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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山中走来(纪实文学)

2014-05-29曹卫华

滇池 2014年5期
关键词:落雪工段

曹卫华

1995年初春,乌蒙高原茫茫大雾笼罩的山梁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他肩上挎着一块折叠起来的旧毡子,衣不遮体,头发蓬乱,眉头紧锁,有气无力地在寒气逼人的山路上走着。

他叫张支宏,彝族,云南省昆明市东川区汤丹镇石庄村牛洞小组人,因为贫穷,1993年初中没毕业便回家务农。张支宏家所在的牛洞小组地处海拔三千五百多公尺的高原上,是个偏远的彝族聚居村。由于寒冷,这里除洋芋、萝卜、蔓茎、荞麦、燕麦外不生长其他任何粮食和蔬菜。张支宏父母健在,兄弟姊妹八个,他是最小的一个。哥哥姐姐都在村里成了家,和他们的父辈一样过着极度贫寒的日子。张支宏刚刚结婚不久,他不甘心守在火塘边过那种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日子,和妻子商量后,离别娇妻只身一人出来闯荡。

沿着隐藏在茅草间的山路整整走了一天,张支宏来到了离家七十多公里的落雪矿。灯火辉煌的矿区使张支宏迷茫了,在这里他没有一个熟人朋友,一天没吃东西,身无分文,肚子还没着落,晚上又在那里歇脚?

张支宏挎着毡子在矿区游荡了一阵,灯火逐渐熄灭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蜷缩在俱乐部的墙脚下,渡过了饥寒交迫的一夜。

第二天天亮后,开始有身穿工作服提着矿灯的工人朝工区走去,张支宏灵机一动紧跟在工人身后来到落雪矿二坑。张支宏性格乖巧,一番打探之后他找到了二坑坑长,恳求坑长留他下来打工。

“不行!不行!你还太小!政府不允许使用童工。”坑长上下打量了张支宏一阵,以为他还是个小孩子,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

张支宏急了,抢白道,“我不小了!我都结了婚了,”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坑长,补充说,“你别看我个子小,可我力气大,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坑长看了张支宏的身份证,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确信身份证上的人就是张支宏后才改变了主意,“井下的活计你能干哪样?”

张支宏欲言又止地把头低下了,一会他又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地告诉坑长,“一样也不会!”

坑长明确地告诉张支宏,“那我不能留你!我找的人都是要能干活的。”

张支宏苦苦哀求坑长,“你就留下我吧!给我个工作干,我不要钱,只要有饭吃就行!”他想好了,自己初来乍到,的确什么也不会,只要给他个机会,他会好好干好好学。

坑长看张支宏人还机灵,也还老实本分,想了想便把他留下了。

张支宏的工作是清理坑道里的渣土,干一天六元钱。钱不多活计却苦,可张支宏不计较,过去两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就干完了。

一天坑长把张支宏叫到了办公室,“小张!给想到迎头上去干?”坑长望着张支宏。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坑长认定他是个肯出力爱钻研的小伙子。

“想哩!”张支宏兴奋地说,到迎头上可以学技术,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事。

到了迎头上,一个崭新的世界展现在张支宏面前,凿岩机、卷扬机、电耙,他什么却没见过,采矿的工艺流程更是两眼一抹黑。可张支宏不怕难,他虚心地向师傅学习,脏活累活苦活抢着干。张支宏认定一个理,只有勤奋,不怕苦不怕累,赢得了别人的信任,别人才会把技术教给你。

三个月后,张支宏学会了打眼、放炮,了解了采矿的整个工艺流程。

张支宏在落雪矿干的这些日子正是落雪矿最不景气的时候,家里有老婆、孩子和年迈的父母,六块钱一天的工资连糊自己的口都难,更提不上养家和孝敬老人了,为此张支宏显得特别苦恼。终于有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张支宏收拾起自己的行囊离开了落雪矿,沿着回家的山路朝大山中走去。

茫茫苍苍的大山,裸露在外面的岩石,山坡上枯黄低矮的野草,一想到回家后那种艰难的日子,一想到哥哥姐姐和乡亲们守在火塘边无奈叹息的情景,张支宏又犹豫了。外出闯荡的游子谁不想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可处在高寒山地的家乡是你使出了凭身力气也刨不出食来的贫瘠之地。张支宏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然后仰头望了望包裹着他家乡的巍巍高山,又毅然决然地回转身,朝落雪矿走去。

