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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间老屋

2014-06-25张良英

地火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田圆圆

■ 张良英

老 屋 版画/王洪峰 作

这间老屋始建于20世纪50年代,是用土坯和草泥建造而成的,住着我寡居的养母王秀秀。

过去,它一直作为石油局的家属宿舍,供有家的职工居住。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淋,老屋已经不再牢固,如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苟延残喘。老屋越来越老,前几年局里决定拆掉老屋,以防突然倒塌发生意外。拆迁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几位干部来到王秀秀的家,动员她搬出老屋。这是两间明亮、整洁的小木屋,显然是精心翻修过的,一座挺不错的农家小院。小院收拾得清清爽爽,院子里挂满丝瓜、豆角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王秀秀对于干部们的动员,不予理睬。面对这样一个老石油人的遗孀,干部们很无奈,不得不打电话把我从北京召回来,帮忙做工作。

那天我回到家,院子里几只鸡也不怕人,各自在瓜秧底下觅食,一只大尾巴公鸡咕咕地呼唤着母鸡,它是找到了虫子,很有风度地让母鸡来吃,几只母鸡跑过去,争着伸嘴,大公鸡伸头把虫子送到最先跑到的母鸡嘴里,又弓起脖颈来,摇了摇漂亮的翅膀,尾巴还一翘一翘的。一只母鸡,引领一群刚刚孵化不久的鸡雏,有葱黄的、黑的、淡黑的、白的,还有如鹌鹑一样驳杂的,全身茸毛像绒团,黑眼睛如墨晶一般,啾啾的叫声真的比山泉的响声还好听。屋里空无一人,妈妈会去哪里?

我想了想,一定是去小圆山了。老屋离小圆山不远,转过一个山坡,沟谷里斜倒着一棵胡杨树,看似死了许多年,树皮早已脱落,表皮满是被虫子啃噬过的痕迹,斑斑点点,如同图画。这棵树眼看要烂掉了,却又在旁边滋生出好几棵新树,挺挺地直往上长。再转过一丛低矮的灌木,阳坡有一小块平地,那里是我养父田德录的墓地,墓前立一高大厚实的石碑,妈妈之所以不想离开老屋,是怕她走了,爸爸在地下会感到冷清和寂寞。她要在这里守护着爸爸,老屋有爸爸用草泥抹过的墙壁,挑水的铁皮桶,还有他睡过的床……似乎空气中都留着他的气味。这里的一切,留下太多太多有关爸爸的回忆。

上个世纪50年代,那时候还没有我。养父田德录是中国人民解放军19军57师的一名战士,部队更名石油师后,他随部队一起开赴新疆克拉玛依参加石油会战。部队在开赴新疆之前休整一段时间,给每人放半个月假回家探亲。

家乡越来越近了,田德录的心情是激动,是喜悦,还有几分紧张。一种回家的渴望和另一种酸楚的伤痛,在他心里激烈地起伏着。天近黄昏,田德录回到田家坪头村,远远看见村头那棵老榆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虽然离开了好多年,却常常在梦里回去。当他真正踏在家乡的土地上,闻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气味时,想起了童年的许多人和事。

小德录从小没有母亲,没娘的孩子像根草,饥肠辘辘,饿得肚子咕咕叫,倚在墙角晒太阳,做梦吃面条。是大伯家菊子姐把他从梦幻中叫醒,揭开挎在胳膊上竹筐里的盖布,拿出一个苞谷面饼子。小德录接过饼子,再也不惦记梦里的面条了,手里可是真真实实的面饼呵!一口差不多咬掉小半个,饼子是和野菜掺合在一起烙的,粗粗拉拉噎得他直伸脖子。

再后来为了混口饭吃,菊子姐又领着小德录去王老爹家放羊……想到这里,田德录眼里禁不住潮润起来。他咬着牙,努力抑制着,把眼泪噙在眼眶里,没让流出来,直奔菊子姐的家。

到家了,门敞开着,菊子姐做梦也没想到进门的会是德录兄弟,吃惊地望着他,眼睛里突现出惊喜的光芒。

“录录,我的好兄弟,真的是你啊!”

他向她扑过去,热情激动,吁吁地喘着气。

小德录的娘殁了,是趴在菊子姐背上长大的,久别重逢,还像小时候那样。菊子姐搂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兄弟,涨红了脸,讷讷地说:“我不是做梦吧!回来也不事先捎个信儿。”

“姐,你好吗?”德录温驯地低着头扒在菊子姐的肩头上,能觉出她的心跳,整个身子因激动止不住地哆嗦着。

菊子姐松手把德录推开,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兄弟,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发现兄弟长大了,也壮实了,不由得打心眼里笑出声来。

“好!好着呢。”

“姐,我想你们。”德录说。

“我也是。不会那么巧吧?前些时日我还对你姐夫说,写信让德录回来一趟,信还没写呢,老天爷保佑,什么风把你给送回来了。”

“有啥事儿?”

“德录,在外面有对象了吗?”

“没呢,怎么啦?”德录疑惑地望着菊子姐,到底她想说什么。

“没有就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二妈、老根叔等好几个亲戚给你物色了一个好闺女,多次催我给你写信,让你回来看看行不行。”菊子姐说。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说的是蚕由嫩变老,麦由青变黄,是那么短暂而迅速,是自然不可逆转的规律。德录那年23岁,正是一个成熟男人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同意去相亲。

这天德录来到王家坳村二妈家,老根叔和好几个亲戚也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闺女的情况。闺女姓王,名秀秀,十七岁。模样长得不错,还上过初中,要不是家庭出身富农的话,早出息了。家里弟兄姐妹六人,生活困难,她是老大。新中国成立前她们家以种地为生,农忙种地,农闲挑上土特产到山里换些粮食回来卖,以补贴家用,日子过得比平常人家稍好一些,所以土改时被划了个富农成分。

大家如此热心快肠地介绍,七嘴八舌显得有些乱,但看得出来,亲戚们都很喜欢这个叫秀秀的闺女。二妈、老根叔心急地当场让德录表态,行,还是不行?

结婚是件大事情,常言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还没见着呢,让他马上做出行还是不行的决定,似乎太着急了点。其实德录听了亲戚们的介绍,对秀秀和她的家庭有些了解,心里基本认同了王秀秀。慎重起见,对二妈和老根叔点了点头说:“看了人再说吧!”

赶早不赶晚,草草买了点上门的礼品,一行人到王家相亲来了。王家老人闻讯迎出门来十分热情。大家进门落座,秀秀一一给客人上茶,她低着头给德录上茶时柔声细语地说了声“请喝茶”,并抬头瞟了德录一眼,谁曾想德录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姑娘羞红着脸,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我的天哪,她是那么漂亮!我的老婆就她了。”德录打一进门,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便已经做出了决定,眼睛就没有离开过秀秀。她,身体苗条,个子不高,有些老相,说是十七,看起来怕有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吹雨打的农村人,肤色有点儿黑,瓜子脸,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一眨地闪着灵光、激情,温雅妩媚中透着锐气。浓黑的头发梳一条独辫甩在脑后,那是一种活泼、鲜明的,典型美人坯子的标志,是她最吸引人的部分,让人一看就再也忘不了她。

通过几次接触和交流,德录发现秀秀虽然只上到初二,但要不是因为家庭的拖累,没法继续上下去的话,绝不能用平凡而简单去概括她。年纪不大,却很懂事,举止言行都很成熟。她衣着简单朴素,每次约见都很守时,有灿烂的笑容和满满的自信。短短几天俩人心中都装下了对方,临行前在二妈家请大家吃了一顿饭,算是订婚宴或改口饭吧,正式确立了关系。

饭间德录向秀秀的父母说:“请爸妈放心,我一定会对秀秀好。回去就打报告,到新疆安顿好了之后就来接她。”

秀秀父母对未来的女婿还是满意的,只是听说到新疆,那么远的地方,克拉玛依,听都没听说过,有些个不放心。女大不中留,迟早要嫁人的,好在当兵的女婿不错,实诚。人好比啥都强,远就远点儿吧,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笑,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回部队那一天,秀秀一家送德录到村口,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田德录回过身去,秀秀站在他父亲身边,手握白手巾,在眼眶边不停地拭着。田德录朝她挥了挥手,往前走,绕过树林,再朝后看,秀秀一家还立在那儿,只是太远,已经看不大清了。

新疆克拉玛依最初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和几顶被风沙吹得呼呼响的帐篷。

帐篷既不防暑抗寒又常被大风掀起,田德录被安排去挖地窝子。有些像当年在战场上挖战壕或掩体,但在这里都是些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地面以下挖约一米多深的坑,形状四方,面积约十几平方米。沙土没有粘力,容易塌方,得从小圆山拉来黄土,拌上麦草和水,搅拌成草泥抹在墙壁四周,然后再用土坯砌约大半米的矮墙,土坯也是从小圆山拉来的黄土制作而成。顶上架起几根并不圆直的檩条和椽子,铺些苇草,泥巴盖顶。好在新疆雨水少,地窝子不易垮塌,可以抵御沙漠地区常见的风沙,比帐篷强多了,而且冬暖夏凉。就是采光不好,昏暗通风差。

地窝子最大的缺欠就是顶是平的,逢下雨水流不顺畅,就应了那句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的话,只好盆盆罐罐齐上阵。于是,每到雨天,地窝子里便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叮叮咚咚好不热闹。好在戈壁滩雨稀罕,偶尔光临一次,不待你烦,它便悄然而去,却也无大碍。只是那戈壁风来得勤,且猛,一刮就是飞沙走石,不见天日。这又显现出地窝子的好处来,因是建在地平面以下背风处,风再大,也只能拂顶而过,奈何地窝子不得。讨厌的却是驾风而至的沙尘,细细的,粉粉的,无孔不入。于是,每逢刮大风,地窝子里即烟遮雾罩,浑浑噩噩,另是一番景象。风停,沙尘却不走,四处安居下来,闹得大小家什皆一色沙尘。

不管怎么说,总算安顿下来了,田德录拧亮马灯给秀秀写信,想说的话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核心的是让她速来新疆克拉玛依。

西进的列车在展平展平的戈壁沙原上疾驰着,铁路两旁的荒原,一望无际。假若没有视线尽头那些依稀可见的山影,你简直想象不出沙原究竟要伸展到什么地方。无一棵草和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有任何可以叫人联想到生命的东西。正值秋末初冬季节,远处山峦的白雪,闪烁着寒冷的银光。

