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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坡的火车

2014-06-28王秀梅

清明 2014年1期
关键词:南坡北坡发卡

王秀梅

陈北坡的火车

王秀梅

1

这样庞大的停车场,是给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准备的。黄昏到来之前,陈北坡站在购物中心八楼落地窗户前,眺望了一阵那密密的车场。夕阳正缓缓地离去,余晖温吞,照拂着那些趴住不动的铁家伙——陈北坡被那庄严、闪光的队列迷住了。

夜幕降临,陈北坡走进那巨大的队列,很娴熟地干着一件事:往车门玻璃缝里插名片。远远看去,陈北坡像一个发育不良的中学生:他长得瘦棱棱的,左肩上斜背着一个发白的牛仔布包。那包鼓鼓囊囊装满了名片,一下下拍打着陈北坡窄窄的右臀。

总共二百一十个停车位。陈北坡闭着眼睛,也能穿绕自如,在半小时内给所有车子都插上名片。之后陈北坡站在购物中心门前的小广场上,像检阅部队一样,满意地打量着那些铁家伙。停车场后面矗立着一个大屏幕电视,上面流光溢彩地播放着各种广告:由于屏幕过于巨大,许多画面里的东西像要突破限制,凌空飞走。一辆白色轿车从屏幕左下角猛然蹿出,沿着一条完美的对角线轨迹,准确无误地钻入右上角,仿佛蹿入茫茫宇宙。陈北坡顺着那车子消失的方向朝夜空看了一眼。接着他看到一辆白色轿车从东南角的入口处开进来,慢腾腾地,插进一个刚刚空出来的车位里。那车看起来和广告里的很像。陈北坡往前慢慢地踱着步。他背包里还有几百张名片,但他一点都不愁——这庞大的停车场每时每刻都是车来车往,轮换不休;午夜时分,他鼓鼓囊囊的背包就会瘪塌得像块破布。

没错,陈北坡是分发野广告的。他靠这个在城市里混。如果那女人没有出现,陈北坡会混得很开心。可以这么说:那女人从车里出来的瞬间,仿佛一把刀,把陈北坡的生活一切两半。陈北坡右手插进背包里,习惯性地摸索到一张名片,捏住,在车子前方五米远的地方站住,等着。女人从车门里出来,抬脸先看了看热闹的小广场——那女人!直发,尖尖的下巴颏儿,穿一件奶油白色针织外套,薄薄的,缀着一些密密匝匝的小亮片,闪闪烁烁,撞击着暗沉的夜色。尖锐的悲伤突如其来,像一记拳头,来历不明却重重地捣中了陈北坡。陈北坡用力地捏紧名片,又往前走了两步。那女人已经打开后车门,从里面牵出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陈北坡冒失地、粗鲁地辨认着女人右眼睑下的一颗小痣——他有失礼貌的样子引起女人的警觉,女人下意识地把男孩朝自己身上紧了一下,让他贴住自己的肚腹。陈北坡嗓子眼发痒,他移开目光,去看那面巨大的电视屏幕。那辆白色的车再次出现,依旧从左下角到右上角风似的一刮而过。陈北坡忽然发现女人的车正是广告里的那一种。他靠近它。女人已经不见了,在他把脸别到大屏幕电视上的时候,她牵着那男孩不知所踪。陈北坡把汗湿的右手从背包里抽出。他看了一眼那张名片,是一家汽车装饰公司印制的。不是什么黑诊所、美容机构、假发票制造商,这多少让陈北坡在把它插到玻璃缝里的时候感到一点坦然——或许那女人用得着它呢。

余下的时间,陈北坡蹲在小广场上,盯着大屏幕电视发呆。不断地有车子离开,另有新的补充进来,陈北坡懒洋洋地蹲着不动。他摸了摸背包,那里面还鼓鼓囊囊的。

两个小时之后,女人牵着男孩从购物中心出来。她正打算离开,却发生了一件事。陈北坡看到她坐进车里没多久又站出来,打开后备厢检视,然后举着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后,一辆警车闪着灯开进停车场。女人和警察比比画画地说着话。警察拿出相机,拍了拍女人的车,又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字。女人在纸片上签了字,警车闪着灯开走了。陈北坡热切地看着年轻的女人,她气愤的神情激起陈北坡深深的怜惜。女人徒劳地扫视着庞大的停车场、停车场和购物中心之间的小广场,试图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找到那个偷盗了她车里什么东西的贼。她的目光落到陈北坡脸上,警觉地停留下来。陈北坡下意识地把右手插进屁股后面的背包里,看起来像是要摸里面的一件什么凶器。女人再次盯视了陈北坡一眼。

这一幕深深地伤害了陈北坡。余下的时间,陈北坡不再往车上插名片,也不再无聊地看大屏幕电视。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让那家伙一下下抽打着屁股,在广场上转来转去。陈北坡发现了几个可疑的人,接着一一排除掉了。最后他锁定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子,跟着那小子转进购物中心附近的地下通道。

陈北坡右手紧紧地插进背包,摸住那里面的一把小弹簧刀。那小小的冰冷的铁器,是陈北坡在昏暗的地下通道地摊上买的。当时他刚把这小东西拿在手里,通道拐弯处就亮起两柱雪白的电筒光。摊主手脚麻利地卷起铺在地上的一张破麻袋,将所有铁器包抄进去,甩到背上,大步流星地跑走了。陈北坡记得那人脸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疤痕,这是他欠那人一把刀钱的凭证。

地下通道照旧昏暗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凉幽幽的,很多地方渗出一汪汪地下水。曾卖管制刀具的刀疤脸不在。陈北坡摸着那把小刀,和前面的小子缩短着距离。那小子比陈北坡高不了多少,也瘦瘦棱棱,穿一条布料软塌塌的运动裤,肥肥的裤管灌进通道里的风,鼓着,像两根香肠。猛然间,这小子撒开两腿开始奔跑。陈北坡刷刷几步赶上去,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

五分钟后,这两个瘦棱棱的少年——陈北坡从内心里并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少年——互相扭缠着,从通道另一头钻出地面。那少年在一个街边大排档请陈北坡吃米线。米线柔软得令人不忍咀嚼。陈北坡低头猛吃几口,先填饱肚子,然后盯视着自称龙哥的少年:

你多大?就敢叫龙哥?

十……八。

陈北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笑。他来到城市几个月了,像小龙这样的少年,也是见过不少的。

十六。我看你也大不了我多少。但我来这混江湖五年了,你呢?有这么厉害吗?

小龙改了口。但他迅速找到陈北坡的软肋。他混江湖五年了,一看陈北坡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一双初来乍到的眼睛。

五年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一眼就认出你是个贼?陈北坡说。

陈北坡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小龙不干了。这偌大的停车场他来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没遇到把他追赶到地下通道的人。就连警察都知道这里贼多——有人报案,来做个现场笔录,就风快地忙别的任务去了。

你死追我,什么意思?小龙问。

陈北坡噎了一下,说:也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我观察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发你的野广告,我做我的江洋大盗,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才有得混,对不对?你要懂江——湖——规——矩!

小龙正处在变声期,他低低地捏住嗓子,左手食指一点一点地戳着空气,说出江湖规矩四个字。陈北坡忍不住想笑。

谁不懂江湖规矩?就你懂?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偷一个女人和孩子。

就为这个?我不信。你不够哥儿们。

陈北坡想了想,说:那我告诉你,那女人长得像我姐,你信不信?

