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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王

2014-06-06郑小驴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五小马小孩

郑小驴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

——马太福音

九月最后一天的早晨,小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头。头发乱糟糟的,棕树蔸似的。他盛了一陶瓷盆水,端在走廊尽头的洗脸架上。镜子里的那人嘴角依然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在隐隐作痛。小马想半天也记不起来是谁干的。口腔里还有股昨晚的酒气,刷牙的时候他感觉有些恶心。怎么就要到十月份了,将头浸进冷水中时他突然想到。水有些凉,头皮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想到了细妹那双白皙的手,此刻如果在,该多好。

太阳刚好照在水泥院子的篮球架上。阴影处有一只黑猫,蜷曲成一团儿打呼噜。那是老张家的。他喊了一声对面的老张,没人应。老张家阳台上的凤仙花开得真好。临走前,小马往头上喷了点美涛。有那么一瞬,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喋血双雄》里的发哥范了。和发哥比,差距不仅仅体现在外观上……他还缺点发哥的刚阳之气。他觉得自己性格有时更像张国荣些。他们当着他面都叫他小马哥。他知道那些家伙背地里是怎么叫他马仔的。港片中那些跟着大佬屁股后面混的马仔,看上去一个个气势汹汹的,不可一世,却总逃不过一出场几分钟就遭西瓜刀追砍的命,注定都是要横死街头的。小马后来摸出了名堂,这些粗鄙的家伙尚缺江湖大佬们的沉稳和内敛,混江湖也是讲策略的。小马洗尽手上的美涛,想起他跟过的达哥,想起那天在江边打捞达哥的场景,那泡得发白的指甲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回味便有些悲凉。

从对面的聚贤酒楼旁侧的小巷子里借过,拐弯就到农贸市场的福建馄饨店。卖肉的老张朝他打了声招呼,“小马哥早。”扔来一支精白沙。小马将烟含在嘴里,低头用高仿的Zippo在牛仔裤上擦出火花,点上烟。有几只绿头苍蝇粘在案板上,屠夫挥舞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抹布,不断驱赶它们。小马睒着眼,将深吸进去的烟慢慢腾出来。“高平那边听说这几日病死了好几头猪……你晓得吧?”屠夫琢磨了一下他表情,说,“小马哥!你还不懂我么?我要卖过半两死猪肉,我当你面全吃了!”小马摘下墨镜,嘿嘿笑了声,打了个响指说,“我又没说你,妈的!下月的管理费可不要忘了!”

菜摊上有新鲜的芹菜,味道很好闻。小马想过会要不要带点回去,芹菜炒牛肉,是他拿手菜。他已经好久没做过饭了。一年前,他喜欢边喝啤酒边看球赛。那时师师还没离开他,他们有时将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大,一脚踢开茶几,专心致志地在旧沙发上做爱。只有做爱的时候,他才是爱师师的,后来他总结师师不辞而别的原因时想到。

那时达哥还没失踪,他们常在篮球场打羽毛球。出了一身臭汗,然后骑上嘉陵摩托,在街道上加大油门呜呜地吼上一阵。从街头到街尾,五分钟都不要。小马有时也骑摩托车去镇中找阿蛮打篮球。那儿有一帮孙子爱打篮球,都是师范刚分配下来的年轻教师。年纪相仿,谈得来,都知道他就是市场街上著名的小马哥。他们羡慕他,“吃香的喝辣的,摩托车上还载着妞!”小马就说,要不我和你们换?他们都说要得,不换的是崽。又说如今孩子不好管,卵毛都没长齐,烟圈吐得比老师还圆。不仅抽烟,还老惹是生非,常打群架。“上回在宿舍床铺下搜出了一把西瓜刀,两根钢管,说是准备周末和武校那边的火拼,幸好给制止了。”

“要是我来当老师,保证管得他们服服帖帖的!”小马伸手一弹,烟蒂飞去丈八远。“说没得用的,他不怕你。”小马说。“很多个子比你还高,真打,你未必能赢。”小马就笑了笑。

小马叫了一碗馄饨,寻思下午要不要去镇中找阿蛮他们打球。说不定他们现在去钓鱼了,有阵子听他们嚷嚷说要去钓鱼来着。小马在农家乐的鱼塘里也钓不上一条来,鱼天生对他有所防范。那次他成了大家的笑话,发誓再也不去钓鱼了。他最怕闲,一闲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回想起自己最忙的时候,应该就是认识达哥的时候。有段时间,他天天跟着达哥混。达哥开的首饰店,交给他来看管。一到赶集的时候,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觉得达哥要是不沾赌,跟着他说不准还真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是市场街第一家首饰店。刘大伟后来开的,都有辆伊兰特了。小马每次想起达哥从水里捞上来湿淋淋的样子,背脊上就发冷。那些曾经得罪过达哥的人也消失掉了,他隐隐不安地等着,也没人来砍他。几个月后,大家仿佛已经遗忘掉了市场街还有过达哥这号人物,黑疤老五彻底取代了达哥。

