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蕾

【原文】

孟尝君舍人①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或以问②孟尝君曰：“为君舍人而内与夫人相爱，亦甚不义矣，君其③杀之。”君曰：“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其错④之，勿言也。”

居期年，君召爱夫人者而谓之曰：“子与文⑤游久矣，大官未可得，小官公又弗欲。卫君与文布衣交，请具车马皮币⑥，愿君以此从卫君游。”于卫甚重。齐、卫之交恶，卫君甚欲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人谓卫君曰：“孟尝君不知臣不肖⑦，以臣欺君。且臣闻齐、卫先君，刑马压羊，盟曰：‘齐、卫后世无相攻伐，有相攻伐者，令其命如此。今君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足下倍⑧先君盟约而欺孟尝君也。愿君勿以齐为心。君听臣则可；不听臣，若臣不肖也，臣辄以颈血湔⑨足下衿。”卫君乃止。齐人闻之曰：“孟尝君可谓善为事矣，转祸为功。”

（选自《战国策·齐策》）

【注释】

①舍（shè）人：古代豪门贵族家里的门客。②问：告诉。③其：表示委婉语气，用在祈使句中含有“还是”的意思。④错：“错”通“措”，措置、搁置。⑤文：田文，孟尝君的名字。⑥皮币：用作礼物的毛皮、缯帛等。⑦不肖：谦辞，不才、不贤。⑧倍：通“背”，违背、违反。⑨湔：通“溅”，指液体迸射。

【译文】

孟尝君的门客之中有个与孟尝君的夫人相爱的人。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说：“做您的门客，却暗中与您的夫人相爱，是非常不义的，您还是杀了他吧！”孟尝君说：“看见人容貌漂亮就相悦相爱，是人之常情，还是将此事搁在一边，不要再提了。”

过了一年，孟尝君召来那个与他夫人相爱的门人，对他说：“你跟随我很久了，大官你不能做，小官你又不想做。卫君与我是布衣之交，我愿替你准备好车马皮帛，希望你从今以后跟随卫君。”这个门客到卫国以后，很受卫君的器重。后来齐、卫两国关系恶化，卫君很想联合诸侯进攻齐国。那个门客便对卫君说：“孟尝君不知道我无德无能，把我推荐给您。我听说齐、卫两国已故的君王曾杀马宰羊，立下盟约：‘齐、卫子孙，不得刀兵相向，若有出兵攻伐的，就让他的下场像这马和羊一样！如今大王约集诸侯，准备攻打齐国，这是您违背先君的盟约，同时也欺骗孟尝君啊。我希望大王不要一心想着攻打齐国了！大王听我的劝告也就罢了；如果不听，像我这样无德无能之人，就把自己颈项之血溅洒到您的衣襟之上！”卫君于是打消了伐齐的念头。齐国人听到这件事，都说：“孟尝君真是善于待人处事，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评析】

这个小故事饶有意味，结尾作者以春秋笔法作了点睛，世人也历来称颂孟尝君有“雅量”。对一个与自己夫人有私情的门人，一个寄居自己门下的人，孟尝君没有震其威怒、痛开杀戒，而是以宽恕化解这门人所制造的危机。论其行事，的确堪称宽宏大量的真君子！但如果对孟尝君仅作这样的评说，尚嫌隔靴搔痒，不甚到位。

真正的宽容，出于理解，而理解出于爱，用中国的古话来说，就是“仁”。“仁”即“爱人”（《论语·颜渊》），“仁”还是“忠恕”之道（《论语·里仁》）。孟尝君者，仁人也。细说起来，其仁有二：其一，当别人告诉他门人与夫人有私情，他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是宽宥他人，甚至示以洞达人性的理解：“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有似孔子所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孟尝君看来，人是有欲有情的生命体，故此事不必大惊小怪，也未可深究切责。可以说，孟尝君像孔夫子一样，在较高的层面上，对人之为人有很深透的理解，所以才那样从容于心、淡定于行。其二，不仅宽宥、理解他人，而且成人之美。孟尝君利用自己的关系，推荐那门人到卫国去高就。供养人、理解人，且为人谋前途，可谓有君子之风，仁者之心。

“爱人者，人恒爱之。”孟尝君付出大爱并非枉然，而是获得了一份意外而充满真情的回馈。原来那门人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当齐、卫两国交恶之际，他知道是自己以功补过、报答不杀之恩的时候了。面对君王百官，他不卑不亢、慷慨陈词，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终于使“卫君乃止”，齐国因之避免了一场纷飞战火。他不是只知儿女私情的小人，也不是油嘴滑舌的纵横家，而是知过悔耻、感恩图报、勇于担当道义的大丈夫、大豪杰。君子喻于义，也喻于仁，仁义相通而相互感化也。

孟尝君因仁而宽容，又因宽容而在不经意间屈人之兵，正可谓“仁者无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