秀秀乘坐的不是客车,搭乘的是运货的闷罐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随意性很大。闷罐车里空间就那么大,车上的人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面。睡觉好办,行李打开就成。吃和喝也还凑合,路上准备些干粮和水。难就难在拉和撒不方便,尤其那些拖家带口的,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弄得一个车厢里臭气熏天。

列车在行进中,一个小女孩要拉屎,下车是不可能,只能就地在列车上解决。当妈的没办法,只好让女孩蹲着拉洗脸盆里,拉完屎,屎臭熏得人头晕。一个老头把车厢门拉开一条缝,指了指脸盆,示意把盆里的屎倒掉,臭味会小一些。临近的秀秀也没多想,端起脸盆走到车门口,刚把脸盆伸出车外,一股劲风,脸盆脱手而去,站立不住。

“你不要命了!”要不是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拽住秀秀的话,说不定连盆带人一起给摔出车外。

越往西走,天越来越冷了,火车坐到尾亚,改乘汽车前往克拉玛依。

时间是十一月中旬,新疆已进入冬季,搭乘的是敞篷卡车,冰天雪地的。车过乌稍岭,左盘右旋,弯来拐去,始终没有拉直的时候。一路全是泥土石子路,坑坑洼洼。汽车行驶在上面,像小舢板航行在大海,忽上忽下,颠颠簸簸。太阳倒是早早地出来了,两侧的陡崖挤出阴冷阴冷的雪风,带着沙粒,劈头盖脸地打来,让人觉不出一丝太阳的温暖。

人人都缩着脖子,进入新疆之后,似乎不太下雪,即使下点儿小雪,也早早被汽车碾得没有了。汽车沿着两条深深的车辙,在简易公路上缓缓前行,车辙里的泥土反复被碾压研磨成灰黄的粉尘。汽车过处,车轮几乎被淹没了三分之一,灰尘立刻像云雾一般在车后飞扬。

秀秀在靠后的车厢里,坐在行李上,低着头,满头满脸都是灰,简直分不清鼻子、眉毛、眼睛的位置。猛地,汽车又一次颠得不轻,她的心也随之被吊起来,胃里好一阵翻涌,鼻子辣辣的。哇的一声,早上喝进去的糊糊,全被倒了出来。

呕吐仿佛会传染似的,一时间车厢里你吐我也吐,你一摊绿他一摊黄地比赛着,全心全意在那儿呕吐不止,恨不得把肠肠肚肚全都吐个干净。秀秀是那样地虚弱,直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直冒虚汗。

夜幕降临了,敞篷卡车总算开到了住宿点。一溜帐篷和几间土坯房的临时车站。下得车来人人头重脚轻,摇摇晃晃,个个面色蜡黄,筋疲力尽,像害过一场大病。临时车站就那么几间土坯房,人多房少。不知是进进出出的人太多,门总关不上呢,还是炉子本身就没烧得太热,土坯房中间一堵火墙,摸上去只能感到不多的一点点热气。地上全铺的是麦草,行李打开就可以睡觉。方便倒是方便,你走我来,迎来送往,车站住过多少人,恐怕没有人统计过,也无法统计。最清楚和最高兴的莫过于草丛里的虱子和跳蚤了,无须费心劳神,每天晚上都能随心所欲地享用到丰盛的大餐。这一路上秀秀的被子、棉衣裤、内衣、内裤,尤其是头发里,都是虱子和跳蚤们努力生儿育女的地方,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繁殖着。

开始的时候,一咬一个包,奇痒难忍,不停地抓挠,一抓红一片。后来虱子多了不痒,头发板结成一块,很费力地梳理一下,总能篦出一两个虱子,一掐一摊血,还带着“啪”的响声。

凛冽的寒风像一只冻僵了的怪兽,呼号声中夹着呻吟在旷野里狂奔着,发疯地摇晃着护窗板和房门。土坯房的门是几块板皮钉制的,板与板之间露着大小不一的缝,再加之人多,本身就关不太严,冻得屋里的人缩成一团还瑟瑟发抖,躺在门口的秀秀几乎一夜没睡。

这些曾经当过兵的男人们,来到克拉玛依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接来了女人,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因为她们的到来,荒漠中的克拉玛依从而呈现出春天生机勃勃的模样。

从军人到石油工人转型的过程中,在这个早穿皮袄午穿纱,风吹石头跑的茫茫戈壁滩,家,实际上成为这个世界上一个可以停靠与信赖的港湾。他们从这里不断停泊或出发,纵使走得再远,哪怕是在大漠深处,见不到一棵树和草,也会看得到回家的路,也会感知到妻子温情脉脉守望的眼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如果没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共筑爱巢,风雨同舟,他可能会有永远找不到家的感觉,他便无法排遣内心与日俱增的孤独与苍凉,甚至产生一种心无所依的挫败感。

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想拥有一个温馨幸福之家的意念与向往不会变。地窝子已经无法满足扎根油田、建设边疆的需要了,各单位纷纷盖起了一排排兵营式的平房,大多数土坯砌墙,黄土、草泥糊顶。

秀秀来到克拉玛依,采油厂基建班长田德录也分到了这么一间婚房。房子虽然不大,土坯垒好架铺的垛子,架上几根杨树或榆树杆子,垫上柳条编的床板,铺上一层干草,再把两个人的铺盖往上一铺,结婚的双人床成了!有家无具,房里显得空荡荡的。田德录不愧是基建班长,吃饭的桌子是土坯垒的,草泥抹面,溜光水滑,既实用又好看。还从保管员那里要来个肥皂箱子,放在窗下,用四根木橛子撑起来就是一张漂亮的梳妆台,放着队长媳妇胖嫂送来的一面镜子,好叫秀秀喜欢。门上、窗子上,胖嫂还剪了大红喜字贴在上面,给新房增添了不少喜庆气。

晚上,田德录下班回到家里,秀秀捻亮了擦得铮亮的马灯,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伙人来到门外。他们是田德录的战友、同事来新房闹房了,叽叽喳喳先进门的是他们的家属。齐班长的媳妇符嫂把一只小奶锅送给秀秀:“秀,我没啥送你的,以后有了孩子这奶锅用得着。”秀秀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起身让座,几个人全让到床沿、床头坐着,自己和田德录只好站着。

胖嫂给送来一小袋苞谷面,大约有七八公斤,在当时该是多么重的礼呵!秀秀初来乍到,暂时没户口,没户口也就是说没有粮食供应,两个人吃一个人的粮,粮食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感动得秀秀热泪盈眶不知说啥好。胖嫂看看空荡荡的屋里,不由得感叹起来:“现在结婚也干脆,两床被子合到一起就行了。在我们河南老家可是件大事儿,坐花轿拜大堂,一天下来晕头转向烦琐死了。”说着拉过秀秀的手。

“往后咱们一起干活,有啥为难事儿,找我许胖!”

“谢谢!可我啥也不会,要拖累大家了,一定好好学。”秀秀不好意思地说。

“人家咋做你咋做,学啥呀!出力气的活儿,舍得下死力就中。”

“胖嫂,你这话不全对。人呀,心灵手巧的,啥子活儿都干得好;笨头笨脑的榆木疙瘩,只晓得出牛力气,干出来的活呀——”一个叫芳芳的四川女人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笑了,“哈哈,像老太婆的裤裆——提不起!”顿时,小小的屋子里笑了个人仰马翻。

叽叽喳喳地来了,咋咋呼呼地嚷着,要不是后来又来了一拨人,屋里挤不下,娘儿们还要闹下去。

夜深了,月光斜照窗口洒在床上,田德录拧熄了马灯,把秀秀拥进怀里。俩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任令人心荡的快乐消融着战栗的身体。月光下秀秀双目微闭,田德录亲吻着她细长微抖的睫毛、湿热的双唇、白皙如玉的脖颈。正当他为秀秀脖颈与肩胛连接处美妙弧线而感动时,秀秀突然睁开迷蒙的双眼,从田德录的肩头抽出右手,把丈夫的双眼轻轻掩上不让看。田德录低下头,将头深深地埋在秀秀温柔的怀里,吮吸着那醉人的芳香……

月亮越升越高,忧郁的银光,给寂静的沙丘抹一层苍白,茫茫的戈壁荒原越发显得朦胧而神秘。耸起的芨芨草团,沙柳莽丛,骆驼刺堆,在月光中投下可疑的暗影。星星在深邃的夜空中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窥视这神秘的茫茫荒野。

共和国那些年遭受了天灾人祸,全国人民最大的困难是粮食、副食品短缺,几乎人人吃不饱肚子,随之而来的是不少人开始得浮肿病。为了确保矿区大人小孩的身体,矿区党委积极开展农副业生产,组织职工家属进行农副业生产和社会服务工作,成立了人民公社。随着时代的变迁,后来又叫五七家属管理站、劳动服务公司。

秀秀来克拉玛依之后,她和她的姐妹们,挖管沟、打土块、盖房子、掏厕所……什么又脏又累的活儿都干过。

女人打土块,泥里来水里去,对于克拉玛依的女人来说,在那个年代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但毕竟不同于男人呵!取土、和泥、装泥、脱坯,弯腰端起20多公斤重的泥模,紧抱在怀里,跑向土块场——少则50米,多则100多米的地方扣下,如此往返200多次,即使是人高马大的男子汉也吃不消,体力消耗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

秀秀每天需要完成500个土块的定额,队上给记10分工,一个月下来便可以挣上全额工资30元钱。这30元钱对刚成家的秀秀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她需要买高价粮来维持生活,还得寄钱回老家,帮助爸爸妈妈供弟弟妹妹上学。但是要完成500土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黄土就得挖好大一堆。她没有打过土块,开初几天手忙脚乱,累得要死还是完不成定额,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加班加点。紧挨着她的胖嫂,年龄比她大许多而且胖,干起活来却一点儿不显得拙笨,有条不紊很从容。头天下午挖好打500土块的干黄土,放水泡上这才回队里吃晚饭,吃过饭干土也泡透了,赤着脚裤腿卷得高高的,跳到泥坑里“噗嗤噗嗤”上下来回踩上一通,把和好的泥一锹锹地挖出来,堆成浑圆的土馒头,表面抹光。让和好的泥放在那里像发面那样醒着,待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再翻一遍,便开始装模、端模、扣模,一次三块。周而复始直到把和好的那堆泥扣完为止,这时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回到家里还能好好睡一个午觉。下午待土块半干成型上架,点点数验收就行了。

