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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厘米的蔚蓝

2014-05-31周如钢

芳草·网络小说月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凉亭青草台风

写手自画像:

周如钢,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任过报刊编辑与主编。江湖幻化,营生种种,概是落寞与荒芜,只有文字的喧嚣和笔端的狂热才是心灵经久的渴望与向往,骨子里喜欢宁静,喜欢孤独,喜欢雕刻一个人的时光。凡如星辰,斑驳黯淡,却孜孜不倦地希望自己能发出微不足道的光芒。

这一年夏天,台风没有来。我原以为,每年的台风都会在热辣的暑假里肆无忌惮疯狂汹涌。就像那一年和那样的很多年。

这一年的夏天,暑气肆虐,热气匍匐。这一年,城市任何一条马路都是天然的平底锅,一个鸡蛋从篮子里跳下去,立马就翻身农奴把歌唱,身价倍增成了荷包蛋。那时候,令小安问过我,说你还记得么,我们是怎么熟的?我说这么热的天,我们没见面就已经熟了。她说,你正经点,别那么贫,我说原来的我是贫的,现在不贫了,因为凉席一睡就可以睡成电热毯;麻将牌刚码好,我就能糊,我说,还有好多好多,很富裕,富裕得差点就能成土豪。电话那头令小安的笑声一波三折花枝乱颤。

这一年的盛夏,天气似乎一直在大暑与处暑间徘徊,我和令小安苟延残喘,我们一会儿在服饰店,一会儿在床上,一会儿在电脑前,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时光跌跌宕宕地幾乎全用在了空调房里。这个夏天,我们连在床上颠鸾倒凤的热情都没有了,更不敢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出门。难得离开下空调房,我们的舌头也伸得就像农村里的土狗一样,虽然那根本就无济于事,但那是实实在在地苟延残喘。是的,其实街上的人都像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安,紫外线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剑,从天上凶猛地刺下,或者哪怕是剑走偏锋轻轻掠过,回过神时你就会发现皮肤上刺痛阵阵,然后,黑着痛着冒起一个个小泡泡。那种伤,有时就像心头的小伤一样,没有两个月三个月,甭想复原。而阳光下,只要不被衣物盖着的地方,只消一会儿,就完全会呈现另一种颜色,所谓的阴阳人熊猫手在这个夏天充斥着这个城市。

当然,这个城市还有一种手,咸猪手。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咸猪手的叫法。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由于事先知道台风的到来,我不敢再骑那除了铃不响外其他都响的自行车,而且我还摸到了最后一排,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一排,因为这里是能俯瞰天下的。全车人都在我瞳孔里装着,全车的女人更是不偏不倚地装着。我喜欢看女人,只要天气凑合,我就喜欢出门,喜欢在这个城市里走路骑自行车坐公交车不断地找女人看女人,包括女人的动作。所以,令小安的手伸出去的时候,也自然在我的瞳孔里。我瞳孔里的这只手向前伸,又向前挪,慢慢地一直伸到一个口袋里。我发现瞳孔里的这只手好白,手臂好细,裸露的香肩很有质感,脖子修长,连着长发,脸型呢,似剥了壳的鸡蛋,哟,美人胚子啊。那一刻,怎么就感觉特别像我的女朋友。于是,我就卷起了舌头,口哨声便晃悠悠地从我O形的嘴巴里流出,而我的身体也抑制不住激动离开了宝座,我发现我的身体开始若无其事地向前晃悠。一直晃到令小安的身后,停下,然后,我看见有一只手也偷偷地伸了出来,伸到她硕大的屁股上,用力一抓一捏一扭。

啊!令小安叫了一声,车门已经打开,她迅速回头。她狠狠地盯着我,这时我发现刚才摸她屁股的那只咸猪手居然是我的,我也很惊讶,可是,这时的我已经晃悠晃悠地下车了呀。令小安大叫着,司机等等等等,有流氓有流氓!

司机还真给力,居然让令小安在我眼皮子底下下了车,追上了我。

那也是个夏天,我与令小安一下子就熟了,熟得跟生鸡蛋变成荷包蛋那么快。台风来的那一刻前,我们两个熟了。

令小安说,你他妈的就是流氓,色狼!

我说,认真点,你那是第一次还是第N次?

令小安说,什么第一次还是第N次?被你摸屁股么?

我说,少装逼,你前面伸进人家口袋的右手。

令小安的手就伸了过来,先是伸到我的口袋里,然后又伸进我的内裤里,她说,从此以后,老娘的手就永远往你的口袋里伸,伸穷你!我说,抢劫与偷窃一样都是犯法的,偷窃精子也是犯法的,刚刚外国有用嘴偷精被判刑的案例。但令小安说她不管,她嘻笑着振振有词地说,谁让你断了我的财路!

在两年后的盛夏,在这个等待台风到来的季节里,令小安仍然以这样的理论来攻击我。

我知道,她是放弃治疗了。

这段时间,实在熬不过的热,令小安一直嚷嚷个不停,说,真奇怪,今年,为什么台风还不来!我说,那是因为你放弃治疗了。她愠怒,不是你让我改的么,不是你让我不再伸手的么。

其实,说归说,对于台风的期待,我不会比令小安少。因为每一年的台风,都能给我们送来非同一般的清凉。所以,每年的夏天,太阳一跳到空中,热气蒸腾时,暑气肆无忌惮地横行时,我们心中的期盼都会像春天里含苞的花骨朵,一夜一夜地躁动着,就为了迎接风潮的吮吸,让我们花瓣绽开,淅淅沥沥的,滴落的便全是花开的声音。

当然,这些,也就是在我们这个浙中小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

在大多数人眼里,台风就是灾难:掀起几十米高的巨浪,掀翻房屋车辆,然后造成泥石流、大雨、洪灾。这些我们都是从电视画面里见到的,在浙中的这个小城,台风年年有,但几乎没有让我们伤筋动骨。有的是大雨,再就是大雨过后明媚的阳光。那阳光清灵、通透, 就像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里一样,从天上掉下来,从向日葵身上长出来,充满生命的律动和气息。

