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香

找姐姐的黑侠

◎菊韵香

一

深冬的一天傍晚，乔莉在夜店里喝得东倒西歪，哭一阵笑一阵。一个长相猥琐的酒糟鼻，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小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酒糟鼻顺手一带，乔莉便扎进了他的怀里。踉踉跄跄走出夜店，酒糟鼻回手打个响指，又有两个男子急不可耐地扑上，架起乔莉拖向附近的一条胡同。但没走几步远，飘飘大雪中，一个头戴长毛狗皮帽的人影挡住了去路：“放开她。”

酒糟鼻以为狗皮帽是乔莉的朋友或者家人，将人往雪地里一扔，转身要走却又收住了脚：“你认识她？”

“不认识。”狗皮帽说。酒糟鼻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另外两个家伙也气得够呛，围住狗皮帽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冷风过脸，乔莉清醒了许多。她看得真真切切，狗皮帽被酒糟鼻飞脚踹出几米远摔趴在地，那顶脏兮兮的帽子也飞了出去，露出一张年轻、黝黑的脸。

狗皮帽摇摇晃晃爬起，先扣上帽子，又抡拳打碎街边的橱窗，攥起块足有尺长的玻璃碎片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见此情形，酒糟鼻胆虚了，本能后退。

狗皮帽挥舞着碎玻璃走到乔莉跟前，扛起她大步走远，直踩得积雪嘎吱作响。

这个狗皮帽的举动太帅、太有气魄了，若回到古代，绝对是威震江湖的侠客级人物！原本充满凶险的际遇，竟让乔莉激动不已：“喂，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狗皮帽头也不回地答道：“不认识。”

二

大约20分钟后，乔莉被狗皮帽扛进了一间废弃待拆迁的破陋平房。四处漏风的房内没有灯，也没有家具和床铺，只在墙角堆着一团乱糟糟的被褥。乔莉禁不住心头一凛，兴奋很快变成了怀疑和惊悸。乔莉慢慢挪向门口，颤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狗皮帽掀开被褥撕下一条破布，三下两下缠住了被碎玻璃割破的手指。乔莉又问：“你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你姓什么，是哪儿人？”

“落霞岭。我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狗皮帽点亮蜡烛，口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我没户口，没身份证。”

从狗皮帽的诉说中，乔莉听到了一个令人欷歔的故事：他出生于偏远闭塞的落霞岭，10岁前一直跟随二叔二婶生活。听邻居私下嘀咕，他父亲是采石场工人，不幸撞上哑炮丢了命。父亲死后一年半，他才呱呱落地，所以二婶骂他是野种。他也想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可母亲遭遇难产，没能逃出鬼门关。就在他10岁那年，他抡起挡门棍打破了动不动就拿他撒气的二婶的头，从此流落他乡。说着，狗皮帽的眼底多了一丝恨意：“二婶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我都不怪她。可是，她不该把我姐姐送人。”

“你还有个姐姐？她在什么地方？”乔莉问。狗皮帽摇摇头，似在喃喃自语：“其实，我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村里的六婆说，我母亲生的是龙凤胎。出生当天，二婶就把女孩送给了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换回一套羊下水。在这个世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发过誓，就算死也要找到她。”

没见过面，没收养证据，怎么找？乔莉暗暗为狗皮帽犯了难。狗皮帽好像猜破了她的心思，一眼不错地盯紧了她的脸：“我和她是双胞胎，双胞胎的模样都很像。”

“一男一女，肯定是异卵双胞胎，相貌多数都差得很远！”话出口，乔莉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真是不可思议，俩人的脸孔居然有几分神似！能猜出，他挺身而出，敢和酒糟鼻等地痞无赖较劲拼命，十有八九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姐姐或者妹妹。

“偶然相遇就撞了脸，这也太巧了—”