秀秀也学着胖嫂那样合理安排时间,果真轻松一些,但要完成定额还是非常吃力。看看旁边的老姐姐羡慕死了,有条不紊,看似不紧不慢,但很出活儿。除腰上围一块麻袋片做的围裙满是泥水外,其他地方基本是干净的,不像自己手忙脚乱的,弄得满头满脸不是泥就是水。后来胖嫂把着手教她如何打土块,从装模教起,只见她敏捷地把土块模打湿,用干沙涮一涮,平平地摆放在地上,伸开胡萝卜般的五指,双手灵巧地插入软硬适度的泥里,顺势往下一刮,在地下滚成一团,捧起往模子里一甩,刚好装满三孔土块模,双手将稍稍多余的泥一掌抹掉。然后猫腰抓住模子两头,挺起肚子,端起20多公斤的土块模,跑向平整好的土块场,定好距离,再猛地翻扑过去,慢慢地提起模子,三块土块便有棱有角地齐齐排在地上,然后再用模子底往土块上轻轻一压,将一些微微翘起的棱角修整得平平展展的。胖嫂多次示范给她看,每一次装模的泥团,不多也不少,尽可能做到刚好一模子,这样省力又省事儿。每扣一次模,在重新装模前湿模里撒干沙子尽量撒均匀,否则起模会很困难,而且土块成型不是缺角就是少棱的质量差。几天之后熟能生巧,秀秀也能像老大姐那样完成定额了。

天不亮秀秀就起床了,起床的时候,丈夫还在打着呼噜。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呼噜的,秀秀的确记不起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自己睡不着觉,半夜一醒来,耳朵里就会听到德录的呼噜声,一声进一声出,一声长一声短。开始是讨厌,听着心烦,觉得咋就嫁这么个人!后来时间长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黄牛满地走,秀秀也就慢慢适应了,只有在丈夫的呼噜声中才睡得踏实。如果一觉醒来,还生怕听不到德录的呼噜声,总担心他吐出的那口气收不回来。于是,就耐心地等着,等丈夫把吐出去的那口气重新吸进去了,秀秀才长长地松口气。男人的一口气真长,要等好一阵子。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梳洗时也尽量做到不出声,生怕把丈夫吵醒。梳洗完毕出门的时候,丈夫还在睡觉。他当班长不容易,操不完的心,总是早出晚归。秀秀要去土块场,把头天泡好的泥巴搅拌翻和一遍,让泥巴更均匀软和。路过胖嫂的土块场,老大姐比她来得还要早,正一锹一锹地翻和着,看见秀秀来到,伸直腰打了声招呼:“来了。”

“胖嫂,咋这么早?”

“睡不着,趁天凉快多干点儿。不像你们年轻人,搂着男人一晚上折腾,恋床!”

“胖嫂……”想起昨晚与丈夫的缠绵,秀秀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天黑虽然看不见,但脸热热的自己能感觉得到。她不再理会胖嫂的玩笑,操起铁锹,开始翻和泥巴。一锹盖一锹,下锹拍上锹“啪”的一声响,然后抽锹捣几下,周而复始。重新翻和好那一堆泥,太阳已经出来了,秀秀回到家里吃早饭,丈夫老田上班去了,锅里的苞谷窝窝头和糊糊还是热的。

秀秀吃过早饭,没有像往天那样马上出门去土块场,不知怎么了,这天她感到特别的困乏,身上懒懒的不想动。她在床头上靠了一会儿,心想再不去的话,太阳会越升越高,天越来越热,大中午站在泥里水里打土块的滋味不好受。想到这里她觉得没有那么困乏了,起身来到土块场,从水坑里捞出浸泡的土块模子,装泥、弯腰端起土块模来到晾晒场,扣模、脱坯,刷沙。一道道工序完成,三块有棱有角的土块晾晒在土块场上。周而复始,三块一组,一排排像列队的士兵整齐而有序。

还不到中午,天上没一丝儿云彩,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秀秀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抱在怀里的土块模也越来越重。这时她下腹轻微有些疼痛,伴随着腰酸及下坠的感觉。一阵少许湿热,是不是来月经了,有两个多月没来过了,今天是怎么了?觉得有些奇怪。她解下腰里的麻袋片,快步来到场边的一条山沟,躲在没人看得见的一丛灌木后面,又一阵小腹剧痛,像七八只手一齐使劲拽。她脱下裤子蹲下,血,汩汩地从下身涌了出来。紧接着她看到一片黑黑的圈圈里,有一个白色的椭圆形的小团,小团的中间有一个黑黑的点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虽然小腹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下坠,想尿尿的感觉也没有了,但她还是感到有些骇怕。

秀秀赶紧把胖嫂叫来,指着那摊黑圈圈问是什么东西,她这是怎么了。

“傻瓜,你是不是怀孕了?”胖嫂看了看地上那一摊东西说。

“没有呵!我不知道。”秀秀回答道。

“你有多长时间没来月经了?”

“两三个月吧,怎么了?我的月经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哪个记得那么清楚。”

“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是流产了。”秀秀少不更事,把胖嫂心疼得跟啥似的,朝她直摇头。

“流产!你是说,你是说我的孩子没了?”秀秀指了指地上那一摊血。

胖嫂难过地点了点头。

“呵!我的孩子……”秀秀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胖嫂叫来人把秀秀抬回家,赶紧通知田德录和队里的卫生员。卫生员来到秀秀还在昏迷之中,把过脉后说:“劳累过度,加上小产,急火攻心,一时昏迷。不碍事儿,过一会就会醒来的。”然后回过头去责怪田德录没有照顾好秀秀,妻子怀孕这么大的事儿,做丈夫的竟然不知道。小产,也得坐月子,好好静养,要加强营养。

早年,小鸟从克拉玛依上空飞过,这里是无法栖身的死亡之海呵!是进去出不来的荒漠。时间过去了五年,一排排整齐有序的营房坐落在这里,医院、邮局、商店、俱乐部、学校……如雨后春笋一般建起来了。初具城镇规模的克拉玛依,如今旧貌换新颜,成千上万的钻探工人、采油工人、炼油工人汇集在这里,车来人往,到处都在传唱着《我为祖国献石油》这首脍炙人口的歌: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

石油人的心被歌声点燃了,人人热血沸腾,激情万丈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田德录回家休假了半月,又要重返大漠深处的钻井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秀秀想着咋样也得给丈夫做顿好吃的。

可恰逢月末,当月的粮、油及各种供应月初早早就买完了,那几年全国人民都在挨饿,人人吃不饱。石油工人的定量也一减再减,肚子总好像空着,能吃下一头牛。每到月末,当月的吃完了,下月的还没到,按规定是不可以提前购买的。也不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自从克拉玛依形成城镇,附近农村的农民、农场家属不时有人来到集市上,偷偷摸摸倒卖粮食、鸡蛋什么的,价钱虽然贵得吓人,但拿粮票换要便宜许多。为了给丈夫做这顿出行的饭食,秀秀狠了狠心,来到集市上。街角边蹲着一个老妇女,面前放一竹篮,竹篮用布掩盖着,掀开一小角露出了下面的鸡蛋。

“卖吗?多少钱一个?”秀秀上前轻声地问道。

“不卖,用粮票换。”老妇女向四周警觉地看了看说。

“咋换?”

“1斤粮票换4个鸡蛋。”

“2斤换10个,行不?”

“9个。”老妇女很会做生意。

“10个吧,好事成双,图个十全十美,吉利!”秀秀说。

“不行,不行,9个我都亏大了。”老妇女提着篮子要走,当时在集市上卖东西,不可以固定在一个地方,要经常变换着,像打游击,否则一旦被民兵联防逮住,轻则没收货、款,重则收押劳动教养。

“行!9个就9个。我给你2斤粮票再加1元钱,凑个整数,给我10个鸡蛋。”秀秀不是嫌9个少,真的是想图个吉利,十全十美。

回到家里秀秀炒了4个鸡蛋,剩下的6个煮了留着丈夫带路上吃。晚饭一盘黄灿灿香喷喷的炒鸡蛋端上桌子,田德录的眼睛都亮了,好长时间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了。

秀秀给丈夫碗里夹了一大块,总共就炒了4个鸡蛋,这一筷子下去盘子里便所剩无几了。田德录夹起一小块来放进嘴里,啧啧赞不绝口:“真香!”然后把碗里的鸡蛋夹回给妻子。

“香吗?香你就多吃点儿。”秀秀夹起鸡蛋要放回丈夫碗里,被丈夫的筷子压着不让,一双深沉和感激的眼睛望着丈夫,眼圈红红的。

“真的很香。秀,你吃吧!把身子骨养得棒棒的,给咱生个孩子。”田德录望着一脸菜色的妻子。

“你……”秀秀心里热热的,鼻子酸疼起来,眼泪流了一脸。她愧疚、她委屈,自从那次流产之后,三年了,不知是生活差还是什么原因,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深感对不起田家。

没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结果的树,总缺点儿什么!

这天夜里,朦胧、柔和、宁静,两颗心温暖着、律动着、泛着无限的情和爱。秀秀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丈夫下巴处,整个人依在他的怀中,幽幽地叹息说:“老田,要是我生不出孩子呢?”

“怎么会呢!我们还年轻,会有的。”田德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搂紧妻子。秀秀在无声地垂泪,泪水洇湿了丈夫的背心。

第二天,秀秀依依不舍送丈夫到车站,值班车渐渐远去。汽车轮在大漠的肌肤上勒出深深的两道辙印,车辙里的灰土被反复辗压研磨成黄黄的粉尘,汽车过处,车轮几乎被淹没了三分之一,灰尘立刻像云雾一般在车后飞扬。当汽车消失在地平线,两条深深的车辙伸向天尽头的时候,秀秀的心一下子收紧了,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滚落下来。待她回到家里,桌子上扣着一个碗,碗下面放着丈夫带路上吃的6个鸡蛋。明明记得给丈夫装在他挎包里了,什么时候他又拿了出来?秀秀望着那6个会走路的鸡蛋,害得她又伤心地哭了一场。

胖嫂和秀秀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朋友,这天俩人一边纳鞋底一边拉家常。

“秀,你们结婚快五年了,没打算要个孩子?”

秀秀纳鞋底的动作变得缓慢了,不过只一小会儿。

“……有的。”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呀?”