但,那一年,是有台风的。那一年,还没有那一款风靡全球的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更没有电脑和手机,所以也就没有从向日葵身上生长出来的明媚和煦的阳光。阳光都是从天上掉下来,一颗又一颗,一波又一波,洒得全世界都是,而每一颗每一波都裹挟着毒辣的因子,破皮,又伤肤。

只是那时的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太阳,打记事开始,我们就习惯这样的太阳。我们钻在玉米地里,在青纱帐中拔草。我们走在山路上,在粪便担中招摇。就那样,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然后全身沾满腥臭。每每此时,陆青草就会哭丧着脸,眼泪四溅,溅得跟挑桶里的粪便一样,四处奔跑。她总是一边哭一边叫着,我不要我不要。可是,叫归叫,她的脚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她羸弱肩膀上的担子就算歇了一会儿还会再次站起来,摇晃着向前。那时候,只有我会陪着她,我挑得比她还重,而我的年纪却比她小。

那一年,我11岁,她13岁。

我们没有去捉鱼,也没有去抓蟹。我们的很多小伙伴一群又一群、一波又一波地都光着屁股光着脚丫行进在比赛谁抓鱼抓得多,谁挖蟹挖得大的仪式上。这仪式上没有我俩。

我俩行进在不是植物大战僵尸的植物地里,种着土豆,种着番薯,种着玉米。

我亲过陆青草,这事陆青草知道。

陆青草说,你要是敢亲我,我就告诉我爸妈,你就活不过明天。说这句话时,陆青草的手上正拿着镰刀,镰刀在太阳底下翻动着,扑棱棱闪着冷冷的光,她眉毛倒竖,脸色青得像没有白云的蓝天。蓝天也可以叫青天,所以,我认为青天也就是那种没有白云的蓝天。

我擦,居然这么厉害,居然让我活不过明天,如此恶毒的言语反而让我一下子来了斗志。我这人与其他人不一样,你顺着我,我啥事没有,你非要跟我叫嚣,那我有的是招儿灭你,这是挑战,不,这是挑衅!凭什么让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爬到我头上来撒尿?自古以来,男人比女人重要,不仅是人,连尿也是!女孩子的尿就是最不值钱的,而男孩子的尿,每年开了春,学校里来接尿尿的桶能排一长队,那个时候,我们的老师都是笑眯眯的,尤其是班主任,刹那间就趾高气扬,高高在上了。这个时间段,家长们都会去说好话,让老师帮着点,让班上男孩子们都往他家的桶里多尿点。干什么?用来煮童子尿蛋啊。

童子尿蛋的作用是很多人想不明白的,但我们小城里的人全知道,不仅农村,城市里也知道。只不过,在城市吃的人少。春不犯困,夏不中暑,滋补养身,强身健体,而且,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农村嘛,跌打损伤一类自然比城里多,因而接蛋尿的队伍更加庞大。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所有男孩子都会取笑女孩子,而那些女孩子也自然是红红脸就过去了。知道自己的尿尿没用就要走远些,要尿尿必须绕过几幢破房子去那个破旧不堪臭不可闻的厕所。这就是身份!这就是孔武有力的男人!尿尿也是有用的!

曾经有一天莫名地跟令小安说起过童子尿蛋的事,令小安笑死了,说你们那儿的人怎么这么愚昧,居然还真会吃童子尿的,恶心都恶心死了。

我说你不懂,童子尿本来就是好东西,你去查查《本草纲目》,是可以入药的,你懂什么。令小安說,我再不懂,我也知道那是人的排泄物,多脏啊,恶心死了。

我说,女人才恶心呢,两腿中间那缝隙,什么脏的都有。尿尿居然算干净了,真让人无语啊。男人就不一样,而童男子的尿尿那更是稀罕物。知道不?这就是身份!咱从小就有身份!童男子就是身份!

陆青草当然不承认,但不承认也没办法,看着学校各个教室里都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接尿桶或接尿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最大的愤怒就是在桌上与我划清界限。楚河汉界罢了,真无聊。令我满心欢喜并笑掉大牙的是,有那么一天,阳光刚刚稀稀拉拉零零碎碎地从天上掉下来,陆青草的父母就在门口支起了一口锅,锅里放了好些个鸡蛋。然后,陆青草的母亲小声地叫着刚从他们家门口晃过的我,那是趾高气扬的我,她说,喂,顺利,尿急不?就尿在这里尿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往大锅里指。

我本来是绝对不会给他们尿尿的,这时候的尿尿是黄金呢,家家想要!可是最后我还是解开了裤裆,我哗哗地华丽丽地尿了一大泡,一边尿一边大声问陆青草在不在家,问的时候头转向她们的屋子里,眼睛朝向她们屋子里,我知道我的眼睛在搜索那个叫陆青草的小姑娘,耳朵边响起的是尿尿的声音,是的,我的机关枪扫射得锅里鸡蛋边的尿尿都起了泡泡。

没有看到陆青草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依然心满意足地抖了抖小鸡鸡,然后不紧不慢地收紧裤裆。那时候,我志得意满,我就在心里狠狠地告诉了陆青草,让你狂让你狂,你再狂也得吃我的尿尿!