哧!小龙笑了一声,像你姐?又不真的是你姐。

陈北坡捧起碗,喝两口热辣辣的汤,说:说不定呢。我姐十年前就失踪了。我只记得她失踪前的模样。

小龙不说话了。两个少年一起扭头看街上来往的车辆。很多肥胖的白灯泡呈螺旋状扭结成无数的灯柱,矗立在街边,照得街道亮如白昼。

这得花多少电啊?小龙说。

就是嘛,得花多少电啊!陈北坡附和道。

小龙忽然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摸索起来。运动裤发出滑腻的塑料纸似的刷拉声。

给你。那娘儿们车里只有一袋子菜、两本童话书、二十几块零钱,还有这个。我拿了二十块和这个。二十块恰好买米线。这个给你,算见面礼。你多大?十七?那我认你当哥。

小龙所说的“这个”,是陈北坡大拇指那么长的一个小东西,上面写着蚂蚁似的英文,还有个透明的塑料耳挂。陈北坡看了看,说:这是蓝牙耳机。

陈北坡在停车场的大屏幕电视上看到过:一个外国男人耳朵上挂着这东西,在和别人打电话。他知道这东西还能听歌,只要和手机配上对就行。两个少年头挨着头,在脏腻腻的塑料桌子上,给陈北坡的手机和蓝牙耳机配对。陈北坡的手机虽然有点旧,却是智能手机,费了不少的时间,总算顺利配上了对。

2

陈北坡是一个十七岁的乡下青年——把他称作青年有点嫌早,但陈北坡认为自己已不是一个少年了。正月十五吃完饺子,他肩上背着蓝红条纹尼龙袋子,跟着村里一个真正的青年,坐上一辆赶集的手扶拖拉机。接着又坐上一列长得有点怪模怪样的火车——那巨长的铁家伙在原野上奔跑的时候,陈北坡目睹了另外一列白色的铁家伙,奔跑得更快,简直像是气势汹汹要去打一场架。它刷刷地从窗外一闪而过,让陈北坡目瞪口呆。同村的人是陈北坡没出五服的堂哥,他吱吱地喝着一小瓶二锅头,告诉陈北坡:那叫动车。陈北坡在火车上做了一个梦:一条火车煞是壮观地飞上了天,每只轮子下面都跳跃着几簇金光闪闪的火苗。太帅了,陈北坡想。

当然,城市里太帅的事物还有许多。比如这个偌大的停车场,它前面那铺着黑白黄三种颜色方砖的小广场,广场边卖书报冰激凌奶茶糕点的小亭子,不远处那粉刷成黄颜色的麦当劳店……卖冰激凌的女孩脸小得只有巴掌大,眼睛漆黑,右腮长着一个深深的酒窝——多像于小亭啊。于小亭也是右腮上长着一个酒窝,左腮却顺顺平平的。

小龙管这女孩名叫冰激凌妹妹。

你才多大,小不点,就叫我妹妹?

冰激凌妹妹眼睛一翻一翻地,拿一柄怪模怪样的勺子,在玻璃柜里的几个不锈钢盆里挖冰激凌,甩到一只纸杯里,递给小龙。小龙要了一份芒果冰激凌。陈北坡看中那盆粉红色的,冰激凌妹妹介绍说,那是草莓冰激凌。

陈北坡刚来购物中心一个星期,对一切都没熟稔起来。小龙和他拜了把兄弟,带着他熟悉地盘。

看见没?这么大的停车场,却没有监控,你信不信?

小龙叉着腰,环视停车场。

陈北坡自然不信。停车场要收费的,既然收费,就应该负责保安。

切!小龙嗤笑。停车场归三家管——看见没?购物中心、旁边那家大超市,还有北大西街派出所,但都不管。只在门口安了个摄像头,监控出入口。看见门口岗亭了吧?里面有两台小电视,画面永远停在出入口上。墙上那面大大的广告栏,里面写着什么,看到没?本停车场只负责提供车位,不负责财产安全。靠。这么大购物中心,真他姐姐的小气。

陈北坡有点羡慕小龙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词,尤其是“真他姐姐的”,陈北坡听着很新鲜。他没出五服的堂哥也说脏话,但不是这个味儿。

这里的安保的确是个问题。人们花了钱在这里停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这样的人给偷了。陈北坡说。

你什么意思?你就比我这样的人高尚?你不也分发野广告坑蒙拐骗吗?安保是个问题?对,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所有的地方安保都不是问题了,你去哪发野广告?你这个活也是违法的,知道不?

我这活怎么能是违法的?

陈北坡梗起脖子,和小龙据理力争。他认为他发广告和小龙做贼有天壤之别:他是靠劳动吃饭。人们是否跟广告上的内容发生关系,那取决于人们的自愿;小龙呢,是用不正当手段不劳而获。况且,他认为广告作为一种宣传手段,方式是多样化的,人们可以选择花大钱在大屏幕电视上打广告,也可以选择低成本印制名片到处分发。

又一辆车开进来,吐出一个肚子大得惊人的男人,腋下夹一个黑得发亮的皮包。这个人的出现,让陈北坡和小龙的辩论告一段落。陈北坡把冰激凌换到左手上,右手伸到屁股那里捏出一张名片,往车跟前走。小龙一手举着冰激凌,一手窸窸窣窣地插在裤兜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陈北坡插完名片,回头一看,小龙正撅着屁股,脸贴在车门玻璃上,死命地往里看。玻璃上贴着车膜,但不是很遮光。

你干吗?

陈北坡拽小龙一把。

不干吗。进去看看。看那肚子大的。我最恨这种人。

你这是仇富。不健康。

陈北坡不无忧虑地又拽一把小龙。

你,走开,找冰激凌妹妹玩去。要懂江——湖——规——矩。

小龙一提江湖规矩,陈北坡就感到了一股震慑力。他跟上两辆新来的车,往西南角去了。停车场西边有条小胡同,在熙熙攘攘的路口趴着一个中年汉子。汉子整个人被绑缚在一张和他差不多大的木板上。木板下装着四个小轮子,因此那汉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趴在舢板上正在冲浪的人。陈北坡来到城市已经有些日子了,知道城市里也有乞讨的人。他两肘抵住栏杆,盯着汉子脸前那只搪瓷缸,默数落到里面的钱。他注意到那些钱的面值多在五元以下,一块钱的钢镚儿最多。当啷啷——钢镚儿发着颤抖的尾音。陈北坡还注意到,诱发人们同情心的人,并非那个残疾的“冲浪者”,而是旁边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陈北坡趴在栏杆上的时候,那女孩把脏兮兮的小脸看向他。让陈北坡迷惑不解的是,这个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却安详得像个少女。这让陈北坡生出一种冲动,想把她混乱的头发理顺……最好有一只漂亮的发卡。陈北坡小时候曾偷偷送给于小亭一只姐姐的发卡。因为那只丢失的粉色塑料发卡,姐姐犯了病,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

陈北坡离开栏杆的时候,女孩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一绺遮住眼睛的头发别到耳后。这少女化的动作,让陈北坡忧伤得不能自已。他跟着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小龙,走出停车场。

小龙腰背挺直,头向上昂着。他留了一个很奇怪的发型,侧面看上去很像大公鸡的鸡冠。在昏暗的地下通道里,小龙向陈北坡展示他到车里“看看”的成果:一包拆开的香烟。并告诉陈北坡:一支值四块钱呢。两人把头凑在一起数了数,共十八支。

我连火机一块拿了。

小龙从另一只裤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陈北坡说他不会吸烟,遭致小龙的嘲笑:

切!烟都不敢抽,怎么混江——湖?

两个少年头凑到一起,各自点着一支烟。小龙教陈北坡:要把烟吸到肚子里,那才带劲。不过你刚学着抽,在嘴巴里打个转,意思意思就行了。

让陈北坡不解的一件事是,小龙是如何弄开别人车门的。他记得自己趴在栏杆上数钱,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儿。小龙从一只裤兜里神秘地掏出一件东西,形状古怪,像一杆烟袋锅。陈北坡的爷爷至今还用那种烟袋锅抽烟。小龙把它们在陈北坡眼前晃了一下,忙不迭地又收回裤兜里去。陈北坡追着小龙的手,看了看他那神秘的裤兜。

它叫“传奇”。

传奇?

我起的名字。帅吧?在江——湖上混,没有个好名字,怎么行?

切!

陈北坡感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拱起顶住上颚的感觉很来劲。一把撬锁工具,居然取这样一个帅气十足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嘲讽的事儿。

这是我做的。三十秒开门,踏雪无痕,谁也看不出来。

小龙手插在裤兜里,握起的拳头把大腿鼓出一个大包。他慢条斯理地说出这句话。陈北坡刚尝到嘲笑的快意,马上就被这件惊人的事情震慑住了。做出这杆三十秒就能撬开车门的“烟袋锅”,完全是一个技术活啊!

