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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丢失的父亲

2014-06-19邓万祥

躬耕 2014年6期
关键词:阿姨母亲孩子

◆ 邓万祥

寻找丢失的父亲

◆ 邓万祥

父亲又离家出走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我从派出所把他领回家,他怯生生地跟在我背后,神情惶恐中带着讨好:“同志,我们要去哪呀?”我哭笑不得。一年前亮亮出事后,他就一直这样,医生说,老年人痴呆症比率很高。可即使这样,我看着面前低头摆弄拼图的父亲,心里仍阵阵酸楚。我和妻子几度想使他明白,孩子纯粹死于意外,他却每次都用力把头撞向墙壁,捶胸顿足地坐到地上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重新和父亲相处,也不过短短4年。这4年我先后结婚、生子、调动工作,又亲自送走了母亲。我为她老人家擦了最后一次身,她挣扎着把嘴贴到我耳边,我只听到最后几个字:“照顾好……你爸爸……”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偏袒父亲,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抛下了我们母子,跟一个我叫阿姨的女人去了南方,很快生下了妹妹。而那个阿姨,曾是妈最要好的工友。也是那一年,我10岁,上小学三年级,却突然得了种怪病: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常常晕倒,腿时常肿得下不了地,被同学笑话说一个男孩子却像林妹妹。母亲每天下班后来学校接我,蹲下身把我驮到背上,母子俩慢慢踩着夕阳回家。

每当这时,看到瘦小的母亲在我日复一日的重压下越来越佝偻,我就无端地恨起了父亲,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时诅咒,诅咒他家庭不和,诅咒所谓的阿姨让他过不上好日子。母亲把我的病历卡藏得很好,但还是被我翻到了,看到病历上触目惊心的三个字:白血病,我的脑袋一下子蒙了,像有千万只蚂蚁同时钻进心里,我开始拒绝进食,不愿意上学。有段时期病情恶化起来,连着一星期高烧不退,昏迷中依稀见有个身影在床头晃动,是父亲。他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着我的额头,一声声长吁短叹。那天晚上,他和妈在医院走廊上谈了很久,直到母亲哭着跑进病房,眼泪一滴滴落到我脸上,凉凉的。就在那一刻我发誓:一定要好起来,要让那对不起我和妈的负心汉看看,这辈子没有他,我们照样能过好。

我奇迹般地康复了,医生说,幸亏有好心人损赠了骨髓,要不然我们根本无力支付那笔二三十万的医疗费。

一直到上大学那年,我没再见过父亲,听说他在南方合伙办公司被人骗,进企业后又被裁员,最后落脚在一个酒店停车场,看守那里进出的高档轿车。开学前我找到他,把母亲要我带来的特产——一大包白果,往他面前一丢,他浑浊的目光中透出惊喜,马上想拉我回家,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他十分尴尬地挠挠头,很快又堆满笑容:“那就下次吧,也好让你阿姨有个准备。”不知道他想准备什么,我哼了一声掉头出门,没走几步他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拿着,我是这个月的夜班费,你人生地不熟的,很多地方要用钱。”

我诧异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发现他已经老了,也瘦了很多,花白的头发被风一吹,露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我看着他哆哆嗦嗦掏钱的动作,想起的却是小时候,那个英俊魁梧的父亲,他曾掌握过所在工厂——那家著名国企的采购大权,常有数千吨的钢材从手头流过,他却没为自己要过一分回扣。“人在做天在看,要对得起良心。”他总这么说。可就是这个有良心的男人最后背弃了母亲,和情人私奔到南方,厂里开除了他的党籍和一切职位。这件事当年轰动整个小城,我和母亲日复一日在别人同情、猜疑、揣测,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眼神里,活得忍气吞声,印象里妈没抱怨过一句,就是我在学校和人打架挂了彩回来,她也只是为我敷上红药水,转身就去厨房做饭了。多少次我指责父亲自私,母亲却只是流着泪说,孩子,你不懂。

终于踏进他那个家时,已经是大二了。冬天,简陋的老房子里,木楼梯像随时有踩空的危险,一个中年妇女慌乱地往围裙上搓着双手,一边埋怨父亲不让她早做准备,连块肉都没买。妹妹还没放学,父亲笑呵呵下楼买了瓶汾酒,贪婪地把鼻子凑到瓶口:“多少年了啊,你刚出生时就喝的这个。”我胸口闷闷地像堵了块巨石,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父亲的后妻,容貌还不及母亲一半,凭什么就能让父亲放弃风光,不顾一切地离开我和母亲?