“不知道,这种事儿谁能说得准。”

“不会是你们……”

“自从那次打土块小产之后,月例一直不正常,时来时不来的。”

“秀,那你可得去医院看看。”

“上医院?我怕。”

“怕哪样?有病治病,明天我陪你去。”

胖嫂陪秀秀去做了一次检查,医生遗憾地告诉她,因为那次流产,严重的子宫内膜炎造成卵巢堵塞,正常受孕的概率非常小了。

秀秀得知自己有可能永远不会生小孩的结论时,精神彻底崩溃了。她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一个女人不能生小孩那还叫女人吗?生孩子是做女人最基本的能力,她却没有。秀秀简直没活下去的勇气了。那天,她在西戈壁徘徊了几乎一个晚上,备受痛苦的煎熬。最终,还是放不下所有爱她的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中。

天黑了许久还不见妻子回家,田德录满世界寻找,当秀秀回到家时,田德录一把抱住妻子,足足五分钟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话未说泪先流,秀秀哽咽着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告诉了丈夫,已是泪流满面。

田德录听妻子说,也许永远不会生孩子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秀秀一直在哭,她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好像决心要把心里的委屈和无助,全部通过眼泪倾泻出来。田德录看见她痛不欲生的样子,眼皮红肿,面皮苍白,微张着嘴,下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眼泪、鼻涕和口水,一串串地往下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搂抱着妻子,不停地对她说:“秀,只要有你,什么都不重要。你知道吗?这大半晚上我见不着你有多着急!那一刻,我真的快疯了。去了你所有朋友的家,我的心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

没什么能阻止她哭泣,没有。她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昏然睡去。但秀秀睡得很不踏实,睡眠中总是定格在那一天。她和丈夫从幼儿园门口经过,巧遇同事小张夫妻俩牵着三岁的儿子从幼儿园里出来。儿子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小张弯腰抱起儿子,在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一抬头,看见秀秀两口子朝他们走过来,并且望着彬彬笑。老田张着手要抱抱孩子,彬彬也不认生,老田接过孩子,一举架过头顶,让彬彬双腿夹着他的脖子,稳坐在他的肩膀上,一颠一颠地做骑马状。嘴里还高兴地唱着:

送儿去当兵

当兵要当解放军

挎长枪,骑大马

胸前戴朵大红花

咚锵咚锵咚咚锵

挎长枪 骑大马

胸前戴朵大红花

……

每次她都在这时候惊醒,老田真是太爱孩子了。爱,是需要付出的。肯为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牺牲自己的幸福才是真爱。既然不能给他生孩子,却又那样地爱他,秀秀叹息一声,沉痛而坚决地说:“我们分手吧。”秀秀泣哭了很久,提出离婚的请求。

秀秀的话让田德录惊呆了,他没有想到秀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平时他是那样地爱她、疼她,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秀秀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最离不开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无情无义、让人肝肠寸断的请求。莫不是烧糊涂了,他摸了摸面如死灰的妻子,并没有发烧。田德录得知秀秀不能生育,已经很受打击,很委屈了,没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了妻子……他无法承受一无所有的现实,舍不得和秀秀分手,捂着她的嘴说:

“胡说啥呢,能怪你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有没有小孩我不在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很知足了。”

秀秀心里一阵剧痛,又开始无声地哭泣,眼泪像泉水般涌了出来,田德录轻轻地给擦拭着,擦了又流,身子还一抽一抽的。

初冬,天已经很冷了,尤其是在新疆克拉玛依,更是滴水成冰,呼出的气一遇到严寒就变成霜,像冒烟似的。这天拂晓,天刚有点蒙蒙亮,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在深邃微白的天空,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是黑的,可天上全白。路边的杨树枝在微微颤动着,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之中。在通往炼油厂养猪场的马路上,秀秀急匆匆要赶去上班,最近每天都会提前上班从这里经过。养猪场里有头母猪快要生崽了,作为伺养班长的她放心不下。

太阳虽然没有升起来,可是显而易见,太阳就要在天边一片红光中跳将出来,跟大地相会了,刚才还暗影幢幢的景物渐渐地清晰起来。秀秀感到一阵尿急,她快步跑向路边的一所公厕,无意间发现路口有一个纸箱。不会是没人要的吧?挺新的一个箱子,还不小呢,是谁那么不小心把箱子丢这儿了?秀秀蹲在厕所里还在想。

她解完手再次经过那个纸箱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箱子是新的,而且没有加封,这大清早的,谁把好好的一个纸箱子放这儿,不会是空的吧?秀秀心生怀疑,打开箱子一看,惊得“呵”的一声,原来箱子里装的是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秀秀顿时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无助地看看四周,一个人影都不见。这时有一辆汽车从远处亮着大灯朝这边开来,秀秀招手想让汽车停下来,还不等她喊出声,汽车拐弯开走了。原来汽车不是朝猪场方向开来的,怎么办?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也不知婴儿是死是活。一阵寒风吹过,透心凉,秀秀打了个寒战,天太冷了。她顾不得那么多,俯下身子抱起纸箱子里的婴儿,小心地托在手里。婴儿小小的脑袋,黑头顶,脸上皱皱巴巴像放蔫的茄子。她看见婴儿的小嘴似乎动了那么一下,婴儿上唇分成了两瓣,中间有一个非常大的缺口,上嘴唇是裂开的,像兔子的上唇一样,原来是个豁嘴孩子,其中一边的唇与上面的一个鼻孔连在了一起。

难怪会被人遗弃呢!再摸摸鼻子,温温的,喘气着呢。这大冷的天,婴儿居然还活着,秀秀赶紧解开棉衣,把不知道被谁扔在马路边的豁嘴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裹了裹棉衣快步朝猪场跑。

还没等她跑进大门,秀秀又改变了主意,心想抱猪场里有啥用,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还不如抱回家去方便些,于是调转头又往家里走。走进家门,院子里静静的。

“老田,快起来,我捡到一个小娃娃。”喊声惊飞了房前榆树上跳来跳去的几只麻雀。

“什么事啊!大惊小怪的,不要乱开玩笑。”上个世纪60年代,手握方向盘的汽车司机,比一般干部吃香得多,这年田德录好不容易调车队开汽车,昨天收车已是下半夜,回家正睡觉呢,睡梦中被妻子喊醒,有些不高兴,揉着惺忪的眼睛咕噜道。

“是真的,我没有开玩笑,你起来看嘛。”说着走进他们睡觉的房间,解开怀抱,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孩儿放在床上。

“你咋能这样!啥样的东西不好捡,别人的小娃娃也往家里搬?”丈夫懒慵慵地坐了起来,乜了一眼床上的婴孩儿。

“小娃娃不知被谁个撂马路边,这大冷天的,不抱回来还不冻死呵!”秀秀把窗帘拉开,阳光透过窗扉,屋子亮堂了许多。回到家里,小婴孩儿随着温度的变化,眉眼舒展开来,不再像放蔫的茄子,小脸蛋开始由紫变红。

小婴孩儿不知是被惊吓,还是暖和过来饿了,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宁静的清晨清脆而嘹亮,被传出去很远,很远。哭声告诉人们一个生命的存在,也在提醒屋里的两个大人,我饿,尿湿了,需要关爱。

“真的是没人要的小孩?”田德录有些惊喜,他做梦都想有个自己的小孩,这么多年过去了,秀秀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倒是想过抱养一个,可总没有合适的。听说捡到一个没人要的小孩,莫不是冥冥之中上天特意安排,不让他绝后?他兴冲冲地翻身爬起来,抱起襁褓里的小婴孩儿,当他看见那张兔唇般的豁嘴,吓得“啊”的一声,立刻又放了回去。

“怎么了?”

“豁兔小孩!”田德录原本满心欢喜,发现是有残疾的孩子,突然感到失落、失望,老天爷从来都是不让人称心如意的。

“豁兔怎么了,也是有生命小孩儿。”

秀秀抱着豁兔孩儿摇着哄着,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啼哭着,大概是尿湿了,秀秀找来块旧布准备给换上。当她打开襁褓,不光尿湿了,还拉了一摊屎,稀稀的又腥又臭。一看是个男孩,喜得跟啥似的,秀秀高兴地吩咐道:“快,倒盆热水来,小娃娃拉屎了,得洗洗。是个带把的!”

洗好屁股,重新换好尿布裹好小被子,豁兔孩不哭了,眼睛也不睁,紧闭着,小豁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寻找吃的。可家里没有适合小婴孩吃的东西,给他弄点儿啥呢,一时还真让秀秀作了难。

“先喂点儿水吧。”田德录说。

水倒来了,可连点儿糖都没有,只能喂他白开水。田德录粗手笨脚的用勺子喂,豁兔孩的嘴像一个破烂的漏斗,很难喂进去,弄得满脸都是水。偶尔流进咽喉里一点点引起剧烈的呛咳,豁兔孩憋得像要爆炸的栗子。急得秀秀把孩子往丈夫怀里一塞说:“不行,得找个奶瓶去。”说完转身出了门。

秀秀从胖嫂那里借来奶瓶,还有半袋奶粉,冲好奶粉秀秀在自己的脸上试了试,不凉也不烫,这才给豁兔孩喂奶。奶嘴子放在豁兔孩的唇中间含不住,只能放嘴角边才能噙着奶嘴子,豁兔孩使劲地吮着,听得见吞奶的声音。不一会喝下去半瓶奶子。他大概是吃饱喝足了,这才把双眼睁开,两只眼睛和小脸蛋相比,显得特别大,黑黑的,圆溜溜直转。虽然他刚问世不久,秀秀从豁兔孩露出的瞳仁里,发现他似乎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什么也不用问,我就是这样来到克拉玛依,成了养父母田德录和王秀秀的儿子的。那天养父母俩人商量了很久,都没能给我取一个满意的名字,后来养母秀秀提出给豁兔孩取名绿原,田绿原。取义绿色生命的意思,并进一步解释道,还有另一层寓意,原取其缘的谐音,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缘分。小名就叫圆圆好了,一个永不分离团团圆圆的美好祝愿。到底是上过中学的人!秀秀的提议得到田德录的赞同,从此豁兔孩有了自己的名字——田绿原。

打那以后,原先冷清的小屋里装满了孩子的哭闹声,欢笑声,牙牙学语声。那是圆圆在上演翻身,爬行,直坐,蹒跚学步。每一种声音,每一个动作,都在爸爸妈妈的热切关注之中。圆圆的点滴进步和成长都是爸爸妈妈幸福快乐的源泉,稍有不适和病痛都是爸爸妈妈焦急忧虑的起点,恨不能替他承担。常言说,有儿不愁长,七坐八爬九长牙。

圆圆从学翻身开始,七个月大,他已经可以稳稳地坐着了,以小屁股为中心,观察周围伸手可触及的东西,能拿的就拿,拿不到的使劲伸手,或者扭动小屁股也要去够,可能是因为比较瘦弱的关系吧够不着的时候多,常常会急得哇哇大哭。