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挨父母的骂了。

父亲说我傻,父亲说,你走两步可以尿到我们屋旁的菜园子里。

母亲直接就是骂,而且骂得很难听。母亲说,你知道我们两家关系不怎么好,你居然还要给他们尿尿,你脑子里进尿了吧。母亲的话很多,为了我那一泡尿一直骂得我晚饭都吃不下,最后还是我阿嬷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泡尿嘛,让他多喝点水尿在自己家不就完了么。

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但我们家确实与陆青草家不和,或者说不太和,至少,至少是表面和,内心不和。内心里原因和说法有很多。

一种说法是陆青草的父亲在没有讨老婆前曾经偷过人,虽然没有偷成,但这事让我家人很恼火,因为被偷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一种说法是陆青草的弟弟不是陆青草的父亲生的,而是村里另一个癞子生的。事实只是证明陆青草的弟弟长得与癞子出奇的像。但传出这个风声来的说是长在我父母亲和我阿嬷脸上的那张嘴。

而事实上,我父母历来都是否认第二件事的,但他们承认第一件事。这样就让我很弄不明白,我有时也会稀里糊涂地与很多人一样,觉得因为有第一种说法,所以才有了第二种说法。尽管我根本不知道偷人是怎么回事,我母亲一直都在,好好的,怎么就说被偷了。陆青草的父亲是怎么偷的,用麻袋装还是用箱子装,还有,他当时准备将我母亲偷到哪里去呢?美国,英国?还是只是杭州上海?当然,我母亲还在,所以,最后还是那句话,他没有偷成。

第二种说法其实叫报复。意思是因为有了第一种说法,所以,我父母与我阿嬷要报复他们。可我父母与我阿嬷一直不承认,他们说绝对没有,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矛盾似乎就一直在了。反正我出生时不知道,我记事时就知道了。我父母一直让我不要去他们家玩,而他们家的人也很少来我们家。

但我们两家实在住得太近了,不仅如此,我们的田地也都在一起。

服饰店的生意奇差,令小安的耐心一点一滴地被高温烧为灰烬。令小安说,咱们去海南吧,咱们去云南吧,咱们去哈尔滨吧。

我说好,好,好。说完三个好之后,我就伸手,说,钱,钱,钱。

令小安说,钱得你想办法,你是男人!而且老娘到今天的这一切都得归咎于你,如果不是你阻拦我,现在老娘可能已经是富家女了,不是太土豪,也至少算是上是列绅中的女绅了。保守估计,拜倒在我这石榴裙的男人估计几卡车。

这么一说,我就笑了,放到卡车上运的男人肯定都不精致,你要是喜欢,现在还来得及。听我这么一说,令小安的眉毛就竖了起来,她说,这两年下来,我那最最厉害的功夫都丢光了,责任也全在你,到现在你说什么来得及的话,统统放狗屁。反正你得养我,而且,每年得出去旅游一次。在这么个地方,真是要热死了。

其实,每年的夏天,天刚开始热,令小安就说,现在我们开始等,等待台风的到来。

每年的夏天,我和令小安就在这样的等待中迷迷糊糊地过完一整个夏天。每年夏天想去旅游,但每年都没有去成。一是我不愿意朝外跑,我喜欢在这个城市里跑,坐公交车或自行车或走路,我承认我有点二,我有点怪癖,我就喜欢在这个城市里看不同的女人。用令小安的说法是花心。二是手上也确实不宽裕,挣多少用多少,轧马路的活其实都跟钱有关,没想着花钱,但轧着轧着钱就花出去了。当然,我还会在夏天,选择去一趟山青水秀的老家。而令小安呢,她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离开市区,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尽管,我到现在为止尚未给过她驾驶证,她也没有真正的嫁鸡嫁狗。这年头,到处都是无证驾驶的。令小安也有一次提过,说几时领个证玩玩,我就笑了,爷要玩的游戏太多,那玩意暂时没兴趣。

在夏天里,玩得最多的也就是在令小安的服饰店打打情骂骂俏了,然后每年在台风季节前后,我会去一趟老家。

今年的台风至今还没有来。这是一件令人焦急的事。令小安就一直在焦急,似乎比所有人都急。

我们盼望台风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大家看来,那恶毒和泼辣的台风其实对我们这个城市一直是友善的,每年夏天那么多的台风,但真正影响我们这个小城,使出摧枯拉朽般力量的却很少。对于这个,我与令小安倒是分析过。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个城市的山太多?山是棱角,更是性格。山在城中,城在山中。令小安总是猜想,台风一来,就被大山大林挡住了,于是,一挡一阻后它就只能改了道,于是,最多也就是给我们下一阵雨,又一阵雨。我说有点道理,就像你个小丫头,哭一场再哭一场,依然改变不了我对你那如江如海的滔滔景仰法。这样一说,令小安就笑开了,说,哥哥,台风快来吧。我说,擦,这是我能决定的事么。

说归说,做归做。每年的夏天我們还是会盼台风,盼着它们走一个再来一个。有时我们的心情是欣喜的,迎着一个又一个;有时我们的心情是焦急的,等着一个又一个。而若是眼看着它们从海面生成,却最终与我们擦肩而过,或者风马牛不相及,我们,不仅仅是我和令小安,我们整个城市的人都会有些懊恼,热死了啊!

而要是听说或在电视上看见台风登陆给哪里哪里造成了巨大的灾害,我们又是庆幸,总是庆幸,或暗自庆幸。令小安就说过不止一次,宝地啊!风水宝地啊!这里地震,那里洪水,这里塌桥,那里台风,哪怕是彗星撞地球,估计咱这城市,都能逢凶化吉,亿年不遇啊。

这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

只是这一年,这一块风水宝地却没有宝着,而是干旱着,以前台风的到来,多多少少会给我们带些雨水和清凉,但这一年,台风实实在在地没有来,一个都没有来。一直到白露,天气应该转凉,应该变成秋天的时候,台风却突然来了。来得那么突然。

于是,白露就变成了寒露。

夏天的身子太长,到了秋的节气,却远远还没有露出夏的尾巴。我和令小安都把自己放在席子上。可是那晚,才过了一会儿,窗外就起了风,一阵又一阵,摇得窗户一阵阵地响,马上,令小安就在白露的夜晚露了白,她说,不行不行,我要睡到你的身上,我要和你叠起来睡。说完,令小安那白花花的身子就压了上来,一边压一边说,哟,叠起来睡才温暖。

那一晚是白露,但席子真的很凉,很冰。我发现胃里有东西翻腾,让我没有一点要吃令小安的食欲,于是我就伸了手,手一动,就推下了翻上身来的令小安,我听见有人重重地说了一句,台风来了!令小安一下子傻了,说,不是一直在盼着的么,这是好事啊!台风来了,我新进的衣服就可以上市啦。七厘米的蔚蓝,就要蔚蓝啦!

