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砚田十说
2014-05-27邹国平
书家师表
我匐伏在我的案桌上,如匐伏在历史的土地上。
手中的狼毫在摇动,笔端流出一丝丝线条、一个个墨团。
我在临摹颜鲁公的《祭侄文稿》,这篇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著名法书。
烂漫的线条,飘逸的行文。圈圈点点,如山石盘曲中的流水,叮咚有声,潺湲前行。
颜鲁公站在我面前,他微笑着,看我临摹他的《祭侄稿》,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凄苦、一种肃穆。
我的笔在宣纸上滞涩难进。
《祭侄稿》流动着一股英气,奔涌出一股血气,这是后来的书家们越不过的高峰。
颜鲁公是我学书的师表。他站得离我那么远,而又站得离我那么近。
历史永远那么清晰,而现实又变得那么朦胧。
当一个人用血书写的时候,后人是无法超越的。
他站在历史的高坡上,俯瞰着他身后的书家们,他只是微笑着。
临帖如同攀岩,一卷终成,意犹未尽,恍惚间似有诗意奔涌,于是写下如下诗行:伏案恭临祭侄稿,平原天威溢端毫。我见碧血溶墨色,公将郁怒铸线条。书到血写难临池,卷成浩气总瞻高。凛然千古扫娟媚,苟利时风何鼓嘈!
我们看着他的笑容时,心里总是愧疚。
一切市侩、庸俗、追名逐利,都是鲁公站立高坡下的一湾流水,流进各个时代的溪沟……
碑 林
走进西安碑林,走进历史的丛林。
目不暇接,博大精深!
书艺的海洋,碑刻的峻岭!
岁月沧桑留下的遗迹,鲜活着故国文明的生命!
我置身其间,被陶醉,被警策,心灵深处有大潮奔涌。
我在高山峻岭里寻找修竹幽兰。
我在心底呼唤我伟大的祖国!
碑林,它纵横交错,没有时序。
只有拓碑者“乒乒乓乓”敲打的声响,却无法看到当年书写者的音容笑貌。
帝王贵族、臣相官宦,还有许许多多受难的世民,他们写下的碑文,是他们站着的身影。
瘗鹤铭
镇江焦山,如一颗晶莹的翡翠,镶嵌于大江之上。
焦山定慧寺,有一块残破的碑刻,它叫瘗鹤铭。
我得一拓本,乃为民国梁启超旧藏。
宋代书家米芾称其为“大字之则”,康有为则赞其“精满神足跃然纸墨之间”。
我对此碑情有独钟,数次拜谒,三叩其首。
瘗者,埋葬也。埋葬仙鹤的一块碑刻铭文。
我用我怜爱的目光拥抱你,我的伤痕累累的瘗鹤铭。
一块残碑,一缕幽魂。脱尽了铅华,远离了风尘。
在黄昏的夕照里,你格外地肃穆、凝静。
追溯书碑者,乃为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无考,皆为别号也。
千年之前的一个夜晚,一声霹雳,无情的雷电斫断了你的脊骨,将你抛入大江之中,
江水呜咽着,波涛掩埋你耀眼的光焰。
背负黑暗,经受磨难,像被囚禁的英士,等待阳光的照临。
生命是尊严,苦难是信物。
幸哉!康熙52年(1713),一位叫陈鹏年的书家募工打捞,让你重见天日,消解你千年的怅惘,作一次生命的回眸。
你峭立于焦山定慧寺,享受着宁静安谧,更多的是给你的拜谒者以策人的警醒………
我爱此碑,我歌此碑,因作《念奴娇》谒焦山瘗鹤铭,词曰:
大江浮玉,望波光万里,青螺藏碣。瘗鹤古碑沉寂处,斑驳沧桑如铁。何幸鹏年,出渊定慧,千载呈名帖。谁家遗墨?翠崖摩刻数页。
我欲呼酒狂歌,梦圆飞镜,纵醉邀明月。且借雄浑风骨韵,壮哉襟文怀杰!壁立苍山,宝铭盛世,天意当无缺。碑园亭下,海棠深紫时节。
宣纸上的驰骋
对于舞文弄墨者言,案桌上铺展的宣纸,是一片驰骋的疆场。
那手中摇动的狼毫,犹如兵士的长枪短戟,抑或是船夫的桨楫。
书写者往往富有诗意美的联想——
那毫端在宣纸上的磨擦——横竖、点划、撇捺,不啻是老农的犁铧在田野上的耕耘,也可能是芭蕾舞演员的脚尖在舞台上的滑动,是骑士的马蹄腾扬于戈壁山野,是舰船舟楫航行于蔚蓝的大海之上。