八个月了,一天秀秀发现圆圆开始学爬了。先向后爬,可能是由于手比脚灵活、脚还使不上劲或者不会使劲,腰也没有力量,手一撑,身体就向后移动。圆圆似乎对自己的这个进步很感兴趣,经常向后爬,爬着爬着就滑到床边,秀秀赶紧把儿子拖回来,放到床中央,圆圆接着继续向后爬,不亦乐乎啊!后来圆圆终于学会向前爬了,姿势特别搞笑,像只小青蛙,而且可能是性子急的原因,爬得比较快,横冲直撞,左膝盖一直着地,右膝盖几乎不着地,而是半跨的姿势,扑腾扑腾的。田德录看见儿子会爬了,高兴得只想笑,可秀秀笑不出来。儿子会爬自然是好事儿,可他活动的空间大了,也就是说家里从此不能离开人。可夫妻俩又不能不去上班,虽然百般不放心家里的儿子,还是不得不像大多数人家一样,狠心地用绳子捆住圆圆的腰,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只能在床上。

秀秀上班来到养猪场,一汽车猪饲料开到库房,作为班长的她安排人卸车,自己则率先站在车跟前扛麻包。只见她把披肩往背上一搭,然后用块方头巾把头发全部包起来,站在车厢旁边,腰微微向下弓着对车上的人说:“来,给我上。”

车上的人把麻袋拖过来靠在秀秀的背上,她两只手从头顶伸过去,分别紧紧抓住麻袋的两个角,一伸腰,九十几公斤的麻袋被秀秀背起来了,一步一步地朝库房里走。开始秀秀并不觉得十分吃力,步子也还稳当。可到了后来她感到越来越沉重,脚底下有些发飘,喘气也不均匀了,腰像要断了似的。秀秀咬咬牙,艰难地挪动着,终于进到库房里卸下麻包,顿时气也匀了,脚下也踏实了。

“秀秀,上车拖麻袋吧,扛麻包的活儿让我们来干。”一个大块头中年妇女说。

和这些卸车的妇女们相比,一米五七的秀秀的确显得单薄了些。秀秀虽说很累,衬衣后背让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九十多公斤的麻包压在背上明显力不从心。但这是她的工作,没有理由比别人特殊,她非常感激中年妇女的关心,越是这样,越不能打退堂鼓,秀秀朝劝她上车拖麻包的大姐笑了笑说:“没事,我能行,谢谢!”

心里生出一股豪气,还有一点儿兴奋,因为她没有被压趴下。只见她把被汗水粘在眉尖的一绺头发理了理,弓腰挺胸地又站在车厢跟前。

接连卸了两汽车饲料,小翠跑来对秀秀说:“班长,一头母猪难产,半天生不下来,你快去看看吧。”秀秀背上的披肩顾不得摘下,头上还顶着头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快步跟着来人朝猪圈跑。

这是一头脱过肛的母猪,为了让这头母猪安全产仔,早些时候秀秀曾经配合兽医对它实施过实验性“缝肛”手术。印象太深了,缝合那天秀秀趴在地上,摁住猪的后腿,还不等兽医缝针,扑哧一声,拉了她一身的猪粪,稀稀的又腥又臭,也腾不出手去擦拭一下。好在她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成天在猪圈里讨生活,腥与臭全不当回事。

母猪临产阵痛,根本安生不下来,在猪圈里疼得走来走去,还一阵阵的直撞护栏。时间过去两个多小时,猪仔还没生出来,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许是累了,乏了,无力地躺在猪圈麦草秸垫的盘窝上,肚子一鼓一鼓,嘴巴里哼哼唧唧。秀秀蹲在地上不停地轻揉母猪肚子助产,无济于事,显然是不能再等了。决定强行接生,一个字,掏。

兰姐准备好热水、抹布和用来装小猪崽的大纸箱,里面垫上厚棉花。然后,秀秀把右臂的衣袖挽到胳肢窝,左边的也高高挽起,用肥皂水仔细洗手,洗胳膊。眼睛给小翠递了个眼神,干吧。小翠蹲在母猪的身侧,双手有节奏的从前向后推动猪的肚子,秀秀从猪的后面试探着,慢慢伸进手,小臂,再往里,母猪疼得四条腿斜斜地伸起,几乎要侧转身来,兰姐急忙按压住。一会儿,秀秀两眼发光,好像捞到了宝贝,她的中指触及到猪仔的耳根。因五指并拢,猪仔的鼻子太滑,再加上母猪产道收缩努劲,很难用力扣住胎儿,使得助产困难。手臂只好慢慢回撤,然后把早就备好的一条棉织带子(约五六十厘米长,在带子一端打个活结,带子的另一端通过活结中间形成一个可拉紧的圆圈)伸入产道,用中指顶端推带子圈套住仔猪的下颌部和耳根,另一只手把带子慢慢拉紧。当产道的那只手觉得带子已套准并拉紧了,随着母猪分娩的努劲,在产道外一手也同时用力拉带子,促使仔猪冲过卡关随手娩出。

终于掏出来了,一只光溜溜软乎乎的猪仔,只可惜没有声息,死的!“怪不得,母猪会生不下来。”小翠接过死猪仔放在一边,秀秀接着掏,第二只出来,热乎乎,全身被一层薄薄的包衣包裹着,又滑又黏,腥腥的。秀秀用抹布擦去猪仔嘴巴里的东西,赶紧把小猪的嘴露出来,以免被包衣包太久呛死。再把小猪全身擦拭干净,把脐带剪断消毒,小猪仔被放进纸箱中,它闭着眼在纸箱里一跌一撞的,撞得纸箱砰砰乱响。秀秀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挂着轻松的笑。

这头脱过肛的母猪很争气,后面生起来就顺利多了,连同那头死猪仔,一共生下八头。等接生完,秀秀蹲在地上竟站不起来,是在小翠和兰姐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腿僵直得走不动路。一抬头太阳已偏西,早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圆圆还锁在家里,手也顾不得好好洗,随便冲了冲便一瘸一拐地往家跑。

白热的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了,但威力仍不见减弱,晒在身上热热的。从猪场到家属院,要穿过一片戈壁滩。黄沙丘、沙柳丛、寸草滩……平时这段路,秀秀没觉得有多远,这天她走路是带小跑,跑得累了才放慢速度走几步,稍稍休息一下接着再跑,连跑带走咋总也走不到头似的,跟平时不一样。

秀秀大汗淋漓总算跑到家门口,咋没听见儿子的哭声呢?平时可不是这样,大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哭喊声,今天这是怎么了?除了听得见自己喘粗气的声音外,斜阳好像灼掉了一切声音,死海一般寂静,周围显得异常的空旷和枯燥。不会出啥意外吧?不祥的预感在她脑子里一闪,手也不听使唤起来,哆嗦着半天才打开门锁。儿子果然不在床上,捆儿子腰上的那根绳子空空的,耷拉在床沿。圆圆不见了,秀秀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开始摇摇晃晃,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哭出声来。

一双无助的泪眼望着耷拉在床沿的那根绳子,被门外的风,吹得一摆一摆的,像在暗示着什么。她慢慢止住哭声,似乎听见有轻微打鼾的呼噜声,趴地上朝床底下一看,原来儿子自己挣开腰上的绳子,从床上掉下来,哭累了爬床底下睡着了。老天爷保佑,儿子没事儿,秀秀喜出望外,赶紧爬床底下抱起儿子。圆圆浑身上下沾满灰尘,小脸蛋被鼻涕、眼泪和的泥巴糊得分不清鼻子眼睛。不知在地上爬了多长时间,鼻子尖被磨下去一层皮,血肉模糊的。秀秀紧搂着儿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喊着:“圆圆,我可怜的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差点晕厥过去瘫坐在床上,眼泪像奔涌的喷泉,不停地迸流出来。

圆圆的豁兔嘴,始终是爸妈最大的心结。省吃俭用总算攒够了给圆圆做豁兔嘴手术的钱。田德录和秀秀俩人带着圆圆来到乌鲁木齐人民医院,好大的一家医院,光手术室就占了一层楼。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王的中年女大夫,有一张端庄秀气的脸,额头眼角隐约可见岁月留下的细细年轮。她诊视过圆圆的豁嘴之后,眼神有些复杂,张了张嘴,“只是……”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不好说的为难事儿。

“只是什么?是不是手术有风险,我们签字,只要能治好孩子的豁嘴就行。”田德录是个急性人。

“不是签字不签字的问题,你们孩子的嘴豁得太严重了,手术比较麻烦,一次的成功率不敢保证,你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王医生说。

“什么意思?”

“这不是一般的手术,如果这一次不理想的话,过些时还得再做第二次或第三次。你们考虑好做还是不做?”王医生解释道。

“做!孩子越小手术越好,我们已经等了三年了,不能再等了。”秀秀斩钉截铁地说。

王医生听说他们来自克拉玛依油田,说:“我们会尽力的。”

手术那一天,秀秀目送着圆圆躺在活动床上,被护士推进漆有“手术室”三个大红字的玻璃门之后,焦急地徘徊在森严的大门之外,提心吊胆地望着那神秘的似乎很可怕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门里边的所有人身上。

手术室外面的座椅,被无数人的肌肤磨出油亮的木纹。秀秀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想象着圆圆的手术进程:是给他全身麻醉还是局部麻醉……切开肌肤……会不会疼呀!该用头发丝般的线,开始一层层细密地缝合了吧……他们……

真是无比痛苦的煎熬,秀秀觉得自己的双肩像背了好重好重的东西一样,压得喘不过气来。心跳得厉害,流动的血想冲破皮肤、晦涩地贴在咽喉。眼睛盯着手术室的大门,身体温度不断在升高……

手术时间被拉长,显得特别慢。什么叫度日如年,此时此刻的秀秀才真正体会到。她不停地看墙上那个挂钟,十分钟、半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护士推着活动床从手术室里出来,因为是全麻,圆圆还在昏迷之中。当圆圆醒来睁开眼,看到妈妈守在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

秀秀激动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手摸着儿子的头,一手抹着泪,嘴里喊着:“圆圆,圆圆!你总算醒过来了。”

不知什么原因,手术不太成功,豁唇虽然缝合了,却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任谁一看,都知道曾经是个豁唇。

秀秀这一辈子觉得最对不起丈夫的,就是没有给他生个孩子,自从有了圆圆之后,这种内疚略微得到些安慰,全身心投入到抚育儿子的日常生活之中,便顾不得想太多。

十一

老家的大妹秀梅,经人介绍来新疆乌苏嫁人,先到克拉玛依看望姐姐和姐夫。

父母不在跟前,秀梅远嫁乌苏,当姐姐的倾其所有给她准备了些嫁妆,临别前想请她吃一顿好点儿的饭食,可她做不到。每天的苞谷糊糊和窝窝头都不敢敞开吃,因为定量太低,几乎人人吃不饱。

