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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

2014-05-06西北狼

飞天 2014年5期
关键词:团年饭大炮小兵

西北狼

摩托马达“轰轰”作响,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陈小兵扭过头,冲着老汉儿陈光杆大吼:不把白狗打死我就不回来了!

陈小兵的吼声盖过了马达声。

老陈家的人说话一向是大喉咙,声音大得像打雷,吓得死人,一家人讨论个啥事情,从屋后大路上经过的人都会误以为他家又在吵架,他们带着几分不屑几分窃喜的心情说:看,陈家屋头又在吵架了!一向以斯文面目示人的陈小兵受不了路人的这种误会,平常说话总是很小声,好像声音稍微提高点儿就会吓坏小朋友,没想到,一急,一吼,就暴露出了老陈家的遗传基因。

陈小兵有点儿气急败坏。

陈小兵相信陈光杆听清了他的话。

陈小兵看到陈光杆的脸,瞬时变得一片灰白,就像冬天收割干净后的田野一样,毫无生机。

白狗挣着身子,呲着牙,朝着陈小兵“汪汪”地扑咬着。拴着白狗的铁链子“哗啦啦”直响,被白狗粗壮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朝前挣着,眼看就要被挣断了。

那铁链子也太纤细了,陈小兵估计,要是缠在自己腰上,一运气,准能一下绷断。过去的反动派囚禁地下党,要是也用这种铁链子,估计他们早就越狱了,中国革命绝对可以提前二十年成功。陈小兵不无幽默地想道。

可是那白狗,幽默的不懂,亲热的没有,满脸的旧社会,仍然朝着陈小兵恶狠狠地吼着,声音很凶,好像有莫大的仇恨。

陈小兵忙喊老娘出来把狗套好。

老娘应声,从狭窄黑暗的灶屋挪出来。

灶屋很黑,被烟火熏了三十多年的土砖房,砖墙上是一层厚厚的灰黑色的絮状物,随时都会作仙女散花状,在烟熏火燎中花谢花飞飞满天。灶屋没有窗户,屋顶仅有的一片亮瓦,也早被烟熏得比铁锅还黑。灶屋里面大白天都要扯亮电灯。老娘老汉儿又是一辈子勤俭节约,电灯的功率,自从公元1986年夏天用上电的那年那月那日开始,就从来没超过20瓦。陈小兵在自己家的灶屋出入,就像鬼子进村一样,总会碰到这里撞到那里,然后墙上的絮状物便会仙女散花,便会花谢花飞,让屋里的一切再加上一层灰黑的染色剂,让陈小兵变得灰头土脸。虽然头顶还亮着一盏15瓦的电灯,但陈小兵觉得,那发黄的灯光怎么也照不亮眼前的现实。

在陈小兵的记忆中,刚刚用上电灯时,灶屋里好像才五瓦的灯泡,都觉得那么明亮,那么灿烂,那么让人心花怒放,可如今15瓦的灯光怎么还觉得那么昏暗呢?是自己的眼睛老花了,还是自己的心里黑暗了?陈小兵开始走神。

老娘已经很老了,老得缩了水,个子越发瘦小,好像要缩到地里去了。老娘脚步笃笃笃,像一个陀螺样,慢悠悠地笃到拴白狗的地方。陈小兵担心她笃笃笃,会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就像陀螺停止转动歪倒在地上一样。陈小兵已经做好了冲上前去扶住老娘的准备,但老娘还是稳稳当当地笃到了白狗面前。老娘自从嫁到天顶寨下来,在自家房前屋后这一亩三分地里,走了已经半个世纪,熟门熟路,脚步再老,还是找得到平衡的节奏。

老娘用瘦筋筋的左手扯着铁链子,对白狗说:各人屋里的人,你咬啥子咬?

在陈小兵的老家乡下,把“自己”说成“各人”。

确实,“各人”屋里的人,白狗没有任何理由对陈小兵如此不友善嘛。陈小兵怎么说都是白狗的主人嘛。

可是,陈小兵都已经回家两天了,白狗还是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又吼又叫又扑又跳,好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陈小兵很委屈。

陈小兵说:我又没得罪你,你吼恁个凶做啥子?

