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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高速公路

2014-05-16孔月香

山西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飞鸽田头高速路

孔月香

秋末冬初,飘落的黄叶在床头村平坦的田埂随处可见,所有的树木都摇着头显示出萧瑟冷落的神情,唯一火爆的地方,还是村中心偌大的文化广场,这里是人们每日必聚的地方。

这一天傍晚,广场上的人依然特别多,吵得依然特别火,中心议题还是高速路。

老柳子支棱着耳朵听着,没发一言,但人们的这些议论,好像又把他带回了好奇天真的童年。

小文文说:“高速路是全封闭的,路面像镜子,又光又滑,能照见人的脸,能叉开人的腿。不让人走,只让车走;不让大车走,只让小车走;不让破车走,只让好车走。”老田头反击道:“尽胡说,人挑人,路还挑人?”小文文有些急,从东边绕到老田头的跟前,大声强调:“是真的,不让走就是不让走,老远老远一个口子,口子上拦着杆子,那杆子认钱不认人,认好不认坏,认小不认大。”老田头火了,其气势就好像他就是那不让走的人、大车和破车似的:“咱不认那口子,从旁边爬上去,行不?” 说完发出胜利者的大笑。小文文脸涨成了青紫,跃到人群的前面,和老田头干上了:“知道不?路旁的铁丝网又长又高,是导电的,蚂蚁都爬不过去,别说你个大活人。”老田头更来气了,也跃到了人群的前面,和小文文摆开了阵势:“我非要爬上去不可,明儿个就去试试。”

晚上,老柳子把这则消息带回了家,搞得老婆子于小鱼一夜睡不着——路面像镜子,能照见人的脸,那为啥不叫镜子,偏要叫路呢?是路又为啥不让人走呢?还用铁丝网围起来,那不成了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一样让人供起来了吗?既然供起来了,就一定是神,是新时期的神。床头村祖祖辈辈供奉上帝,供奉神灵,可谁见过上帝,谁见过神灵,这个新时期的神,也许是可以见见的。

老婆子于小鱼,是老柳子生活中的“小闺女”,“小闺女”仅仅是想见见“神”,就是上天,老柳子也会设法给她搭天梯的。

早饭后,他们出发了。

走出家门,老柳子的一条腿斜跨在自行车上,两手握着车把,铆足劲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洒下来,老脸即刻镀上了金色,散发出少年一般的朝气蓬勃。于小鱼含着笑,喜滋滋地走近自行车,然后抱紧老柳子的后腰,“噌”地跃上后座。她脚尖点着地,抬起左手在老柳子的后背拍了一下,轻声说:“出发!”颇有几分少女的浪漫。于小鱼这一拍,犹如赶车把式挥动鞭子,自行车的转速趋于正常,于小鱼的身体也趋于正常。她端端地坐着,美美地享受着——

于小鱼嫁给老柳子后,生了四个儿子。大前年,下地时摔了一跤,摔坏了腰椎,儿子们都是孝子,都要伺候,可她哭得真是凄惨:“我不要秃小子——我要小闺女——”。四个秃小子后,她又怀上了,她料定这一次一定是个女娃,却被老柳子强行带去医院做了刮宫术。老柳子原本是个老倔头,少言寡语。老婆子这么一闹,儿子们没辙了,他却给逼出了办法。他附身于老婆子床前,甜甜的、乖乖的、娇声娇气地说:“妈,我就是你的小闺女,我来伺候你,保你满意。”伺候得多好?从于小鱼的变化中就可看出,她再也不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家庭妇女,活脱脱大家庭里的阔太太,时不时指手画脚,动不动拍桌子瞪眼睛。与此同时,老柳子的好脾气也一天天成了形,整天乐此不疲地围着于小鱼划弧。后来,老柳子甜甜的“妈”不管用了,就又出一招,他把两人的位置调换了一下,他做妈,她做小闺女。从此,两人形影不离,“小闺女”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小闺女”叫干啥,他就去干啥。

自行车是老式飞鸽,有鸽子飞起来的气势。巷角,他们碰见了老赵,老赵以为他们又要去看戏,打声招呼,看戏去?村口,他们碰见了习婆婆,习婆婆老远就挺直腰身,站于路边,是一个人的列队欢迎。出了村口,借着下坡,老柳子用劲蹬几下脚踏,飞鸽提速了,在飞一样的行进中,老柳子年轻了二十岁,他放声高喊:

“见神去喽——”