张支宏想好了,不闯出个模样来决不再回头。

回到矿上后张支宏越发刻苦勤奋地工作,月月超额完成任务,也从未出过安全事故。矿上看他老实,人也机灵,破格将他提拔为班组长,以后又提拔为采掘队队长。

当了采掘队长的张支宏工资仍然是每天六元。不是矿山有意克扣他,那正是矿上最艰难的时候,干部工人也都只能领到一二百元的生活费。为了增加收入养家,张支宏每天干两个班,这样他每天就能领到十二元工资。每天的两个班干下来,张支宏已经累得够呛,可他还额外去找别人不愿干的清渣等苦活累活干。这样一来张支宏每个月的收入可以达到五百元左右了。

然而好景不长,1998年,受亚洲金融危机冲击,铜价滑到了历史最低点,张支宏干得再好落雪矿也支不出工资来给他了。

思前想后,张支宏只好暂时回了家。可一个大小伙子成天闲着也不是办法,想来想去他筹措了一笔钱买了二十只母羊,心想等母羊下了崽他的事业就算起步了。

放下了凿岩机的张支宏拿起了羊鞭,每天起早贪黑地赶着羊到山上去放。晴好的日子,高原上天空碧蓝,张支宏看着散布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的一只只黑山羊,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张支宏算过一笔账,他的二十只母羊每年产两只小羊,到了明年他就有六十只羊了。可人算不如天算,由于张支宏每天放羊放得太早,春天里山羊吃了挂满露水的青草开始腹泻,张支宏急得赶紧找兽医,可无论打针吃药,总治不好。眼看着二十只羊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一只,张支宏急得眼睛血红,嗓子也哑了。最后张支宏的羊死得只剩两只,他发展养殖业的梦也彻底破灭了。

他把剩下的两只羊交给父母看管,又沮丧地回到了落雪矿。

背着一身债务回到落雪矿后,矿上将张支宏调到了三坑担任重点工程队的队长。落雪矿是东川矿务局下属企业,1999年下半年,东川矿务局关闭破产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许多干部工人都离开矿山出去闯荡自谋生路。张支宏也感到迷茫,可他一个没有任何技能的劳务工,离开了矿山又能干什么呢。endprint

张支宏在落雪矿坚持下来了。

2000年至2002年的两年间是落雪矿最动荡的两年,张支宏带着他的重点工程队拼死拼活地干。这时候张支宏每月可以领到六百元的工资了,欠下的外债还完了,他可以匀出点钱买米送回家了。

家里妻子儿女和父母终于可以吃上米饭了,这使张支宏这个个子不高的大男人倍感欣慰。

就像是一场梦,天亮了,人醒了,梦中美景不复存在。2001年东川矿务局破产,由新成立的金沙公司收购。2002年金沙公司关闭了落雪矿。原落雪矿的领导李建云,王文祥,马世祥都调到了同为金沙公司下属企业的汤丹公司。张支宏是劳务工,落雪矿关闭后矿上就不再安置。其劳务工都沮丧地陆陆续续离开了矿山,或者投奔其它私营矿主去了。张支宏想来想去,自己在矿山呆得久了,对采掘工作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如果离开矿山干别的,自己又变得两眼一抹黑。

这时候张支宏已经身无分文,就连几块钱的车钱也掏不出来了,可他毫不气馁,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只身在大山中走了两天,来到汤丹公司,在1650工段找到了他原来的领导。虽然这时候1650工段的人员已满,可张支宏的能力和人品老领导都是知道的,他们把他留了下来。

在1650工段张支宏仍然是一名小工,每天的工资十元钱。他不嫌钱少,仍然兢兢业业地工作。2004年,张支宏又被提拔为1650工段的采掘队长,工资涨到了每天十七元。2004年至2006年铜价开始回升,张支宏带着四十多名农民工干得更欢了。情况好转,矿上把张支宏的工资涨到了每月九百元,依然把他提拔为重点工程队队长,哪里有重点工程,哪里的活最难干就将他派到哪里。张支宏不负众望,每次都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汤丹公司每年的先进表彰人员中也少不了张支宏。

张支宏十分珍惜这份虽然不算稳定却改变了他人生的工作,也把汤丹公司看成了自己的家,他把妻子儿女也接到汤丹公司来。

2007年是张支宏事业发展最关键的一年。这年汤丹公司准备向社会公开招聘一批片区长助理,招聘的告示贴到了大街上,优越的年薪制待遇使得应聘者如潮水般涌来。在采矿企业,片区工作是最艰苦,最复杂的,也是担当的责任最大的。作为片区长助理,必须协助片区长管理好片区的生产、安全、成本核算,他必须懂得井下的所有工种和工艺流程,合理地调配人员和安排生产,还必须有良好的亲和力和凝聚力。片区使用的大部分都是农民工,否则他们就不会听你的。

