthew,意为“上帝的礼物”)的亲吻吗?”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未曾谋面的马修先生也许就是老虎机的老板。

尽管霍尔特当初的那笔钱对加西亚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但他还是不敢让这段丑闻问世,他一直没忘防着这位大班。不过,他现在的这棵摇钱树这么大,怎么可能不“招风”呢?

6

报纸连篇累牍刊发谴责文章,抵制声浪不断,霍尔特的跑狗俱乐部渐渐门可罗雀,工部局迫于压力宣布取缔。喧嚣忽成空濛,霍尔特难免沮丧。虽然赚了不少,但才玩了三四年就关门大吉了。他路过大世界游艺场,看到高悬着的“马修”,心里恨恨不已。老虎机的风头盖过了赛马跑狗,让他们的生意大大缩水。生意虽然小,也不上档次,但投注也小。谁都知道这个“老虎”其实是要吃钱的,但谁都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举手之劳。因为谁都希望发财,哪怕是丁点小财。白花花的钱就被轻而易举地吃掉了,然后抱怨自己手气太臭。霍尔特想,这家伙太聪明了。我倒要看看,一台小小的老虎机是怎么打遍上海滩的。

那天霍尔特到了洋泾浜路上的一家酒吧,要了一杯蓝鲨鸡尾酒。他转动着杯子,期望以蓝莹莹的酒液抚慰几天来糟糕的情绪。忽然传来一阵兴奋的尖叫:“我翻本了,我翻本了!”霍尔特循声过去,很安静。不,不。他晃了晃脑袋,这是幻觉。该死的。他暗骂道。简直被老虎机折磨得神思恍惚。他轻轻晃动酒液,一口喝光,然后又要了一杯。

在酒吧泡了一下午,霍尔特也不知喝了多少,脑袋有点儿晕。出了门,他醉醺醺地沿着马路往西,不知不觉又到了大世界游艺场。

正是游艺场每天开始的声色之夜。人头攒动,嘈杂浊腻的空气中浮着欲望和亢奋。

霍尔特喷着酒气四处晃悠。一个嘹亮的声音突然冲进他的耳膜,“那娘咯,我总算赢啦。我赢啦。”霍尔特听得懂,这是很多上海本地人标准的开首语,不分贵贱,不论高兴悲痛。他又晃了晃脑袋,这次是真的,不是幻觉。霍尔特挤进人群,刚才叫的那人被人拉住,不让他走。那人的声音依然嘹亮:“侬想要我输得赤屁股回去啊。”他啐出一口掷地有声的浓痰,走了。

这里的酒吧只有啤酒。霍尔特问侍者:“这里天天如此吗?”“是的先生。边喝酒,边玩老虎机。”霍尔特佯装应和:“是啊,这真是一种享受。你玩过吗?”“当然。”侍者的英语很流利。“赢钱了吗?”“原来我的手气不好,后来高人指点,赢了不少。”侍者很得意。“哦?”霍尔特意犹未尽,要了一大杯啤酒,几口喝完,朝侍者一推:“再来一杯。”客人照顾生意,侍者兴致大好:“其实玩老虎机是有窍门的。”“可以告诉我吗?”侍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刹车。霍尔特说:“我是第一次来玩,你会祝贺我吗?”“当然,先生。”可霍尔特连续三次都输了。侍者似乎不忍心,他用嘴努了努那边喝茶的客人:“先生,您可以和那个谢顶的上海人聊聊。”

霍尔特朝那边看了一下,然后缓缓踱步过去。

李善亭早年自己经营茶楼时,也没闲空,现在他就在几个重要的老虎机经营点转悠。他并不喜欢人们围着老虎机发出的各种声音,欢呼、激动、沮丧,哭叫抑或怒骂。他只在这里喝茶打发时间。啊,在对面坐下的这家伙是英国人。这些混迹上海滩的洋人,虽然都是高鼻深目,在李善亭看来,他们的国籍就像同一类产品的不同型号。英国人主动向他打招呼:“你好。”他的汉语还不错,但比加西亚还差那么一点。“你好。”李善亭回应道。两人都在生意场上,几句话一说就对上路子了,随后交换了名片。

7

霍尔特与李善亭搭识的时候,加西亚正在都城饭店客房里跟一个叫小风铃的陪酒女郎调情。小风铃是上海本地人,在百乐门舞厅与加西亚相识后,迅速如胶似漆。加西亚看惯了家乡的丰乳肥臀,而他一个巴掌就把小风铃的半爿臀部占领了,这个时候小风铃就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往他的肚子上一拱一拱。这让加西亚非常享受。她笑起来的时候真像她的名字,风铃般摇曳宛转。离开内华达老家之前,加西亚从来没想过女人的嗓子竟然拥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小风铃出门的时候顺手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撤了。直到她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李善亭才按响了门铃。加西亚还没换掉睡衣,照例给了李善亭一个拥抱。李善亭的嗅觉立即被加西亚的体味包裹,他皱了皱眉,暗想,那个女人怎么受得了,所谓气味相投看来不是随便讲讲的。放开后李善亭对加西亚说:“兴致好高啊。”

加西亚装作不悦:“李,你在窥视我。”

“你今天来一定有要事了。”

“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从来没见你这么严肃,李,是什么事?你的,还是我的?”