小马曾抓过一个小偷。那家伙趁赶集乱哄哄的,在店里偷了一款金手链。他没想到被小马察觉了,当他大摇大摆走出店门时,小马喊了一声,“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呵!”小偷拔腿夺路而逃,脚底抹了油似的快。小马跨上嘉陵摩托,从口袋里掏出墨镜,从容地戴上。他将他往河边撵。起初小偷跑得很快,只差没飞檐走壁。小马将油门轰得呜呜响,却并不急着抓他。他迈出左脚,就要付出右脚跟进的代价。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两个轮子。小偷被撵得绝望了,满头大汗,蹲在地上抬着眼皮望小马,大口大口地喘气,只差没吐出舌头来。小马停好车,一脚飞踹过去,小偷就从河堤滚了下去。小马拎着他的衣襟,说还跑不?小偷瑟瑟发抖,说不跑了。小马说,敢不跑?赶紧给老子跑!狠狠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快跑!不跑老子做死你!”小偷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小马掏出香烟,放在嘴上,从牛仔裤兜摸出打火机,低头点燃,深深吸上一口,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当那个人影快要消失时,摩托车又跟了上来……

小马常将这一幕当电影镜头在脑海中回放。至少他以前还从未这么狠揍过人。电影中,那些家伙常套上鞋套来踢人,踢得远没有他那么脏污。那次他踢掉了小偷两颗门牙,脸上横竖都是他的皮鞋印。小偷求饶,“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店子是小马哥开的!”从此再也没在石门见到过那个身影。这样的机会不多,前年卫生院陈医生夜里被人杀了,在石门引起了轰动。案子侦破下来,凶手不过十五岁的小孩,还在镇中念书。凶手找陈医生借钱,陈医生没给,小孩走后不久拿了一把菜刀进来,几刀就放倒了。他将抢的五十四块三毛钱,在网吧玩了两个通宵。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吃一盒炒粉,说让他吃完再走。小马至今也不敢相信,那个瘦得一把腌菜的小孩竟把一米七八的陈医生放倒了。

吃完馄饨,小马继续坐在那抽烟。墙角里的彩电模糊不清,正在播李连杰的《龙之吻》。小马喷出一道烟,赶走桌上的饭蝇。集市上到处都是忙乱的身影,全世界好像就他闲着。门口拐弯的电线杆上,贴满了“男女性病,一针见效”的广告。小马恍惚了一阵,昨天贴的好像是快速贷款的好消息。有阵子,他老喜欢撕这些小广告,快速贷款的,办证的,枪支迷药的……这些小广告有段时间让他厌憎。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或是些破坏世界秩序的东西,他不喜欢这样来。有一回,他揪住往电线杆上贴小广告的人揍了一顿。为此他们嘲笑他像城管队的。

小马望着广告贴发了一阵子呆。黑疤老五的影子总在他眼前缠绕着。应该想点别的。不应该害怕。好久没见细妹了。有多久呢?一个礼拜?三天?小马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有阵子小马常去黑疤老五开的发廊洗头。几乎每星期都去。黑疤老五让细妹亲自给他洗。他喜欢细妹给他洗头,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仰着脸也能看见她深深的乳沟。“力道还行吗?”细妹问他。小马轻哼一声,感觉很好。空气中弥漫着胭脂和香烟的气味。她的胸总是有意无意地碰着他的头。他从镜子里搜寻她的眼神,想得到一丝确定的答案,可她从没让他得逞过。有时他也纳闷,不知这个女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黑疤老五不收他的钱。“都是兄弟,你还这样,我就生气了!”

每次都不要等小马伸手掏裤兜。这点,黑疤老五是大方的。他倒很想付钱,他不喜欢欠人情。如果没记错,黑疤老五至少有两次提议小马跟着他干了。“你替我在枫树坐庄,我保证不亏待你!”黑疤老五重重地拍着他的肩。他感觉肩胛骨都要断了。“五哥,我小马没本事,也没几个钱,但六合彩这害人的东西,我不沾的。”小马也说不清,他拒绝他,是不想跟在他后面当马仔呢,还是真的讨嫌六合彩。达哥死后,黑疤老五很快取代了达哥的位置。从这点上讲,小马觉得自己跟了他,对不住达哥。

他不喜欢黑疤老五,这人有些匪气,又黑又壮,脸上的肉都是横着长的,右眉处还有一块刀疤,显得很剽悍。他在黑疤老五身上吃过亏,交过学费。“人总不会往同一个坑跳两次。”他的鼻梁有点塌,多亏了黑疤老五的关照,一老拳下去,小马顿时成了鲁提辖脚下的镇关西。鼻子是小马心中的一道阴影,那儿用墨镜也没法遮盖。

玻璃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小孩,裤脚上沾满了泥巴。小孩怯怯地朝他投来目光,只一下,就低下了头。小马含着烟蒂,青烟袅袅上升,熏得他微微皱起眉头。

“你这还卖煮鸡蛋吗?”

老板说卖完了。

他听小孩嘟囔了一声,像在抱怨。小马起身说结账,老板娘笑吟吟地过来说,“小马哥,一碗馄饨值几个钱,算了算了!”小马走出店门,看那小孩似乎有意回避他,眼神有些跳跃,大概认得他是小马。那小孩长得真白,像个女孩。他想不起在哪见过这孩子。

小马走进丽人发屋,没看见细妹。他问徐丽,“五哥呢?”徐丽说,“这几天就没见人,听说坐庄赔大了,想是躲债去了。”“早就劝过五哥别玩这东西的。”小马挪开一把椅子,坐在镜子前抓了抓发型。门前香樟树下那辆熟悉的豪爵摩托车没了踪影,他总控制不住要往那瞥。徐丽笑呵呵说,“很帅啦!”小马呸了一口说,“帅毛。”

徐丽说,“要不要给你洗洗?”小马摇摇头说算了。

“细妹呢?”

