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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蕾指引回家的路

2014-07-23刘文

美文 2014年3期

刘文

在人生的低谷期挨了很久终于请到了假,飞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去寻找红宝石的鲜奶小方,看到那朴素的店面和操着一口上海话的傲慢店员时已经内心大喜,立刻买了两个,甚至等不及回家品尝,迎着呼啸而过的北风,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已经大吃起来。

小小的长方形,切得并不规则,海绵蛋糕上敦厚的一层奶油,没有什么美丽的裱花,只放着半颗人造樱桃。入口却惊艳得很,非常纯正的牛奶味,细腻香甜,不带任何修饰地在口腔里攻城略地,再加上刚从冰箱里拿出的缘故,凉丝丝的,又有点像小时候吃的光明牌冰砖。一口气吃完两块鲜奶小方的我站在吴江路街头,看着大爷大妈抢购年货,还有小情侣们挨在一起埋头玩手机游戏,绷了很久的弦突然就松了。

在浅水湾边圣诞派对上,我和一个在中国出生法国长大又去加拿大工作的朋友谈论归属感的问题。我是上海人却在江苏长大,又去了香港念书,兜兜转转去了美国和法国,再回到香港工作。说起来不见得多么传奇,但却很难找到归属感。夏天时,我宁可买无数个吸湿袋摆在每一件大衣口袋里也不愿买一台小抽湿机,冬天的时候宁可自己在被窝里抱着瓶热水瑟瑟发抖也不愿买个暖炉,全是因为过了今年就不知道明年会在哪里,说好听点是一直在路上,说可怜些,就是从来没有找到过停泊的港湾。孤单、寂寞,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是当然的事情,矫情起来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斗过嘴,流过眼泪,受过伤之后再把自己拼接起来,纷扰烦忧的原因各种不同,但那些平静的时刻,往往和食物有关系。比如生日的时候朋友带我去爵士酒吧,让主唱特别为我献歌一首,我喝着Sangria,慢慢就温暖起来,开始跳奇怪的舞,唱走调的歌。比如事业遇到挫折又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姑娘们来我家做法式大餐,长棍面包切开加上蒜蓉去烤,香槟倒进杯子里再在杯沿加上一颗草莓,巧克力蛋糕在烤箱里慢慢膨胀起来,满屋子的黄油和牛奶香气里,连日来上上下下的心也终于安稳了。再比如想念家乡的时候,就开始想到春节时那一桌桌好菜,奶奶偕同家里所有的女眷们提早半个月开始准备,到了大年夜,厨房更是成了奇妙的魔法场所,墙角堆着的大白菜土豆冻肉变成一盘盘一碗碗美味佳肴,吃得手指头和胃里全是油花儿,成年人们忙着推杯换盏,孩子们则念着压岁钱和烟花,那时候的我还会吃着大白兔奶糖聚精会神地看春节晚会,拼命努力要挨到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边上的大人们抽着烟吃着炒花生米玩斗地主和八十分。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近在眼前。

老家的年夜饭菜单年年都不会变,虽然爷爷每年亲自设计加彩排,邀请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来讨论和试菜,最后那笔龙飞凤舞的字写出来的菜单分发到我们小孩子手里,我们还是只记住了水晶肴肉和白切门腔,三黄鸡和烤鸭,百叶结红烧肉和熏鱼,大煮虾仁干丝和压轴的韭黄春卷与八宝饭。三黄鸡肉质柔软嫩滑,脂肪丰满却不油腻,肉的纹理间有嚼劲却不会老,我最爱那滑腻腻的鸡皮,好在那时候也没有脂肪肝的概念。夹一块三黄鸡,看那尤带粉红的肉质,蘸加了大蒜的酱油,放进嘴里,满嘴的丰腴有点儿像十月份吃阳澄湖大闸蟹时候满口膏油的快感。还有赤油浓酱的红烧肉,酱浓汁厚,糖丰色重,每一块肉都有晶莹剔透的肥脂,还有色泽红亮的肉皮。我是最喜欢吃那层皮的,劲道弹牙之外,还有脂肪特有的细腻口感,现在想来我生得如此白嫩,大约和小时候摄入了很多胶原蛋白脱不了干系。那一瓦罐的红烧肉里面,百叶结和鹌鹑蛋都是留给我们小孩子的,这些平时毫不起眼的食物,吸收了肉的汁水,简直像脱胎换骨一样,入口满满都是鲜味。酒足饭饱之后还要喝一大锅汤,里面放着各式肉丸,撒一把菠菜和香菇,咕噜噜下去一排婶婶亲手包的鲜肉蛋饺,如果春节在二月中的话,就能够再放一棵鲜嫩卓绝的春笋,整锅汤的味道都飘逸灵动起来,我们吃得满腹油水,但还是忍不住抱着旧瓷碗,呼噜呼噜喝上两碗。

