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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点工的一天

2014-05-08雷淑容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奶妈钟点工上桌

雷淑容

亲,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小周手里摆弄着抹布,站在我面前。她是新来的钟点工,热情,活络,上手特别快。看我成天在电脑前敲字,她从好奇变成了主动请缨。

我是句容人,我星期天晚上进城,星期五晚上回家,你们城里人朝九晚五,我朝五晚九。我住在大方巷的一个大杂院里,三平方米的格子间,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别担心,我自己家有三层楼,十五间房,可是在城里,我一口气接了五家人的活儿,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中间没有喘口气的时候。我躺下就睡,睁眼即起,城市再大,只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三平方米就够了。

亲,你问我为什么要到城里来打工,不瞒你说,就是图个热闹。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建了楼房,可是除了老人和狗,见不到人影。早晨起来,我往楼顶一站,放眼一望,那个看不到尽头的荒凉啊,从头到脚的冷清啊。亲,在城里,你知道早晨五点我醒过来第一件事情是干什么?──摸摸枕头底下的一串钥匙,一共十把,五个家庭,每家两把。你们城里人总是没有安全感,从小区大门到单元门再到自己家,层层设防,没有两三张门卡或者两三把钥匙,进不了家门。有了这些钥匙,我每天可以串五个家门,是不是就不冷清了,亲?

我的第一家女主人住在五台山一幢高级公寓,我径自入厨房,开始烧水煎蛋煮豆浆。早餐摆上桌,我又熟门熟路地打开一间卧室门,走进去,拉开窗帘。一个小姑娘懵懵懂懂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给她穿衣,梳头,扎辫子,又把她拉到卫生间洗脸刷牙,就像伺候自己的女儿。小姑娘吃完早餐,我帮她拎上书包,下楼,骑上车送她去学校。一离开家,小姑娘就活跃起来,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情,却很少提自己的妈妈。我也很少能看到她的妈妈,我进屋的时候,她在睡觉。我干完所有的家务,烧好一桌菜离开,她还是在睡觉。

我的第二个女主人就雇了一个奶妈。她是个年轻的单亲妈妈,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住在新街口一所豪华的高层公寓里。有一天我拖地,冷不丁瞥见女主人扑在男主人怀里哀哀哭泣,埋怨夜里看不到他,又孤单又寂寞。我从来不多过问雇主家的事情,这是做钟点工的基本原则,但是我也忍不住好奇,直到有一天,奶妈趴在我耳边,嘀咕了两个字:“二奶!”

打开第三家的大门,我每次都会下意识地看看时间:一点半。女主人总是把我当闹钟,听到我的开门声才起床。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酒味,女主人脸上总是还残留著浓妆:假睫毛、厚粉、口红斑驳。等她收抬清爽出来,我已经把饭菜端上桌。我每次都微笑着看女主人狼吞虎咽,好像饿了一辈子似的──她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总是说:“亲,你做的红烧肉真好吃,就像我妈妈做的一样。”

如果不开她的门,不给她做饭,她就永远起不了床,永远吃不了饭。

每天下午三点半,我进入第四个女主人家里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这个家里连夏天都渗着一股寒意。也许是房子太空旷了,也许是大理石的装修太豪华了,也许是女主人的脸色太冷淡了。我从来没见过女主人的笑脸,她那么富有,一个房间挂满名牌衣服,一个房间陈列名牌包包,可她连半个儿女都没有。这正是女主人的最大心病。我每天到这个家里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替她熬中药,各种各样的补气汤补血汤,各种各样的偏方秘方,可是药汤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女主人的肚子丝毫不见动静。每当苦涩的药味充溢整座大房子时,我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咂摸着女主人心里的苦味。

我做钟点工已经十年了,在这座城市里,什么样的女主人都见识过。如果不进城打工,我永远不知道城市里的女人原来如此形形色色;如果我不做保姆,也永远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的秘密。亲,你问我为什么不住家里的三层楼,跑到城里住三平方米的窝棚?──每天面对这些有钱有身份的女主人,我觉得自己虽然是农村人,干着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脏活儿累活儿,却并不是最不幸的人。

选自《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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