需要老农犁地的力透纸背。
需要舞蹈演员的袅娜轻盈。
也需要舰船舟楫航行于江湖河海的波澜起伏。
更需要马蹄得得驰骋的节奏快捷……
书法与电脑
我特别喜欢古今书家所写的信札,翁同和的家书、吴昌硕的信件、康有为的文稿、黄宾虹的题款……
古人作书非为观赏,而为实用。书写均在不经意间,时有神品出手。
东坡乃云:无意于佳乃佳。
眼下写书作文时兴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文字在荧屏闪现,其快捷自不待言,但中国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似乎可以弃却,那优美的文稿书札似乎就要绝迹。
有朋友来家造访,他是位颇有名气的书家。
他看见我在电脑上写作,便道:“电脑真好,打字快,你教教我,我也想弄一台”。
我说:“可以,把你那双神奇的手给我,我送你一台”。
朋友笑了:你下功夫吧!
看来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与现代科技是一对矛盾。我的观点是:科技要发展,传统不能丢。中央电视台《书画频道》时常组织青少年书法大赛,便是好事。
现在国人写书作文,虽用电脑,但书法作为国粹艺术,还应当创新发展。起草文牒,能写下手稿,与朋友写信,能操毛笔,不要让民族传统的国粹艺术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丢掉。
金星歙砚
安徽盛产歙砚和宣纸。
从歙县太白楼下来,看过许国牌坊群,然后走进“文宝斋”。
这里陈列着当地出产的文房四宝,歙砚乃四大名砚之一,我相中一方金星歙砚。
它从旷古的龙尾山谷间走来,从悠远的梦境中顿然醒来。
它原本是一块浑朴粗砺的青石,经过亘古的孕育,像婴儿从深山峡谷的襁褓中来到人间。经过采砚者的斧斫、打磨、造型和雕刻,已经脱颖而出。但那份山野的古朴和天趣,浑然还在。
我喜欢它石面上那一颗颗晶莹的小花,闪烁着黄金般的色彩,仿佛夜空的星星纷纷扬扬抖落在大地上,给你许多美丽的遐想……
它栖息在我的案桌上,成了我的挚友,与我终日相伴。
有位书家说过:现代人书写讲究要用宿墨。宿墨的功效,在于墨迹的深沉而有亮色。
我尝试将磨出的墨汁盛于砚中,无论酷暑严寒,果然时过三五日竟毫不干涸。
这使我追溯它的历史渊源,它始产于唐代,因着它的坚韧、润密的石质,不吸水,发墨如油,不伤笔毫,成了书家的心爱之物。
一方歙砚,一块有生命的青石,经历亿万年风雨侵润,时光洗涤,它放射出悠久而又凝重的熠熠光彩。
书名鉴
近览阅《三希堂法帖》,读到北宋宰相蔡京的《与节夫书帖》和《与官使书帖》,觉得蔡京的行书宽博雄浑,深厚着力,又不失灵动。始知他的书法有魏晋之风和颜柳法度。
但北宋名垂千古的四大书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这里的蔡,不是说的蔡京,而是说的蔡襄。
蔡襄与蔡京出生同乡,都是兴化仙游(今为福建)人,论年龄,蔡襄大蔡京25岁;论官位,蔡京为相,蔡襄任端明殿学士;论书艺,蔡京的书画曾博得徽宗皇帝的赞誉,童贯曾多次将蔡京所作屏幛、扇面进献深谙书画品味的徽宗皇帝,可见蔡京当时书画之名重。而蔡襄书工虞(世南)颜(真卿),取法晋人,正楷端重,行草温婉,参于“飞白”,与蔡京相比,各展其长。
但后人论及书名,北宋四大书家并无蔡京一席之地。我们所看到的书法史料,在“苏黄米蔡”的后面,必须加个括号,括号里有个“襄”字。个中缘由,当说到蔡京的人品。蔡京投机钻营,始得拜相,拜相后权倾朝野,必致政敌于死地。他纳贿敛财,搜刮民脂,生活奢靡,姬妾成群,日有声色。《宋史》里写到蔡京之子蔡卞都说过“朝廷不如吾家富”。单以蔡京宴请为例,他喜欢吃的鹌鹑羹,一次就得宰杀数百鹌鹑;一笼蟹黄包子就得耗钱1300贯,以致徽宗皇帝七次登临蔡门作客。
