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出版总社编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长篇小说《雨后青山》《斜阳脉脉水悠悠》《我这把生锈大刀》，中篇小说集《黑蕉林皇后》，短篇小说集《仲夏夜之谜》及文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陈肖人卷》《一支难忘的歌》等。中篇小说《黑蕉林皇后》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我们乡下有句俗话：多行夜路必遇鬼。那是说胆大的人多做胆大的事的话，也会有倒霉的时候。

小时候就知道，我们村有个胆子忒大的人，那就是十五公，他曾口出狂言，说是他从不怕鬼，如果遇上鬼，还要鬼点火来让他抽烟。有一回，邻近村有个女人“落身死”（难产而死），埋在一个荒岭里。埋葬三天之后，夜里有人和他打赌，如果他敢到坟头把那些幡旗拔回来的话，要杀一条狗来和他饮酒。他说，何用杀一条狗？杀一只鸡就可以了。相赌的人说，那好，我在闲屋杀鸡等你。所谓闲屋，就是人们无事经常聚在一起聊天打牌的草房。

十五公立即起身走去了。去时，执了条木棍，以防万一。

十五公一阵风似的来到这落身死的坟头，拔葱似的拔下三支幡旗，还在这坟头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对不起了，我把你这三支招魂旗拔走了，已把你招了三天，你已到阴曹地府了，你也落了心，留下也无用了。在这荒年腊月，这三支旗可让我饱吃一顿鸡，筛半壶酒，你这也是为阳间做好事，来世投生，你会有好报应！”说毕，转头就往回村路上奔。

他才走出岭头不远，黑暗中猛然发觉踩到了一条蛇。这蛇不但咬了他的脚面一口，还把整条蛇身卷到他的腿上。他顿时大吃一惊，蛇本来是热天才爬出洞的，已经是十二月的冷天，竟也有蛇爬出洞来？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朦胧中意识也还清醒，立即伸手把蛇的七寸捏在手中，又用力一拉，把这蛇拉出了腿。一看，这蛇足足有一尺长，小孩手臂般粗。他尚不知道这是什么蛇，但他听人说过，若被蛇咬的话，要以毒攻毒，马上咬下蛇头，嚼了下去，可以解毒救生。他就对着伸出蛇信的蛇头咬了一口，活生生地把蛇头咬断，并把它嚼烂咽了下去。完后，他就捏着这条蛇一直回到村里。

这时，那位打赌人已经在闲屋聚来了几位看热闹的人。这人已把鸡捉来了，等他拿回幡旗。

这时十五公风一样卷了进屋来。他见屋里几个人似是等他出现。于是，他把两手一举，左手拿的是三支幡旗，右手拿的是一尺长的大蛇。弄得众人“哗”的一声，目瞪口呆。

他给众人说了事情经过。灯光之下，有人看出，那是一条吹风蛇，这是乡下至毒的蛇。有人还说是最毒的“吹风蛇”，被它一咬，走出百步就会毒汁攻心倒地。可他从坟场走回村里，何止百步？远有四五里地，已是几千步之遥。可他竟然活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说出的话，口水都不吞。奇人！勇者！猛夫！

于是，众人吃了一餐龙凤烩，喝了个酩酊醉。事后，有人说，这毒蛇可能是这“落身鬼”变的，但却成了十五公众人的口福了。

这是前话。

却说就在良村土改工作队枪毙地主父子的那个晚上，竟也又发生了十五公勇闯杀人场胆大的事。

那晚，也是在我们村的那间闲屋，也是有几个人在屋闲聊。自然，枪毙良村父子的事是个话头。不知有谁问出一句，谁敢到良村江坪今天毙人那地方走一圈，算他是水缸做的胆。

谁敢？量谁都不敢！

所以在场的李大哥放出豪赌。他说，谁敢的话，我送他一担谷。

一担谷，比前面的一只鸡不知贵重多少倍。大约当时可以买10只鸡。

有人就说，你说话算数？

李大哥就说，男人大丈夫，绝不食言！

在场的十五公马上回话说，这可是当着众多人的面，绝不食言吗？

李大哥看了看十五公，知道他曾勇闯落身坟，咬死吹风蛇。他的胆识在村中无人敢比，但是这可是活生生毙了两个人的场地，那冤魂厉鬼比“落身死”厉害得多，他再胆大也敢吗？可是大话既出不可收回。就说，十五公，我知你胆大，可话说回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自己负责哦？！

