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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短篇小说)

2014-05-29批娘

滇池 2014年5期
关键词:梅花鹿猎人老虎

批娘

村里老人说,他们像我一样小的时候,猎人们和深山老林的动物之间,可以用某种特殊的方式相处。可能和它们成为敌人,也可能和它们成为朋友,还可能和它们形成其他关系。那时候打猎是体面的本事,人们对猎人很尊敬,因为,有些动物的器官,可以治疗人的伤残疾病,也可以补养人的身子,人们需要这些动物器官,这些动物器官,只有猎人才能取得。

老人讲起猎人们的故事,总会有意无意提到一个人,但没有说过他的名字,只是称他为“猎人”,似乎他是所有猎人,所有的猎人是他。

猎人的父亲也是一个猎人,父亲在一次狩猎中,为了救同伴,与一只老虎肉博。最后自己死于虎口,同伴得救。不过,由于其他同行人的冒死拼救,总算留得全尸。同行的人没能猎杀老虎,只打断了它的右后腿,让它脱逃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猎人才三个月大,转眼间过了七年,猎人是一个小男孩了。

这么多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

有一天母亲对猎人说,她要去上山打猪食,顺便给他摘野果子,叫他不要跟着她,在家好好呆着。母亲在他的脸颊上深深地吻一下,有点舍不得地走了。

在猎人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吻过他,他不知道母亲今天怎么了。猎人乖乖的听从母亲的话,在家呆着。可是,母亲再也没有回来,永远没有回来。猎人多少次想去找母亲,但不知道去哪里找。可以这样说,他能去找的地方母亲不在,母亲在的地方他没能去找。人们都以为失去母亲的猎人,会成为孤苦伶仃的流浪儿,但猎人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同村的一个男子主动照顾他,他现在的日子,过得跟母亲在的时候差不多。

猎人问男子,“我不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男子说:“其实你就是我的孩子。”

猎人又问:“这么说你和我的母亲就有关系了?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男子回答道:“不知道你的母亲去哪里了,我和你的母亲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我和你的父亲。”

猎人问:“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男子说:“你可以叫我阿介,也可以叫我叔叔。”

阿介也是一个猎人,他和猎人的父亲是村子里最出色的两个猎人,同时,两个老猎人是非常好的“们诺”。(“们诺”,哈尼语,朋友、弟兄、哥们之意)

这一年,猎人长到十一岁,阿介带他上山打猎。阿介要把“猎人”培养成一个比他们还出色的猎人,让他继承一代人的衣钵,完成一代人没完成的愿望。一开始,阿介并没有教猎人如何狩猎,只是让他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当小帮手。猎人很老实听话,阿介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猎人的主要任务是负责背包,包里有干粮,还有打猎用的火药粉和铁沙子。过了一段时间,阿介教猎人用猎物的粪和蹄印做判断,分析猎物的种类、大小和出行路线,以及它们的活动范围。日积月累,猎人学到丰富的狩猎知识,可以一个人去狩猎了。

就这样,一个血性方刚、年轻气盛的猎人,常常出现在深山老林。老猎人们在这个后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具有的猎人气质,这种气质使动物望而生畏,只要闻到猎人身上的气味,它们就会逃之夭夭。

一天,猎人又到深山老林狩猎。这天运气不太好,转了几个山头,都没有见到一个猎物。村子里有一个习俗,一个猎人进山,没有狩到猎物,回家会被村里人看不起。猎人从来没有空手过,这一次也不能空手,无论如何,没狩到猎物,猎人不打算回家,哪怕要熬到第二天第三天。

天黑的时候,猎人在不知谁家的草果地里,找到了一个茅棚,在茅棚里生了一堆篝火,火焰燃烧得很旺,照亮了小小的简陋茅棚。夜空星棋布罗,月亮在群星之间缓缓移动,朦胧的月光使群山模糊不清。远处的山林里,有野物断续叫唤,在这样的夜里,听到这样的声音,会毛骨悚然,但猎人习以为常。上半夜,猎人没有睡觉,下半夜不知不觉入睡了一会儿,被猫头鹰叫声惊醒,太阳刚刚露出山头。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猎人扛起猎枪,吹着口哨,狩猎去了。

