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铃

傀儡是一条狗，是我离开牧场“上山下乡”时带走的唯一牲口。

它原本是市马戏团的名角儿。马戏团解散时，这条取了个奇怪艺名的半大狗娃儿随主人下放到牧场，分配给了我那个小牧群，勉强充当了牧牛犬。它跟我干了两年，没有多大长进，却把原有的翻筋斗、踩滚球、钻火圈等等诸般技艺丢得干干净净，而且始终没能成为一条合格的牧犬。

这得归咎于它那一段与雄狮猛虎同台演出的经历。

——那应该是好事啊，曾经与狮虎为友的狗儿，一定比别的牧犬更勇敢！

对。可是问题也出在它傻不愣登的“勇敢”上。牧场内外所有的动物，无论家养的牛羊还是野生的豺狗野猪，一律被它当作朋友。套用一句某大师的话：它干脆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它喜欢跟牛犊子撩拨戏耍，却缺少驱赶它们的威猛；它乐于亲近任何一头食肉猛兽，却压根儿不明白这些东西将要偷袭它的牧群，而且很可能拿它当作点心。

幸而大多数野兽对与人类为伍的家犬心存忌惮。它们不相信傀儡的诚意，见到这胖狗儿嗷儿嗷儿地跑近，很少有谁还敢留在原处。

偶尔也有例外。假如对方因人多势众或不谙世事，也可能不被它吓跑。这使得敌我不分的傀儡有机会接近猛兽，甚至混入敌阵，遭遇更大的危险。

它曾经糊里糊涂帮助豺群围猎，似乎觉得那是一场有趣的游戏。直到发现红豺对被围困的小兽露出杀意，撕咬得毛血横飞，它才恍然大悟，忽然改变立场站到了豺狗子的对立面，不自量力地向豺狗子抗议，企图帮助猎物逃生。

这一来，素来不愿与家犬作对的红豺也被激怒了，狗豺同盟霎时瓦解，傀儡反而成了豺群围攻的对象……

傀儡并不吸取教训，仍然相信所有的动物都像马戏团的狮虎熊狼师兄师姐们那样善良。有一回，它甚至试图邀请一位山林中的“准猛兽”——一头半大豹子，作为表演排练的伙伴。

那小豹子个头与傀儡不相上下，阅历尚浅；对着步步逼进的狗儿，它不知所措一再退避。傀儡仍然厚着脸皮往前凑。终于被激怒的小豹冲它扬起了一只大爪子……隔着山涧看到这一幕的我吓惨了。我只得虚张声势拼命吼叫着一连跳下几道高坎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那花斑小野兽给唬住了。它朝我瞪了一眼，撇下傀儡窜入树丛溜之大吉。

受到一场严厉的训斥，傀儡依旧我行我素，一再犯着同样的错误，一再给我制造麻烦和惊骇……

关于它在牧场上的种种胡作非为顽皮冒险，我曾经专门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傀儡》。这里要讲的，是它跟我去林区山村后的故事。那年我快满十七，傀儡大约刚刚三岁……

1

骤然失去牧群来到完全陌生的山区，我很有些不习惯。幸亏还有傀儡作伴。傀儡呢，它似乎并不因为跟我在一起就满足。

像先前一样，这个矮胖身子大脑门儿的家伙刚安居下来，就忙着到处寻找新朋友。我还没有认全生产队里的青年伙伴，它已经跟本村的两条老狗混得烂熟。好容易找到了“同台演出”的同类，傀儡简直乐疯了。它冒着寒风雨雪，颠儿颠儿追随着老狗，在两三天内跑遍了村前村后的沟沟垄垄。

这天下午，西天难得地露出了夕阳。生产队长招呼大伙到村头晒谷坪议事，三条狗也跑过来凑热闹。大约不甘心老当配角儿，傀儡试图露一手，为新伙伴和围观者表演几项绝活。可惜那些生疏了的技能仅仅存留在记忆中，它的骨骼和肌肉，在跟随我放牧的长时间奔走中都由柔韧型转化为力量型，再也无法胜任杂技表演。它卖力地起跳，没完成后空翻倒摔了个大马趴；再起跳，又失败了……

一再的无效尝试，让傀儡滚了满身泥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谁也不知道它想干什么，因为大伙都不相信我对它曾在舞台上红极一时的介绍。两条年迈的老狗更是莫名其妙。但傀儡的目的达到了——