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放着糖果盘,花生瓜子是少不了的,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花生糖、牛轧糖和金币巧克力。德芙在那时候是稀罕物,每次拿出来的时候,奶奶总特意在我口袋里装几个,生怕我抢不过别人。煤气炉上用一丝小火煨着的红烧羊肉砂锅也是不能少的。我工作之后有一阵子在内蒙古出差,上好的羊肉,毫不修饰地下到锅里去,再呼啦啦捞起来,蘸上点辣椒油就风卷残云般吃下肚去,虽然肉质极好,但豪迈的作风却让我颇不适应。而那个童年砂锅里的羊肉则是精致而内敛的,羊肉连着皮和骨,加上八角,料酒,酱油,葱,姜,最后再放上红白萝卜,炖得皮肉都酥烂,整个房间就被雾蒙蒙热腾腾的香气所感染,每位披着雪花穿着冷风进来的客人都会得到一小碗羊肉,切点儿葱花,趁热吃下去,再来一杯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喝的西湖五月的龙井茶,大人们身子暖了,话匣子也打开了,把过去一年企业效益不好孩子考中学不争气的苦恼都吐出来,我们小孩子在周围故作殷勤地端送点心和水果,为的是能听到些八卦趣闻,还想摸摸大人们揣着裤兜里的红包厚不厚。

这种喜庆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之后,然后便开始面对冰箱里满满当当的剩饭剩菜发愁。牛舌,卤味,素鸡,四喜烤麸,牛肉羊肉猪肉鱼肉,全都剩了下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下阳春面吃,再烧一个荷包蛋,从已经冷却成冻的剩菜里挖一块红烧大排或者红烧鲫鱼,铺在那碗清淡爽口的面上,一直等到窗户上贴着的喜字被春雨褪去了颜色,而糖罐子也慢慢见底。

我好多在国外的朋友都成了大厨。学外语,选课,打工,派对,拍拖,度假,这些当然都是必修课,但无论是圣诞节红色绿色装扮的圣诞老人和墙角装着许多闪闪发亮的小彩灯的圣诞树也好,复活节大街上打扮成兔子派发巧克力彩蛋的推销员也好,或者万圣节的南瓜味布丁以及酒吧里的僵尸木乃伊芭比娃娃和蜘蛛侠也好,它们都是喧嚣的,热闹的,花花绿绿的,总让人有些来来去去终究会从指缝间溜走的惆怅之感。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剩下。每次看曾经游学的照片,那么亲近睡在一个被窝里,喝醉的凌晨相携着小心翼翼走下积雪的山坡,哭着笑着搂在一起说着体己话就忘记时间的朋友们,也呼啦啦一下就三年再也没有见过,再也没有击掌和拥抱。出门在外哪怕万事打点的再妥当,也没有在家里那种妥帖感,心里踏踏实实安安定定的。

我在法国的第一个月过得颇为快活。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道,凯旋门,我去拉丁区寻找萨特和波伏娃写作的咖啡馆,去画家小巷和年轻画家攀谈再拿到他们慷慨赠与的画作,等到雪下起来,便去塞纳河边拍照,从铁塔下面一直走到圣母院附近,雪花由天而降落在我手中,有个络腮胡子的年轻人邀请我去小酒馆喝一杯茴香酒暖暖身子,还互留了电话号码。但春节越近,就越焦躁不安起来。还留在国内的朋友一个个开始计划回家行程,我看到他们在网上晒机票,还有给爸爸妈妈开好的两个星期十四天一日三餐的菜单。已经回到家的朋友则不停地晒同学朋友聚会的照片。那几天睡着的时候,不由得就梦到往年年夜饭桌上的那只烤鸭,黄澄澄的外皮,脂肪被逼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外脆里嫩,油脂丰沛,鸭骨架熬汤,加上粉丝,冬笋,鸭胗鸭肠,馋得我流口水流到醒,醒来去餐厅吃咖啡陪干巴巴的长棍面包,还有冷牛奶加巧克力燕麦片,吃着吃着就望着窗外一片白皑皑的雪景怅然若失起来。