“你和我,我们俩的。有一位霍尔特先生,你没忘记吧。”

“霍尔特……像是知道。你认识他?”

“加西亚,其实我今天不是来谈这个的。我是想,鉴于目前我们的市场盈利丰厚,应该重新讨论合同。你觉得呢?”

“啊,你是来谈这个的,你真聪明。不过我不觉得现在是修改合同的时候,我们的合作期是三年一签,可现在还不到一半时间。”加西亚两手一摊,接着点燃一支烟。

“你真的不想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吗?”

“亲爱的李,没有必要。很抱歉。”

李善亭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加西亚的目光随他转着,李善亭突然回过头说:“你真的不以为那份合同对我不公平吗?也许我可以换一种说法,我要中止合同。然后按照约定获取我的那份收益。”

“不,如果你要提前中止,你将不会得到那份收益。”

“如果这样的话,我将确信有人对你信誉的质疑,而且,我还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打出所谓‘马修’的广告。如果你不留余地地拒绝我的建议,那么未来这美妙的场景将不会再继续下去了。”李善亭突然用英语一板一眼地说。

“你这是威胁吗?哈,我可不怕。即使是那个霍尔特。上海的市场很大,没人会信你的谎言。李善亭先生。”

“好啊,那我们就让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们看看,究竟谁在撒谎。告辞了。”

“Fuck You!”门被关上后,加西亚好像要把李善亭从嘴里吐出去。一天后他就后悔了。但李善亭已不见踪影。《字林西报》、《申报》先后刊文披露,风靡上海的“马修”老虎机老板加西亚,一个来自美国内华达州的前赌徒,曾因赌博引发纠纷在狱中呆了三年。五年前来上海谋生。据某洋行大班称,当时他曾接济这位加西亚先生,但几个月后此人却从他这里盗走几千美钞,不辞而别。据悉,租界巡捕房目前已经立案。

加西亚买通了一名巡捕,到处躲藏。而后又给了巡捕一笔钱,要他去打通关节。很不幸,巡捕在远超于买通他的巨额悬赏面前选择了背叛。加西亚被捕了。被捕的时候,他心底深处忽然蹿入小风铃银铃一般的笑声。接着,一种潮湿和晦涩迅速覆盖了他的躯体和灵魂,恰如上海此时的黄梅节气。

租界法庭以非法经营赌博机罪名判处加西亚三年监禁,并认定老虎机经营所得为非法,予以没收。老虎机厂予以取缔。

加西亚听着判决,心里一阵阵抽搐,在老家坐牢三年,在上海还是。发了一笔财,最后仍落得分文无着。难道他命中真的没有财运吗?

8

霍尔特看着报道对李善亭说:“这是他该得的。”然后拿出支票本,在上面刷刷写下一个数字,撕下来交给李善亭,说:“李先生,这是你该得的。”

李善亭把支票推了过去:“不,我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出卖过谁,我只是在争取被别人侵吞的那一部分。”

“但是,你也许再也不可能拿到这一部分了。就算我给你的补偿吧。”

“不,即使如此,我宁愿把这次所谓的合作当作一次难得的经历。”

“李先生,你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

某天,加西亚的看守对他说,有人来探监。加西亚想,自己在上海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谁会来看他?他疑惑地跟着看守走到会见室。从那扇小窗上看到一个娇小纤细的背影。加西亚的眼睛瞬间漫起一层薄雾,是小风铃。真的是她。

就是小风铃。加西亚走到窗口的时候,小风铃正好回过身来。更准确地说,是被走过来的这个人的气味吸回转过来的。风铃一样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我好的。我好的。”加西亚变得非常局促,缓了缓问:“你好吗?”

“我……还好。”风铃声粘上了哭腔。

“不,小风铃,你别哭,别哭。这样我会受不了的。”加西亚有些急了,脸涨得通红。

“我不哭,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等着你。”

“不,别等我。我是个囚犯,侬犯不着的。”加西亚忽然说了一句小风铃经常说的上海话。

两年多后,小风铃一个人等到了假释的加西亚。加西亚忘情地把小风铃抱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几天后,他们登上了去美国的客轮。

2009年秋,中美双方共同开发的上海迪斯尼乐园项目正式启动。那年冬日,一个美方专家考察团抵达上海浦东川沙,其中一位中年男子颇引人注目。他长着一张西方人的脸,眼睛却是黑的,顶着一头不太弯曲的黑发。后来有人在主办方的接待大厅里看到了他的席卡:费尔南多。这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名字,但据说他有几分之几的中国血统。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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