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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化的乡愁

2014-05-15

中国扶贫 2014年6期
关键词:刘杰傈僳族冯骥才

洒下一杯祭酒之后,人们在古老的吟诵声中杀牛宰肉,刷好一口口办酒席用的大铁锅,背来一篓篓柴火煮开苞谷酒,给新郎穿戴上鲜艳的新衣新帽,怒江边云雾中的傈僳族小村庄正在举办小伙子木扒的婚礼。怒江河对岸的新娘正坐溜索横跨奔涌不息泥沙俱下的水流去过门,她越滑越远,留下不肯离去的阿妈坐在岸边抹眼泪。送亲的队伍走在悬崖凿出的栈道上返家,“客人请别走,再玩一会儿吧,你们走了,我们就玩得不开心了”,男方家接亲队伍的歌声回响在山谷和农田间。这是刘杰导演的电影《碧罗雪山》的开头,这部反映云南怒江傈僳族生活的电影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纽约中国电影节、悉尼中国电影节都得到了极大肯定。

这样的少数民族婚俗场景,在仅仅十几年的时间里,迅速“退化”,婚俗的仪式一减再减,打麻将成了最大的娱乐项目。

2001年,我国在“十五”计划纲要中首次提出实施城镇化战略。截至2011年,官方数据显示,中国城镇化率已经达到51.27%,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达到6.9亿人。至2011年末,中国共有657个设市城市,建制镇增加至19683个,全国共有30个城市常住人口超过800万人,其中13个城市人口超过1000万人。

作为城市的对立面,村庄的消失速度相当地惊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在公开场合指出,据国家统计数据显示:2000年,中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2010年,减少到270万个。10年内,90万个村子消失了,相当于每天有近250个自然村落消失,而这些自然村中包括众多文化历史悠久的古村落。他说,从来没有村庄史,所以消失了什么样的村庄,从村庄中消失了什么,没人能知道。

如此巨量的村落消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冯骥才认为,一是城市扩张和工业发展突飞猛进,一些农村确实自然条件艰苦,大批农民进城务工;二是城市新的生活方式吸引了愈来愈多年轻一代农民定居;三是城镇化,城镇化是政府行为,撤村并点力度强大,是直接导致近10年村落急速消亡的最主要缘由。

“城市化、城镇化是乡土文明被毁坏的过程。”著名三农问题专家、中国乡村建设规划设计院院长李昌平分析,这背后的深刻原因是最近几十年,主流价值观认为农村文明、农业文明是没有价值的、落后的,农村传统代表着封建、落后和愚昧,不是先进文明,应该被“化”掉。这样的价值观主导了消灭农村和农民的行为。

城镇化的变迁使刘杰需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为电影《碧罗雪山》取景。2009年春天,刘杰发现怒江沿途民居有了很大改变。傈僳族历来的民居都是千脚落地的竹楼,地板是竹编的,房顶是茅草的,冬暖夏凉。据说后来某个领导去视察后说:“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我们还住着茅草房?拆了!”当地没有建材,只好把竹楼改成石棉板盖顶、灰渣空心砖垒墙的刺眼白房。

某位部级干部也遭遇了城镇化的情感创伤。他告诉李昌平,回乡后看到面目全非的故乡,跑到祖宗坟头去哭了一场。当地官员安排接待用餐,他沉默了一下午没说话,最后说:“我还吃你们的饭?喝你们的酒?我杀你们的心都有!”

还来不及吸取三十年城市化磨灭城市记忆、城市情感,最终造就“千城一面”的教训,城镇化浪潮已经像海啸一般卷地而来,袭向乡村。

晴耕雨读、解甲归田、叶落归根、“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中国人最诗意和温情的生活方式永远无法离开乡村田园背景。而现实是“美丽乡村”已成概念,“千疮百孔”才是现状。工业品下乡、遍地垃圾、土地有毒、河流污染、癌症村频出,婚丧嫁娶的仪式、各种节日传统不断简化消失,教育和生活分离,学生们知道北京天安门有什么,却不知道家乡有什么。农业比较效益一直下降,农民纷纷出外打工,农村里只剩下小孩、老人……