“昨晚打了个通宵麻将,还没起来呢。”

“你想找她吗?”

小马摇摇头,在徐丽大腿上拧了一把说,“找你呀。”

他看见徐丽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他说,“你不信啊!”

“我才不信呢!”徐丽望着他坏坏地笑。

小马说,“到床上你就信了。”

徐丽就抡起粉拳来捶他。小马闪身躲开,哈哈大笑。街上传来隆隆的摩托车声,他又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一眼。当然不是那辆豪爵。小马觉得自己快有点神经质了。

老甘找到小马的时候,小马刚从丽人发屋出来。老甘住牯岭,靠鸭毛鹅毛维生。论辈分,小马得叫他堂叔。“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什么事吗?”他说。“我刚路过麻溪小学,心想看学校食堂那边有没有鸭毛捡,于是走了进去,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小马掏出烟,分了他一支。“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小孩……在麻溪小学那个礼堂……他的手被卡在木柱的裂缝里,被人打得满身的血,怕是没什么气了,吓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小马说,“过去看看。”

老甘收了两袋鸭毛,说先去潜江皮鞋店他亲戚那寄放一下。小马一把将它扔进院子的走廊上,“不碍事,谁敢要你的!”天气燥热起来,路过丽人发屋的时候,他瞥见细妹正洗完头从里间出来,刚好也望见了他。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如清水芙蓉,瞅着他,小马感觉身上有电流淌过。摩托车很快出了小镇,十月的风迎面而来,将他的头发根根扶起。路边的意大利杨,叶子已经有些斑驳,散落在两旁金黄的稻田里。农活可以歇一歇了,只等稻子熟了再去收割。他看见有个戴斗笠的家伙正猫着腰,躲在田里的水渠里捉泥鳅,偶尔贼头贼脑地朝马路这边望一眼。他将油门踩得呜呜响,十万火急似的,马路上扬起一串串灰尘。什么时候,得弄一下细妹。他不知道为什么细妹就是不让他得手。有几次,他想已经万事俱备了,可细妹差点咬伤了他。难道她真怕黑疤老五么?

麻溪小学他以前去过一回,四周都是稻田和山丘,没什么人家。解放前,那儿曾是陈氏祠堂。陈氏在石门是个大姓,出过好几个大地主。祠堂建得很排场,解放后好几个人被划为恶霸地主,镇压在此,就地掩埋了。那祠堂后来没人敢住,据说雨夜闹鬼,能听见哀号声,于是便改成了学校,扩建了几间教室,原先的祠堂变作了礼堂用。

穿过学校大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再踏上二三级石阶,就是礼堂。白日里,这里也是阴森森的,寒气袭人,靠里光线更暗。长满青苔的砖墙上刷满了各种猩红色的“文革”标语。礼堂由十二根大杉木作顶梁柱,那柱子粗得惊人,两个大人联手才抱得住。都是解放前从雷风寨拖下来的,如今早寻不到这么粗的木料了。小马至今对那十二根大杉木记忆犹新,黑漆漆的,巨大无比。因年代已久,很多柱子里面已经被蛀虫掏空,缝隙宽得可以伸得进一只手。那礼堂早该拆了,那些缝隙像老虎钳一样,老夹住调皮孩子的手,越急越抽不出来,吓得他们哇哇大哭。

围拢的人很多,正在想办法把小孩的手臂弄出来。他一眼就瞅见了穿阿迪运动服的阿蛮,没想到他也在,小马向前和他打了声招呼。“完了……是我班上的。”阿蛮脸色苍白,接过小马的烟说。

有人认得小马,给他散了烟。他看到派出所的老陈,上前问要不要帮忙。老陈宽厚的背影转了过来,讪笑说,“马大爷,你不来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小孩的脸从老陈的背影侧边露了出来。小马拨开人群,径直朝孩子走去。他听见人群里在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叫了声“铁滚!”第二声尚未出口,嗓子就哑了。小孩的左手被缝隙牢牢卡住,半边身子悬着,没办法蹲,只能弯着腰僵持着,一身的血污,甚是吓人。他屈膝立在地上,用手指试探了一下鼻息,还能感觉到一丝游离的气息。小孩微微地抬了下眼皮,又闭上了。地上有一大摊血滴子。

他们找来了锯子和斧头,手忙脚乱地开始忙碌起来。斧头将木片砍得四处横飞。外边的救护车声音从远而近,有些刺耳,像警笛。小马拿烟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救护车停在操场,下来三个人。小马没想到是铁滚。这个结果让他猝不及防。他烦躁不安地绕着礼堂走了一圈,在一张用几块猩红色的断砖摆在中间当作界限的水泥乒乓球台上,他看到一件东西。是一根话筒线,上面沾满了血迹。小马凝思了一会,感觉有个东西在脑海中闪了一下。他回想起那天的下午,好像有那么个小孩,坐在邮电局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话筒线,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地面。

他回来的时候,小孩的手臂已经弄出来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抬上救护车,拉往医院抢救。

阿蛮目光沮丧地走出礼堂,小马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不会有事的”。他顺道载他回石门。人群中有人在谈论晚上即将公布的特码号。有人说必定是兔,“包兔保证赢,我昨天晚上梦见两只兔子从我家门口路过,被我家的黑狗追得落了河。”似乎还有人提起黑疤老五。“那个鬼,据说要赔四十好几万呢,欠了李斧头他们那帮人的钱也敢躲,不被砍死才怪呢!”