我的耳朵里全是窗户猎猎作响的声音,外面狂风怒吼,我内心居然有些茫然的感觉,过了好半天,我才想起来了,七厘米的蔚蓝是令小安的服饰店的店名。

我就是在那块田地旁的凉亭里亲了陆青草的。这事儿,陆青草是知道的,一直知道。

那年的夏天也是特别热,热得我那父亲一直说,不能再上山了,上山不能再锄草了。这是个非常勤快的老男人。一直以来,在他的田地里,他都要把所有不相干的草锄得一干二净,而且他从来不用什么草甘膦一类的除草剂。土地讲究自然,在他看来,用任何化肥与除草剂都是对土地有伤害的。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化肥,有,也买不起。家里养的猪与养的几个人下的料就可以了,所以,每个人的尿尿都是值钱的,当然我的更值钱,因为我的是童子尿。

事后证明,陆青草没有吃过尿蛋。

陆青草说,我要是吃过你撒的尿蛋,我就被雷劈死。

这之后,从春天到夏天,那么久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发现她被雷劈死,而且没死过一回。由此,我相信,陆青草没有吃过我撒的尿蛋。这让我有点不舒服。搞不好全村的人都吃过我的尿蛋,因为大多数人家在接了尿尿煮了尿蛋后会送人,你送我我送你,不就都吃了我的尿蛋么,再说我在学校里拎得那么灵清,我不得罪人,我每只桶都会去尿一次,让他们高兴高兴,实在没有,我挤也要给他们挤几滴。这几滴有可能就能换来一块糖。那时我要吃上一块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春天过得很快,似乎只是转了几下眼,夏天就到了。夏天是跳着跑着奔着来的,气势汹汹,才过了端午,他就急不可耐地将我们的春装剥得一干二净了。像陆青草这样的女孩子还罩着的确良衬衫,而我与我的小伙伴们已经光着膀子上山了。

地畈边的山上,父亲大人已经在懊悔了,因为他把田坎上与地垅边以及与人家田地高高低低相接地方的所有杂草全部锄干净了。这样一来,白花花的阳光直接就照在那黄而发白的泥墙上,用父亲的话说,那就是泥的镜子,刨光了草,它成就了镜子,太阳一照,全是反光,这样一来,田地里的农作物就要经受双重酷热的炙烤,晒成干,只是时间的问题。

打个鸡蛋变成荷包蛋是不可能的,不是因為没有好太阳,而是没有水泥平底锅,但烘熟一个鸡蛋是完全可以的。只要挖个浅坑,把它埋进去就可以。不消几分钟一定是可以出土了。但问题是没有太多的鸡蛋能用来做这样奢侈的实验。

没有鸡蛋可以烤,就只有烤我们的肉了。为了不至于让肉变熟,躲进凉亭是唯一的办法,变色是没办法的,变熟是可以阻止的。于是,那间凉亭就成为我们唯一的遮阳棚。其实也就是抵挡一下毒辣的光线而已,对于温度的热情,那凉亭里照样轰轰烈烈。

凉亭离村子有十几里山路,这是供外出劳作或路过的人短暂休息用的。就在这个凉亭里,我和陆青草慵懒地坐着,偶尔也靠着,不是互相靠着,而是各自靠在嵌在墙体里的柱子边上。然后我们的眼睛都朝外瞟,外面是火辣辣白花花的一片。尽管天气已慢慢入秋,但丝毫没有秋的样子,所谓的秋老虎让我与陆青草根本分辨不清是夏天还是秋天。我的父母与她的父母都已看不见,地大物博的农村啊,只要人们愿意忙,只要人们愿意劳作,手上忙着忙着身影就远去了,身体弓着弓着就弓成虾了。

我与陆青草可在如此热辣的当口休息一会儿,长辈怜恤孩子的心总是有的。尽管没办法让我们与其他小伙伴一样地去抓鱼捉蟹。

凉亭里,不只我俩。还有两只狗,我认识母狗,那是陆青草家的,花花。而那只公狗,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我们家喜欢狗,但没有养,因为只要养一只一到过年就一定会被毒死一只。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是看过狗跑,却从来也没有吃到过狗肉。毒死的狗,父亲总是去把它埋了。而更多时候被毒死的狗直接就是找不到,突然几天不回家,才怀疑又上了人家的餐桌。当然,我更知道,即便我们家养着狗,我也轮不到吃狗肉,因为我们家的人都是善良的。不像陆青草家,一到冬天就有狗肉吃,自己家养的居然也下得了手。

但我喜欢看狗的模样,尤其是两只狗在一起厮混的模样,我说,陆青草,它们在干什么?

陆青草说,你这个流氓!

我刷一下站起来,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哎,陆青草,我仅仅是问你,我是向你请教,它们在干什么,你骂我做什么。

陆青草说,你就是流氓!

这时的两只狗根本没有理睬我们,它们刚开始还伸着舌头,气喘吁吁地转来转去。最后, 公狗就一直围着花花转,转着转着它就爬到了花花的身上,花花居然也不拒绝,于是它们在我和陆青草的眼皮底下玩开了。

真恶心!陆青草火了,一定要把那只公狗赶出去。可是两只狗很快就扯在了一起,公狗朝东望着,偶尔低叫一两声,花花呢,朝西望着,面对陆青草的棍棒,只是低低的哀鸣,跑一下,又停一下,因为屁股后面拴着大公狗呢。

我说,陆青草,你歇歇吧。

陆青草恨恨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全是凶光,有刀剑那么锋利,她的眼神扑闪扑闪的,从里面冒出一团火,你是个大流氓!你们全家没有好人!

我说,流氓是你爸!你爸会偷人!