李昌平说:“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么多年主流文明对农村文明的歧视,把农村人的文化自信消灭掉了。我们本来可以在低耗能低消费的农村生活方式下生活得很幸福,但为了追求所谓的现代农业,我国占全球7.8%的土地使用了全世界35%的化肥。我每天在北京的消耗是我在农村父亲的50倍甚至100倍,这样的大城市发展模式真的可靠吗?如果能多一些对家乡的认同,多一些传统农业文明中对环境、资源、人和生产方式的反省,而不仅是为了一点小钱,农村环境也不至于破坏得这么厉害。”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村落,中华文化如何依存?”冯骥才沉痛地说。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传统村落的保护和发展。2008年“5·12”特大地震中,大禹故里——北川县禹里乡得到了格外重视,冯骥才对温家宝总理说:“需要重视的何止一个大禹的故乡!我们中华民族怎么能没有这样的村庄?”据说,温家宝总理为之动容。

发源于唐古拉山的怒江奔涌而来,碧罗雪山与高黎贡山隔江夹峙,住在大山里的傈僳族出行的唯一办法就是溜索,将自己系在一根纤细的钢索上,利用高度的落差滑向对岸,祖祖辈辈都是如此,这也时常成为影视剧中的奇观。在小说《碧罗雪山》中,敢独立过溜索几乎是傈僳族人的成人礼。但其实溜索是很危险的,尤其江水上涨的时候,有时溜索的人位置过低,一旦碰到江水,巨大的冲击力就足以把人卷走。

所以影片中的村民一直盼望着能搬出去,此时木扒因为偷剥了国家保护植物红豆杉树皮而被抓。为救儿子,木扒的父亲三大坡要把女儿吉妮嫁给村里的混混阿达换取彩礼。吉妮偶尔听到青梅竹马的恋人迪阿鲁说如果熊咬死了一个人,政府会赔偿4万元。在出嫁的清晨,她盛装打扮,离开村子找到熊群,消失在了烟雾迷茫的大山里……

拍电影的人和电影中的人一样困难重重。为了拍影片开头的杀牛,刘杰向村

里人买牛,但全村没有一户人家肯把牛卖给摄制组,只能到外面买后再拉回村里。在全国绝大多数农村,花50块钱能很容易地找到群众演员,但是在那里不行。原定演老祖多利拔的老人听说剧中角色以熊为祖先死活不演,因为在村村有教堂的丙中洛,他们信仰自己是上帝的孩子。这些演员没有现代社会的职业感,如果心情愉快,天气合适,他们就演一演,不过说不定明天他就不来了。导演无法拿任何东西威慑他们。最后饰演老祖多利拔的演员积阿迪接到演出报酬时说:“我活了八十多岁第一次见到一百块钱的钞票。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吃过一滴油,但从来没有病过。”在这么一个对钱的数量没有概念的村庄中,如果拍到一个老乡家门口,很可能他一开口就找你要500块钱,但这件事却可以用两块钱的一瓶酒搞定。

这样一个我们曾经很熟悉、现在很陌生的非商业化乡土社会中隐藏着一种令人幻想的温暖。刘杰说,“我是很伤感地看他们的处境,但还是怀念这些即将失去的东西。”

影片结尾,面对云雾缭绕的群山,多利拔老人只留给观众背影,他向山林深处的神灵祖宗祷告:“神啊,祖宗啊,请保佑吉妮,她是爱你敬你的人。神啊,祖宗啊,原谅木扒吧……”这一次,固执的他终于同意离开,这个傈僳族部落告别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子,整体迁移。

刘杰说自己在影片中表达了“我的困惑,个人的忧愁”,一方面是现代文明不断蚕食着古老的传统,一方面却是不适合人生存的自然条件带来的现实的贫穷艰苦生活。外部环境在改变,现代生活方式和传统生活方式发生了矛盾,老人想守住传统,但同时现代化也并不是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在年轻的一代里,传统的东西弱化了,他们对外面充满了向往。

(本刊记者 陈雪编辑整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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