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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鱼

2014-06-24高士军

新青年 2014年6期

高士军

说归说,回到家后,老鱼还是十分重视这个情况。瞪得眼睛都酸了,终于从小镜子中发现了一块与周围雨林反差很大的不毛之地,白花花的头皮露着,像个死火山的山口,或者是片荒漠,景色凄凉。老鱼心里面皱了一下,皱得腰和肩膀都有些发紧,扔掉镜子,懒得伺候自己的牙齿了,直接踅回客厅,没精打采地歪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了。半夜,冻醒了。又眯着眼晃悠到卧室,一头栽在床上,像倒在一大堆刚弹好的棉花垛上那样的温暖舒坦,感到热流从身下汩汩注入身体,扯过被子,嘴角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衣带不解地二次入睡了。

这几天老鱼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公司同时杀青了三个片子,后期制作进入了最为繁忙的阶段。老鱼这个职业的电视剧后期调色师,要天天对着机子,从早上到深夜,一刻不停地赶进度。前不久,有个名人患淋巴癌的消息如同投放在公司的一颗重磅炸弹,各个角落都有同事在谈论上班一族高强度的工作和健康问题。这些话,老鱼只是听听,很不以为意,多数时候还是埋头干手里的活,每天抽三包硬“红河”,他从大学至今十年来始终没换过的牌子,冲,有劲儿,能让人在很呛很浓的烟草味儿里打起精神。在霾一样的烟雾里,老鱼握着鼠标一点一点调着每帧画面的颜色,完成每天的任务后,总是边揉着生疼的眼睛,边咳嗽着离开工作室。有夜盲症的老鱼,还要借着路灯、车灯和两旁写字楼发出的光亮,骑着电动车,穿过浓墨的夜幕回到住的地方。

工作很累人,老鱼却没有多少抱怨,毕竟,对于一个换掉过好几份工作,从未接触过影视制作的外行人来说,凭借自己的钻研学习和努力,在剧组找到这样一个活计,得到老板的认可和一笔还算可观的收入,他已经满足了。再说,老鱼并不是一个怕苦怕累的人,在很多方面,他都表现出了强大的韧性,有时候让人觉得有些憨直,有些傻,有点不撞南墙头不回的那种气势。

第二天不用坐班。老鱼则很早就起了,刷牙、洗脸,利索地套上衣服。自如地骑过车水马龙的街口,锁上车,挤进了地铁口。

今天要见一个老朋友,是个女的,和老鱼是大学同学。在学校里是校花级的人物,清丽不冷艳,率真不造作,青春不俗媚,像朵开放在晨光中的顶着露水的花,惹人心,馋人眼。也因为太美,班里的男生只是惊为天人,纷纷选择远观而不敢亵玩焉。

女孩喜欢狗,养了一只小鹿犬。第一次班会,当老鱼介绍自己家里养了超过十条“贵妇”时,女孩向他投来讶异却很柔和的目光,心里升起了种亲切与好感。女孩家的小狗感染了细小病毒,病情和女孩的情绪一样急。老鱼就用自己的经验安慰她,还陪她去宠物医院,蔫头耷脑的小狗重新昂首摇尾汪汪叫了,女孩很高兴,老鱼更高兴,比那只病愈的小狗还兴奋。女孩在学校的对外餐厅请老鱼吃了一顿地道的四川菜,从此两个人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老鱼恋慕了女孩四年,始终没表白。因为,像老鱼这种相貌的人,大概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其貌不扬也就算了,生得简直有一些面目可怖:黑豆眼,大嘴岔,皮肤黝黑,四肢粗壮,评书里怎么说的?好像半截子黑铁塔!不知是不是没有信心,害怕被拒绝连朋友也做不成,还是害怕周围人笑话他是“蚍蜉”、“癞蛤蟆”,不自量力。反正老鱼只是大哥哥般的照顾和陪伴女孩。那时兜里也没几个钱,他没法买玫瑰花、德芙和新款的手机逗她开心,当然即使有钱他也不会这么做,那样就等于表白了。他的策略就是陪着女孩一起玩儿,或者叫哄着她,当然不是用钱。大二开始后,女孩似乎开始在外面打工,经常不来上课,这时候老鱼就会挺身而出,帮她选课、做笔记;女孩期末补考数学,老鱼就会陪着她一起熬夜复习,两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女孩低头做题,不时抬头发问,用水一样澄澈的眼神看着老鱼,老鱼即使早已肉末骨酥,心神荡漾,也佯作镇定,搜肠刮肚地用诙谐的例子,搞笑的语言,帮助这位美女理解抽象的数学概念,常逗佳人一笑。不讲题的时候,老鱼就会叉着双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像个日本武士,别人觉得怪异,可也没有疑心这对“美女与野兽”组合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室友们终于看出端倪,嘲笑老鱼为“美女秘书”,老鱼憨笑,坦然受之,不置可否。就这样,像电影《霍比特人意外旅程》中的那条恐怖的巨龙,把守护那些深埋在地下的黄金作为永生职责,老鱼也把女孩像珍宝呵护,整整四年,老鱼享受着呵护怜爱的过程。