由此想到岳飞与秦桧,海瑞与严嵩,他们都是当朝的大官,论学问,诗文兼善,翰墨俱能,但因为他们为官品格的高下:前者是大廉兼忠勇,后者是巨贪加奸佞。前者名重青史,而后者则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时间是洗涤声名的药剂,历史是明鉴忠奸的镜子。
可见书品即人品,书名亦随人名也。
神 采
古人作书,讲究“神采为上,形质次之。”
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历代书家神品,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
构成书家作品的基本元素是线条,书法美学观念的线条与其他艺术门类的线条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力度、立体感和节奏感。像房屋的构架和音乐的旋律。在这些线条、点画、结字、章法所构筑的书品外形美的内层,深蕴着书家的学识、品格、气质和修养,深蕴着书家的精神特质。
当我们在阅读《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的时候,透过那些飞扬的点线和飞动的姿态,我们眼前呈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当年会稽山阴,逶迤崇山峻岭,遍野茂林修竹。崎岖的山路上走来群贤少长,聚集于清流激湍、流觞曲水的兰亭。文人雅士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心潮逐浪,亦觞亦咏。王逸少(羲之)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众推作序,逸少捉笔,神定气足,思如泉涌,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真所谓探翰墨之玄机,索万物之魂灵,以筋骨立峭形,以性神润墨色,虽足踏尘寰,而意在九霄之间。
一幅《兰亭序》,波澜涌动,气韵贯通,物与神游,神采飞扬,垂千古而不朽。
超越外形,追求神采,是书家毕生努力的目标。
放翁有诗云:“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当我们把临池的基点确立在追求书品的神采时,我们常常抛开一笔一画技术上的推敲,而去寻求技术之外的东西。有些书家苦苦历练一辈子,也很难有佳品出手,作一辈子“字匠”,而不能跨进书家的门槛……
丑 书
当今书坛时尚丑书之风,走进展馆、翻阅报刊,常常看到丑书登场。
一幅书作,观其形态,如酩酊之醉汉,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如行讨之乞丐,衣衫褴褛,篷头垢面。
于是有人说:济公的一身破烂袈裟、一把破芭蕉扇子,才成为舞台上的美角儿。
也有人说:京剧舞台上的丑角人物,是“生旦净末丑”的一种艺术行当。
初读丑书,不甚了然。觉得魏晋唐宋以来,从未见丑书问世。欲找丑书风行的根据,于是翻阅古籍,乃知唐代大书家孙过庭说过:“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信奉丑书的书家们是把丑书当作“险绝”来追求的。
清代书家傅山也说:“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写字无奇巧宜大巧,若拙野鹤……”这种“四宁四毋”的书论,为丑书出台提供了直接的论据。