“你知道他是谁的崽吗?”小马侧着脸问阿蛮。

“李霸。”

“知道李霸是谁吗?”

“不晓得。”

“黑疤老五。”

“他爸就是黑疤老五?”

“……”

他听见李蛮骂了一句。

“黑疤老五就他一根苗……你大概不知道。”

他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地上的血迹和那根带血话筒线。马路边有群野孩子在逮红蜻蜓。他们将红蜻蜓的尾翼用蚕丝绑住,当风筝玩。小马放慢速度,目光从一张张脏兮兮的脸蛋上滑过。他们乌溜溜地迎着他。小马重重地吐掉烟蒂,“是他!”阿蛮问谁,小马没再说话。他突然想起了黑疤老五,觉得有些歉疚。

不会错了,就是那个孩子!他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已经整整五天了。连带一起消失的,还有常停放在发屋门口的那辆豪爵摩托。小马时常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清晨,第一次看到细妹时的情景。剽悍的黑疤老五骑着摩托车从空荡的街道跑来,油门的轰鸣声那么野蛮无理,一听就知他回来了。车停靠在香樟树旁,下来一位穿着鲜艳的黄色超短裙的长发女人。细妹在那个清晨给小马留下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于每天清晨小马晨勃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她,想起那张略带胭脂气的瓜子脸,高耸得令人目眩的胸部和洁白的丝袜长腿。她的奶大得令其他姑娘黯然失色。

小马那一整天都沉浸在某种悲伤的情绪中。他目送着黑疤老五搂着女人走上了楼,那只粗大的手在上楼梯的时候,不安分地在她臀部摸了一把。他觉得这没道理,黑疤老五的手只配摸徐丽那种女人。

这五天来,香樟树下那辆熟悉的豪爵摩托的消失让他感觉到了某种空虚。有次忍不住冲动,他拨打了黑疤老五的电话。传来的是冰冷的机器语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五哥还没回呢?”他问徐丽。“谁知道呢!”徐丽懒洋洋地跷着二郎腿,在转椅上扭来扭去,一手夹着烟说。似乎没人在意他的下落。

有几次,他想黑疤老五应该已经猜到自己对细妹的意思了。“你小子想什么我还不知道?”黑疤老五不屑的眼神中暗含着一股无形的威慑力。小马忍不住细看了他一眼,那黝黑的皮肤上面布满了粗大的毛囊,每个毛囊都能插上一支玫瑰。“你有种试试看?”小马咬着牙签,嬉皮笑脸地说,“五哥的,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啊!”

一星期前,他们还一起在农贸市场后边的夜宵摊喝啤酒。夜风已有几分凉意,黑疤老五依旧光着个膀子。脚底下的空啤酒瓶越聚越多,一不小心就被踢倒一片。到后来,他也不记得到底喝多少瓶了。黑疤老五曾吹过牛皮,说喝得最多的一次,三人一共喝了一百零五瓶。

“750mm装的,哈啤。”

黑疤老五伸出五个指头,又伸出五个,发现还不够用,打着酒嗝,怔怔地视着小马,然后摇了摇手,“没卵事……老子后来还去唱了歌,搞了屄。”

小马有时想,如果小镇要给恶人排名字,黑疤老五稳坐第一把交椅。至少达哥不会砍自己老婆。小马曾目睹过黑疤老五切过人手指头。泰山压顶似的,将那人牢牢地按倒在桌上,锋利的菜刀在那人筛子似的目光中不断缩减空间,只听见啊的一声,那人握着断指处满屋子奔跑。血淋淋的断指在桌面上弹了弹,已是身外之物。这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和达哥在一起时,也见过,但论狠,小马倒还真服黑疤老五。黑疤老五和达哥闹翻的那天,曾当着达哥的面生吃过半斤生猪肉。吃完生猪肉的黑疤老五冷冷地瞪着达哥。达哥没有表示什么,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径直朝他走过去。小马听见了啪啪的巴掌声。“你要坐我的位置,等我死吧!”黑疤老五拔出腰间的匕首,及时被人劝阻了。“谢谢达哥让我长了记性!”