它博得了人类的欢心，而伙伴们对它至少也得刮目相看了。

这段快乐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

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傀儡简陋的早餐被外边传来的惨叫声打断。它飞身出屋，直奔它和老狗们聚会的地点。

晒谷场边的木桩上，两条老狗被勒住脖子高高悬挂起来；其中一只早已吐出舌头不再动弹，另一个还在作垂死挣扎。两条狗并没有犯事，之所以遭到如此下场，是因为两家的主人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喂养它们，而它们确实能为全队老小提供一顿难得的肉食。

有人将一柄雪亮的屠刀递给一个小老头儿。

傀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朝行刑者扑去。它被踢了个跟头，又执拗地狂吠着发起进攻。旁边有人大声喝叱抡起了锄头。

紧追上前的我急忙揪住傀儡的项圈，半拖半劝地弄回家，锁在我的小房间里。

傀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暴烈狂躁，它又叫又跳，还蹦上桌子扑向窗棂，把我新糊的窗户纸抓了个稀烂。

我可没工夫安抚它。出工的哨声响了，该下地啦。

傀儡整个儿蔫了。

见它那样，队里有个青年想考验它的智力和忠诚，偏要把吃剩的狗骨头扔给它。傀儡嗅了嗅，突然浑身一颤，绷紧了肌肉，恶狠狠地扑到那人身上——要不是我及时阻拦，真不知它会干出多么出格的事！

一向温顺的胖狗儿竟然一连两次作出伤人的举动，简直太反常了。我这才知道目睹两条老狗的死对它产生了怎样的刺激——它看过不少死亡，但从未见识它无限崇敬无比信任的人类对家犬横加杀戮……

傀儡从此变得沉闷了许多。它似乎没有了表现欲，也不再往人多处凑。对屠杀老狗的行刑者和围观的几个青年，它尤其心存戒备；遇上他们夜间来我这儿串门儿，它还会像别的狗那样声嘶力竭地咆哮，然后在我的喝斥下悻悻离去。

因为不喜欢跟我下地，我干活的时候，傀儡基本上是孤独的。它留在家里，呆在无需守护的小茅屋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我收工回来。从表面上看，这位有着高贵血统的马戏演员、这条失去了牧群的牧犬，已经与普通农家的看门狗没有什么差别了。

倒春寒熬过之后，阳光露脸的日子多起来；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汇集成山洪奔腾而下，冲洗了晒谷坪和沟坑里残余的狗毛狗血。傀儡渐渐恢复正常活跃起来，它又显露出了那种根深蒂固的本性，煞费苦心地寻找玩伴了。有一天，我看到它避开众人耳目，盯上了全队仅存的大猫。

大猫的岗位是队里的粮仓。仗着捕鼠有功众人宠爱，那猫儿十分高傲。它喜欢趴在粮仓的杉皮屋顶上享受阳光，要想唤它下来，除非用鱼虾引诱。

急于获得一位新朋友的傀儡，只能趁大猫下到地面时去拉关系。那会儿，大猫刚刚从仓库保管员家里领赏归来，嘴上横咬着一尾三四寸长的小白鱼。

傀儡在仓房前的晒谷坪一角拦住了它。

误认为狗儿要抢夺它的美食，大猫放下嘴里的东西用脚按住，瞪眼弓背，冲着傀儡呜哇呜哇发出一级警告。

傀儡赖着不走，对方便对着狗脑袋抡起了利爪。

一顿闪电般的猝击揍得胖狗儿晕头转向，大猫叼回食物，骄傲地纵身一跳，攀上树干直奔房顶。显然，对这个没能耐飞檐走壁的陌生牲口，孤芳自赏的大猫根本不屑于理睬。

自讨没趣的傀儡并不气馁。它变换对象，向集体的三大一小四头耕牛发起了感情攻势。大牛不买它的账，见它走近，就低头亮角实施驱赶。那头小犊子倒很欣赏它。可是犊子一出栏就被绳拴着，傀儡没法子把这个伙伴从讨厌它的大牛身边带走，好不扫兴。

这当儿生产队的猪娃儿开始出圈活动，傀儡立即爱上了这群粉嘟嘟的小宝宝。可是生猪饲养员同样不喜欢这个“自来熟”，担心狗儿咬伤小猪，她见到傀儡非撵不可。傀儡稍有些迟缓，那位大婶随手抓了根扁担，没头没脑朝狗儿乱打。