村子的北面就是高速路,三年前修的,征用的正是床头村的土地。那片地属早年的盐碱地,学大寨那会儿,曾挂满标语,插遍红旗,车轮滚滚,热闹非凡,可最终没有长出一粒粮食,长出来的是稀稀落落的钻天杨。杨树幼小的时候,像没娘的孤儿,没人理,没人看,杨树成材了,有人抡起了刀子。老柳子是本分人、耿直人,树林子里的勾当,他懒得见。以至于修高速路了,还是紧绷着自己的那根筋,没有去看上一眼。

飞鸽飞过大路,穿过小路,越过田地,抛远村庄。接近树林子的时候,被迫停下来了。前面没有了路,出现的是大片的田地,残留的秸秆东倒西歪,横横竖竖,偶尔还有风干的羊粪、牛粪。

他们实在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高速路离此大概还有二百米左右,要说看,其实也看见了,似乎还能听见汽车的呼啸声。要说没看见,也实在有些远,到底不知道路面是怎样的一面镜子,也不知道路下边有怎样的导电网。

于小鱼平视着前方,老柳子斜睨着于小鱼的脸,这是腰椎出事后的习惯性动作,每次老柳子都如此静候,等着“小闺女”的口令,只要“口令”一到,他即刻就会开始行动。

他看见“小闺女”的眉毛动了一下,嘴唇也动了一下,他看见“小闺女”开始迈步。迈步就是口令,老柳子也开始迈步了。

要说在玉米地里走路,他们是走出来的人,只是这次身着的服装和鞋子不一样,不可以扑开身子哗哗哗地泼走。腰椎复原后,他们迷上了看戏,而且是撵着戏班子转,看出了一道风景,也看出了一股名声。他们穿着新衣服,看着戏,就把农田地里的事给忘了,面对这大片的秋地就犹豫了,真是件脸红的事。走开就对了,哗哗哗地走就更对了。

毕竟老了,还护着鞋和衣服。还有飞鸽拖累着,一会儿是秸秆绞着辐条了,一会儿是大茬头绊着车圈了。费劲费劲又费劲,还是哧哧喘气。

终于,高速路就在眼前了,怀揣的激动再也无法按捺。他们贪婪地眺望,仔细地观察,像侦察兵搜索敌情,像科学家勘探地形。也许是走得累了身体发热,也许是将要正午气温升高。不知不觉间,两人都没有了护冷的迹象,手脚呈现出的是一种自开自放。殊不知,这种放开手脚的张望,反倒显出了几分气势,像领导视察,像首长检阅。

高速路东西走向,像大山一样雄伟、绵延,它外观高雅,陈设华贵,写满了出类拔萃。高速路太高了,有两个老柳子高,因为高,路面什么样子一点看不见,只听见汽车飞过来飞过去的刺耳声,间或一两声汽笛的尖叫。相比路面的高,铁丝网却低了很多,它站在路坡的最低端,距坡底大概三五米开外,清一色的绿,既干净又洒脱,像英俊的小伙子,又像守岗的新战士。

他们久久地注视着铁丝网,久久地呈一种姿势,谁也不说一句话。然而,他们却在办着同一件事,那就是设计冲过铁丝网的方案。他们来回踱步,凝目遐想,看上去一丝不苟,认真严谨,像军首长制定作战方案一样。

于小鱼说话了,是自言自语:“这铁丝网有电?”

老柳子注视着铁丝网,神情游离着:“小文文是这么说的。”

于小鱼又说“我看不像。”

老柳子收回心事,附和道:“我看也不像。”

此时,两人的目光都已经定格在铁丝网上,大有穿透铁丝网,洞悉真答案的豪迈气概。

于小鱼跨前一步:“我来摸摸。”

老柳子抢在了于小鱼前头:“我先摸。”

老柳子说着,抬手伸向铁丝网。是左手的食指。他紧急挨了一下铁丝网,迅速把手抽回来,用心品咂着;他又紧急挨了一下铁丝网,把手抽回来,再次用心品咂一番。第三次,他把整个手掌放上去,把手指弯在一起,铁丝稳稳当当地抓在他的手掌中了。

除了凉飕飕外,跟抓着自己家墙角的铁丝没有两样。

老柳子脸上的紧张立刻消除殆尽。

于小鱼从老柳子的整个动作和表情里已经断定,铁丝网并不像小文文所说的“通了电”,它在此所起的作用 ,并不是电死人,而是阻止有人上路,说白了不让人上路。那么,有人硬要上去呢?于小鱼这么想着,笑出声来了。是种挑衅的笑,不服气的笑。