国营饭店里倒是有羊杂碎,面肺子什么的卖,特别是那个昆仑饭店,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见卖羊头和羊蹄子的。那些年正儿八经的羊肉,全都出口偿还外债了,剩下的羊头、羊蹄、羊杂碎也不是老百姓随便可以吃上的。当年买什么都得凭票证,大到自行车、缝纫机,小到肥皂、火柴,几乎涵盖了所有紧缺商品。饭店吃饭自然得要钱和粮票,秀梅来新疆的那一年,想上饭店吃饭,有钱有粮票还不行,还得凭外地公职人员出差证明,去食品公司专职机构领取就餐证,方可去饭店就餐。本市干部职工和居民,有钱有粮票即使进到饭店里,也只能闻个香,看着那些外地出差人就餐流口水。

这一年田德录已经调工会任干事,成了坐办公室的干部了。下班回到家里,秀秀说:“老田,大妹来好几天了,天天糊糊、窝窝头,窝窝头、糊糊,面条都难得吃一顿。我倒是攒了点儿钱和粮票,想请大妹上饭店吃一次羊杂碎,只可惜弄不到就餐证。”

“大妹就要出嫁了,作为娘家人,不能委屈了她。上饭店请吃饭,应该的,过两天吧,就餐证我来想办法。”田德录想了想说。

第二天田德录交给秀秀两张就餐证,让姐妹俩去昆仑饭店吃饭。因为只有两张就餐证,田德录没有去留在家看孩子。姐妹俩来到昆仑饭店,吃饭的人真不少,开票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运气还真好,恰逢那天不光有羊杂碎,还是羊头和羊蹄子卖。

不断有闻讯赶来吃饭的人,总共就那么七八张桌子,开好票的人得站在吃饭的人背后候座儿,人走一个,立马坐上去,一人一份。秀秀站在开票的长队里,离窗口是越来越近,终于轮到她开票了,递上钱、粮票和就餐证,好一阵不见有就餐的饭牌子递出来。秀秀好生奇怪,正准备问是咋回事儿,从售票室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对秀秀说:“同志,麻烦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我们找你有点事儿。”说完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嘴唇撇了撇带头前面走了。

秀秀姐妹俩跟着进了一间办公室,年轻女人把秀秀买饭牌子的钱、粮票和就餐证交给一中年男人,小声地说:“经理,这人用的是假就餐证来吃饭,你看咋处理?”像汇报什么秘密似的,说完退了出去。

“把门关上。”经理吩咐道。

门被年轻女人轻轻地关上了。经理大约四十岁左右,个儿不高,有些秃顶。中山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左前胸袋插两支钢笔十分抢眼,以示不同于一般人的身份。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经理一脸严肃开口问话了,语气像是审问,眼神转来转去,一会看秀秀,一会看秀梅。

“管我们是哪个单位的?吃饭掏钱掏粮票,跟单位有啥关系?”秀秀是带大妹来吃饭的,排了半天的队,到跟前了却被莫名其妙地带到办公室,已经很生气了,经理还用这种审犯人的口吻问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反问道。

“当然有关系,实话对你说吧,你们的就餐证是假的。”经理脸上显出嘲弄的表情。

“不可能!就餐证是我们家老田给的,咋会有假呢。”

“老田是干啥的?”

“炼油厂工会,咋的了?”

“不咋的,不咋的,假不假你自己看就明白了。”说完招呼秀秀过去,拿出一张食品公司统一印制的就餐证给对比,同样是油印机印制的,加盖一椭圆形印有“饮食专用”四个字的印章。

“没什么不一样呵!”

“你再仔细瞧瞧,你这一张就餐证盖的椭圆形印章线条是不是粗一些,而且粗细不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伪造的。”经理薄薄的嘴唇浮现出那种猫捉老鼠的微笑。

“咋会这……”刚说了半句,秀秀看出来两张就餐证的区别,再也说不下去了,脸色开始有些青白,渐渐转为绯红,张皇地低着头,力避与经理的目光对视。

“做人得诚实,不敢弄虚作假,你们回去吧。”经理没再说什么,让她们走人。饭没有吃上也就罢了,反受一通羞辱,想想着实让人生气。回家的路上,没少抱怨该死的田德录,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就餐证,让人像小偷一样当场抓了个现行。

“姐,你就少埋怨几句吧,姐夫还不都是为了我,要怪就怪我好了。”秀梅规劝着姐姐。

回到家里,进门的时候,秀秀脸上仍被一层乌云笼罩着。老田笑眯眯地望着姐妹俩问:“回来了,有没有卖羊头肉的。”

“有、有、有,还有羊蹄子呢,可好吃了。”秀梅立刻接口掩饰道。秀秀只好强作微笑,这些年来,知冷知热的老田,是她生活中唯一依靠。无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无论再苦再累,只要回到家中,在他的肩膀上靠一靠,一切委屈,苦和累都不复存在了,眉宇间那条深沟便会舒展开来。所以她也不想惹老田不高兴,随声附和着,全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秀秀可以故作轻松,全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昆仑饭店那个经理却觉得伪造就餐证,事儿不大,性质是严重的,今天敢伪造就餐证,说不定明天国务院的什么证明就给你造出来了,长此下去还了得!那天他目送秀秀出门之后,靠在以显示他权力的太师椅子后背,思维特别活跃,许多主意和决定都是靠在这张太师椅里产生的。他决定把伪造就餐证作为一件大事儿来抓。秃头经理不是想报复谁,他压根就不认识秀秀,何况与秀秀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么他到底想整治什么人呢?其实都不是,他只是想好好表现,让现任领导赏识他敢于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精神,为有朝一日升迁的时候,累积一点资本而已。于是他把炼油厂工会,有人伪造就餐证这件事儿,尽量往紧绷阶级斗争不放松上靠,整理成文反映给上级组织。

组织上牵头查来查去,秀秀那张假就餐证,是老田伪造的。他自己也供认不讳,承认为了让妻子高兴,为了满足能够去昆仑饭店请大妹吃一次羊杂碎的虚荣心,私下里在油印机上印的就餐证,“饮食专用”椭圆印章是萝卜刻下的。知道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没敢多印,总共就伪造了两张。

组织念他是初犯,出身转业军人、共产党员、贫下中农,本质是好的,只是深受其妻子剥削阶级思想毒害,免于行政处分,党内给予警告,下放回车间劳动。

富农出身的秀秀就没那么轻松了,不仅养猪场班长被撤职,还要在家属队作深刻检查,接受群众批判。原本就有一种自卑感的秀秀,觉得自己就是个丧门星,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对不起百般疼爱自己的丈夫。从此,脸上少了笑容,性格越发自卑,尽量多做事,少说话,刻意去讨好和迎合别人,想用实际行动去换取群众的谅解与同情。

又到了年终评先进。秀秀总是比别人来得早些,她开会早,上班早,打扫卫生早,义务劳动早,总之不管什么集体活动,都要比别人早一些,干得多一些,越是脏和累的活儿,越是抢在别人前面。她的积极肯干是有目共睹的。这天全班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有人提班长、保管员,纷纷举手通过。当有人提到王秀秀时,却没有人响应。班长让举手表决,除提名者无一人举手。秀秀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又没得罪谁,这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挨个儿扫了一遍,平时与她关系最好的胖嫂低着头不吭声。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见,但绝对与自己富农的家庭出身有关。

十二

田德录被抽调去南疆建设泽普炼油厂,明天就要乘车前往,开完会回来已是半夜。圆圆这年四岁半,平时挨着爸爸妈妈睡床中间成了习惯,田德录轻轻抱起儿子往边上挪挪,这是他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没曾想圆圆突然醒了,固执地摇着头,赖在床中间,泪光闪烁。

他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蛋好言相劝:“圆圆乖,圆圆挨着爸,你靠里当第一名,爸睡中间,让妈妈老末,好吗?”

“那又挨不上妈妈了。”圆圆索性抱了枕头,坚守着他越发重要的好地方。

“圆圆,妈妈生气了,听话,不听话的孩子,没人喜欢。”秀秀朝丈夫眨了眨眼。

“就喜欢,就喜欢。”圆圆委屈得嘤嘤哭了起来。

“好好,圆圆睡中间,谁欺负咱们了?爸给你打她。”田德录亲了亲儿子粉嫩红润的小脸蛋。

“老田,你就惯他吧。”秀秀轻轻推了他一掌。

圆圆破涕为笑,高兴得嫩藕似的小腿把床蹬得咚咚响。

“睡吧,别高兴了。你爸明天一早要出远门,累了。”随着她的话落,拉灭了电灯,秀秀躺在儿子旁边。月光将树影折上窗帘,刷拉拉作响。

“爸。”圆圆小嘴出气温软软的,一股奶甜味。

“明天不走。”

“不行,爸爸得工作。”

“那你给我讲故事。”

秀秀严厉起来:“你到底睡不睡?早都给你讲过了,明天六点钟的车,爸爸要出远门。”

“就讲一个嘛。”

“从前呀,有个叫海娃的小孩儿在山上放羊,看见一队日本鬼子朝村里开来,他快步跑上山头放倒消息树,通知村里人赶紧往后山上躲避。这时民兵连长大柱来找海娃,让他送一封情报给八路军。大柱对海娃说:“情报很重要,千万别弄丢了,必须按时送到。”那封情报信封上插有三根鸡毛,海娃知道是代表特级的意思。”

“后来呢?”

“后来海娃把鸡毛信藏在了羊尾巴下面,啊——哈——”

“再后来呢?”

“再后来海娃遇到了日本鬼子……好了,别缠着你爸,他累了。”秀秀说。

“妈,你给哼个歌儿吧。”

“好,那你闭上眼睛。”

“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点灯,说话;吹灯……”秀秀一边唱一边拍着儿子又光又滑的脊背,越拍越轻,唱着拍着,拍着唱着她已和儿子掉换了位置。

“圆圆睡了,老田!”