每年的台风季节,我都会回一次老家。相比以往,这一次去得迟了。

这个城市越来越大,建设得越来越好,这个城市只是个县级小城市,但已经把口号喊成了建设大城市。在大城市建设的过程中,我就发现,我的老家,那个原本属于另一个城市的偏远的小山村已经越来越偏远了,偏远得让我心生隔阂。

我在这个城市里呆久了,渐渐学会了这个城市的方言。是的,我老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属于另一个城市的,那个城市与我现在所在的城市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个性,风土人情、人文风俗,乃至语言,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我大江南啊,就是这样,一个县一个市一座城,彼此接壤相距仅十几里几十里,但语言却会有所不同,甚至完全不同。这真是奇怪。

而我在十多岁时就进了这座城,然后用了很多年把自己改造成了这座城市的市民,讲它的话,吃它的饭,耍弄它的交际,泡它的妞。

令小安说她要开个服饰店,取什么名字好。我什么话也不说,我顾自喝酒。在酒吧里谈论这样的话题不合适,在酒吧里更适合看来来往往充满暧昧眼神和气息的女人,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她们的胸部有多耸,屁股有多大,可以让我更多地想象哪里摸下去的感觉会更爽。所以,我的心思不在什么取店名上,更何况有她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在,不需要我出手。而且,要知道,我与令小安还只是第二次见面。尽管她的长发让我心生欢喜,尽管她嘴边的那颗小痣,让我心生怜爱,但我不是一个热情与主动的男人。有时是不自信,有时呢,则是不屑,有时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可是,我昂贵的身份架不住他们的围攻,他们说,取店名这种事自然要交给最有文化的人,陆顺利在这里,堂堂的文人,你还要找谁去啊。我自然不会轻易就范,一个小服饰店,想让我出马,有点过了。而我,充其量只是一个令小安眼里的流氓而已,稍有点小文化的流氓而已。

他们说,你在公交车把人家的屁股都摸了,你还想怎么着啊。我说,真不好意思,我摸人家屁股的事多了去了。有些屁股就是长得再翘我也没兴趣摸。我摸令小安的屁股,是因为……话未说完,令小安就把一个酒杯送到了我的唇边,说,你是不是一件事要传到老,是不是要传到儿孙八十代下去?

扯了半天,我不为所动,我的眼神四处飘,我的眼神都落在这个女人的脸上,那个女人的胸上屁股上。后来他们五六个人一人取了一个,有叫星期八的,有叫衣锦还乡的,有叫最衣衣的,我都点头叫好,说不错,可以,好,时尚,有潮感。

最后这干人起哄非要我取一个,不然,今天就要我埋单,我说你们过分了,喝瓶酒居然也要付钱的,老子摸屁股都是不付钱的。话虽这样说,但我还是从嘴里随便吐了点钱给他们,吐钱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正晃过一幕电影,背景就在我老家,有个凉亭,凉亭的上空,一片蔚蓝,是的,万里无云。我举了下手,手指缝里有蓝天,于是,我的嘴巴吐了一句,七厘米的蔚蓝。说完,我就把一口酒倒进了脖子里,酒倒进脖子狂冲向胃里时,我的耳朵里听到潮水一般的叫声,好好好,好——!!这些好一下子冲进了我的大脑,我感觉有点晕,我想,那一定不是酒的作用。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细想,其实,是想也没用,就那么脱口而出了,当然,我当时根本不想让令小安认可这个名字。我只是付我的酒钱罢了,喝人家的嘴软。

但,令小安认可了,不仅认可,还非常欢喜,不仅非常欢喜,还连叫十声好!叫完,端起满满一杯酒,过来说,我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裤下。

那时我已经晕头转向,我的酒杯在手上颤抖,我看着令小安嘴角边的小痣大声说,我没有石榴裤,我只有内裤,三角大内裤。

之后,我与令小安的关系就猛然升温,从公交车上的70度,一下子超过了100度。

每年的夏天,天不是太热的时候,我会选择时机骑上自行车坐上公交车瞎逛,而且我喜欢去一些卖女装的服饰店。令小安说我的脑子可能真的有点问题,总是那种耍流氓的心态。我没有否认我想看更多女人的欲望。但我跟令小安说,这说明我的性取向是对的。说完这一句,我才想起来,于是我又补充说,你真不懂,我这是为你做间谍呢,看看人家进的服装,什么衣服好卖,咱也就进什么嘛。如此这般之后,令小安不说了,男人嘛,天天要管也是管不过来的。好在台风到来的前后,七厘米的蔚蓝生意都会好一些。令小安会在这个时间段,进上一批新货。

而我呢,每年都会回老家一趟,在台风来临的季节里。在令小安的店里开始转向忙碌的时候,我总会出门。这一度让令小安很不舒服,说我这是明显的不着调。没生意时么在市区里乱晃,来生意了却要出远门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没有睬她,我说,你要知道,我是有点文化流氓,我总要离家出走的,我总要去耍流氓的,不然,我的文化用到哪里去?我不可能天天陪着你卖衣服,你要喜欢,你就跟着一起去耍流氓。你不喜欢,你就留在这里,一个人。当然,事实上她是一直跟着的,她说,我要看着你,为了祖国的未来,为了祖国那么多鲜艳的花朵,我只有牺牲自己,所以,现在只准你对我耍流氓,不能对其他女人再耍流氓。

每次回去,我都需要住上一两天,因为路途实在太过遥远。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需要我们坐上大半天的公共汽车,又需要坐摩托车,还需要走一段山路。

所以,令小安就不太愿意去。这是一个矛盾的女人,我不让她去,她想去。让她去,她旁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说归说,我还真甩不了她,她时刻盯着我耍流氓的动向,哪怕是去小山村。

其实,现在,我那曾经可爱的小山村,也就只有十几户人家常住而已了。哪怕是过大年的时候,也已经很少能听到鞭炮的声响了。上了年纪的人已经没有了燃放鞭炮的心情和兴趣。

这样的山村,令小安自然是不会喜欢的。

但我依然每年都回,不是在过年,而是在台风季节。

我家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回老家的方式更加折腾和不便,我需要先到镇里,在镇里找家小宾馆住下,第二天早上再步行去曾经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一开始,令小安是高兴的。