达哥那标志性的笑容,那一刻从嘴角开始退场。那天晚上他陪达哥喝闷酒。平时并不嗜酒的达哥,那晚喝了大半斤白酒。结果两人都醉醺醺的,回到家立马倒在床上。小马迷迷糊糊中,听达哥像交代后事一样,叮嘱他不要卷进自己和黑疤老五之间的事来。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一睁眼就看见赤条条的达哥,一条腿正搭在自己身上。他也同样一丝不挂,不好意思地瞥了眼正在酣睡的达哥,涨红着脸将那条腿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身上搬走。他已经完全记不得醉酒后还发生了什么,记忆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和黑疤老五那晚上喝了多少瓶啤酒,小马早忘了。他只记得当时还有细妹和徐丽以及派出所的老陈也在。他让细妹敬了小马好几次酒。到最后,连小马也猜不透黑疤老五到底醉了还是想着别的。

后来应该还聊了些别的。徐丽嗔怨前几天押的生肖鼠输了一千多。“得在工资里给我补回来,要不是听你的,我就不会押鼠了。”

黑疤老五只是嘿嘿地笑,抡起酒杯仰脖就干了。

没人敬酒,他自己也给自己倒。反正知道他酒量大,这一两箱还不够他打口干的,就都不劝阻,由他喝去。

黑疤老五那天晚上多少有些反常。他自己给自己灌倒了。当他踉踉跄跄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趔趄,将桌子打翻在地,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向前搀扶他的小马。

“小马,我输惨啰……这次……”

“没得事,明天就翻本了。”

他看到黑疤老五脸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

他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扶起来。

“狗日的,我这回彻底完啰!”

小马搀扶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家。

“小马,你这狗鸡巴日的……”他指着小马,手指头在空中指画了几下,突然没了下文。小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细妹谢了他,问他还要不要再坐会,小马摇头说不用了,你好好照顾五哥。细妹应了一声,默然地望了他一眼。黑疤老五已经歪倒在床上,鼾声如雷了。细妹送他到门口,他忍不住回了下头,然后就碰上了细妹的目光。他觉得有些热,下面则胀得厉害。他觉得这会儿应该抱抱她。他伸出手臂抵着墙,将她卡住。细妹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侧着脸,被风吹过一样。很适合接吻的位置。小马于是一把将细妹抱了个紧,用舌头撬开了她的柔软的嘴。很甜。他觉得心里某处的锁叮当一声开了。

“跟我走吧。”

细妹的大眼睛足足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跟你去哪?”细妹轻声问。

“去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小马觉得内心疼了一下,自个先激动起来了。他以为即将等来令人欢欣鼓舞的答案,结果则是:

“别傻了,黑疤老五知道会杀了你的。”

他怀里的尤物像只被俘的狐狸,有些娇媚,嘴角已经挂起柔情万种的笑。

“再说了,你养得起我吗?”

“我爱你!”小马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进去。他愕然地望着她,刚才还在汹涌澎湃的心,此刻如漏气的皮球,渐渐瘪了下来。

小马有些愠怒。他的手不再怜惜,用力在她饱满的胸部游走起来。他们靠着墙,依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他想干她,现在,立刻,马上。他要将炽热的精液统统灌注在她的身体深处。他就是她的王。就在他以为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细妹一把推开了他。

“你是怕他吗?”

“不是。”

她一边揩着嘴,一边回避着他的逼问。

“你走吧!”

她推了他一把,然后再推一把,力道很足,几乎将他推了个趔趄。月光下,他听见了铁门哐当一声关上的声音。

二十九号下午,天空瓦蓝,没有风。他起先在麻将馆里坐了一会,抽了几支烟。他们纷纷站起来让座,小马摆摆手说,“戒了,戒了!”

肮脏的路面上布满纸屑和塑料袋。期间,他刻意去了一趟老徐家开的服装店。老徐表示会尽快将“管理费”奉上。“小马哥,你不晓得如今生意难做了。像这样的货,现在学生都不屑穿了,只有赶集的乡下人还感兴趣,但那些人,还起价来,一块钱都非得和你磨破嘴皮不可。”小马将木椅倒过来,扶着靠背默默地坐着。空中那只红色的塑料袋越扬越高。“小马哥,现在真的生意惨淡啊!”小马的烟头最后猛闪了几下,他从嘴边拿了下来,在老徐的皮鞋上摁灭了。小马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瞅也没瞅他,起身就走。

那是达哥给他打下来的江山。达哥在的时候,他们可没那么多废话。也不需要亲自上门,每个月的月尾,只需坐在家里,等着收钱就行。达哥的脸上总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笑比怒更具自信,你永远猜测不到一个脸上挂着笑容的人心里在想着什么。这点上,他永远都比不上达哥。初次和达哥相识,是在广东。那会他还小,达哥也更年轻。他们所在的工厂分为两个帮派,分别是四川帮和湖南帮。有阵子,他们嫌对方人少,老去欺负四川帮。后来那边来了几个狠角色,形势一下子就扭转过来了。决斗那天傍晚,双方都召集了百十号人,拿着钢管砍刀和铁棒,相约在河边来一次彻底的了断。起初可没想过害怕,更没想过死,只觉得兴奋。傍晚的时候,两方人马对峙,纷纷摩拳擦掌,表示要给对方好下场。喊杀声近在眼前,他才想到这是在生死搏斗。他听见脑袋被铁棒敲开的闷响,哎哟声战鼓一样响彻四方。四川人甚至还用了事前暗藏的石灰粉。这些没天良的,尽耍花招,石灰粉让大家尝尽了苦头。弥漫的白雾,呛人的眼泪,凄厉的哀号,钢管和砍刀碰撞出的火星,四川话和湖南口音的相互咒骂……这些画面很久都没从小马的内心退场。

当另一帮子四川人加入进来时,他们的败局已经定了。溃败下来的人纷纷钻进四通八达的小巷,有的被截住,挨一顿血腥的暴揍;有的侥幸逃脱。那五个拿砍刀的人朝自己追过来时,小马感觉到了膝盖处一阵阵地发软。脚步轻飘飘的,踩着棉花似的。“砍死这龟儿子!”