丈夫似乎睡着了,秀秀还是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肩,一股汗咸味。

猛地,田德录转过身,紧搂着妻子,原来丈夫是装睡,顿时,两张嘴热吻在一起。

十三

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不久,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作风越发地深入人心,以苦为乐几乎风靡全国,人人把吃苦当成最神圣、最光荣、最愉快的事情去做。尤其是我的养母秀秀,因为家庭出身富农,人前人后始终抬不起头,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可怕的自卑感时刻都在噬咬着她的心,为了达到背叛剥削家庭出身的目的,秀秀只能多干活儿少说话,不怕苦和累,越是又脏又累的活儿越是抢着去干,也不管是不是她分内的事情,她只想用实际行动去感动上帝,得到社会和周围同事们的认同。

为了解决矿区职工吃菜难的问题,矿区正式成立蔬菜队,组织家属们在东村开垦了一片荒地种菜,胖嫂任队长。当年种菜用肥主要是牲畜和人的粪尿,冬天积肥挖厕所就成了蔬菜队的主要工作。挖一天厕所下来,无论你怎样洗,身上总带着一股大粪的臭味儿,走哪儿带哪儿遭人捂鼻子躲闪,连家人都嫌弃。要不是职责所在,没有人心甘情愿去挖厕所。唯有秀秀是主动要求去的,挖厕所积肥其实与她养猪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三十多年前的矿区,还没有带抽水马桶的洗手间,全是清一色的旱厕。这种旱厕非常简单,挖一大约两三米的深坑,四周用砖块砌起来,水泥抹面,前半部分搭几块木板用着蹲坑拉屎。再砌上墙,盖上顶,一分为二,门都不需要。门洞的墙壁上各写上男、女两个字,防止进错门。后半部分敞开素面朝天,便于掏粪。

夏天苍蝇蚊子特别多,满地是一伸一缩的蛆虫在爬,臭不可闻,浓烈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初来乍到或胆小的人,宁肯跑远点儿到野地里拉屎撒尿,也不愿进这样的厕所。冬天相对好一些,苍蝇、蚊子和蛆虫没有了,也不那么臭不可闻,拉下的屎结成冰坨子,一层摞一层,下大上小像倒挂的钟乳石,不经常清理的话可以一直顶到屁股。

冬天是挖厕所的好时机,秀秀听胖嫂说要带人去挖厕所积肥,她想去。这种又脏又累谁也不愿干的活儿,虽不是她分内的事情,可她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有决心脱胎换骨,背叛剥削家庭出身。但事情有些不凑巧,这天是星期天,幼儿园休息不收孩子,老田又不在家,圆圆没人看。

秀秀不想放弃表现自己的机会。圆圆已经快6岁了,大冬天的不敢放外面当野孩子,怕出事儿,思来想去只有把圆圆锁在家里。临出门无论怎么说,圆圆就是不肯一个人留在家里,气得秀秀不理儿子,只顾往外走。圆圆追到门口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秀秀甩了一下腿想挣脱开儿子的手,当然不敢真使劲,怕摔着孩子,嘴里大声嚷嚷着“你松手”,圆圆死抱着就是不松手。秀秀弯腰抱起儿子向里屋走,往床上一放转身三步并两步朝门口跑,等圆圆追到门口,屋外秀秀已落锁走出去一截路了。圆圆趴在门上大声哭喊着,声声入耳,叫秀秀好心疼。她不敢回头,怕忍不住会一时心软往回走,于是硬起心肠加快脚步越走越远,儿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小。

她来到矿区劳动服务公司办公地那个厕所,胖嫂和另外几个蔬菜队的家属比她到得早,还没有开工。同样是一个半面朝天的旱厕所,只不过别的地方前半部分的墙壁是用土块砌成,办公地厕所的地面和墙壁是用水泥铺设,有的地方水泥已剥落,露出砖块,花格状的墙壁也已破损不堪。墙面上歪歪歪斜斜写着“公共厕所”四个字。走进里面,男厕所修有小便池,四个蹲坑用的是水泥条而不是木板。地面脏兮兮的,到处是随地乱扔擦屁股用的旧报纸。

“来啦。”胖嫂看见秀秀头上系着头巾,手里拿着刨冰的十字镐算是打了声招呼,是对秀秀说的,也是对其他人说的。说完带头下到粪便池子里。

“秀秀,你咋来了,也不是你的活儿。”那个叫芳芳的为她叫屈道。

“多一个人不是多一份力量嘛,咋的,不欢迎?”符嫂调侃道。

“哪儿能呢,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秀秀没有做声,跟着胖嫂也下到粪便池子里,空气与上面不一样,越到下面越会觉得空气中有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她举起十字镐朝下砸,刨起一小块粪冰碴。粪池子里总共就四个人,各干各的活儿,有举镐刨的,有用铁锹往粪便池上面撂的,各施其责配合默契。只听十字镐砸在粪冰上的砰砰声和铁锹铲粪冰碴的哗哗声,谁也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不是不想说或顾不得说,而是没法说。不大的粪便池里,粪碴子溅得人满身、满头、满脸都是,一遇热气全化了,臭烘烘的不说,还黏黏糊糊的,里面有汗也有人粪便。四个人无一幸免,怕一张口说话,冰粪碴直飞进嘴里。有人试着戴上口罩干活儿,铁锹、十字镐样样都得使大力气,一会儿就不行了,胸里闷得慌,喘气不匀,没办法只好摘掉让人憋屈受堵的口罩。

突然一泡屎尿从天而降,不知谁这么不自觉,淋了秀秀一头一脸,旁边的芳芳身上也沾了不少。秀秀抬头看见白白的大屁股在拉屎,气得芳芳张嘴骂道:“龟儿子,瞎了你的屁眼,敢淋老娘一身。没教养的东面,你也该尝尝大粪的味道。”说着就手铲起一铁锹粪便对着大屁股甩了上去。

大白屁股一晃不见了,芳芳还不解恨,对着大白屁股消失的地方又甩了一铁锹,嘴里不住声地骂道:“叫你瞧不起老家属,狗眼看人低,老家属也是人呵!”

秀秀觉得有些看不见的水雾在周围浮游着,心里空落落的。抬头望天,虚淡的白云在半空中懒懒地静卧着,似乎怀着一种不明不白的忧伤,几只乌鸦在不远处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

十四

那个一晃就不见了的大白屁股叫俞洁,是刚从上海农大分来的大学生,学园艺专业的。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干干净净,且有点儿洁癖的姑娘。一个宿舍住三个人,唯有她的床无论什么时候都整整洁洁的,且不喜欢别人坐她的床。有不知情者坐了她的床,当时她虽然不说什么,但脸会拉得老长,待你走了之后又抻又扫好半天。同宿舍的人如果坐她的床,她会毫不客气地让人起来,坐回自己床上去。时间长了,人们渐渐对她敬而远之,大城市来的嘛,自然与众不同。

俞洁原先并不这样,在上海的时候是一个朝气蓬勃,品学兼优的学生。当她踏上西行新疆的列车后,车窗外的风景由明净的青山绿水,渐渐变得荒凉起来。火车开出去好长时间,见不到村庄和人,即使偶尔有个把村落一闪而过,稀稀拉拉几间破屋不仅小而且矮。当火车开进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一点儿绿色不说,连草都不肯长一棵。当她看见那些干涸的河道中,满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的时候,心禁不住直往下沉,世上竟有如此拉屎都不兴长蛆的不毛之地,情绪开始低落起来。

她是学园艺专业的,来到克拉玛依后分到五七家属管理站任农业技术员。主观和客观产生的距离感,俞洁那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失落,让她整晚整晚睡不好觉,许多往事都奔凑到她发涨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要不是因为爷爷是资本家,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上海被发配到新疆。按说即便是支边新疆,园艺专业的高才生,学有所用怎么也应该分到园林局或国营农场。没曾想分到石油系统,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嘛,还是个什么五七家属管理站,堂堂农大本科毕业种蔬菜,老天爷开起玩笑来真是不惜血本,太荒唐了!都是家庭出身惹的祸。如果再让她选择的话,绝不会投胎在这样的家庭,福没享到空背一个资本家的虚名。想到这里,她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她,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无助地忍受着。不满的心情越发地煎熬着她,来新疆也就半年的时间,过得太慢了,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就连掏大粪的家属都无视她的存在,敢用粪便撂她一屁股,弄得裤子上到处都是,臭不可闻。

越想越觉得委屈,眼睛里汪着泪水。这时候她想到了家属站的李书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姐,四十多岁年纪,脸有些黑,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要大一些。报到那天,是李书纪接待的她,态度和蔼可亲,像欢迎久不见面的小妹,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说:“欢迎您!小俞同志。”然后松开她的手接着说,“我们这儿的条件差,比不得你们大上海,初来乍到肯定不习惯,慢慢会适应的。相信我,条件也会越来越好,往后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千万不要客气,我会尽我所能来满足你。”表情是真诚的,给人留下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印象。打那以后,每逢见面李书记都会嘘寒问暖,透出的那份关心让俞洁从心底里生出亲人般的依附感来。这天俞洁被老家属撂了一身的粪便,天大的委屈,不,是伤害,她是这样认为的。

俞洁决定找李书记讲讲自己无端所受的委屈,她来到办公室,敲响了李书记的门。

李书记拉开门,门口站着俞洁,微张着嘴,神情有些迷茫,皱着双眉,眼里汪着泪水。

“哟,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了我们小俞?快进来,看我不收拾他们。”说着上前拉着俞洁的手,扶她进到屋里坐在椅子上,转身给倒了一杯水。

俞洁像见到了亲人一般,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小俞,我们不哭,噢!有什么委屈只管给大姐说,我给你作主。”李书记把水放在俞洁的面前。

俞洁抽泣着讲了她被人拨了一身粪便的事儿,李书记心想你俞洁有错在先,拉屎淋了人家一头一脸,谁能甘心受这样的窝囊气,撂你一屁股粪便,也是情理中的事儿,换了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干。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可不好这样说。为什么呢?虽说俞洁资本家娇小姐出身,但人家从大上海能来到新疆,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上海农大毕业的高才生,在蔬菜队当个技术员显然大材小用。从长远看,将来发展了,这种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定用得着,人才难得呵!要想留住人才,目前物质上满足不了她,精神上倒是可以给她些支持和安抚。于是故作生气地对她说:“好一帮老娘们儿,太不像话了,如此目中无人,竟敢撂我们一身粪,看我咋拾掇她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小俞,咱们是有知识的人,不能跟这帮老家属一般见识,对不对?让她们给你赔礼道歉,这个事儿也就过去了……”

俞洁在李书记的好言安抚下走了。

李书记来到胖嫂她们挖厕所的地方了解情况,家属们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通大白屁股乱拉屎的不是,她们并不清楚拉屎的大白屁股是小俞技术员。胖嫂拉过来秀秀,指着她头巾上残留的粪便遗痕愤愤不平地说:“太不把我们当回事儿了,家属也是人呀!”