这有什么。江——湖,藏龙卧虎。

小龙昂着鸡冠头,对他如何做出“传奇”秘而不宣。

3

小广场上来了一个流浪歌手。

流浪歌手脑后时髦地扎着马尾,前额光光。他把一些东西从三轮车上搬下来,立在地上:两台破音箱、一根麦克风;另有一张印刷拙劣的宣传广告——上面是歌手和一些人的合影,工工整整在地上铺平,四角各压上一块小石头。流浪歌手抱起一把破吉他,开始调音。提供电源的电线弯弯曲曲,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陈北坡已经发完一遍名片,他和小龙一起看铺在地上的宣传画。

那不是房祖名吗!

陈北坡简直要惊呼出声了。租屋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视机,陈北坡认出合影里的那个小眼睛,就是鼎鼎大名的成龙大哥的儿子房祖名。这牛仔裤破了洞的流浪歌手,看来很不简单哪。

少见多怪。混江——湖的人,什么没见过?再说了,一张合影能说明什么问题?

小龙撇撇嘴,对陈北坡表示了自己的蔑视。

那这个总能说明问题吧?

陈北坡手指着宣传画上的一行字,说:那上面明明写着——本人曾和房祖名同台唱歌。同台,你懂什么意思吧?就是在同一个舞台上唱歌!房祖名唱歌的舞台,那是什么舞台!你想去吧!

陈北坡感到些许气愤,仿佛在替房祖名承受小龙的诋毁。小龙很快地萎顿下去,脸别到一旁。边上的冰激凌妹妹哧哧地笑起来,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些字。

这太让陈北坡开心了。在江——湖上混,不认得字怎么行?

流浪歌手接连唱了几首歌,陈北坡听得津津有味。小广场上人来人往,没有多少人停下认真听完一首歌;但流浪歌手非常敬业,只管一首一首地唱下去。这个夜晚跟往常那些夜晚似乎有所不同,但陈北坡总结不出原因。他只是感到了少许忧伤。流浪歌手开始唱一首奇怪的歌,歌词很少,大量的咿咿呀呀,更增加了陈北坡的忧伤。

女人是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陈北坡毫不知情。他的视野里是抱着吉他、站在麦克风后面的流浪歌手,以及歌手后面涌动的人流、不停旋转开阖的购物中心玻璃门。门里灯火通明。小男孩忽然跑到歌手旁边,天真而莽撞地破坏了这固定的、有着流动背景的画面。歌手刚好唱完一首歌,手指在吉他弦上弄出最后一个袅袅的尾音。

叔叔,我妈妈想听《故乡》。

陈北坡一下认出这个男孩,接着他扭脸看到前几天报过警的女人。陈北坡扯扯小龙,示意他应该逃跑。小龙不满地用眼神藐视了陈北坡。

陈北坡没听过这首歌,只听到歌手的嘴巴里徐徐缓缓地吐出旅程、浪子、异乡、思念、刀、人群、孤单、夕阳、衣裙这些词语,每一个词语都像带着呛人的气味,搞得他眼里疼辣辣的。

小龙在旁边卖弄说:这是许巍的歌。我挺喜欢许巍的。哭了?不会吧,这么脆弱?

陈北坡觉得是那首歌的问题。他扭脸看看女人,发现她也在流泪。我喜欢许巍。陈北坡想。

这个晚上,陈北坡记住了女人的车牌号。除此之外,他跟踪女人到了购物中心八楼。八楼是电影城,矩形玻璃罩子鳞次栉比地挂在墙面上,里面不停变换着新上映的电影海报,用亮闪闪的射灯照耀着。好几部影片都和星球有关:科幻战争、地球大灾难……陈北坡在玻璃罩子前踱步,不无忧虑。

余下的时间,陈北坡蹲在小广场上听流浪歌手唱歌,一边监视着女人的车子。他把一张名片插在驾驶室车门上,看看名片上的内容,是关于整形的,又取了下来。

小龙不知到何处晃荡一圈,回来打趣陈北坡道:你干吗,当摄像头啊?

陈北坡凝视大屏幕电视——和女人这辆车子一模一样的那辆车,又在电视屏幕上一划而过。陈北坡说:她很有可能就是我姐。前几年,有人回村说在省城这里见过她。知道我为什么来省城混吗?主要是为了找她。要不我就去南方了。我姐,她有病,疯病。我妈也是这病,犯病了就疯跑,早早淹死在水塘里。

你到底确不确定啊,她到底是不是你姐?

我……不敢确定。她跑丢的那年,我才七岁。她十九岁。那时候她成天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她小时候疯跑,我爹抓回家揍上一顿了事;后来她变成一个大姑娘,还老是光着身子疯跑,我爹就把她用铁链子锁在厢房里。

这是犯法的。电视上经常演这样的事。

小龙再次严肃地定义。

我姐右眼下有一颗痣,和她那颗痣长得很像。

右眼下长痣,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凭这个,好像没有说服力吧?再说了,你姐是疯子,这女人可一点都不疯。

陈北坡当然明白。他不能凭一颗痣,就断定那女人是陈南坡;而且,最紧要的是,这女人一点都不疯。当然,任何病都有治好的可能。

感觉。我有感觉。

陈北坡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大而无当的词,他觉得,唯有这个词才可以解释一切。小龙帮他出了个主意。大约九点多钟,陈北坡和小龙站在购物中心一楼电梯门口,等女人和男孩。按照时间推断,他们这晚看的是一部3D动画片。为了阐述3D究竟是什么意思,小龙费了很大力气,但陈北坡还是不明所以。3D电影比普通电影贵二十块钱,陈北坡打算过生日那天去看上一场。在江湖上混,最好什么都了解一些。

女人和男孩从电梯里被挤出来,沿着一排化妆品柜台往大门口走。中途,女人停在一个卖肥皂的专柜前。各类洗面皂沐浴皂费尽心思摆成许多个金字塔,矗立在亮光闪闪的玻璃柜台上,一个姑娘不遗余力地向女人推销那些昂贵的东西。女人拿起一块洗面皂,放在鼻子底下嗅。小龙推搡陈北坡,陈北坡往回缩。他俩站在几米外的一个鞋屋门口。最后,还是小龙替陈北坡喊了一嗓子:

陈南坡!

事后,陈北坡和小龙的看法发生了分歧:陈北坡认为小龙喊了陈南坡这个名字后,那女人听见了,因此转过了头;小龙则认为,那女人转过头来是因为别的——当时一对情侣吵着架从陈北坡和小龙身边经过,男的怒冲冲往外直奔,女的拽住男的胳膊不放,被男的一把抡倒在地,嚎啕大哭,声动四野。

陈北坡和小龙扭扭缠缠地走进地下通道,分歧仍无法统一。小龙认为陈北坡有了严重的心理暗示,一心把女人往陈南坡身上靠拢。

你这样不好。不客观,不理智,不利于分析判断。

小龙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强调说明陈北坡在情感和理智、想象和现实的问题上发生了失衡。

这天,陈北坡去小龙的租屋,参观了他自制的很多杆像烟袋锅似的开锁工具。这些工具可以打开多种锁孔的车门和居室防盗门,甚至某些保险柜门。他们两人喝了几瓶酒,抽了几支烟,小龙在电脑上放了一个“很带劲”的片子。小龙的租屋是黄午村的一间民宅,房东私建的临街小房。拉上窗帘,屋里立时诡异黑暗,加上床底下那些工具、部分赃物,特别像一个非法窝点。小龙的二手电脑卡壳过一次,小龙走近前去,熟门熟路地照着显示屏某个地方拍打三下,画面又开始了。陈北坡强装镇定看完片子,不敢发表什么议论。小龙说,我出去一下,就走了。半小时后,领回一个热情如火的女人,对陈北坡说:好好玩啊。

陈北坡没缓过神来,以为是小龙的女朋友,看看年龄又有点大。正疑惑间,小龙已经走到门口了。陈北坡一急,从床上站起来,头顶在天棚上,嗡疼了一下。

你去哪?