突然就知道了“乡愁”二字是怎么写成的。

春节在法国当然是不放假的,但好在哪儿都有中国人,学校里还有十来二十号人,原本计划好一人一个菜下厨,大家各自都写了菜单:菠萝咕噜肉,干炒牛河,福建炒饭,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似乎每个人都要秀一秀自己的看家本领。结果大家每天上课写作业喝酒跳舞,连组织者自己都没了心情,于是改为火锅聚会。买了一大袋肥羊,肥牛,芝士包心丸,香菇贡丸,韭菜猪肉水饺,午餐肉,金针菇,还有必不可少的老干妈和豆瓣酱,由最老实能干的江苏男人从遥远的中国城背回来。那天还有学校里的另一场酒会,于是不到四五点钟,周围的法国同学开始看手表,发短信,而我则在教室里看着人人网,新浪微博,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短信直播,再在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群发了一条新年祝福。

我还记得那天的火锅宴,十来个中国人在遥远的异乡,围坐在廉价的电子炉前,守着一锅咕咚咕咚冒着气泡的食物。当时大家才认识不久,也没有深交,有些话题说起来未免尴尬,突然四目相对又觉得别扭,于是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吃,快吃,多吃点儿”。最稳妥的话题还是大家各自家乡过年的习俗,有的地方贴春联,有的地方放鞭炮,有的地方要在兜里装满瓜子花生糖走街串巷去拜年,说着说着就熟络起来了,忍不住去山下的超市买了红葡萄酒当老白干,一醉方休。玻璃杯子里放着龙舌兰,一口下去,似醉非醉,似梦非梦间,仿佛看到家里的爷爷正端着碗热汤出来招呼大家喝了解酒,肚子已经吃得滚圆,但还是等着吃那甜腻的八宝饭,香味那么厚重,我平日里绝对吃不下这些人造的甜腻,但节日的时候好像就多出了一个胃,专门装这些让人充满罪恶感的食物。吃完年夜饭还要放烟花,我们家就买一个小的,意思意思,然后就站在阳台等着看隔壁有钱人家放那些个大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铺陈得漫山遍野,一会儿放出来一个桃心,一会儿放出来一个五角星,如此简单的快乐就能让全家人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我醉醺醺地吃着已经凉掉的肥牛,听着远处另一个派对里传来的喧嚣,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工作之后倒是年年都回家过年,因为少了寒假暑假,一年也确实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回家。但是爷爷奶奶也好,外公外婆也罢,身体状况都大不如前,再也不能一个人指挥若定操纵全家人忙活出一桌二十几道菜的盛宴,年夜饭便改在酒店吃,是远近有名的海鲜酒楼。

我去年吃的年夜饭是二十多年中最丰盛的,清蒸石斑鱼,蒜蓉蒸扇贝,清炒河虾仁,香煎鹅肝。伯伯特意买了条中华烟去厨房敬了一圈,所以上来的料都是上好的,鱼肉鲜美,鹅肝肥嫩,牛扒纹理清晰,五分熟的滋味恰到好处,蒜蓉的贝惹味,芝士的蚝香醇,石锅蟹粉豆腐煲鲜味里带了麻辣,五花肉则肥的入口即化,瘦的韧而酥口,爆炒的菌菇里面带了铁板的热气,沸沸扬扬闹闹腾腾地就上了桌,家里的姐姐们嫁了人,都去婆家过年了,家里的哥哥一个个带了女朋友媳妇回家,抢着点好的点贵的,一个个豪气地拍出信用卡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我也从香港买了上好的香槟和勃艮第白酒回来,终于不用再喝自制的米酒和桂花酒。酒过三巡,突然觉得难得过一个高端洋气的春节,怎么能再吃八宝饭和春卷呢,于是又有哥哥自告奋勇打车去巴黎贝甜买回来草莓蛋糕,虽然是冬天,但草莓颗颗硕大饱满,裹挟着春的气息,陷在松软的奶油中若隐若现。