刀光越来越近。他甚至不敢回头,生怕碰了个满怀。刀劈空的声音远没电影中那么响,但是他还是听见了。即将跨越马路横栏时,他下意识地将西装耸上来,盖住头。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劈在他肩部,他听见西装撕裂的声音。

一辆大卡车从耳边呼啸而过,将后面的人暂时挡在了横栏那边。穿过马路,就到了河堤。那些人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小马就是那时认识达哥的。“往河边跑,那边有树林!”

他抬眼一看,前面一个穿着李宁运动服的大个提了一把西瓜刀,侧身对他喊道。

他们一起从河堤跳了下去,躲进下面的涵洞里。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听见上面的四川口音,“这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哦?”他浑身像抖筛子似的,就差点哭出来。达哥搂着他,“别怕。”他的眼神那么冷静坚毅,定海神针一样,看不出一丝的慌乱。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呼吸声,他搂得他很紧,一直捂着他那双汗津津的手,那种感觉很特别。

警笛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方敢从涵洞钻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马修。”

“我叫李达,你以后叫我达哥就行了。”

县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上,小马鼻子有些酸楚。恍然昨日一般,他的耳畔依然萦绕着达哥的自我介绍。达哥是怎么死的,成了一个永远的谜。至少是和六合彩有关,至少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曾经以为无限接近这个谜底了。可答案像硬币的两面,并不是绝对的。他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到歉疚。

二十九号下午,他坐在罗琴的干洗店门口打了会盹。他梦见一只黑色的乌鸦叼着一条毒蛇,从空中俯冲下来。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香烟快要烧着他的指头了。那个梦让他有忌讳,耿耿于怀地走了。在邮电局门口,一个长相白皙的男孩手拿着一根话筒线,正无聊地抽打着地面。香樟树下有群人围拢在一起,又是那个摆竞猜游戏摊子的男人。这类骗人的小把戏,竟也玩到石门来了。那个男人记性如果好,应该还记得在枫树曾领教过自己的脚法。如今他竟然胆敢来自己的地盘玩了。他看到挤在人群中的铁滚。他一脚踢翻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想起身,又迎来一脚。

四周人都走光的时候,他听见铁滚在问,“小马哥,你知道我爸去哪了吗?”

他掏出一张二十元,塞给铁滚说,“我哪晓得,玩去吧。”

他感觉到了热,将衬衣脱下来,搭在肩膀上。左臂上的刺青越来越刺眼了,现在他有些后悔,只有马仔才文这些。

一刻钟后,他看到那个小孩在奔跑,背后紧跟着的是邮递员老张。小孩一边跑,一边撕手中的明信片。老张暴跳如雷,拎鸭子似的将他拎回了邮局。铁滚跟在后面一路捡着纸片,将它们重新拼贴出来。他有些得意地展示给小马看。

“嘿嘿,这小子原来暗恋我们班的小凤。”

“小凤是谁?”

“小凤是我们班花。这小子发春了!”

“他为什么寄出去,又要收回来?”

“……大概怕遭拒绝吧。喜欢小凤的人至少七八个呢,没想到这小子也……嘿嘿,忘告诉你了,他的小鸡鸡上一根毛都没有,真奇怪,哈哈!我们都叫他娘们!”

小马扫了一眼,认得上面写着是王维的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末尾,别出心裁地画了一颗红心,一支丘比特之箭正中花心。

小马觉得有些无聊,起身走人。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铁滚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铁滚。

小马进来的时候,细妹正在给人洗头。徐丽说,“我给你洗,还是等——”小马没说话,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镜子里的细妹也在看他。她的胸部就要挨着那个人的头了。挨着了。那个人闭着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他起身推开店门,心里有些烦躁不安。她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她不会计较这些。这个婊子养的!

小马骑着摩托,在石门各家网吧搜寻了一圈。那个白皙的孩子,像黑夜一样消失了。他坐在市场街一处树荫的石椅上,开始给细妹打电话。电话响了一下就关了机。冰冷冷的机器回复声刺激到了他。他给她疯狂地拨了整整一百个电话。等她打开手机的时候,她将看到一百个未接来电。小马闭上眼,陷入对细妹的身体的感官想象中。她压根没把这当回事。一旦他认真起来,他面对的就是一堵墙。这是他首次品尝到的卑贱的滋味。如此糟糕的心情小马只能一人独享。以前他可从没好好爱过一个女人。他就是一棵树,她们是树叶,在他身上一拨拨地茂盛着,又一拨拨地凋零而去。他不想挽留她们,他不属于她们。他纵情游戏,沉湎于感官的体验中。他喜欢她们在床上叫他老公。当她们将他电话打爆的时候,也是他潇洒地离开的时候。一旦被女人缠上,你就无法解脱了。小马深谙此道。

有时他想,干脆直接把她摁倒在床上■。什么狗屁爱情!他怎么会爱这种女人呢!