“小闺女”的挑衅和不服气,老柳子看出来了。他深深地自责,“小闺女”跟了自己大半辈子,没转过高山大川,没游过名胜古迹,就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他老柳子没有不答复的道理。可是,他不能急着开口,他喜欢听“小闺女”撒娇,他乐意看“小闺女”任性。那一次,真是好,于小鱼从街门外回来,无端地嘟着嘴不说话。老柳子把饭菜端到桌上,把碗筷摆到桌上。看于小鱼无动于衷,就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开始用餐,心想:“妈”吃开了,“小闺女”没有不吃的道理。于小鱼泥塑一般一动不动,老柳子装不下去了。他头探向“小闺女”,脸上堆满笑,十分的虔诚,也十分的老不正经。

“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

“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不合口味?”

老柳子连问几句,越发地没有了边沿。于小鱼突然抬头,声音高出老柳子八度。

“我要看戏!我要看戏!”

——和上次一样,“小闺女”很快撒娇了、任性了、不讲道理了:

“我要上路!我要上路!我要在高速路上走路!”

越过铁丝网,是老柳子设计好的上路第一步,可那铁丝网就像从地下长出来似的,摇一摇不动,掰一掰不理,拉一拉不开。于小鱼也在想办法了,她急着想过去,两手抓紧铁丝网,像小孩儿一样,已经把一只脚斜着放进网眼里了。这一招启发了老柳子,老柳子心头一动,说有了。于小鱼听见话音收回手脚,老柳子已经把飞鸽举起来了,于小鱼看见他因为用力过度脸都涨红了,赶忙帮忙。两人用力,飞鸽被举过了铁丝网。两人再用力,飞鸽便落脚于铁丝网的另一边了。于小鱼不明就里,瞪大眼睛看着老柳子,老柳子扶着“小闺女”的手,笑着说来来来。于小鱼顺着老柳子的意思,手抓铁丝,脚踩网眼,一步一挪,向上攀爬,一会儿功夫,于小鱼和飞鸽一样,平平稳稳地落脚于铁丝网的另一边了。

翻了个个,在于小鱼的搀扶下,老柳子很快越过了铁丝网。

外面是铁丝网,里面是高速路。置身在铁丝网的保护辖区,老柳子和于小鱼的自身价值闪电般升值了。可以说,高速路有多金贵,他们俩就有多金贵;高速路有多值钱,他们俩就有多值钱。有人喝多了酒会醉,有人玩多了麻将会狂。这样的一种和高速路一样的金贵和高雅,就让她有了感天动地的感觉,与神接轨的感觉,她迷醉了,陶醉了,醉意朦胧了。她紧拉老柳子的手,享受着瞬间的美妙和真切。

于小鱼问:“是真的吗?”

老柳子答:“是真的。”

于小鱼问:“好不好呀?”

老柳子答:“好得很。”

于小鱼问:“干吗喘气呢?”

老柳子答:“是气粗。”

于小鱼问:“是累得吧?”

老柳子答:“为了小闺女,干啥啥不累。”

话至此,夫妻俩的脸上写满了幸福、快乐和信心百倍。

比起第一步,第二步的爬坡艰难了许多。要知道,高速路的坡不仅仅是大和陡,而且没有手抓的东西,也没有脚踩的硬物,只是些许碎石和干枯的花草树叶,稍不留神,也许会酿出大祸。坡上植有星星点点的树,并不是杨树、柳树,而是刺猬一样的松针树,中看不中用,不小心碰了它,也许会鲜血淋漓。

于小鱼说:“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爬不上的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柳子点点头。

稍事休息,他们再次出发了。

他们选择的入口是有松针树的地方,他们采用的方式是循序渐进法。他们把飞鸽平放于斜坡,俩人分别于两边拖动。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管用,自行车不仅不是累赘,反而是行进中的拐杖。当他们走一步歇一歇的时候,飞鸽虽然飞不起来,可仍然用头部,用翅膀,用羽翼,用整个身体扶着他们,托着他们,才得以使他们几次都没有滑下去,没有滑到底,而那棵牢牢撼在那的松针树,更是岿然不动,用弱小躯体托牢了飞鸽,护紧了他们俩。

费了好大劲,老柳子和于小鱼终于上路了。因为筋疲力尽,也是在观察情形,他们在路边上足足歇息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看清了高速路的模样,也看清了疾驰的大车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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