你别管。

小龙很仗义地皱皱眉,走出去,把门带上。女人腿上裹着紧绷绷的黑丝袜,弹力很大的紧身衫领口压得极低,大大方方地往床上一坐,就对陈北坡动手动脚:穿这么多,不热呀?脱下来,我看看,长得怎么样。

陈北坡往后躲了一下,拉过小龙黑乎乎的被子,盖住自己,只露出一颗头。女人哈哈大笑,拿过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支,点上,开始跟陈北坡聊天。我叫凯雅。她说。陈北坡听着像个外国名。凯雅留着长头发,左鬓角被一只粉发卡别住,在灰黑的租屋里显得生机盎然。

陈北坡猛然呜呜地哭起来。凯雅说:你别哭。哭什么,我又没强暴你。不愿意就算了。

陈北坡哭得一塌糊涂:你别告诉小龙我没睡你。

4

陈北坡在购物中心三楼找到一个卖发饰的专柜。

我要买粉发卡。

在陈北坡的记忆里,姐姐陈南坡的那只粉发卡样式很简单——甚至过于简单,以至于可能再也买不到了。阔长的玻璃柜台罩着的那些发卡,都俏丽花哨得令人讶异,远远超过陈北坡记忆里的那一只。他勾着头,绕着柜台转圈,尽量不让衣服碰到柜台上。卖发卡的女孩也在柜台里和他一起转圈。送女朋友?女孩讨好地问。

……姐。陈北坡说。他脸颊莫名其妙地烧起来,火烫火烫。

就这个吧。这个。

陈北坡隔着玻璃,指住一只亮闪闪的粉发卡。女孩拉开玻璃门,用两根细白的手指夹出那只发卡,拿一面干净的软布擦拭几下,放到台面上:真有眼光。韩国最新款,糖果粉,双排水钻。

陈北坡知道他无论买哪只发卡,都会被视为“真有眼光”,但他仍需要这来自陌生人的肯定。

多少钱?

五十八。

女孩涂了唇膏的嘴唇有细细密密的可爱褶皱,笑的时候舒展开来,让人感到五十八块并不很贵。

进口水钻。国产水钻容易掉。这个绝对不会掉。

女孩补充道。

陈北坡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背包里,掏出钱夹子。女孩用一个透明塑料袋,把粉发卡装进去。他们两人交换了钱和发卡。

五十八块,是陈北坡一天的工资。

春节过后,陈北坡跟着村里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哥,坐上火车来到省城。堂哥把他领到幸福八村一个租屋里,告诉他已经交过一个月房租;又给了他一部破手机,里面存着一个电话号码。很重要。堂哥说。然后堂哥就消失了。陈北坡给那个很重要的号码打过去,没有选择地成为一个野广告业务员。每天他去那人指定的地方领货,工资日结。陈北坡从小龙那里知道,那人应该是个中介,剥皮的。陈北坡管不了是不是被人剥皮——每天能赚上五十块钱,这已经让他满足得时不时要忧愁地叹息了。稍许遗憾的是,城里消费太高了。而且他还要付房租。但省着点吃,还是没问题的。他爹老陈若知道他这么轻松地每天赚五十块钱……

陈北坡不能想老陈。一想老陈,陈北坡的眉头就要皱起来,上下牙往一处咬。村里人都说,北坡有福,没生成个痴子。他们家一共四口人,两个痴子。陈北坡听说他爹老陈当年好吃懒做,四十岁了也没成亲,只好找个痴子。姐姐陈南坡出生在村东头槐树岭,当时她迎着南坡和煦的阳光哇哇啼哭;她母亲裸着身子,肚子塌下去。人们隔三差五看到她顶着大肚子在外疯跑,都为她的肚子担忧着。这下好了,母女都活下命来。但那和煦阳光下的啼哭并不是美好的开始,陈南坡很快就被人们确认是个和她母亲一样的痴子。人类最神秘的基因恶果,笼罩着脾气暴躁的老陈。老陈酗酒,是在痴女人不慎落入水塘后开始的。人们把痴女人水淋淋地架在一口大锅上,锅底像个坟堆,朝天拱着;痴女人肚子朝下,弯在锅底上,嘴里吐出一摊污水,还有一条尚未死去的小鱼。但痴女人还是死了。陈北坡那时候三岁,他眉头深皱,站在坟堆旁。新起的坟堆黄灿灿的。他姐陈南坡痴痴地笑着,把他紧紧地拢在胸前。陈南坡那时候十五岁了,人们都说,可惜了,是个痴子。妈死了,竟然笑。转而又说,幸好北坡不痴。

现在想起来,陈北坡觉得他姐的笑并无不妥:一个痴子死了,不该笑吗?她把一个孩子生在南坡,另一个生在北坡,自己死了也葬在槐树岭。真是功德圆满。

老陈就没这么好口碑了。痴女人死后,老陈时不时醉酒找事。陈北坡记得那个秋风四起的夜晚,老陈是如何把那双皴了皮的手伸进他们被窝的。陈南坡被那双手碰到脚底板,痒得她咯咯地疯笑起来。老陈喷着腥苦的酒气,扯过一只被角,捂住那张笑得不合时宜的嘴。

第二天,老陈从集市上回来,有人说:快看看吧,你家南坡犯痴病了。

陈北坡记得自己当时追赶了姐姐一段,但她跑得太快了。陈北坡站在一个小商店门口,呼呼地喘气。他看到老陈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村口的桥上蹬过来。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须臾间就追上了陈南坡。陈南坡跑得更欢,她觉得这游戏很好玩。

看看,这什么?

陈北坡看到老陈从裤袋里摸出那只粉发卡。他用粗笨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它,向陈南坡晃。他晃了三下,陈南坡就不跑了。老陈蹬到她旁边,陈南坡两手拽住车后座,屁股一欠,落在后座上。老陈驮着陈南坡,在小商店门口停下,手一抄,把陈北坡提在前大梁上。

如果没有前因后果,那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啊。陈北坡记得老陈那天换了干净衣服,早起没有喝酒,身上难得地透着干爽的气息……

那只粉发卡,此后被老陈多次利用。每当他需要,它就会让陈南坡顺服。陈南坡头上戴着它,嘻嘻地在街上傻笑,遭人逗弄。有人出其不意摘下粉发卡,陈南坡就发疯地跑去追。摘下粉发卡的人把它扔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又扔给更远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圈子,陈南坡在里面气喘吁吁地奔跑。陈北坡深深地皱着眉头,握着拳。他跑去攻击其中的一个,被轻而易举地推开,滑出几米远。陈北坡躺在地上,看到于小亭穿着花裙子,轻盈地掠过去。他擤下一把鼻涕,抹到那群人中的一只甩动的胳膊上。

于小亭是小商店胖爷爷的孙女儿。

陈北坡恨死了那只粉发卡。奇怪的是,那只遭受如此蹂躏的发卡,总也不坏。它没有进口的水钻,没有现在的工艺,却结实无比。在陈北坡六岁那年,他偷走了那只发卡。

他先是把发卡藏在厢房的一口面缸里。他观察着陈南坡。她掀开被子、褥子、席子、枕头,一处处搜找。搜找不到,她痴病就犯了,以为又是老陈拿走了,在跟她玩游戏。她痴痴地笑着,去掀老陈的衣服,翻他的裤袋。但直到事后,老陈也没像往常那样,把它赏赐给她。陈南坡愤怒了,她在老陈脸上抓出两道血痕,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

陈北坡悲痛地站在商店门口。他产生过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觉得,在老陈脸上抓出血道子,比一次次领取粉发卡要好得多。陈南坡不犯病的时候,拿着一把葫芦瓢,掀开缸盖子舀面做饭。陈北坡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之后他把发卡转移出来,藏到另外几个地方,但都没有绝对的把握。十八岁的陈南坡已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熟悉它的每一寸。陈北坡从最后一个藏匿地把发卡掘出来,在商店门口找到于小亭。于小亭庄严地和他拉了小手指。从此那只发卡彻底消失了,陈北坡也不知道于小亭把它藏在哪里。

人们越来越对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的陈南坡议论纷纷,不少人担心她会像她母亲那样,失足跌入水塘里。老陈把陈南坡用铁链子锁到厢房里,诚然有上述的原因,但陈北坡认为,那跟他脸上一茬茬的血道子关系更大。陈北坡不再和他姐睡在一个被窝里,老陈用槐树岭上拉来的黄泥巴,在厢房抹了另外一个炕。窗上插了密密的铁条。陈南坡犯病的时候,扯着铁链子,听它和铁条摩擦发出的声音,快乐地痴笑。