“不是巧，我来到嵩城跟你有两天了，我觉得你就是我姐姐。”狗皮帽的回答非常干脆、恳切。

三

当夜，乔莉和狗皮帽聊到很晚才回家，并给他起了名字叫黑侠。脸黑，皮肤黑，人又勇敢，这个名字可谓恰如其分。黑侠说，从离开老家落霞岭到现在，整整14年，他几乎走遍了东北的荒山野岭和大小城市，一天都没放弃过找姐姐。说这话时，黑侠的眼睛里光彩熠熠：“你知道我找到姐姐最想做什么吗？”

乔莉问：“做什么？”黑侠憨憨一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送她走前，黑侠犹如下了天大的决心般突然握住她的手，乞求她回去问问父母，是不是抱养的。

次日早晨，天色刚刚放亮，乔莉又急匆匆闯进了黑侠栖身的破房子：“黑侠，黑侠，求你帮帮我姐姐啊—”

蜷缩在破被褥里的黑侠一骨碌坐起，问出了什么事？乔莉红肿着眼圈说，她昨晚去了姐姐那儿。大学毕业后，乔玫爱上一个男孩，并为他怀了身孕。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们阴阳相隔。因承受不住失爱的沉重打击，乔玫早产了。负责接生的大夫称，婴儿脐带绕颈，已经死亡，让乔玫看了一眼便处理掉了。直到前不久，乔玫才得知孩子并未夭折，而是被送了人。收养人姓陈，是个做生意的女老板。乔玫想找回孩子，可陈女士骂她是疯子，连面都不让见，还恫吓她再敢纠缠，让她人间蒸发。

黑侠插话说：“让你姐姐报警啊，然后做亲子鉴定。”乔莉苦闷回道：“当时住院，我姐已在婴儿的死亡通知单上签了字。那个女人又很有钱，不知从哪儿弄了份鉴定书，向警察证明孩子是她的。昨天晚上，我姐哭了一宿，想自杀。黑侠，求你了，帮帮她吧。”

“怎么帮？”黑侠问。乔莉咬牙说道：“把孩子偷出来，重新做鉴定！”

眼下，也唯有这个办法可行。接下来的几天，乔莉带黑侠偷偷去了陈姓女子的住处。经过观察，黑侠注意到陈女士的老公每晚都按时回家，要偷孩子，只能选在白天动手。稍作盘算，这天中午，黑侠假装成送水工，敲响了陈女士的房门，硬闯进去。等陈女士回过神时，黑侠已抱起蹒跚学步的孩子，飞快地冲下楼去。

眼见黑侠轻松得手，躲在小区外接应的乔莉又喜又慌，急急挥手接应。

眨眼间，一辆黑色轿车斜刺里杀出，一阵风似的超过黑侠，又猛踩了刹车。黑侠收势不住，径直撞了上去。明摆着，是陈女士打电话搬来的援兵。孩子，小心孩子！乔莉瞅得心尖一哆嗦，张口要喊，却见在撞车的刹那，黑侠高举双臂将孩子托过了头顶。猛撞之下，人又反弹回去，后仰倒地，而孩子仍被他高高托举着，没受到半丝磕碰。许是看到他摔得龇牙咧嘴，孩子竟舞动着白胖的小胳膊，“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家伙真可爱。黑侠把孩子放上胸口，想亲一下，却被从轿车里蹿出的人抢了去。站在不远处的乔莉顿如触电般浑身一颤：真是冤家路窄，陈女士叫来的，是在夜店里试图带她走的酒糟鼻等人！

四

“小子，怎么又是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给我打，打死了记老子账上！”酒糟鼻恶狠狠地叫骂着，抬脚猛踢黑侠的头脸和肚腹。另两个家伙也下了死手，连踢带踹，不消片刻，黑侠就被打得头破血流，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乔莉顿觉心痛如刀绞，跌跌撞撞扑来，抱住黑侠血流不止的头呜呜大哭。