他已经连续两天梦见黑疤老五了。他骑着那辆豪爵,带上整套的钓鱼用具,问他钓鱼去不去?他迟疑地望着黑疤老五,心里有些犹豫,腿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他走了。他们来到水边,整理好钓具坐下。“达哥你是干吗的?”他有些紧张,想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答案,可是那张脸却越来越模糊,只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什么也没告诉他。醒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胸腔内怦怦的跳跃声。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死人不会复活。范冰冰的海报画让他镇定下来,她妩媚地望着他,那对肉球比细妹的还要大。

第二天的梦,他上了他的豪爵。他们往一个茫茫水面骑去。

“这是去哪?”

黑疤老五头也不回,没有搭理他。摩托车转眼变成了快艇。他们在蔚蓝的水面上劈波斩浪,猎猎的风吹得面颊痛。快艇越来越快,最后失控了,他们都落了水……

晚上他约阿蛮出来喝啤酒。

铁滚的伤势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医院诊断脾脏开裂。“不知哪个狗日干的,下手那么重……已经送往市里抢救去了,今天还下了病危通知。”

小马瞪着玻璃杯里不断上涌的泡沫一言没发。泡沫溢出杯子,流在桌面上,沿着桌面的纹路,一路滴落在他的膝盖上。小马猛地弯下腰去,低头开始吸吮膝盖上的啤酒。阿蛮不知所措地望着他。“铁滚不会死的,他不能死——干杯!”小马说道。

“校长刚撤了我的班主任职务。妈的,老子本来就不想当的,还摊上这堆烂事!”

阿蛮端起杯,和他对碰了一下,仰头全部倒了进去。

“听警察说,是虐待……”阿蛮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知道他爸去哪了吗?”

小马的脸色骤然变了一下,将空杯子顿在桌上说:

“他妈的怎么都向我打听黑疤老五的去向,老子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他死哪去了!你们怎么不去向那些债主打听去!”

阿蛮诧然地望了他一眼。两人默默地喝着酒,转移了话题,开始聊丁俊晖和梅西。

夜里,阿蛮发短信来。“铁滚走了。”

屏幕上的四个字越来越大,每个字都是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没回复,侧躺着,凌晨两点多也没睡着,听桌上的闹钟在黑暗中嘀嗒嘀嗒地走着。

他给细妹发短信,问她睡了没。屏幕上幽蓝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长途货车的喇叭声从窗外远远地传来。小马焦躁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细妹的短信就是这时来的。

“睡了吗?”

“没有。”

他觉得还应该加点什么,忍了忍,直接摁了发送键。

过了漫长的一分钟,对方才回复过来。

“我也没睡。”

“睡不着吗?”

“嗯。”

“我过来陪你吧。”

小马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那件汗衫,怎么也套不进去。他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院子里的黑猫在喵喵地叫唤着,昏暗的马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夜稍微有些凉意,他下意识地拢着双手。“过几天就要变天了。”那时候天气依然很热,小马清清楚楚地记得黑疤老五的这句话,那会他的神情有些疲惫,浮肿着眼袋。“只有累死的牛,没耕坏的地……”他盯着小马,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着,“我和你说,女人只要调教出来了,每晚都恨不得把你吸干!”小马只好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他有种直觉,黑疤老五在某方面大概失去了信心。

小马摁亮楼道里的灯。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想回头瞅瞅。他后面一定跟着黑疤老五。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因为紧张,关门的时候,他用了点力气。响声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幽幽地朝他望了一眼,那眼里发出诱人的光芒。小马径直朝她走来,两人同时倒在床上。

他将她的乳头含在嘴里,渐渐感受到了她的湿润。他迫不及待地掰开她的腿,那坚硬的东西给了他无穷的自信。他昂头挺胸地进入了,没有一丝阻拦。他没想到她的叫声如此娇媚和高昂,像黑暗中无数张血盆大嘴,要将他活生生吞噬掉。这印证了小马之前的猜测,她大概是给憋坏了。小马这样想着,黑疤老五的面容顿时就浮现出来了。他站在床头,略带欣赏地目视着两人。那目光暗含着期许……以及不屑。黑疤老五不就喜欢这样么?

细妹翻身将他骑在上面时,那东西滑了出来。他感觉到了一丝疲软,但被她迅速地放了进去。他听见了她放荡的呼吸和呢喃。每次和黑疤老五干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这副表情。“老公……”小马挺了挺腰,他感觉到身体的某个器官有些跟不上自己的思维,它至少慢了他半拍。

他努力想表现得更积极和完美一些,黑疤老五那副不屑的表情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第二次滑出来的时候,她费了一番工夫才重新弄进去。

“你怎么了?”坐在上面的细妹暂时中断了扭动问他。

“没什么……”他注视着细妹肚脐附近的那粒朱色的小痣说道。

小马有些焦急。黑疤老五的阴影越来越大,整个天空都是他的影子。那个剽悍的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细妹当玩具一样摆布着。他有些沮丧。第三次滑出来的时候,细妹主动给他吸吮起来。可它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它垂头丧气地歪倒在一边,像身负重伤的战士。小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要不给你看看日本片子?”