几个月后,阳光和煦的一个天气里,老陈气急败坏地在厢房门口咆哮,踢踏着院子。陈北坡同样感到费解,不知道陈南坡是如何挣开铁链子的。她跑走了,不知所踪。好心的人们自发搜找了一番,包括槐树岭和水塘。几天过后,人们安静下来。

陈北坡再也没跟于小亭提过发卡的事。他们上学了。在校园里,于小亭有一次刚跟他说了个开头,陈北坡就掉头走开了。他再也不理于小亭,从小学直到初中毕业。于小亭考到很远的城市里去了。走的时候,于小亭再次试图把发卡还给陈北坡,以证明他们小时候那小手指拉得有多认真。陈北坡惊讶不已,不知道于小亭是如何把那么一只发卡保存这么些年的。他虽然惊讶,还是不愿看它一眼。于小亭伤心不已。

5

陈北坡把粉发卡放在屁股后面的背包里,背了好几天。他把手伸进去摸名片的时候,常常触到那个滑滑的塑料袋。他请小龙到大排档吃米线,小龙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

有事开口!在江——湖上混,靠的就是兄弟。

陈北坡想了很多日子,觉得不说不行。他让小龙出个主意,怎么才能把发卡送给那女人,又不让她知道。直接送?塞到口袋里?恐怕都太唐突。

小龙转着眼珠子,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件莫名其妙的事?

陈北坡说:没有为什么。

小龙把脸凑过来研究陈北坡,哈哈地笑了:难道是想搞姐弟恋?

陈北坡说:去你的。你才搞姐弟恋。

但小龙还是很仗义地帮陈北坡出了个主意:把发卡放到女人车里去。明天就是周末,那女人还会来的。交给我。

小龙裤兜里有烟袋锅一样的铁家伙,这事只能交给他来办。这天晚上陈北坡紧张得直哆嗦,小龙不得不一再地提醒他:混江——湖,这样可不行。他们蹲在地上听流浪歌手唱歌,小龙伸手到陈北坡背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指着地上的宣传画,让他把流浪歌手印在上面的QQ号记下来。陈北坡边记边说,你又不识字,记下来有什么用?小龙说,你教我啊。混江——湖,不识字也不行。以后你一天教我十个字。

女人和男孩看完电影,照例站在门口听流浪歌手唱歌。流浪歌手眼睛贼精,现在只要看到女人,就主动唱《故乡》。唱完《故乡》,接着唱别的歌,都是许巍的。吉他盒子中面值最大的钱,都是男孩放进去的。陈北坡用小龙的电脑下载了很多许巍的歌,存在手机里。在停车场穿梭着发广告的时候,他耳朵里插着那只白色的蓝牙耳机,一首一首地放着听。

男孩饿了,小眼睛瞄向刷成黄色的麦当劳店。女人带着男孩去吃饭。陈北坡觉得这个晚上他受尽了煎熬——女人终于坐到车里去了。陈北坡和小龙远远地站在西边栏杆旁,注视着那辆白色的车子。女人坐在里面的时间,比往常似乎久一些。之后,车灯亮起,女人把车子倒出车位,开向出口。

你确定她能看到发卡吗?陈北坡不太放心地问。

确定。我放在方向盘前面。那么粉,还有亮闪闪的钻石,怎么会看不见?混江——湖的人,做事不能马虎。

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测:她很有可能真是我姐陈南坡?她认出我了?猜到是我送的粉发卡?

切!

小龙笑得直不起腰。他认为这个猜想比电影还不靠谱。

趴在“舢板”上像要冲浪的残疾男人,不断地向人磕头。脏兮兮的女孩与世无争地站在旁边。陈北坡从背包里摸出钱夹子,找到一个钢镚儿,递给女孩。女孩没有什么表情。钢镚儿落在搪瓷缸子里,砸到另一个钢镚儿,发出啪一声轻微的脆响。

小龙鄙夷地说:你上当了。混江——湖的人,笨了可不行。

小龙的意思是,趴在“舢板”上的男人并不残疾。陈北坡认为,一个不残疾的人,整晚上把自己绑在“舢板”上,不能动弹,还要磕头,正常人没必要受这样的罪。再说了,看那男人不像骗子,头都快磕掉了。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谁能这样?

小龙无奈地摇头,表示对陈北坡的怜悯:你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晚上能讨到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这么说吧,他们一年能讨十万块。最少这么多。应该还不止。

陈北坡半信半疑。小龙跟他打赌,说那男的最后肯定是站起身来走着回家,说不定还打出租呢。两人就扒住栏杆,等那男的收摊。但最后,男的并没站起身来走着回家,也没打出租,而是两手撑地,滑动了“舢板”,隐入暗淡的胡同里。陈北坡赢了。虽然小龙仍坚持那男的只不过是在演戏。

输了的小龙在冰激凌妹妹那里买了两客冰激凌,两人边吃边穿过地下通道。卖管制刀具的刀疤脸仍没露面。自从听陈北坡过度夸耀过刀疤脸的半麻袋刀子后,小龙就一直想买那其中的一把。走完地下通道,冰激凌也吃完了,两人各自回家。小龙问他,想不想和上次那小姐再玩玩?陈北坡说,不想。小龙说,我请你!陈北坡说,那也不想。

不过,陈北坡还是想了一会儿那小姐头上的发卡。他感到这个和煦的五月,自己遇到了一些神秘的事情,像谜语。比如下一个周末,陈北坡惊骇地发现,女人额角上别上了那只亮光闪闪的发卡,从车里下来了。陈北坡先是愣在那里,之后快速跑到冰激凌妹妹的食品亭子后面,躲了起来。他觉得女人看到了他,就更深地往暗影里躲去。女人带着男孩走进旋转的玻璃门之前,似乎往他这边侧目了一下。但陈北坡不敢确定。他脑子混乱不堪,像塞满甜腻的冰激凌。

许久之后,陈北坡才给小龙打电话,手指头抖着。小龙那晚换了别的地方混江湖,陈北坡听到电话里响着喘气声,又像是风声,呼哧呼哧,急促,粗闷。陈北坡说,她戴上粉发卡了!小龙仍是喘气,不说话。陈北坡以为那边风声很大,小龙听不清楚,就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小龙潦草地说,听清了,不用重复。陈北坡说,你在干吗?作案吧?

陈北坡让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两个躲在旁边饮料亭子后面的男女停止动作,女的扯扯男的,两人整理一下,快速绕走了。陈北坡为自己的用词不当感到懊恼,因为小龙是个讲究的人,特别是关于江湖的那一套用语。

陈北坡想改个比作案好点的说法,但小龙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大概半小时后,小龙打回来,说快到陈北坡租屋了,让他回去碰头。陈北坡说,那女的戴上粉发卡了,你不来看看?小龙说,他姐姐的!我得躲躲!