得知公司这项决定,张支宏也心动了一下,他暗中观察了几天,连公司里几个很有实力的大学生都没敢报名竞聘,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文化水平太低。

有天张支宏刚刚下班从洞子里出来,突然接到了公司党委书记王文祥的电话。

“张支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王文祥对张支宏说。

“王书记!有哪样事?”张支宏问。

“来了我再跟你说!”王文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支宏在矿上还学会了开车。他上班的1650工段离公司还有十多公里,他急忙跑回家洗了脸换了衣服,开车来到公司。

张支宏走进王文祥办公室时,王文祥正拿着一分名单仔细地研究。

“王书记!”张支宏跟王文祥打了个招呼,惶惑不安地望着王文祥。

“嗯!”王文祥答应着,把名单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望着张支宏单刀直入地问,“你为哪样不报名竞聘?”

张支宏有点害羞地笑了笑说,“我不敢!我文化太低啦!”

王文祥非常不满地抱怨张支宏,“你咋个一点自信都没有!你文化低,但你工作经验丰富,实际工作能力强。公司聘的助理是要带着员工下井干活的,不是聘来做教师爷,没有实际经验不行。”

“我给行!”张支宏犹豫不决地问,还是有点信心不足。

“你行不行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得通过竞争、考评、试用才能决定。”王文祥说着看定了张支宏,“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参与都不敢参与,那你肯定是不行的。”

张支宏低垂着头认真地思索起来。

张支宏一直跟着公司从困难中走过来,并且在井下打过不少硬仗啃过不少硬骨头,公司对他的能力和基本情况是了解的,也就是这一年张支宏在公司入了党,公司非常希望他能在这次竞聘中脱颖而出。

张支宏抬起头来望着王文祥,忐忑不安地问,“哪我该咋个整?”

“先报个名,回去写份竞聘材料参加竞聘!”

张支宏依然害羞地笑笑说,“我怕写不好!”

“先写出来嘛!写出来拿来我挨你看看!”王文祥望着张支宏鼓励他说,“你先要调整好心态,聘得上聘不上重在参与,公司都已经为你们搭建了这个平台,你自己却不给自己机会,你今后还会有哪样发展!”

“好!我写!”张支宏终于下定了决心。

名报了,竞聘材料写好了,王文祥也帮他看过修改过了,可竞聘大会召开的那天,一听说要上台演讲张支宏又退缩了,他连会场都不敢进去。王文祥打电话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他才畏首畏尾地拿着材料进了会场。

经过审核,报名的人员中符合竞聘条件的有一百多人,这一百多人都得上台演讲,张支宏其实嘴满伶俐的,平时对片区的工作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上台之后他没完全照稿子念,凭着十多年井下工作的经验他踏踏实实谈了自己的一些设想和建议。竞聘结果有十五人被选中,其中就有张支宏。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考察,张支宏正式当上了片区长助理,与公司签订了正式合同,公司还为他和他的妻子儿女办了“农转非”。

张支宏这个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彝族小伙,终于依靠自己的奋斗,凭借自己的诚实勤勉成为了汤丹公司一个年薪十万的中层管理人员。

2009年,因为业绩突出,汤丹公司又发文,将张支宏正式提拔为副片区长。2010年公司又将他任命为常务副片区长,主管着1650工段的安全、生产和经营。

在井下打掘进,不时会遇到流沙、发生冒顶,遇到坚硬的岩石,钻头打进去像打在钢板上,火星四溅,许多时候还必须顶着头上哗哗往下淌的地下水打眼放炮。为了加快生产进度,公司要求张支宏组建一支能打硬仗的机动掘进队。于是,张支宏跑回他家所在的大山,招募了一大批吃苦耐劳的农民工,把机动掘进队组建起来。经过几年的磨练、发展,张支宏这支机动掘进队已经成长为一支真正能吃苦,能打硬仗的队伍。公司下属的六个分公司,不管哪个公司的重点工程需要,都抽调他的队伍去支援。每次他们都能圆满地完成任务。

张支宏麾下的这三百多人,都是高寒山区的农民,他们身后都牵挂着三百多个贫困家庭,过去这三百多个家庭,没有一家的年收入超过三千元。如今,靠在机动掘进队的工资,他们每家的收入都达到了五万元以上,增长了十五倍还多。

张支宏可以说是家庭幸福,事业有成了。他的年薪已经增加到20万,买了私家车,在市区买了房,一双儿女一个在高级中学读高中,一个在二小读小学,老父母不习惯城市生活,他买了一百多只羊陪伴他们在阳光明媚的高原上颐养天年。

2011年张支宏被全国总工会评选为“十大全国优秀进城务工青年”,成为了全国进城务工农民的榜样。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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