刘熙载在说到“怪石”的时候,也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大丑才是大美。
丑书的出现,是对传统书法平正之势的挑战,是对传统书风娇媚虚靡的反叛;是对书法新风貌的追求,是寻求另一种意趣的大胆尝试。丑书的美学观念正冲击着传统的书法观念。
还是马克思说得好:“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若细究,丑书的出现决非偶然,它有着合理的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年轻的书家们为了形成自己独特的书法语言,运用极度夸张的手段,创造自由率真的意趣,不惜打破传统模式,另辟蹊径,借此满足创作和欣赏的心理需求,以其别具一格的书法风貌登场。
现代社会的工作生活节奏频率加快,人们整天处于急迫、紧张、严格、拘谨的状态,从而向往追求缓散、轻松、自由的生活。当人们一旦沉浸于闲情逸致的翰墨之中时,便把工作生活中失落的,通过艺术创造来补偿。
领导书坛新潮流的书家和书评家们,引领丑书的出台,并为之推波助澜,也是丑书能成为气候和时尚的重要原因。
书坛应当创造“多元化”的流派和风格,艺术环境要宽容多样的艺术品位。丑书作为一种书坛现象,一种时尚,也是一种艺术求得生存和某种书品走势的过程。
不论丑书或美书,(丑相对于美而言),关键是书家的情操与品格。还是苏东坡说得透彻:“人貌有好丑,然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
张家界书法面授杂感四则
千里之行,赴张家界学书,面授之暇,登天子山观景台。
眼前万仞峭壁,如剑如林,宛若一大天然盆景,奇险幽深。
又游森林公园,金鞭溪流水潺潺,跌宕跳跃,叮咚喧哗,随我而行,有曲水流觞之美。
因想到书家作书,画家作画,造势必依大自然随物赋形,错落有致,千姿百态,遂能使书画之作达到美妙之佳境也……
此其一。
是夜,教授老师们开始作业点评,言恭达先生评我临习《《散氏盘》大篆习作,师曰:尔之大篆略具丰采,点画线条形神初具,唯墨色变化尚无所知,我闻之悚然有悟,恭达师遂亲以用墨之法示范,其笔杀纸之力勇狠,飞白皆现,渴笔涩行,千钧之力皆在臂腕之间,知白守黑,计白当黑,示范既毕,回房乃读清人刘熙载《书概》,方悟师之评点之精到耳。
此其二。
纵观老师示范作书,皆各具风韵神采。
有浓墨重彩大气磅礴者,亦有轻盈细密行云流水者,书家功力笔法墨韵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
宝麟先生(广东暨南大学曹宝麟教授)作书,纵横捭阖,坦腹从容,三指捻管,立书东坡诗作长卷,观者围集,殊为惊叹!因有诗赞其作书之神态也:
三指捻管腕劲遒,坦腹从容龙蛇走。
锋毫入纸蚕食叶,点画疾如马蹄骤。
浪卷云舒透古意,王韵米神笔底流。
胸中丘壑真雅士,长卷绚烂满星斗!
此其三。
学书者百病可医,唯俗病难治。
宾虹先生对散翁(林散之)云:君治俗病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散翁乃效怀素,担笈乃游七省。登太室、攀九鼎、转龙门、游三峡、临匡庐、观天都,凡一万六千里,得画稿八百,诗二百。
散翁壮举,因悟读书多而积理富,游历广而胸襟阔。散翁晚岁作书精妙,书名大振,不负当代草圣之盛誉也。
此其四。
(以上杂感四则,乃用六尺洒金宣写成草书一幅,在北京军事博物馆入展)
作者简介:
邹国平,1941年10月生。中国书协会员,江苏作协会员,江苏诗词协会会员,原常州市作协名誉主席,原宝钢集团常州钢铁厂党委书记,多年来从事文学及书法创作,发表散文50万字,诗歌500余首。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