听声音,似乎事关重大。陈北坡绕着停车场又补发了一遍名片,就坐车回家了。他在租屋门口没看到小龙,掏钥匙捅开门锁进去,却发现小龙正坐在他床上,吃一根火腿肠。

除了床,没别的地方坐,小破屋。他姐姐的。

小龙大口大口地吞咽,满屋弥漫着劣质火腿肠过分的香气。

陈北坡也坐到床上去。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小龙才不情愿地把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由于难为情,说得像挤牙膏一样。他认为这件事很让自己栽面子:他在一户居民家里差点被捉住。而且,追赶他的人,竟然是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孤寡老头。陈北坡想到小龙在电话里气喘如牛,还以为被持枪警察在追赶。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江——湖,很危险。

陈北坡忧心忡忡地说。

比这惊险的,我经历得多了。我还不到十八岁,未成年,捉住也没事。

小龙的说法,稍稍让陈北坡放心一些。陈北坡再有一个月就过生日了,那天过后,他就是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想想这个,陈北坡又喜又忧。小龙说,到时我给你好好过个生日。请你到购物中心七楼吃好的。俏江南知道吗?大S家开的酒店,上月刚入驻购物中心。咱们这小城,大S家能来加盟,不容易啊。

俏江南、大S、入驻、加盟,这些新鲜时髦的词,一个个从小龙嘴里往外迸,让陈北坡钦羡不已。他接受了小龙的许诺,并回赠给他一场生日那天的3D电影。陈北坡观察过了,电影城每周换一次片子,基本每次都有一个3D的。

那女人,戴上粉发卡了。陈北坡见小龙平静下来,就提起这个一次次拱到喉咙口的话题。太让人兴奋的话题。

小龙严肃地思索一阵,告诉陈北坡:这仍无法说明她就是陈南坡。女人,就是这样的物种。她们总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不管谁给的。上次那小姐,黄午村的,有时候你不用给钱,夜市上两块钱买个塑料戒指,她就让你睡。

这完全来自经验的、颇为老到的结论,以它的气势,不可辩驳地说服了陈北坡。尽管如此,总体上来说,那只粉发卡的结局,仍是让陈北坡备感安慰。

6

陈北坡又去了一次三楼发饰专柜。这次他听从女孩的建议,买了另外一只蝴蝶结形状的粉发卡。

韩国进口;最新款;亚克力;亮粉色,雅致;蝴蝶结是……设计,一流大师。

女孩简洁地总结了这只粉发卡,以便为它的价格做必要的佐证。陈北坡注意地看了一下某大师设计的蝴蝶结形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外国名字听起来沉甸甸的,使它的价格变得无足轻重。

事情演变成更大的谜语。小龙再次潜入车里,把蝴蝶结发卡放在显眼的地方。女人在上下车及穿过停车场时,开始睃着目光四下里看。有几次陈北坡感到她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但她很快又转向别的地方。她把粉发卡戴在右鬓角上,这跟陈南坡的习惯一致。那一点点的粉,丝毫不显得夸张,反而令她又美丽了几分。陈北坡记得他姐陈南坡也长得很美,不犯病时,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粉发卡松松地别在右鬓角上……如果她没有痴病,媒人恐怕就踏破了门。

陈北坡拣着那些不重要的记忆,讲给小龙听。他爹老陈对陈南坡长达多年的性侵犯,被他死死地捂在心底。他早就想离家出走了,如果不是老陈领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回家过年,他还下不了离开的决心。那女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谁都不知道她从哪来,有什么样的过去。有人说,老陈一辈子就是这个命,两个老婆都不正常;有人劝老陈,弄清那女人的底细,别让人给骗了。这些事,都跟陈北坡无关,只是把他推向离开的最后关头。流浪歌手唱《故乡》的时候,陈北坡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这让他更恨那个地方了。

流浪歌手有艺名,叫小鱼儿。小龙和他攀谈,为的是弄明白他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在江——湖上混,什么样的朋友都得交。小龙常常这样教导陈北坡。但小鱼儿讳莫如深。小龙花了好几天时间,只勉强知道小鱼儿曾经在这些地方的地下通道口唱过歌:北京、广州、南京、上海。都是些艺术中心——小龙对陈北坡说。但小鱼儿干吗要离开那些艺术中心?小龙说,他说那些大地方待多了,也会觉得没意思。

陈北坡感慨万端。他自从坐过一回巨大的铁家伙,就萌生了去更多地方的念头。特别是乘坐雪白色、梦幻般的动车。

至于小鱼儿和房祖名的合影——包括其他一些名人——背后的故事,都不得而知。一度,小龙曾质疑那些照片的来历:说不定是PS来的,唬人的。陈北坡不懂这两个字母的意思,小龙告诉他:艺术加工。两张照片弄在一起,就变成合影了。陈北坡惊叹这种艺术手段的高级。你得学会上网,否则,对江——湖一无所知,怎么混?你们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么落后?小龙不满地说。

这天,小鱼儿主动告诉他俩:许巍要来了。

巡回演唱会,在东郊体育馆。我可能会去当他的表演嘉宾。

陈北坡几乎要兴奋得哭泣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他们认识一个要给许巍当表演嘉宾的歌手。

陈北坡第一个想到了女人。女人那么喜欢听许巍的歌。陈北坡暗示了一下小龙,小龙不愧混江湖多年,马上明白了陈北坡的意图。他执意请小鱼儿吃饭,甚至想请他饭后找小姐。小姐没找,小鱼儿爽快地答应到时候给他们弄三张票。实在不行,两张也可以。或者一张也可以。陈北坡说。只要能保证送给女人一张,他和小龙可以忽略不计。

陈北坡发现他面前有那么多事在等着,这个和煦、幸福而又伤感的春天。他到三楼又买了两个粉发卡,每个都和上一个样式不同。他更节省地吃饭。没出五服的堂哥来过一个电话,问他干得怎么样,爱不爱干这活。

那地方,最大的一个停车场,而且管理松懈。不是我的面子,不能把你调整到那儿去,明白吗?每个行业都有行规,不能乱来。

堂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他:多攒点钱,以后想改行,没有资金不行。

陈北坡不知道堂哥在这个城市里干什么,他就像一条鱼游入大海。为了省钱,陈北坡不坐公交车了,在旧货市场买了辆自行车。有一次他看到一辆摩托车风快地从身边呼啸而过,耍杂技一样,在小汽车中间穿梭,拐着大大小小的S弯。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背影很像堂哥。陈北坡在路口亮起红灯时,拱起腰来一气猛蹬,追赶上去,好好看看,果然是堂哥。女的衣着一般,裤腿上迸着星星点点白色的东西,像乳胶漆之类。女的两条胳膊和一张脸都紧紧地攀贴着堂哥——显然不是堂嫂。堂嫂在家养着几头老母猪和两个孩子。陈北坡决定不和堂哥打招呼了。堂哥在外面打工好几年了,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住上几天,有人开玩笑对堂嫂说,小心你男人在外面再安一个家。

从那天起,陈北坡在街上骑自行车的时候,格外留意骑摩托车的人。他觉得堂哥那车骑得太狂野了,也许是想在那女的面前显摆——但也要注意安全啊。

陈北坡右眼皮子从那天起总是跳。

你看,老是跳。

陈北坡把右眼凑近小龙,让他看。

右眼跳灾。

小龙闭目思索,莫测高深。

谁的灾?

陈北坡茫然无依,希望小龙能破解这迷信的说法。小龙像个闹市中的隐士,在喧嚷的购物中心门口尽情神游,长长的时间,嘴角搭下口水。陈北坡疑心他睡了一觉,小龙却说,我混江——湖曾认识一个崂山道士。这事必须忘我,你不懂。你几点跳得厉害?

这事听起来有点复杂,陈北坡想。他努力想了想,告诉小龙:晚上跳得最厉害。大概七八点钟吧,就现在。

小龙掐算一番,说:晚上七点至八点,右眼皮跳,有意外的坏事发生,必须保持警惕。

冰激凌妹妹在旁边撇撇嘴,说:你别听他的。这都是迷信。眼皮跳说明你疲劳,想事太多,神经兴奋。我妈是眼科医生。

相比而言,陈北坡更相信眼科医生女儿的说法。疲劳、想事、兴奋,这排比词用来说明他现下的状态,还是非常恰切的。

你妈是医生,那你干吗来卖冰激凌?陈北坡认为一个医生的女儿该有更好的工作。冰激凌妹妹很有理想地说,我上大学呢,周末晚上来帮忙,算社会实践。我毕业后要开中国最好的冷饮店。

中国最好的——这个词辽阔得让陈北坡立马想起那列雪白色的动车。

这个夜晚,除去被冰激凌妹妹用科学正解了的右眼皮跳,没什么别的征兆。下半夜的时候,陈北坡在睡梦中听到手机铃响,他把它摁在耳边,听到里面混合着一些杂乱的声音:呼吸声,奔跑声,尖锐器具碰撞声……陈北坡喂了好几声,小龙才断断续续地说:他姐姐的……栽了……竟然有红外线……紧急报警按钮……呜哇呜哇贼响……江——湖越来越复杂,不是龙哥没能耐……