“臭婊子，你还有脸哭？”这时，陈女士气咻咻走上前，扬手掴了乔莉一记响亮的耳光，“带上这个叫花子赶紧滚。我警告你，再敢胡搅蛮缠，他们可不会像这次一样放过你。”其实，乔莉对黑侠撒了谎，她根本就没有姐姐，而她讲的姐姐的故事，其实是她篡改了部分情节的自身经历—她曾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在和男友张罗结婚时，车祸突降。随后，她发觉怀了孕。转眼半年过去，渐渐走出悲伤的她再次邂逅爱情。对方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希望能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此时引产，风险极高，先后去了几家医院都被拒绝。万般无奈之中，孩子降生了，新男友也选择了分手。思来想去，她心一狠，把孩子送给了不能生育的陈女士。陈女士和她私下签了永不反悔的协议，并一次性支付3万块封口费。那夜，她心情不好去泡吧，就是因为给陈女士打电话想要回孩子，结果被连珠炮般的污言秽语骂了个狗血喷头。

“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吧，他是我的孩子。”乔莉泪流满面，苦苦哀求。陈女士嘴角一撇，冷哼道：“下贱胚子，你的丑恶居心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疤头，还愣着干吗？扒光她，拍照！”

“好嘞。”酒糟鼻目露邪光，走过来就剥她衣服，“刺啦”一声撕破了乔莉的上衣。春光乍泄，酒糟鼻越发亢奋，哈哈狂笑着动手动脚。紧要当口，黑侠醒了，猛地仰头咬住酒糟鼻那只令人恶心的鼻子，两根手指亦狠狠戳向他的眼球。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起，黑侠也侧侧歪歪站了起来，“噗”地吐出一口夹杂着半只“蒜头”的鲜血：“谁敢欺负我姐，我和他拼命！”

“妈的，我的鼻子，我杀了你！”酒糟鼻躁狂大叫，掏出卡簧刀四处乱挥。黑侠紧紧护住乔莉，不慎被刺中肚腹。事态闹大，要出人命，陈女士也怕了，忙让另两个家伙将酒糟鼻拽进车，溜之大吉。

“来人啊，救命啊。黑侠，你撑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乔莉大声哭喊。黑侠吃力地抬起手，放上了乔莉的脸：“姐，你问了吗？你是不是……抱养的？”

“对不起，我，我—”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姐姐。”黑侠笑了，眼里满是知足，“你知道我找到姐姐最想做什么吗？我想给她一个拥抱，想偎在她的怀里好好哭一场。找了这么多年，我累了，我真的好想有人能疼我，给我起名字，叫我一声弟弟……”

五

残雪消融，春暖花开。这天，嵩城法院审结了一起伤害案。黑侠咬掉了酒糟鼻的鼻子，酒糟鼻刺伤了黑侠，俩人伤害罪名成立，均被判刑。乔莉和陈女士涉嫌买卖婴儿，因认罪态度较好，分别被判缓刑。半个月后，在监狱会见室内，乔莉见到了黑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是该真心谢谢他。没有人知道，在遇到黑侠前，乔莉几次想要回孩子，并非为了爱。前男友的父母获知她为儿子生了孩子，欣喜万分，许诺只要把孩子转给他们抚养，就会付给乔莉20万现金。恰是在这笔巨款的诱惑下，乔莉动了利用憨厚实在、一根筋找姐姐的黑侠的念头。她和黑侠只是撞脸，毫无血缘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黑侠的人生遭遇和对疑似姐姐的爱，以及他撞车时拼死护孩子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她：我真卑鄙，怎能拿孩子去换钱？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不论再苦再难，我都该好好照顾他，爱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黑侠羞赧地笑笑，支支吾吾：“你……肯认我当弟弟吗？”

乔莉没有回答，放下对讲电话，隔着厚厚的窗玻璃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黑侠稍一愣怔，紧接着泪如雨下：“姐—”

（原载《百花》2014年第7期 湖北李云贵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