这种幸福感并非时刻存在,事实上,因为不用住校,女孩开始在外面打工后,除了重要的事和需要老鱼出面帮忙的事,很少到学校来。老鱼只能偶尔发两个短信,女孩那边则或长或短回复几个字,老鱼很注意把握好度,而且感到女孩的几行文字,已经很使自己受用了,于是也不回复,干自己的事去了。好像女孩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快乐,分开的时候各自忙碌,互不打扰,不会刻意去雕琢这份友谊,维系着一种美好、暧昧的关系。

心爱的人在眼前身旁晃了四年,老鱼隐忍不发了四年。吃散伙饭,室友们劝老鱼来一次“最后的表白”,把想说的都跟女孩说出来,怕以后各自远走高飞了,没机会了。的确,女孩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而老鱼很可能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回到自己的南方的家。

聚餐在一家烤鸭店的二楼,包间不大,刚好装下全班的学生和老师。空间拥挤,气氛热烈,所有人都举起酒杯,起初还是各自在位置上敬酒,一段时间后,就三两个一群,离开座位围拢在一起,喝着、说着、回忆着、欢笑着、泪流着。老鱼拿着一瓶啤酒,来到女孩面前,话也没说,举起酒瓶,碰在女孩的杯子上,仰头咕咚咕咚都喝光了,女孩看着他,举着酒杯的手没有动,但眼泪早就冲出眼眶,滑落在美丽的脸蛋上,划出一道一道湿的泪痕。

不怎么坐地铁的老鱼,把座让给一个站在面前昏昏欲睡的姑娘,使劲握着把手,绷紧上身,生怕挤着别人。好在路途不远,老鱼出来后,径直走进地铁口旁的咖啡厅。云朵低垂,躲在云后的阳光,给咖啡厅的落地窗着上一层琥珀色。女孩坐在最里面临街的位置,头扭向窗外,安静的看着低缓的流云。老鱼走近时,女孩闻声转过头来,哑然一笑,依然迷人。老鱼憨然,相对坐下,沉默无语。

“毕业这几年,几次聚会都没有你的消息,QQ留言也不回、手机号也换了,回老家了吗?”女孩略带娇嗔,语气和十几年前一样,打破了沉寂和尴尬。

“我……”老鱼顿了一下。

“我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只是住得离市中心远,工作又紧张,就没怎么联系大家。”老鱼歉然,掺着几分苦涩。

女孩点了点头,又嗔怪说:“玩潜伏,余则成啊?”

老鱼脸上漾着憨憨的笑。

“还笑,大家老同学相识一场容易么,要不是你在我开心上的结婚照上留言,还以为你飞黄腾达,不与我们往来了呢”。

老鱼又笑了,这次是讪讪的,略带着滞涩。

临毕业,老鱼本来是鼓足勇气想去表白的。谁知,在那个行将别离的季节里,想做真心告白的不只他一个。隔壁班的一个“高富帅”捷足先登了,捧着好大一簇酒红色的玫瑰,站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由日落至灯熄,起哄的、鼓劲的、围观的,几乎把女宿的楼门口堵满了,宿办大妈怎么劝也不走,学校保卫科的老师赶来,勉强控制住了局面,人群作鸟兽散,也把这个头条新闻带到了校园里每个角落,添油加醋地炒的热热闹闹:“高富帅”喉咙都喊破了,死活不行,这朵花真是难搞定!这些话,老鱼听在耳朵里,别扭在心里,想想还是别当癞蛤蟆了,就这样黯然放弃了。

两个人一直在咖啡厅聊着,快中午的时候,老鱼提出请吃饭,和第一次吃饭时候一样,老鱼选了家四川菜馆,紧邻着咖啡厅。女孩身材苗条,可胃口不差,用筷子夹起一块毛血旺里的血豆腐,夸老鱼会点菜。老鱼看着她的吃相只是笑。“吃啊,别光看我,把鱼眼夹走补补。”“刚才就想说你,看看,你头发都少了好多啊。”女孩不停地说。老鱼摸摸头:“真的吗?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下午很快过去了,暮色悄然落下。女孩还要回婆家,向老鱼告别。两人走出菜馆的时候,抬头看云已散尽,琥珀色的天空晕染成玫瑰色。老鱼推说在附近还约了个朋友,没和女孩一起走。女孩捧着老鱼送的礼物,独自走向地铁站。

老鱼矗在菜馆门口,招牌上霓虹灯的光闪烁在头顶,他低下头,点燃一根“红河”,喷放出很浓的烟,由于吸得过猛,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鼻涕混杂在了一起。老鱼送了女孩一大束满天星,说是补给她的结婚礼物,繁密细碎的小绿叶,数不清的白色花瓣,纯洁、安静、一点也不炽烈。

回家的途中,老鱼拐了个弯。老板打来电话,要他务必回公司加班赶个急活。完事后已然凌晨了,老鱼推着车,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才发现夜空显出少有的迷人景象,自从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长期被雾霾占据的城市,老鱼很少在夜里看见这么多的星星了,即使不如记忆里家乡的天空壮观,也足以值得他好好欣赏一番。

老鱼仰头望着,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的爷爷家,一家人在洒满星辉的院子里围坐聊天的情景,心里琢磨着:趁着头发没都掉光,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