“这跟骑在头上拉屎有什么两样,太欺负人了。”

“话不能这样说,人家小俞拉肚子,一时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粪坑里有人,她不是故意的,一场误会。”李书记和声细语地解释道。

“误会!拉你一头一脸试试?”

“哼!说得轻巧。”

李书记下到粪坑里要过芳芳手里的铁锹,一边干活儿一边耐心地开导、解释:“姐妹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换了我被淋一身臭大粪也会生气的。但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小俞固然做得不对,但错误已经犯下了。这里我代她向大家赔个不是,说一声对不起!”说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着继续往下说。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气、埋怨解决不了问题。小俞从大上海来克拉玛依不容易,咱家属站能分来个大学生更是难得,就好比穷山沟飞落只金凤凰,千万不敢因一点儿小事儿给赶飞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凡事儿得从大局出发,赔本的买卖咱不干。要想留住人才,小妹妹一样的俞洁所犯的错误,不是不可原谅。咱们是老大姐,姿态能不能高一点儿,大度一些,学会宽容,主动找小俞道个歉。”

“什么,什么!给资本家的娇小姐道歉,门儿都没有!”芳芳一把夺过李书记手里的铁锹,铲起一块粪冰,使劲抛了出去。粪冰块像只受伤的鸟,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后,沉沉地跌落在坑上边的粪堆中央。

“你……”

“你什么你!撂俞洁一屁股粪便的是我,要杀要剐随便,赔礼道歉,休想。”芳芳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高昂着头,嘴里不满地咕噜着。

“贫下中农给资本家赔礼道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胖嫂,你是班长,这事……”李书记望着胖嫂,希望她出面做做芳芳的工作。

胖嫂无话可说,实在太憋屈了。

“事情因我而起,我去给俞技术员赔礼道歉。”秀秀放下手里的十字镐,爬上粪便坑朝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她虽然也觉得委屈,但没有贫下中农与资本家那种反差,富农女给资本家小姐赔礼道歉,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只有委曲求全的不快、焦虑,以及凄厉的疼痛感刺痛着她的自尊。不知为什么泪水竟然涌出了眼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不能分辨自己的泪水究竟因何而来。

十五

苦难,对于一个弱者来说,真是万丈深渊。命运总是和秀秀作对,日子刚好过一点儿,老田在一次上山拉煤的途中,不慎车翻沟里了。好在保住了性命,腰部受伤严重,住了三个月医院,出院之后就像一截木头,下半身不能动,只能直挺挺躺床上,没有人帮忙,翻身都困难。

长时间动弹不了,胯部长褥疮,血肉糊糊的粘在被褥上,真是疼死了。秀秀除了忙养猪场的活儿,洗衣做饭,还得伺候孩子和他这个废人。给他洗脸梳头擦身子,喂吃喂喝都好说,唯有拉屎撒尿是个大问题。那时老田下半身没有知觉,大小便失禁,什么时候溺下了,他根本不知道。老田像个木头人仰躺着,等着秀秀有空了前来掀开被子,一股臭味直呛鼻子,臭得他自己都忍不住要捂住口鼻。秀秀从来不捂鼻子,只是眉头绾得紧紧的,忙着用旧报纸擦拭。旧报纸是问办公室要的,有时候旧报纸没有了,圆圆的作业本也曾撕过,气得儿子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最让人无助的是老田一点儿不争气,除了每天一两次大便外,小便简直接连不断,尿湿的被褥经常是水淋淋的,那股臊烘烘的味儿满屋都是,天好的时候就得清洗翻晒一遍。大热天的,秀秀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糙的胳膊,蹲在水盆边哗哗地搓洗着。

要是秀秀有时间了,她会在门口支一张门板,连抱带拖把丈夫弄出来睡在门板上晒会儿太阳。老田的双眼盯着妻子看,发现秀秀的胳膊瘦了一圈,脸上也黑了不少。秀秀很投入地洗着,费劲地搓揉,有时蹲不住了,索性就坐在地上。可那样还是不得劲儿,干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向后蹬着用力。屁股就显得浑圆,向后划出一个好看的圆弧,后衣襟那里还露出一丝白晃晃的肉来。他愣愣地看着,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有时候他就想,妻子咋就长了这么好看的一个屁股,后腰的肉那么白,那么招人的眼。秀秀全然不知,依旧在那里很投入地搓洗着,身后男人的目光一时惋惜一时憎恨,男人甚至恶狠狠地想:万一这回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尽不到做男人的责任,肯定得离婚,以后这迷人的身子会由哪一个男人抱着睡觉呢?一股嫉妒的潮水打心底泛上来,他悲哀地掐着自己的腰,有一点儿麻疼的感觉,但还是使不上劲儿。

夜里,秀秀在被窝里为丈夫搓揉,活络血,失去知觉的下半身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感觉。搓揉得累了,秀秀脱得只剩内衣短裤,猫儿似的依偎在丈夫身边睡着了,双乳像一对小白鸽,咕咕地鸣叫着,身体散发出的体香,那么好闻,一丝丝一缕缕直往鼻孔里灌。像苹果味,玫瑰花,说不上来,更像一坛上好的老酒,令人陶醉,老田心里有了一种冲动。夜深人静,挣扎着要爬到妻子身上去,秀秀醒了,先是吃惊地推辞着,怕他伤了腰,后来见他来真的,就抱着他,试图把他笨重的身子抱上去。怎奈老田没一丝力气,腰里软软的,还锥心般地疼痛。老田挣扎着不肯服输,更不愿意相信从今往后成为一个废人。俩人像打架一样纠缠着,抱上去又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床上,疼得老田差点儿背过气去。他不愿就此罢休,嘴里喘着粗气挣扎着继续往上爬。秀秀突然泪流满面抱住丈夫的头说:“好了噻,下一次,下一次你一定行!”

老田低低吼叫了一声,伤心地哭了。秀秀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地拍着他的身体,丈夫在秀秀的安抚下,在抽泣中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入睡。拍着哄着,秀秀却再也难以入睡。她把自己沉到黑暗的最深处,反复思谋着今后的事情。然而此时的秀秀就像是搅进一团乱麻之中,各种挣扎都没有用,都是徒劳,相反越挣扎越觉得无力、烦乱甚至绝望。许多想法纷纷冒出头来,像幽暗里的水草,借着黑暗的遮掩,伸出手爪,抓挠着她的心。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没人能回答她,只有无边的黑暗在四周静静地流淌。

这天下午,秀秀背着一背梭梭柴从外面回来,“咚”的一声放在门前的柴堆上,一头一脸的汗,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刚要坐下来歇口气,瞧见车队工会梁主席推着一辆轮椅,远远地朝家走来。逢年过节,工会总会让人送来些面粉、清油什么的,表示组织的关心和慰问。梁主席越走越近了,的确是给老田送轮椅来的,见秀秀站在门口迎着他,关心地问道:“秀秀,老田最近还好吗?”

“唉!还那样。”秀秀叹了一口气,将汗湿的一绺头发捋向一边,把梁主席迎进家。

“老田,好些了吗?看,我给你带啥来了,一辆轮椅。”梁主席把轮椅推到床跟前,告诉躺在床上的老田。老田抬起眼睛,脸上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之情。秀秀忙不迭地给梁主席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显得分外高兴,还凑过去跟梁主席学习如何摆弄轮椅。

自打有了轮椅,老田再也不需要成天瘫在床上了。秀秀把他抱上轮椅,推着他出门走一走,看一看,后来他学会了用双手摇动轮椅。他发现这轮椅真好,坐上它可以满院子转悠,虽然比不上健全的腿,至少活动的空间大了,多少有点儿自由。外面的阳光很好,摩挲着皮肤暖暖的,轮椅吱嘎吱嘎响着,他来到大门口,停了一会儿,想走得更远些,又折了回来,心里怯怯的,暂时还没有那般勇气。

秀秀在门外小厨房里做饭,她抹了一把脸,老田发现妻子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他,且早已流了满脸的泪。

“这轮椅……”他拍拍扶手,想说点什么,一想还真不知从何说起,咽了一口唾沫,笑了笑说,“梁主席还真是个有心人,送来这辆轮椅,真好!”

午饭是在小厨房里吃的,他坐在轮椅上,妻子递过来,他端着吃。吃得很香甜,嚼咸菜的声音很大。秀秀没有吃,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老田一气吃了两大碗,吃得满头是汗,出事以后,他从来没有如此痛快过。

老田坐在轮椅上整整八年时间,目睹了妻子秀秀变老变丑的全过程。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忙完家属队的工作忙孩子,忙完孩子忙病人,就是没时间忙自己。穿着顾不上讲究了,一张脸也没时间好好洗洗,原本白嫩的脸被风吹日晒着、糟践着很快就粗糙暗红,长出一层雀斑,额头上满是皱纹。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惜,还他不止一次想到过死。死了,一切就都解脱了,可他割舍不下心爱的老婆孩子,怕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伤害。

是天意、是机缘,还是冥冥之中自然规律的必然?老田得了胃癌,生命走到了最后。秀秀每天守候在目光呆滞,整天昏睡的丈夫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她握着丈夫枯树枝一样的手,给他轻轻地按摩,轻轻地揉搓,轻轻地摩挲。她知道,眼前瘫了八年的丈夫,没有多少日子了,像行将燃尽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那天老田突然眼开眼,秀秀发现丈夫脸上现出了不寻常的光辉,是传说中回光返照的那种,嘴巴一张一合地显然是要说什么。心里一激灵,赶紧俯下身去,丈夫声如游丝最后叫了一声:“圆圆……”头一歪,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我的养父田德录四十六岁。

我绕过一个山坡,来到小园山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黯淡下来,远处忽隐忽现的山脊曲线和厚厚的云海混沌一片。前面就是养父的墓地,远远望见妈妈背靠爸爸的墓碑席地而坐,墓碑覆盖着暗绿的苔藓,孤寂而沉着。西天的余光照在妈妈身上,满头白发,妈妈老了!

“妈!”我三步并两步朝妈妈奔了过去,妈妈看见我的到来,揉了揉昏花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了?”

我扑上去扶着妈妈,慢慢地站了起来。掩映在夕阳中的那间老屋,静静地在小园山下矗立了二三十年,它所承载的每一段历史和记忆都在加深着它厚重的沉淀。我在想,这次回来是接妈妈去北京养老的,她还有机会再回到小园山吗?山下那间老屋说拆就拆了,但她心里那间老屋是永远也拆不掉的,那是她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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