对于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大山里对于她来说,到处都充满新鲜与好奇。令小安说,我要去,只要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为了那么多鲜花,我只有将自己赔上了。我说,拉倒吧你,那只是一个小山村,偏远、偏僻,生活极不方便,女人又少,而且都老了。令小安说没关系,老了也要防着,你这种人是老少通吃的。

说完这句话,令小安又笑了笑,看着我貌似凌乱的表情,她突然就扑上来,挽着我的脖子,说,你知道么,去哪里不要紧,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去。

我听见花开的声音,那一刻,我有点感动。我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长发,嘴角边有颗小痣,我告诉自己,哪怕不是长发,哪怕嘴角边没有这颗小痣,也要好好喜欢她,也要好好爱她,哪天要给她一本驾驶证玩玩。

可是,年年去,年年去,令小安终于噘起了嘴巴。而且,来台风了,有生意了,我却要出去了。她说,年年只是这样走一遭,年年只是爬到那块山的田畈上,而且什么東西也没有,有什么意思嘛,还不如我在七厘米的蔚蓝多卖几件衣服。

我转过头,我知道我表情严肃,我知道我面无表情,我说,令小安,首先,我没有让你来;其次,我要告诉你,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你昨天吃饭,今天还吃饭,你想想有意思么?

令小安说,你这是偷换概念。

我否认,我说我当然没有。不过,我告诉令小安,我喜欢上了每年一次的旅行,看老家,回老家,想老家,忆老家,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我仍然会每年带他去一次,这是革命教育,这是红色教育。

令小安说,你这是神经病教育。

那一刻,我没有理会令小安,如果一定要理会,我可能会伸出右手,右手的手指张开,这只右手会朝着令小安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漂亮的脸蛋画出一条弧线,然后这只手会大叫一声,啪!

我当然不会理会令小安。男人的事,女人不会懂。大人的事,小孩不会懂。山里人的事,城里人不会懂。

最后我亲了陆青草。

那时的天是黑的,奇黑无比,就像是天狗吃日,瞬间就将整个天吃了。所以,老辈人说天狗吃日不只是吃了日头太阳,而是吃了天,于是天就一片漆黑了。

天全黑的时候,我们的眼前已经没有了两只狗暧昧流氓的画面了。我一度怀疑两只狗出现过的真实性,在我潜意识里,似乎它们一直就没出现,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我亲陆青草的时候,陆青草的眼睛是闭着的,或者是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一般两个人接吻都是闭着眼睛的,这是为什么呢?有人说,那是正在思考下一步动作,而思考的时候许多人是要闭眼睛的。

可是,我料定陆青草没有思考,是因为来不及思考。

后来,我从凉亭里望出去,外面是黑的,间或又是白的,一会儿亮着,一会儿暗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冲进我的鼻腔,我打了个喷嚏。我说,雨下得好大,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风怒号着,似乎从远方疲于奔命地赶来,就是为了围着我们,困着我们。我有点害怕,我说,青草,青草,风,风,好大。

我说话的时候是带着哭腔的,或者说,那不是哭腔,因为脸上全是水,那些水早就冲进了我的眼眶,冲进了我的嘴里,所以,我说话的声音是扭曲了的,我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有些惊慌,那是一种惊悚的慌乱。

没有陆青草的声音。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了。而我的身子,也已经浸泡在了水中。青草没有回应我,是的,她或许没有听见,因为后来我发现,我的声音其实都只是在跑在喉咙口。跑到那儿,它们就止步了,似乎有无数道网拉着它们。我听见自己在说话,我看见我的嘴唇在张合着,但我没有听见声音,就像陆青草也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一样。

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那时我问过陆青草一个问题,我问她那两只狗在干什么。那时陆青草狠狠地骂过我,她骂我流氓。她用她锐利的眼神准备杀死我。当然,她一直说她要杀了我。

我们在一线光亮刚刚绽开时吵着他父亲有没有偷我的母亲,我们在一线光亮刚刚升起时争着是谁说他弟弟其实是癞子与她母亲的种。

是的,一线光亮,一个手指那么长。我深深记得,有一天,在学校里上课时,老师用尺子量了一下,然后说一个手指多一点就是七厘米的样子。现在,我在心中认定,这就是七厘米。

七厘米是我们从凉亭望出去的地方。那是一条缝,深山大峡谷。缝隙内是两双眼睛,缝隙外是混沌天地。是的,天是七厘米,地是七厘米,雨是七厘米,风是七厘米。但我们的寒冷与害怕却是深不见底。

先是一阵扭曲的狂叫,那一声狂叫似乎是从天上发出来的。下午的天突然就暗了,完全没有一点前奏。风从天上来,雨从天上来,瞬间倾盆而下。那一刻,从天上倒下来的根本不是雨水,而是罗汉豆,而是小石头,然后是大石头,再就是轰的一声。我似乎听见狗叫,又听见有人的叫声,最后我完全分辨不清了。

只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台风就把凉亭掀到了。很突然。那时我与陆青草正耍着贫,正看着大太阳突然变成乌云密布,看着乌云下两只狗交欢,陆青草说,你这个流氓。我故做愠怒,说,我就是流氓,你要是再乱说,我就亲你!

那时陆青草手上没有镰刀,但她的眼神很锋利,她掷地有声地说,如果你敢亲我,我就告诉我父母,你就活不过明天。

令小安嘴里说的田畈已经不存在了,之前这里还有一座凉亭,现在凉亭也不复存在了。

要致富先修路,市里出台了规划,准备从城里修一条路一直通到我老家的小山村,然后再通到以前那个曾经属于过我的城市。而我家的田地与陆青草家的田地都已经属于这条路,尽管海拔很高,很偏,都已经给这条传说中将会让村人致富的路让了路,当然包括那座凉亭。

令小安说,文化流氓,有变化么?有看头么,年年看?