红外线、报警按钮,这些凶险的词汇一个个滚到陈北坡耳朵里,传送给大脑,驱逐了陈北坡的睡意。手机压在耳朵和枕头之间,打了一个滚,落在床单上。陈北坡慌忙捡着坐起来,重新把它摁在耳边。然而手机挂掉了。陈北坡赶忙回拨过去,没人接了;再回拨,依然如此。幸福八村远离闹市,在春季慵懒的下半夜,四处安静得可怖。一只老鼠从墙洞里钻出来,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啃食饼干渣屑。

7

小龙从此没在广场出现过。电话过后有两天时间,陈北坡没敢公开露面。他选择夜晚最为喧闹的时间,绕路,躲在光线暗淡的小胡同里,观察购物中心那庞大的广场。照旧车来车往,人流不息。第一个晚上,冰激凌妹妹也没来;第二个晚上来了,给三十几个人盛了冰激凌。小鱼儿弹着破旧的吉他,又唱了几首陈北坡没听过的新歌。陈北坡背包里鼓鼓囊囊的,名片一张没发出去。他瞄着停车场那些玻璃光洁的车辆,非常担心有其他业务员抢走他的地盘。

划“舢板”的残疾男人收入委实可观,正像小龙说的那样。陈北坡买了两个烤地瓜,送给女孩一个,他自己吃一个。陈北坡惊异于女孩那漂亮而没有表情的脸孔——自卑、哀愁、可怜、感激、逆来顺受等等这些该有的,女孩统统没有。陈北坡能从女孩和冰激凌妹妹身上,一瞬间找到于小亭不同阶段的影子;细想又全然不像。他记得考上一所外地中专的于小亭,寒假回来在商店门口的大街上站着,完全像变了一个人。那所陌生的城市,竟然有着那样的力量。于小亭再也没提发卡的事,仿佛从没有过那么一件拉小指的往事。于小亭用商店柜台上的一部红色电话机打电话,使用好听的普通话。于小亭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撒着小女孩那样的娇……

陈北坡的右眼皮不跳了。他想跟冰激凌妹妹探讨一下科学问题,又担心把小龙牵扯出来。冰激凌妹妹随口问过一次:小龙呢?陈北坡搪塞说,去别的地方混了。陈北坡每天花好几块钱,买这个城市的所有报纸——晨报日报晚报快报,搜索各种可能和小龙有关的案件。

几天过去了,陈北坡慢慢解除了警戒。他把蓝牙耳机时刻戴在耳朵上,以免漏掉有可能是小龙打来的电话。有个晚上,陈北坡偷偷潜行到黄午村小龙的租屋。为弄开门锁,陈北坡事先准备了几件工具。工具包括钳子扳子螺丝刀铁丝等,没有什么针对性。陈北坡有点后悔自己和小龙混了那么多日子,竟没学到一点这方面的技术。小巷子狭窄偏僻,有人骑着自行车咣里咣当经过,没看陈北坡一眼。他由此断定,在这个外来人口颇多的城郊村子,撬开一扇门大约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陈北坡完全是使用蛮力,破坏了锁芯。他迅速拉上门窗。屋里黑暗静谧,残留着一些含混的味道:脚臭,饭馊,性爱的腥甜。陈北坡摸索着先在床上坐下,等待黑暗中渐渐涌现出房间的轮廓。床底下是个让陈北坡惊诧的世界,堆放着小龙所有的制作工具、成品和半成品。陈北坡用手机屏幕照亮,把成品都装进背包。

可以断定,小龙这几天没回来过,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了。如果他犯了很严重的罪行……但小龙属于未成年人啊!陈北坡忧戚地判断着小龙的处境。让他忧戚的还有将要中断的事:如何往女人的车里源源不断地送那些粉发卡……

完全可以说,陈北坡钻到床底下,取走小龙那些工具,有着某种隐秘的意图。他在黑夜里跌跌撞撞地骑着自行车,黄午村静谧得如同死去。走出很远,拐到宽阔的马路上,路灯黄亮着。他一手扶车把,另一手伸到屁股后面,抚摸包里那些发出腥涩味道的工具。他如此抚摸那些东西多日。他重新在广场上出现,背包里更加鼓鼓囊囊——多了几杆名叫传奇的“烟袋锅”。他不知道哪一个才能打开女人的车门,因为他对汽车锁芯的结构一无所知。他只好多带几个结构不同的“烟袋锅”。

周末到了——从小龙出事,陈北坡预备了整整六天。他分发那些印制拙劣的名片,之后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蓄积勇气。女人的车开进停车场,陈北坡在激动中发现固有的秩序被破坏——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五官容貌立即说明了他和男孩显而易见的亲缘关系。陈北坡更深地往黑暗里退缩,他看到女人下车后略作停留,隐秘地四下张望。她一定非常不安,陈北坡想。

半小时后,陈北坡到胡同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喝下去,用其中一把工具打开女人的车门。真是没费半点力气,甚至没有反复尝试——仿佛那东西就是车钥匙一样。陈北坡坐到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他看到购物中心明亮的玻璃门、正在唱歌的小鱼儿、埋头在不锈钢盆里挖弄的冰激凌妹妹。他拿出粉发卡,放在挡风玻璃前面——那位置的确很显眼。

临下车前,陈北坡把粉发卡收起来,放回背包——秩序被破坏了,多了一个男人,他要保护那女人。陈北坡对那粗壮的男人抱有不需理由的怒意。他下车后,临时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把车座往前调整了一下。他目测觉得那距离应该适合女人。

那晚,陈北坡快意地靠在栏杆上,看着男人忙来忙去:先是钻进车里,不久又钻出来,开始一系列的检查,从后备厢到车轮胎;接着他叉腰四顾,怒气冲冲到出口去找人交涉。陈北坡知道那根本没用。这期间,女人和孩子安静地坐在车里。男人恼火极了:显然有人动了车座,他却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他从香港带回的两只免税名牌手表,仍好好地放在副驾座位上。

陈北坡的日子过得按部就班,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一个早上,陈北坡接到堂嫂的电话,说很快就上火车了,让他到火车站去接。陈北坡听到堂嫂在电话里哭,大意是堂哥出了车祸,没死,摩托车后座上驮着的一个女人却死了。女人的男人及家里人找上门来,要弄死堂哥。堂嫂呜呜地哭着,说那没良心的,原来在城里和别的女人搭伙过上日子了……陈北坡想起那女人裤腿上斑斑点点的乳胶漆,他对堂嫂说,我哥太孤独了……

从此这个城市,又少了一个能让陈北坡减轻孤独的人。车祸诡异得很,明明是小面包从后面撞上摩托车,堂哥却要承担多得不可思议的责任。他们被告知,需要一大笔钱把他从被管制的地方领出来。堂嫂呜呜地哭,堂哥却喜不自禁:他正好不想出去;出去的话,就要被死者家里的人打死了。

你回家去,别管我。我要好好在政府这里改造。

堂哥让陈北坡买张火车票,把堂嫂送上车。堂哥附耳对陈北坡说:我就是舍不得那女人。我们搭伙打工过日子,五年零两个月了。

陈北坡仍然觉得,右眼皮跳不仅仅是神经问题:那么巧,小龙和堂哥都出了意外事故。而他的右眼皮仍在跳。

接着,小鱼儿不见了。

按照小鱼儿的说法,许巍就快要来了。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也证实了这个说法。街上很多地方拉起巨幅广告,上面印着许巍的照片。当然也不失时机地印上了门票钱款,按照位置优劣分成几等。最差的也要几百块钱。陈北坡想从小鱼儿那里落实一下门票的事,但几天不见人。陈北坡就想,也许小鱼儿彩排去了。给许巍当嘉宾,不能太潦草。冰激凌妹妹很务实地指出:小鱼儿可能到别的地方发展去了。几天前又有一个流浪歌手,在距此不远的地下通道口唱。行业竞争很厉害。冰激凌妹妹说,至于许巍演唱会嘉宾这事,你别太当真。他们这些闯荡过大城市的人,不吹牛皮就不会说话。

陈北坡将信将疑——但这改变不了门票告吹的事实。冰激凌妹妹给他出主意:演唱会开场前十分钟,体育馆门口的黄牛党就会低价抛售手里的囤票。

我有经验,你听我的,准没错。

当然,陈北坡无比相信冰激凌妹妹的经验。他保守着门票的秘密,又期盼了小鱼儿一天。周五早上,陈北坡不再空等,他买了一张门票。这样一来,房租就没着落了。陈北坡想,房租每月都要交,许巍不可能老来。这么一想,一切都美好起来。

这个晚上,灯光、呼喊、女人的沉默,混杂着春天喧闹的声息,永远地进入陈北坡的记忆。他仅仅是第二次打开女人的车门,就被堵到里面了。陈北坡记得那粗壮的男人猛地把脸紧贴在玻璃上,鼻尖压得要凹进脸里去,接着车门被粗壮的男人拉开,陈北坡被死死地摁在车座上。

小子,终于让我捉到你了!胆子也太大了!