小马默然地抽着烟,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两人就这么干坐着。他嫌弃地盯着那了无生气的家伙,恨不得手刃了它。

“他厉害吗?”

细妹起先错愕了一下,然后冷冷地注视了他两秒才说,“他一个晚上能让我高潮三次。”她吸着520牌香烟,大晚上的还涂着口红,怎么看都是一个婊子。小马套上衣服,决定离开。他觉得不会再和细妹有任何理不清的关系了。

小马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穿着橘黄色工作装的环卫工人拖着板车,正在清扫街边的枯枝败叶。再过一会,天就要亮了。发往南方的长途汽车已经开始启动,每天这个时刻,都会迎来前往南方务工的乘客,他们大包小包的将宇通牌长途卧铺塞得密不透风。小马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天该怎么打发。这样的惆怅和虚空,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歪歪斜斜的队伍从他眼前走过,依次踏上长途汽车的大门。他甚至都懒得去想接下来的生活。也只是眼角的一瞟,那个让他心跳加速的人影便出现了。他背着一只和他个头并不协调的大旅行包,走在一位中年妇人后面。

小马仿佛一下子又找到了存在感。就是那张秀气的脸!小马准确无误地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揪了出来。他搂住他,低声说,“想跑路呢?”小孩被他的突然而至吓了一跳。他颤抖的眼神,让他想起当年在街头被人劈砍时的自己。

“给我老实点。”他尽量温和地说话。

小孩刚才吓得不轻,脸色苍白,嘴角动了动,最终选择了沉默。

“别怕。”

他掏出一根烟,示意他抽。小孩摇了摇头,眼神依然充满怯意。

小马打开小孩的那只旅行包,里面都是一些衣物,还有一本《天龙八部》。他们并排往院子里走去。天色越来越亮,已有早起的路人了。熹微中的街市没有白天的浮躁气,空气清冽。小马想,这样的时刻可以让人静下来好好想一些问题。他决定带他去一个地方。他奉劝他最好老实点。“你认得我吧?”小马让他上了摩托,逼视了他一眼。“别和我玩花招,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上街砍人了!”

小孩默不作声,爬上了车。

小马一路踩着油门,摩托车凄厉的叫声划破了黎明的沉寂。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黎明,他刚从地下赌场输了个精光出来,听见黑疤老五那凄厉的摩托车声远远而来,后座上坐着那个自称是贵州凯里来的女人。一路上,小孩始终一声不哼,也不问小马要载他去哪。

小马将车停放在水库边。四周都是阒寂荒凉的山林,郁积着绵延不绝的山脉,偌大的一个水库就在这儿蜿蜒。晨起的鸟儿在松树林里叽叽喳喳地跳跃着。水库是七十年代修建的,除了养鱼,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功能。方圆数里荒无人烟,极少能碰得见人。小马喝令他下来。小孩就下来了。火红的太阳从山脊攀升上来,水面上跃然着点点金光。

他们沿着水库走,最后停在一处荒草丛生的乱石堆前。小马蹲在一块石头上,挑眼问:“铁滚是你杀的吗?”

小孩仿佛停止了呼吸,很快那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依旧没说话。

“别想瞒着我,我都知道了!”小马的吼叫声吓得小孩连连后退。小马招了招手,叫他过来。小孩向前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几乎要哭了。小马一把扯掉他的裤头,盯着小孩的腿间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小孩慌忙提起裤子,眼中闪过一丝幽怨。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做声,四周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中,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小孩盯着地上的乱石,乱石上爬着一群黑蚁,由一只个大的领头,依次攀爬而上。蚁王先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小孩的指头,决定独自爬上指头,沿着手掌一路向上。小孩举起手,用手臂挡住早晨的太阳,蚁王的躯干仿佛镀上一层金,然后被千丝万缕的阳光击穿。这只晕头晕脑的蚁王此刻彻底迷失了方向。当它停止向前,悬挂在手臂上即将掉下来时,小孩伸手将那只蚁王捏住,只见嘴角动了动,轻轻一搓,蚁王顿时化为了黑粉。接着他又低着头,做错了事等着挨罚似的。

小马什么也没看见,他咆哮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打着小孩的脑袋说:

“你他妈的让他们家绝代了,知不知道!”

小孩一屁股跌坐在地,又慌又惧。那眼神,担心小马会杀了他。

“铁滚是他唯一的根苗!你他妈的!”小马大步紧逼,掐着小孩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小孩畏惧地望着他。他以为他会哭,但小孩没有。他有种索然无趣的感觉。

小马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倒插在沙里,面对水库颓然地跪了下来。他想着让那小杂种走■。越快越好,他再也不想看见他,就像不想再看见细妹一样。他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连头都懒得回一下。当他感觉脑后有风时,尖锐的疼痛也紧随而来了。不用猜他也知道那小杂种在干吗。小马一下一下地忍受着钝击带来的创痛。栽倒在地的时候,他看到一道歪斜的身影,手中正握着一块滴血的石头。一个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在上面说,“老子还未满十四岁,杀人不犯法。”

小马想笑,却怎么也动不了,他的眼前漆黑一片。

选自《十月》201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宁 肯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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