中午,猎人遇上一只老虎,老虎高大威猛,杀气腾腾的眼睛,似乎能够伤及百米之远的对手。它一步步地向猎人走来,猎人把枪口瞄准老虎,却不敢开枪,一枪无法把老虎击毙,反而会激怒它,招来杀身之祸。

猎人在想,自己不犯老虎,老虎也不要犯自己。但老虎不停地逼近,100米、50米,猎人别无选择,终于向老虎开了一枪。老虎被打倒,奄奄一息,没有任何的反抗力了。一只梅花鹿惊慌失措地从草丛里蹿出来,出现在老虎倒下去的地方,猎人有所明白,原来这只老虎要捕猎攻击的不是自己,是这只梅花鹿。

猎人出于职业习惯,装满火药,把枪瞄准梅花鹿,梅花鹿用感激、怜悯的目光望着猎人,猎人不知怎么的心软了。这是最忌讳的,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把枪放下了,准确地说枪不是他自己放下的,是某种意念致使他放下的。

梅花鹿再一次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猎人,消失在树林里。

过了一会儿,附近狩猎的猎人们,陆陆续续赶到现场。这是猎人之间的一个规矩,在深山老林听到枪声,都要去看一看,万一有人受伤,才好搭救。阿介也来了,阿介看到这是一只右腿残缺的老虎,心怦的一动,十八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相搏,浮现在他的眼前。老猎人阿介老泪纵横,拍了拍猎人的肩膀说:“孩子啊,你终于为父亲报仇了,也了却了我的——噢,是我们几个人的一桩心愿。”

老猎人把虎胆、虎头,还有一个大腿,分给了猎人,剩下的部分给了其他的人。这也是一个规矩,猎物打死,见到的人,即使没有出力,都要分得一份。阿介告诉猎人,虎胆是珍贵药引子,好好保存,以后会用得着。

于是,猎人把虎胆用酒罐子泡着。

猎人捕获老虎的事,马上在村子里传开,慢慢地又传进了乡里的山村。这不是什么大事,但那几年没有人捕获过老虎,人们就觉得有点新奇。

有一个外村人登门,向猎人求要虎胆。

外村人对猎人说,他是“白那”(白那,哈尼族的一个支系)轰斗“最玛”(最玛,封建时代哈尼族的一种官职,相当于现在村委会的主任、副主任一级)家的一个仆人,他家的最玛太太,早年前患一种病,看遍了所有医生,用遍了山里所有药物,一直没医好,生命垂危,想要虎胆做药引子,最后一试。至于交换条件,布匹、牛羊、粮食、银两,想要什么,要多少,可以随便挑选。endprint

猎人知道这是不错的条件,但没有马上答应,他想和阿介叔叔商量一下。

猎人把情况告诉了阿介。

阿介说:“东西怎么用都可以,只要用对地方就行了。”

猎人问:“那怎样算是用对地方呢?”

阿介说:“你应该问自己。”

猎人不明白阿介的意思,他的话太深奥了,他想把事情简单化,就答应了外村人的要求。交换条件是十只羊,一头牛,五袋谷子。

外村人感动地说:“噢!好心的年轻人,三天以后,我会带上你说的那些东西来。”

第二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在村子里。村里三四岁以下的孩子,感染了一种怪病,脖子不会扭转,嘴巴不会合拢,哭声不肯停止,每隔几分钟,就来一次大小便。没有人知道病因,老一辈的村民记得,这种病十多年前在村子里发生过一次,一般的药物无法治疗,当时,正是虎胆做药引子治好的。

村民们纷纷来向猎人要虎胆。

一个村子的人,猎人应该把虎胆拿出来。但他已经答应给别人,已经晚了。

村里人说:“你就给我们吧,别人出什么条件,我们也出。”

猎人为难地说:“我已经答应给人家啦,不能食言,给了你们,不好向人家交代啊!”