吃完年夜饭,当然烟花爆竹是不能放了,再看春节联欢晚会,不但没有我最喜欢的陈佩斯朱时茂,赵本山和小沈阳也没有了。我妈在ipad上一边玩八十分,一边帮我计划着接下来的几天吃什么。外婆是做饭的一把好手,她擅长利用生活中的食材,比如六月河塘里的荷叶和莲藕,十月枝头飘香的丹桂,我小的时候她最讲究什么季节吃什么菜,比如夏天就是要吃西瓜,秋天吃苹果,再接下去吃金桔,冬天的时候吃萝卜,后来大棚里一年四季的菜都能吃到了,她还是固执地拒绝反季节食品,觉得草莓红得虚情假意,西瓜也甜得别别扭扭。外婆生病后,妈妈继承了她的衣钵。我妈的特长是新时代擅长吸收新知识,自从家里买回来烤箱后,她把核桃布朗尼蛋糕,巧克力槭风蛋糕,苹果派,葡式蛋挞都玩转于股掌之间。

早早知道我要回家,冰箱里已经是她去超市进口食品专柜买回来的新西兰牛奶,法国黄油,比利时黑巧克力,澳洲牛扒,新奥尔良烤翅粉,连做沙拉用的火箭菜,烤羊排用的迷迭香,提拉米苏用的咖啡酒都一应俱全。

我每天早晨在满屋子牛奶和黄油的甜腻中醒来,伴着咖啡机里牙买加咖啡豆的声音,还有用平底锅煎热香饼时面粉浆慢慢凝固起来的声音,刚坐到餐桌前就有一块轻乳酪蛋糕放在盘子里,枫糖浆和草莓酱已经摆在桌上。我每天不重样地吃着蛋糕和曲奇饼干,再每天心怀罪恶地做着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妈妈依然想着要慰劳我的胃,于是连饼干也做成圣诞树或者姜饼小屋的形状,弄出草莓的,肉桂的,巧克力的各种口味。

“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她终于放下打着蛋液的手,问我。

“我想吃小米粥和萝卜干,还有毛豆炒雪里蕻,肉松和皮蛋”。我脱口而出。

妈妈突然就愣了:“就这些?我还等着给你做些好吃的补补身子。甲鱼要不要吃?大龙虾?再给你做我刚从网上看来的芒果布丁?”

后来的几个早晨,我每天醒来都听到炉子上慢火熬粥的咕咚咕咚声,面前一溜碟子,摆着萝卜干,毛豆炒雪里蕻,皮蛋,宝塔菜,酱黄瓜,腐乳,粥热腾腾盛到碗里的时候,我妈还不忘在里面加一勺肉松。我老家的萝卜干可是特产,腌的时候绝不吝啬盐巴和香油,萝卜本来就香脆,腌完之后再加了种韧劲,刚柔并济,吃一块萝卜干,趁着满嘴香油的时候呼啦啦喝两口清香的小米粥,真是绝配。皮蛋蘸点酱油吃,还要照上海人的惯例加些糖,一筷子加开,蛋黄流出来,半透明的皮吃进嘴里鲜美,厚重的蛋黄吃进嘴里醇郁,是两种不同的味觉享受。雪里蕻热热地炒出来,又咸又香,毛豆又脆又韧,再加上那些不同类型的酱菜,新鲜蔬菜加了油盐酱醋,百种味道九曲回肠地蕴含在里面,直等到吃碗清粥就全部勾起来。我每天都添了一碗又一碗粥,直把我妈看傻了。

一家三口窝在被窝里不拘形象地吃瓜子话梅,呼噜呼噜喝粥,再吃些家常小菜,有的时候嘴巴馋,干脆把水晶肴肉和三黄鸡买来空口当零食吃,我妈吃我从香港和法国带回来的黑巧克力,鹅肝酱,覆盆子曲奇,我就吃她自己做的芝麻花生糖,比商场里买的更多芝麻,吃完整张嘴都黑乎乎的。天气冷,但开了空调又觉得干,就开电热毯,再人手一个汤婆子捂脚。被窝里暖烘烘地像藏了一个春天,遇到迫不得已要下床的时候,就使唤我爸,去泡杯柠檬茶,去拿些山楂干,索性再削几个苹果梨子橙子,在床头柜上摆一桌美食盛宴。春节联欢晚会还是在一次次重播中断断续续看完了,还有那些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连续剧,慢慢地,就觉得过年的气味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醇厚。

我妈笑我,生活条件好了,眼界宽广了,鹅肝松露大马哈鱼子都吃过了,反而想吃清粥小菜。我笑着说,我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我的味蕾和胃还是老土的,还是那个二十五年前在江南水乡长大吃着糯米青团和红烧肉的胃,哪天你一做腌笃鲜,春笋一下,汤一滚,我保准二话不说,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给你飞回来,像儿时那样,喝了一碗又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