傀儡无辜挨揍，情绪很有些低落。但它只沉闷了一天，又积极行动起来……

面向荒野，这位永不疲倦的和平使者开始了更为广泛的外交。

2

这里地处大山谷地，虽然经受多年伐木烧炭、毁林造田的侵扰，周遭的崇山峻岭残林草莽之中，仍然有野物生存。傀儡就趁陪我去梯田垄地干活时开开小差，独个儿翻山越岭，去寻找新朋友。

起伏绵延的山架子上，保存最好的往往是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间生着松杉桐椆的片片油茶林。因为承担着食用油征购任务，无论什么都没能祸及油茶树，这些四季常青的低矮密林，便维持着大山的主色调，也成了动物们栖身的最后避难所。

山风推涌的油绿浪涛深处，时常能听到小鸟小兽的凄厉惨叫，那是食肉类的狐狸、黄鼬或者豹猫在狩猎；而旋风般绊响草木的嚓嚓声，在向有经验的耳朵泄露豺群神秘、机警的集体行动。

红豺不伤人，也很少侵扰人类喂养的家畜，一般情况下，它们都能与家犬互不侵犯，甚至和睦共处。

傀儡又像在牧场上一样，兴致勃勃地参与红豺或别的野兽的围猎。

但牧场上有我同在，林子里却只能凭它自个儿闯荡。不知道傀儡进山都干了些什么。在山坡田垄干活时，只要看到它尖叫着逃出，我就猜测它准是交友不慎碰了钉子。

它会一口气跑到我身边，让我替它检查身上是否有伤，至少也得给它理理毛，以求得几分慰藉。根据它的伤势和喘息，我可以想象它刚才遭遇危险的程度。

接受了抚慰的狗儿再次跑回油茶林，重新开始它充满希望的寻友之旅。

它是否在那儿结识了别的朋友？不得而知。我能见着的，只有它毛皮下来历不明的新伤，以及偶尔叼回的小动物：野兔、猸子、大头鸮……

这都不是它的猎物，而是些被天敌被猎具所伤害的可怜虫。铁夹、扳弓和套索是它们受伤的主要原因。村里人一时兴起安装下猎具后，没有猎狗巡视，自己又抽不出时间去查看，往往给忘了。倘若不是傀儡好奇多事，小动物们只能不明不白地死去，或者被食肉的猛禽恶兽得了便宜。

“狗儿又给你送营养补助啦，”看到叼着野东西急匆匆往家里跑的胖狗儿，队里的人逗趣地喊，“你这个享狗福的家伙！”

我便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充任救死扶伤的医生。用最原始的简陋方法，我细心地为小动物们施治。傀儡少不了凑上来瞎忙一通，又嗅又舔的，把伤员吓得战战兢兢。

但必须承认，在医药奇缺的条件下，它那包医百病的“舔疗”体现了相当的疗效。等到小动物习惯或者说接受了傀儡的好意，对它不再心存恐惧，它们的伤也差不多养好了。

到这时候，我就得悄悄地把它们送回山林——否则，非但动物们难逃一死，我也要被人家看作傻瓜有毛病。

傀儡兴冲冲地在前面领路。显然，那是它最快乐、最自豪的时刻。

可惜，大多数小动物并不领情，送上山道立刻钻入草丛，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个能跟狗儿把这段友谊延续下去。

傀儡还是乐此不疲。下一回，它跟踪了一窝儿狐狸，惹回一身骚臭。再下一回，它领我找到一只被猎人安装的套索高高悬吊起一条后腿的幼麂。

见人和狗走近，幼麂晃动得更厉害；然后它停止徒劳的挣扎，惊恐万状地瞪着我们，美丽的大眼睛居然淌下绝望的泪水。

我急忙割断套索把它解救下来。

也许是挣扎时用力过猛，幼麂那条后腿被拽脱臼，完全瘫软，放在地上也无法站立。我尝试了几次，用牧场学来的鲁莽法子，不到一分钟就替它将脱臼的后腿骨复了位。小东西发出一声尖厉的痛叫，踉跄几步后总算摇摇晃晃站直了四肢；然后，它神色凄惶地看了我一眼，一跛一跛走开了。

担心傀儡过分热情追上去撞倒人家，我紧紧搂住它摁定。傀儡懂事地安静下来。跟我一起目送小麂消失在暮色沉淀的山坑，我恍惚听到它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吁。