粗壮的男人一边摁住他,一边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报警,第二个是打给女人:

喂,别看电影了,快下来——贼已经束手就擒。

陈北坡胳膊生疼,像是脱臼了。这让他无力动弹。几分钟后,警车和女人一同到达。警车耀眼的顶灯像变魔术一样转动,晃得陈北坡睁不开眼。男人撕扯着拽他下车,重重地推搡两下,然后才交给警察。

就这小子!上次肯定也是他!到我车里,乱动车座!问问他,是怎么打开车门的!

陈北坡忘掉了很多环节,只记得自己掏出那张还没来得及放到车里去的门票,对警察解释了很久。为了说明,他不得已地提到了那些粉发卡。

我只是觉得她很像我姐。我到车里是送她粉发卡。我没干别的。我姐丢过一只粉发卡,我偷的……

陈北坡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羞愧。粗壮的男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转头问自己的妻子: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些粉发卡?

女人沉默不语,但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北坡急得无以复加,他抖索着说:我没别的意思,你给我作个证……你戴过那些粉发卡的……

男人把目标转向自己的妻子:你给我解释一下,和这小子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到车里来等你的?我在香港拼死拼活,你却养小白脸?

8

陈北坡离开拘留所的时候,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他进去时,背包里装着几百张名片,警察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横平竖直,一大桌子,让陈北坡念:高薪招聘酒店男女公关和高级伴游;提供各类发票、证件、印章……警察敲着桌子问陈北坡:知道什么意思吗?

陈北坡老老实实地说:知道。招人、办证、办票。

什么人?什么证?

陈北坡奇怪地看着警察。警察再次重重地敲击那些名片:涉黄、造假,这都是严重违法行为,你知道吗?

陈北坡说:……我堂哥说,干这个赚钱容易又没风险。

没风险?就该让你尝尝风险的滋味。你堂哥叫什么?你们的团伙谁是头儿?

陈北坡还被迫带警察到小龙的租屋去了一趟,以便说明那些“烟袋锅”的来处。陈北坡在小龙的租屋里垂头丧气地站着。他觉得自己很不够义气。在江——湖上混,这样是要被唾弃的。

春天就要过去了。陈北坡在广场上看到一张新面孔,也像他一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车辆静静地趴着,每一辆车玻璃上都插着一张名片。新面孔两腿细瘦,穿绕其间。购物中心门口蹲了一个漂亮女孩,卖各种木制品:木勺、木铲、木叉、木杯。冰激凌妹妹拿着一柄木勺看,说舀冰激凌应该不错。冰激凌妹妹好奇地问陈北坡:你不是被抓走了吗?未成年吧?

陈北坡觉得这个时候的冰激凌妹妹,特别像在商店里打电话的于小亭。他溜达到停车场西头,靠在栏杆上。划“舢板”的男人还在鸡啄米似的磕头,脖子像一截弹簧。女孩似乎显得比往常利落一些——原来是头发拢了起来。陈北坡看到,是许多只他熟悉的粉发卡,把那些乱糟糟的头发归拢到一起。女孩露出光光的额头。他隔着栏杆问女孩:谁给你的,粉发卡?

女孩根本不搭他的话。陈北坡了悟到,世界在女孩眼里,什么也不是。陈北坡望向庞大的停车场——女人的车就像大屏幕上那辆划向宇宙的车一样,消失无踪。这个夜晚正在滑向午夜,女人不再出现并不是一件难以猜想的事——她把发卡转送给了乞讨的女孩。这一现实,本该让陈北坡感到锥心的疼痛,事实上却不是。

已近午夜,车辆减少,停车场逐渐空白。陈北坡惊讶地目睹了一件怪事:划“舢板”的男人站起来了。胡同寂寥,声响平息。男人侧身坐起,盘腿打坐于“舢板”上。一分钟后,男人站起身,拾起“舢板”,夹在腋下。他们向昏暗的胡同深处走去——临走之前,男人诡秘地看向陈北坡,嘴角撇一撇。他留下一个长久的嘲讽,在空荡无人的胡同口。而那女孩,戴着一头粉发卡,艳丽无比,在陈北坡此后的梦境中,多次重现。

这个晚上还发生了一件怪事:陈北坡提着自行车走进昏暗的地下通道,竟然看到了刀疤脸。刀疤脸所有行头都没有变——麻袋片铺在地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刀具。陈北坡摸摸背包,想到那把蒙古小猎刀已经被留在警察那里了,禁不住心疼不已。但他仍停下来,要给那把刀付钱。

怪事接着发生:刀疤脸不记得有一把没付钱的刀了。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遂爽快地说:那把算我送你了。

那怎么行。混江——湖,得讲规矩。陈北坡说。

哈!小兄弟,有气度!我喜欢!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别见外了!四海之内皆朋友,大哥我今天再送你一把。上好!削铁如泥、切金断玉!千万别给我钱,给钱就是骂我!你也买不起它,它无价……

锥心的疼痛在午夜空旷的街道上,伴随着难言的孤独,把陈北坡席卷。他骑着自行车,停在黄午村僻静的一个街角。黄午村更为死寂,白天喧腾的尘土静静趴伏着,天空落下雨滴,把它们更深地砸向地里。陈北坡给上次留电话的凯雅打过去——他本以为和那小姐永远不会发生性关系。但他实际上没有情欲。

凯雅已经睡了,但一听陈北坡粗鲁的命令,立即变得职业化。几分钟后,她打着一把伞——上面影影绰绰印着一句广告语:看晨报,走天下——在雨里出现。陈北坡是第一次,他粗鲁地下手,却毫无经验。凯雅指引着他的一只手,问:多少钱?天气这么不好。

陈北坡从背包里摸出钱包,抽给凯雅一百块,问:够不够?

凯雅把钱塞进胸衣里,观察一下地形,翻过身去,撑住墙,臀部耸起来。

陈北坡不知道自己的气愤打哪儿来,只觉得胸腔要爆裂。凯雅一只手举着雨伞,雨滴砸在上面,啪啪响。陈北坡带着复杂的哭腔说:他姐姐的!老子今天过生日……老子以后就是个男人了……

凯雅扭过头,讨好地说:那就多赏点钱。

凯雅沾了雨的头发很顺服地贴在脸上。陈北坡看了一会儿,又薅过她另外一边脸看。他下手重了些,凯雅夸张地叫唤。

发卡呢?陈北坡问。

什么发卡?

你上次头上不是戴着一只粉发卡吗?

是吗?谁记得呀。

陈北坡彻底绝望了。他嗷地叫了一声,用力耸动了一下凯雅,把凯雅的头撞在墙上。

你要死啊?有这么干的吗?一百块不够了!要两百块!

好,我给你两百块。

陈北坡从屁股后面扯过背包,用力翻找。他摸到刀疤脸赠送的那把新刀,看到它在夜里竟然熠熠生光,就拿出来细看。凯雅过来抢钱,惊呼一声:要杀人啊!

……

陈北坡骑着自行车,踉踉跄跄逃离了僻静的街口。他脑子里回放着凯雅痛苦的表情、抽动的嘴角,还有地上随雨水流动的血迹。这一幕像购物中心八楼的电影海报。陈北坡奋力蹬车,一边盘算着背包里的钱,够不够逃离这座城市。加上他临走前从凯雅胸衣里拿回的那一百块,买一张火车票应该没有问题。最好是动车票。

陈北坡终于要坐上那列雪白色的、梦幻般的铁家伙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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