多年后在母亲的葬礼上我终于找到答案,是从她留下的日记里。原来,那位阿姨是父亲的初恋,是历史原因使父亲娶了别人,她默默等了十几年。是母亲主动提出离婚,两个女人为父亲彻夜长谈,临别时阿姨“扑通”一声跪下,给妈连磕了几个响头。“我不是要成全他们,只是想解脱自己。”这是日记的最后一句。我为母亲的情怀而感动,也为父亲的遭遇而欷嘘。

我一毕业就结了婚,妻子和我平时工作都很忙。儿子亮亮出世后,父亲主动辞去了临时工,上门帮我们带孩子,他说阿姨那边有妹妹照顾,他放心。这一老一小嘻嘻哈哈就像对活宝。他们在一个碗里抢饭,在床上抱着睡成一团,亮亮会走路了,会叫爸爸妈妈了,会举着冰西瓜递给刚进门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父亲手把手的教导。我下班后看到亮亮跨在父亲背上,一个劲儿打他的脖子,小脸兴奋得通红:“驾、驾!”我板起脸来,大声训斥他,孩子吸溜着鼻子,“哇”地大哭。父亲急忙跑过来,从我怀里抢走他:“亮亮乖,爸爸坏,噢,不哭了不哭了!”他情急之下指责我,“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他还这么小。”亮亮一扑进父亲怀里就露出微笑,狡黠地冲我摇着小脑袋,真是人小鬼大。

平常的时候,这一老一少走在街上,亮亮总甩开两条胖胖的小胳膊,踉跄地走在马路上,父亲弯着腰跟在他身后,不时留意过往的车辆行人。出事那天下午,父亲在街口看人下棋,正为一个炮还是卒的去留费神,开食杂店的李阿姨急匆匆跑来:“老邓你还不快去看看,你孩子被车撞了!”父亲这才想起一直带在身边的亮亮,等他赶到街口已经来不及了。孩子的身体被覆盖在一块白布下,彻底失去了温度,他再也不会喊、不会跳,也不会冲我们眨眼睛了。整整两个月,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中,从那时候起,父亲就频频离家出走,他越来越糊涂,常常连我也不认识了,可却会满怀深情地抚摩亮亮的玩具,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他出门时随身带个小包,可谁也不让动,有几次妻子想拿来洗,他都跺着脚又哭又跳。

我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看父亲,他正老老实实低着头,双手在包里翻弄什么,不经意中掉出张纸片,我捡起来立刻愣住了--那照片上胖胖的婴儿不是我是谁?那时刚满周岁的我被父母抱着,顽皮地把手指含着嘴里。儿时的照片令我热泪盈眶--我以为早就找不到它,没想到被父亲一直珍藏着,一藏就藏了30年。父亲突然出奇地平静起来,指着那张照片说:“这是我儿子,我找不到他了,同志你帮我一起找找好不好?”我们在街道公园坐到半夜,寒风中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我才知道儿时的自己有多任性,他记得我第一次换牙,第一次逃学,第一次和同学打架哭着回家找爸爸,但他时刻挂在嘴边的话却是:“你知道吗,我儿子每年都考全校第一。”

父亲的骄傲令我动容,没想到他跟着就哭起来,抽抽嗒嗒地活像个孩子:“可是,我做错了件事,他不理我了,不回来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我凝视着这个男人,他拿着我的相片,却喊着亮亮的名字,内心满怀对我的深深歉意,他是把无法将时光倒回给予我童年的父爱,倾其所有地给了亮亮。父亲虽然痴呆了,可他一点也不糊涂,他在最单纯的生命里寻找那最纯粹的温暖。

黑暗中我握住了父亲那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热泪一下子涌出来,那宽大的手掌瞬间把我带回到20年前,家乡医院的那条走廊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冷静地要妈准备后事,是父亲不顾母亲反对,从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中抽取大量干细胞移植给我。手术后他悄悄走了,不让人告诉我事实,可我终究还是从妈的日记里了解了一切。这些年父亲身体一直不好,都是因为我。这一刻我的老父亲,他60年的风尘岁月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孩子般的天真,他只记得20年前,那个曾对他恶言相向的男孩,他用尽所有这些年的努力来说三个字:“对不起”。

“回家吧,爸!”我哽咽起来,搀紧已衰老瘦弱的父亲静静走着,路灯下我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知道吗?这是一对彼此深深误会过的父子,在用真诚、理解、宽容和永不放弃,一点一点消融过去的敌意,寻找着那个曾经被失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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