我没有吱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几年前我还能分辨出来,凉亭的位置,我家田地的位置,陆青草家田地的位置,现在我已经完全分辨不清了。那里,只是一条路,一条坑坑洼洼造了几年还没有造好的路。

我对噘着嘴巴的令小安说,令小安同学,这里曾经有我成长的影子,你现在看着它,就能看到它的过去,看到它的小时候。

令小安耸了耸肩,说,顺利同学,虽然你是流氓,但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和将来。

我擦,说得太好了!这是所有爱情与婚姻的相处法则,只是这么有说服力这么有哲理的话,冲进我的耳朵里时,我的心里却泛起一阵阵的难过。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点心痛的感觉。许多时候,你内心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懂你?喜欢与爱,是两码事,而爱与懂,也完全是两码事;懂了可以知道如何去爱,而爱了却未必就一定能懂。

我说,令小安,你,你……最终,你了半天,我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我转过身,面朝凉亭的位置,我的眼神清澈而空洞,远处,什么都没有,曾经起伏不定高低不一的田畈不见了,我相信我的瞳孔也是一片模糊。我更知道,我现在这样的站姿,是背对着令小安。

令小安没有走到我面前,过了一会儿,她从后面环腰轻轻地抱住了我,我想好了,明年我们去西塘。

我头也不回地说为什么?我听得出来,从我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有点冷。

她说,年年都到山里来,我们也要换一下,换到水乡去,这样才会有新鲜感。你要知道噢,旅游也与婚姻、家庭是一样的,保鲜就是要多种方式的调和,而不是千篇一律地总是重复重复再重复。

我必须承认令小安说得对,但我不想妥协,确切地说,我不想做完全的妥协。我对令小安说,好吧,我们明年可以去西塘,然后我又换一种方式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去香港,去台湾,但每年必须还要来这儿,我是要来的,这是我的老家,当然,你可以不来。

令小安说,顺利,这里又没有你的亲人,没有你的房子……

我说,这是我的根,你懂吗?

被大雨洗过的天空湛蓝湛蓝,蓝得那么纯粹、剔透、晶莹,蓝得简直让人欣喜若狂。

这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蓝的天。它就那樣挂着,那么近,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只是摸到时,却是冰凉而且棱角分明的石头。

陆青草说她要杀了我,可是她的手上早就没有了镰刀。那把在阳光上闪过扑棱棱冷光的镰刀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陆青草说,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一定会杀了你。

我说你杀不了我的,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我挑的粪担比你重。而且,我的尿尿比你的尿尿尿得远。

陆青草说,你滚开。

我当然不会滚开,也滚不开,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陆青草没有动,我也没有动。陆青草其实一直努力地在推开我,但她的力气终于用光了,是的,她一直没有成功。

我们在看到蓝天之前,我们也看到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但伸手能够摸到彼此。我能听到陆青草心跳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她的声音很重,重得不像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柔声细语。其实,她是一直叫着的,先是狂叫,然后是狂哭,再就是不绝于耳的呜呜声。过了一段时间,我就火了,是的,我的耳朵烦了,我说,你再这样哭下去,你力气就用光了,一会儿我像那只公狗一样爬到你身上你都没办法了。说这句话时,我还伸手不小心摸到了她嘴角边的那颗痣。

陆青草恨恨地说,我迟早要杀了你。

她说,我家菜地里的药是你爸下的吧,我家地上那满茬的玉米刚刚长出苞全被人斩了,是你爸干的吧,还有,那个晚上,你阿嬷顺手牵羊把我10岁唯一的生日礼物铅笔盒子拿走了吧。她说,我迟早要杀了你。

陆青草那时突然就不哭了,她说,你等着,我迟早要杀了你,你活不过明天的。

我说好吧,我家的狗是你爸毒死的吧,我家长了几年已经能生很多核桃的核桃树是你爸砍的吧,还有,你爸曾经要把我妈偷走,有这么回事吧?还有还有,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你爸把我妈摁在菜地里打,打得我妈脸上全是血,那一年我爸不在家……陆青草坚决不承认,我也不承认,然后我就哭,她也哭,最后,我们都哭累了,谁也不再说话。

夏天那么热,可是大山里的夏天,晚上,却是那么凉。我们一直一直在渴望台风的到来,可以带给我们清凉,可是没有想到,台风真的来了,却是这样的冷。一种侵入骨髓的冷。

我抱紧着陆青草,陆青草也抱紧了我。而其实,我们谁也没有抱谁,我只是动了一下下,这个动作会让陆青草以为我要抱她。但其实,我们谁也动不了。陆青草说,你别挡着我,你让我看下外面,你让我看一下。

我说,青草,我其实一点都没挡着你,而是外面的天黑了,很黑。

陆青草又一下子哭开了。在陆青草哭的时候,我闻到了眼泪的气息,与眼泪搅拌在一起的,还有腥味,我知道,这是血和肉的腥味。

一直到第二天,七厘米的天上掉落阳光的因子,七厘米的天上掉下蔚蓝的因子。

缝隙里跑进跃动的阳光,陆青草说,顺利,你看,太阳!

我没有答理陆青草,我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还在冷冷地算计着怎么样杀我,怎么样让我活不过明天。我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当然,我的头与脖子都已经酸痛得无法动弹,而我的左手也一直被压着,已毫无知觉。

有一丝阳光从天上掉进来,刺中我的眼晴,我勉强伸出右手,想挡住它。我知道,那是陆青草在拼命地挪动身子,因为其实是她挡在我的前面,其实是她离我比七厘米的缝隙更近,而要阳光跳到我眼睛上,就必须她的身子做一丝挪动,尽管那一丝挪动是那样的艰难。

我能感觉到那一丝薄弱的阳光掉在我的眼睛旁,我想,阳光太炽烈了,我若是睁开,肯定会被刺伤,肯定会什么也看不见,那样,陆青草的阴谋就得逞了。所以,我没有睁开眼睛。我也没有抬起手,我只感觉我的边上全是与我无关的东西,石头、木头、砖头。我发现我的脚与腿似乎都不在了。

陆青草一遍遍地叫我,她叫,顺利,顺利,顺利,顺利……

我听见了,我回应她,嗯嗯嗯,我听见嗯嗯嗯从我心里发出来,一直往喉咙跑,一直往嘴巴跑,可是,它们终究没有跑出我的嘴巴。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慢慢地摸到我的左侧,这只手滑过高高低低的路程,滑过一个人的脸庞,这只手凉凉的,有灰,是的,这只手滑到我的鼻子下,那时,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蹦出来。

但我,说不出话来。

我依然听见陆青草大声呼叫着,她呼叫着我的名字,陆顺利,陆顺利,你醒来,你醒来!你不是要亲我么,你有本事来亲我呀!