“这是十几个孩子的命啊,他是外村人,我们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呐。”

两边都是人命,两边都应该给,虎胆却只有一个,猎人着实犯难了。

猎人难以抉择时,一个噩耗晴天霹雳般传到他的耳里,一个婴儿因耽误了医治夭折了。事已至此,猎人毫不犹豫地把虎胆交给同村人,孩子们得到治疗,病情渐渐好转。

第二天,外村人带上自己的东西来换猎人的虎胆,猎人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向他致歉,外村人大失所望,对猎人说,在他家太太还可以医治前,让他再去捕获一个虎胆,要不就赔偿那些要交换的东西的三倍。

猎人自知理亏,答应了。

猎人是一个穷小子,东西赔不起。他可以找村民帮忙,这件事和他们有关,可是不想那样做,他可以再捕一只虎,得到虎胆。但老虎不那么容易捕获,除了猎人的本领,运气也非常重要。猎人在山林里转悠半个多月,连老虎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猎人只好去最玛家,问可不可以用劳务来替代赔偿。

最玛说:“我太太已经离世,虎胆不需要了,至于赔偿,已经有人替你赔偿了。”

猎人奇怪地问:“谁帮我赔偿的呢?”

“是一个少女。”

“少女?”

“应该说是个像神仙一样美丽的少女。”

“她有没有说什么?”

“噢,差点忘了,她让我转告你,近日你家有一只母鸡会抱蛋,如果你想见她,当这窝鸡蛋全部孵化成小鸡的第二天,天没有亮前,就去哀牢山脚下的那个湖边找她。”

数天之后,猎人家真有一只母鸡抱蛋,过了半个月,鸡蛋孵化成小鸡。

那天,猎人早早的起床,去找那个神秘的人。到达那个地方,天完全亮了,并没见人。猎人看见湖的对岸有一只梅花鹿悠然地啃草,清晨银灿灿的阳光,温柔地照射在梅花鹿黄褐色的鬃毛上,湿沾在鬃毛上的晨露,使光线产生反射和折射,梅花鹿通体金光闪闪。如果它不是在移动,真像一个大金子。

一阵清风抚摸着远处的草木而来,也抚摸了梅花鹿的身子,猎人闻到了十多年前母亲身上的气息。这气息很久没有闻到了,但他依然记得。在他年少的时候,这气息温暖过他无数个日夜。

猎人闭上眼睛,母亲离开的那天早上,浮现在眼前,画面清晰。猎人睁开眼睛,在梅花鹿身子倒影处的湖水里,看到一个少女,轻风吹皱湖面,使猎人无法看清少女的脸孔。湖中影子相对应的岸上,并没有一个少女,只有那只梅花鹿。猎人想靠近,看清楚一点,梅花鹿却远离他。梅花鹿在走,猎人在跟。

猎人跟着梅花鹿,走了很长的路,他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不知蹚过了多少河,感觉一生所走的路,也没有今天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风景非常优美,有一种灵气。他不禁怀疑,莫非这里就是老人传说的“诺玛阿美”?(诺玛阿美,哈尼族传说中的圣地)

这里有很多坟墓,每个墓碑上,都简略地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猎人知道这是一个声势显赫的家族墓地。碑文是汉字刻写的,哈尼族没有文字,能请懂汉字的人刻写碑文的家族,背景非同一般。另外,碑文内容显示,墓主人是“最玛”,或者跟“最玛”有关。这里有一个新坟,猎人看到墓主人的名字,感到一阵恍惚。这是一个遥远而亲切的名字,是他母亲的名字啊!

猎人确信,躺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猎人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

根据墓碑的文字介绍,猎人知道,他的母亲嫁给了有钱的“最玛”。

原来,那个外村人,找猎人换虎胆,要救的人就是猎人的母亲。

猎人想撕心裂肺哭一场,可是怎么也哭不出声音来。

猎人想累了,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身体,节奏与力度跟小时候母亲的抚摸一样。猎人睁开眼睛,原来是梅花鹿在舔他的脸颊。猎人从梅花鹿的眼神中,看到母亲的慈祥和温柔,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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