真是你发出的吗，傀儡？我不相信地捧住它的大脑袋。狗儿轻轻挣脱我的手，纵身跑上归途。

3

生产队的一窝猪仔出售后，剩下一个小得可怜的没人敢要。队长说谁拿去吃了吧，这种“蔫崽”先天不足，吃奶的这个月里又没能争过同胞兄妹，养不活啦。

我急忙掏出一元钱，买下了那病猫似的小猪。我并无十分把握养大它，只想留着给傀儡做个伴儿，免得它为了找伴玩儿老去山林冒险。

傍着土屋后墙，我用石块残砖砌了个围子，铺上干稻草。刚把小猪放进去，傀儡就来了。它跳进围墙，紧紧搂住小猪。猪仔倒不害怕，哼呀哼呀地撒着娇，接受了这位异类伙伴。

傀儡就以猪仔的保姆自居，没工夫去翻山越岭了；而且，从此每逢夜晚或是气温骤降的风雨天，它都要跳进去陪伴小猪，挤在猪窝里睡。有它焐着，小猪仔没有受过冻。

依靠米汤和红薯糊糊度过了最为衰弱的断乳期后，猪仔不仅没有按队长预言的那样死去，反而变得活泼可爱，慢慢儿长大了。

山村进入了大忙季节。

每天起早贪黑出工干活儿，我没有太多工夫满足猪娃儿日日见长的超大食量。猪儿饿得直叫，离家老远还能听到它唢呐般的呼喊。曾经有过牧猪经验的傀儡就自作主张领猪逃出围子，到屋后山坡上去吃野草，掘食植物块根、蚯蚓和蛴螬。仗着那些野食营养，小猪的个头慢慢儿超过了傀儡。但它仍然把傀儡当作大哥崇拜，白天跟前跟后，傍晚自动回窝，倒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毕竟缺乏精料熟食，每天外出撒野，体能消耗又大，过了生长高峰后小猪变得毛长皮厚，完全成了个野东西。山里人诙谐刻薄，少不了拿它开涮，说些逗趣的风凉话。我倒替猪仔高兴，跟它同窝的兄妹早躺上了屠案，我这头瘦得豺狗似的“野猪”仍然没有受到屠夫们青睐，没准儿它能活到寿终正寝。

可就在它将近一岁半的那个秋天，雨水调匀，队里的红薯大丰收，薯根薯蔓多得扔在地里没人要。小猪天天饱食而归，居然迅速突破了九十斤大关。

满了九十斤重的猪都让队长登记在册，作为年终完成送购任务的预备对象了。

新年前夕，公社干部们轮番上门，号召大伙“为城市人民过上一个好年”做贡献。我那上了“黑名单”的瘦猪儿少不了被赶去送了“订购”。但它的体重仍然没有达标（按标准必须在一百三十斤以上），顶不了队里分派的指标，我必须从出售它得来的三十九元里拿出二十元来“买任务”，才不会受罚。

小猪被套上绳子拉走的那会儿，好久不愿跟外人打交道的傀儡故态复萌，它勃然大怒，狂吠着扑向两位干部，一连被踹了几个跟头还不依不饶追着咬。

所有送购的大猪小猪都给扔进了车厢。大卡车撇下滚滚黄尘飞驰而去。直到尘埃落定，傀儡仍然站在村道中间，傻呆呆地望着盘山公路的尽头……

再次失去了伙伴，傀儡郁闷了好久，又进山去寻找新朋友了。

有一天它从山里回来时脸颊肿得厉害。我以为它遭到了野蜂或蛇的偷袭，可眼下天寒地冻，远不到那些杀手猖獗的时节啊。村里有经验的老人替它仔细检查，从浓密的细毛下的两溜儿抓痕识破了“真凶”——那是一头云豹。老人甚至断定是一只未成年的小云豹。要不，它受到的伤害要严重得多！

噢，不用细说我也能猜测到：为了套近乎，傀儡被一头不近人情的小云豹劈头盖脸狠揍了一顿……

事到如今，这个天真的家伙该清醒了吧？我期待着。然而时隔不久，它又在窥探人家的狩猎秘密时遭到几只不知名的小兽围攻。等我循着它的尖叫赶到溪谷深处，沉淀的暮色中只看到那帮小强盗四散逃奔的模糊身影。