她叫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很忙,我忙着让自己从家里出发,朝后山上爬,往高山上爬,一步又一步,步伐很重,很吃力。是的,我很累,我说不出话,我感觉自己动不了,浑身没有劲道。我想歇歇了。这时,我又似乎听见有人在远远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是谁,是那个长发的嘴角边有颗小痣的小姑娘,但我无法回应。

陆青草拼命地在动,使出浑身解数,一点一点地在挪,在挤,试图移开旁边的泥砖,慢慢地她用手挖,用手刨,我知道她的两只手已经不像手了。因为血的味道那么冲,那么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陆青草不仅比我有力量,而且比我有精神。

后来,陆青草勉强转过头,勉强挪动身子,我知道她的脖子肯定伸直了,因为她的脸凑向了我,她那干巴巴的嘴唇冲向了干得全是泥尘的我的脸,还有我的唇,我感觉有热气冲进了我的咽喉。

我11岁那年的9月,我的女朋友令小安在她说的那块风水宝地里刚刚出生,才1个月大的令小安——我后来的女朋友,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男朋友,在她1个月大时曾经历过一个生死劫的台风。

是的,我11岁那年的台风成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百年不遇千年不遇的纪念。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我成了孤儿,而陆青草,我再也没有见到过。

最后一次见到陆青草,是在凉亭下,当然那时其实已经没有了凉亭,眼前的一切都是废墟。这个凉亭是村子里造的最结实的一个凉亭,所以,真正的废墟也就是这个凉亭,而四面八方仍然是那些田地,无依无靠的田地与无依无靠的凉亭。

我与陆青草被一大帮人从凉亭的废墟下被人挖出后抬起时,我微微地睁了睁眼,阳光很强烈,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手臂上似乎已经挂上了水,又似乎是白色的布条。看不清,看不明。然后,我朦朦胧胧听到她说了一句话,听完,我的眼睛就更糊了,痛得半天睁不开,她说,你亲过我,我会告诉我爸妈。

后来,我活了下来,我知道,陆青草终于守口如瓶,没有把我亲她的事告诉她爸妈。因为,她也成了孤儿。

二十年后,我31岁,我答应我的女朋友外出旅游,是的,我与我的女朋友令小安到了西塘古镇。

那一天,我进了一座很潮的茶楼,潮是潮流,潮,更是穿镇而过那么多水形成的潮湿的潮。我进门时,有人与我擦肩而过,长发,长脸,有潮湿的香味。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样的味道并不特别。我见过的女人多了去了,所以,我只是让了让,脚步缓了一下,随后径直进门,找位置坐下。

令小安说,怎么了,看见个美女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姐姐我在这儿,你也东张西望啊?

我嘿嘿地笑了笑,默不作声。老子真要偷腥,你要管也是管不住的。

环顾一圈,发现小茶楼很文艺很八零九零后,墙上爬满密密麻麻的心事,有小女孩有小男孩,全是青春荷尔蒙躁动下的痕迹。我有点好奇,我必须得承认,我老了,所以,我得看下处于青春期躁动的孩子们在写些什么东西。站起来,一张纸一张纸地浏览过去,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你侬我侬的情绪。令小安的眼睛也没闲着,这样的地方适合她这样的丫头片子,她正歪着脑袋在另一端眯着眼睛扫描。

突然间,她大叫起来,啊!陆顺利,陆顺利,你快来快来!!我一脸鄙夷,干什么,现在的孩子动不动这么大惊小怪的。我慢悠悠地晃过去,像某天在公交车上的晃法一样,然后,一副爱看不看爱理不理的样子斜过眼去,第一句话是,七厘米的蔚蓝。我一怔,不由自主地倾了下身子,不得了了!居然还有跟我一样牛逼的人,说一样牛逼的话?

第一句话是,台风中,凉亭下。

第二句话是,灾难,幸福。

第三句話是,13岁的青春。

最底端落款处的时间,居然是写于2013年10月4日!

今天!现在之前的时间!

我眼睛瞪大,一下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应过来,急了,一下子冲到柜台,问老板,知道写这句话的人么?

老板说,墙上那么多还真记不过来,那边,好像好像,是一个女孩子,刚才,对了,高个子的女孩子,长头发,噢,对,有点瘸腿,刚刚你们来时才走吧。

我夺门而出,门口左右两边,人流如潮,说着笑着的,走着晃着的,你挤我我挤你,声音交叉而缠绕,音色南辕北辙混沌交织。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四下搜索,人群那么拥挤却又那么荒芜。不得已,我挤过人潮,奔到桥上,四处寻找西塘穿镇而过的小河以及河上的船只,但见,西塘的河水安安静静,波澜不兴。

半晌,我终于回过头。我的对面是令小安,她站在门口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我,望着我,但眼神里居然写满了不安。我低下头,慢慢地走过去,一把把她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我发现我的眼睛模糊不清,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前呼后涌地朝外奔跑,我伸出右手抹了一把,依然止不住也碾不碎。令小安说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我的鼻子抽动着,眼泪肆无忌惮,我的眼泪说,活着真好。

我听见我跟令小安说,我要好好爱你,狠狠爱!

令小安就愣住了,说,你这个流氓,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说,看到那纸条,我突然好想好想我们的服饰店了,七厘米的蔚蓝!

(选自个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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