十五公拍着胸膛说，那当然，敢做就敢当，如果我半路逃回，赔你一担谷。

众人齐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哪个赌输哪个赔！

李大哥皱了一下眉头，问道：“如果你真敢去走一圈，有什么见证呢？”

十五公脱口就说：“我拿一条木钉，钉在那两个死尸旁边，等明天你到那里去查，如果有木钉钉在那里，不就证明我敢作敢为了吗？”

众人都说，这个在理。

李大哥问，拿什么木钉呢？这里有吗？

众人欲分头去找。

十五公说，不用去找，我家里有桃木，我回去削来一条桃木钉。大家看过，以那条桃木钉为准。

这话众人心中明白，据说桃木是避邪的，可逢凶化吉。十五公有他的用意。

众人都说，对对对。

于是，十五公立即起身回家，东找西捡，找到了一条藏着备用的桃木，砍了一截，削成钉状，拿到闲屋，亮给众人看。他还特意举到李大哥面前，对他说：

“看好，这桃木钉顶头上面有一个疙瘩，这是记号，以此钉为准。”

说罢，十五公穿着那件国民党军队败出县城时丢弃的军大衣，打开大门。一股风吹进来，军大衣两襟飘起，像一只鹞鹰似的，飞出门外去了。

从我们村至良村的沙江坪，也就是四五华里。十五公疾步而去，路有凹凸不平，不少是牛蹄脚窝，不免有时打个趔趄。这不打紧，十五公有拳脚功夫，步履轻盈，不至于碰到泥坨跌倒的。想当年，他逃日本鬼追捕，竟可飞步走在已经犁过田的田峒，即使腿有枪伤，也没有跌伏下去，这点凹凹凸凸算得上什么？！他可是一口气奔到了良村江坪。

今天上午，他也来看斗争大会，直看到枪毙了人他才回去，知道那两个死尸在什么地方。

他一手执木钉，一手拿斧头。这斧头不但可以当铁锤，还可以当防卫工具。当他来到一肥一瘦的两具尸体面前时，猛想起济匪的那具瘦尸的嘴上镶有两颗大金牙，那可是值钱的东西呀！于是他把那具倒伏的瘦尸翻了起身，看看那张嘴。可那张嘴却是闭合着的，并没有张开，他和那位瘦尸的生前打过交道，知道那两颗金牙镶在什么方位，那是上牙靠前的地方。但瘦尸闭着嘴不好下手。他就伏下身去，两手扒开那嘴唇。当他把斧头砸下去的时候，慌乱中，砸中了他左手的拇指，痛得他不敢做声。砸下第二下时，就把那死尸的两颗金牙捶下来了。他赶紧放进军大衣的口袋里。之后，他发觉被捶中的拇指疼痛难忍，那可是十指连心哦，能不痛？

接着，他又拣起桃木钉，砸了几下还没有把木钉捶深下去，可能江坪的泥土下混杂有石头。他只好移了另一个位置，又捶了几捶，才把桃木钉深钉了下去。

当他欲走的时候，那件军大衣竟然被扯住了，怎么曳也扯不开。这时，他心慌得不能自已，可说六神无主。难道这衣是被鬼曳？不管那么多，他侧着身用力一拖，那件军大衣被拖了下来。他心想，这回真撞鬼了，否则军大衣为什么被拖曳下来呢？真的撞鬼了，撞鬼了！

他跌跌撞撞地奔回村里，路上还摔了两跤。回到闲屋，大家见他鼻青脸肿，四肢软瘫，见凳就瘫坐下去，“咴咴”地抽气，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李大哥和几个人到良村江坪一看，死尸旁边钉下的确实是那条桃木钉，但那桃木钉下还钉住了十五公的那件军大衣……

如此，十五公大病了一场，病得头发都掉尽，成了秃头，一个多月后才回过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