据说，攻击它的野兽土名叫“铁甲豚”；那东西个头虽小，却凶悍机灵，敢于跟猎狗对阵。从不设防的傀儡没在它们手里丢掉性命，已经是大福了！

还是与人做朋友吧，傀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狗儿过不去的。

我有意把它往人多的地方引，领它去水坝工地，甚至带它参加群众大会。傀儡勉强跟着。逮着机会，我鼓励它为大伙表演。傀儡怏怏不睬，仿佛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狗。一时没注意，傀儡又溜进了林子……

它继续着艰辛执着的寻友之旅。

最惊险的一次，傀儡居然想亲近一头大金钱豹。它满腔热情地跑近前，豹子抬起满是血污的嘴脸，把它吓了一大跳。接着，它看清了豹爪下一条小白狗的残骸。傀儡惊慌逃窜。那头豹子却不打算放过这场凶杀的目击证人，它撇下午餐飞身赶来，几个跨步就扑倒了短腿胖狗……

幸运的是，傀儡遭遇老豹的地点离大伙儿干活的田垄不远，有人听到了傀儡呼救的吠叫。结果，豹子被赶走，浑身伤痕的狗儿捡回了一条小命。

4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

季节过了春分，我们用锄头去翻耕水牛都不能进入的烂泥田时，还冻得骨头生痛。有一天，一个砍柴的老者从山里抓回两只刚刚开眼的小豹子。山里人迷信豹胎“大补”；小豹崽虽说比不上胚胎，治疗血虚和老寒腿效果还是非同一般。

老人把豹崽活生生地扔进了一缸金刚蔸（一种野生刺藤的块根，坚硬而富含淀粉，能代替粮食酿出劣质烧酒）酿制的烈酒。小豹子在酒缸里扑腾求生。老头儿拿过棍子，分别将它们摁进缸底。

不一会儿，豹崽翻仰身子不动了。

没有人指责老者。因为小豹总要长大，与其等它们大了威胁人畜安全，还不如趁早消灭掉。

这缸酒后来成了本队老人们的最爱。长年累月在水田里浸泡，老农民没有几个不害关节痛的。“豹崽酒”的神奇疗效虽然属于传说，多少也能够给他们带来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失去儿女的母豹却从此盯上了山村。

以豹族的精明，找到冤头债主并不困难。但即使是一方山林的霸主，也不敢直接找人类算账。它只能在家畜身上发泄愤怒。那些日子，村里丢失鸡鸭羊羔的事不断发生。

生产队唯一的大猫丢失脑袋之后，那位抓豹崽的老者也不得不承认母豹在蓄意报复了。它的行动越来越无所顾忌，表明它决心将报复进行到底。护崽的母豹敢于找老虎拼命，失子之痛尤其能使它疯狂到不顾性命，因此谁也不敢大意。

山谷里的人家自觉地进入“一级战备”：牛犊羊羔晚上被拉进了主人的住房，猎人们拿出了生锈的火铳和虎叉；各家的娃儿纷纷得到不许进山乱跑的禁令，年轻小伙子夜间串门儿，也不敢赤手空拳……

我特别关注傀儡。自幼在马戏团驯化猛兽中接受的教育融入了它的血肉，它永远那样天真幼稚，这辈子都别指望它设防了！我只能像管制小狗似的关照它，白天，看到它有进山的意图就及时喝止；入夜即将它锁在小屋里，任凭它怎么闹，都不放它乱跑。

这么紧张兮兮地过了七八天，母豹似乎再也没有在近旁作案——大约它通过杀戮发泄完了一肚子怨恨，主动离开这片伤心地远走高飞了吧。

大伙松了口气，山沟沟里的生活恢复了正常秩序；傀儡重获自由，又能随心所欲闯荡山林了。

某个山雨欲来的早晨，傀儡出去了就没有回来。

下午收工后，我在老豹曾经出没过的狭窄溪谷里找到了它——

可怜的狗儿被吃得只剩半边……

无疑，它还像先前那样亲近野兽，执意拉人家作为同台演出的伙伴；那头被失子之痛折磨得疯狂的母豹却将一腔愤怒都发泄在它头上，让这不懂得设防的狗儿代人受过。

老豹从此消失。我在山村的后来十年里，再也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起过它。大约杀掉一条为野兽们恨之入骨的家犬，能使它找回心理上的平衡，恢复理智吧。

这一回，老豹真的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