白狗不理他,依然咆哮,依然挣着弱不禁风的铁链子,一副不把陈小兵撕成碎片誓不罢休的架势。

老娘生气了,伸出同样瘦筋筋的右手,去打白狗的耳光,一边打一边教训它:不听话,不听话!要挨打!

老娘的手举得高高,落得轻轻,白狗一边躲着老娘的巴掌,一边还偷空朝陈小兵吠叫。

唉,人要是能跟狗讲通道理,狗就不是狗了,人也不叫人了。陈小兵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开——惹不起,躲得起。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陈家出恶狗,这是天顶寨下十里八乡都晓得的事情,谁要从老陈家的垭口上经过,个个都是腿肚子打颤,因为老陈家的狗躲是躲不开的,它们会穷追不舍。他们老远就喊:老陈老陈,把你屋那狗套好!而他们口中的老陈,也就是陈小兵的老汉儿陈光杆,则是一连声地回答:套好了,套好了,你放心过路!

放心过路?哪里得放心咯!老陈家的狗连乡党委书记都敢咬,平头老百姓还不敢咬?未必你的腿杆子比书记的腿杆子还硬?所以,尽管陈光杆已经回话了,他们在经过垭口时,还是面朝着陈家的房子,身子侧着,像螃蟹一样走路。直到走出一公里开外,感觉安全了,他们才把身子扳正,恢复作为人的正常行走姿势。

乡里人有个说法,哪家人的性子硬,哪家喂的狗就性子恶。人和狗,在同一顶屋檐下,吃同样的饭食,吃成了同样的性子。

老陈家的狗,说起来也真是威风,令人叹为观止。有一年,乡党委黄书记刚上任,来看望陈光杆这个过去一起爬冰卧雪的老战友。书记同志高风亮节,衣锦还乡后,富贵不忘故人,把革命的友谊从遥远的“北大仓”带回了大西南,横贯了大半个中国。没想到,陈光杆领了他横贯了大半个中国的友情,陈光杆家的狗却不接受他挺胸凸肚的姿态,半路上偷袭,一口咬下去,就把挺胸凸肚的书记同志咬回了乡政府,也把老陈家出恶狗的传说咬了出来,成了在十里八乡流传的关于黄书记的笑料之一。乡民们常常一边喝酒,一边拍脚打手,把黄书记的若干笑料添油加醋,拿来下酒。

老话说得好,天大地大不如官大。又有一说是县官不如现管。作为全乡最大的父母官,黄书记的面子问题,是一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

后来,鉴于狂犬病对广大社员同志的危害(当然我们都知道,实际是因为书记同志的面子问题),乡里迅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过去那些看家守院,在田野间自由恋爱从不搞计划生育的狗们,此刻都被格杀勿论,杀得都快种族灭绝了。老陈家那条狗自然也不能留了。陈光杆性子再硬,也硬不过比县官还厉害的“现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反了你个陈光杆不成?

当然,就算不涉及官民之间权势的大小、地位的悬殊,作为退伍兵的陈光杆也不能明着对抗自己的老战友啊。战友战友亲如兄弟,歌儿里都是这样唱的,你跟自己的战友作对,那像什么话?

但是,我们那在部队上操练过战略战术的陈光杆,按照乡民们的说法是跑州过县“学过习”的陈光杆,他还看过《三国演义》呀,他懂计策呀!于是乎,我们光荣的退伍老兵陈光杆同志就使计,来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是把那条威名远扬的狗打死了,还请在县公安局当官同为战友的大舅子出面,请黄书记来家里吃狗肉。其实我们都知道,那狗肉是别人家的狗打死后刳出来的肉,陈家的狗早已偷偷地送到了大山上的猎户那里,当起了撵山狗。陈光杆从来都不舍得杀“各人”屋里的狗。说起来,陈光杆对“各人”屋里的狗比对儿子还好。

那条狗也不负昔日盛名,在大山深处打猎的时候,追兔子,撵麂子,扑野鸡,咬野猪,战果辉煌,忙得不亦乐乎,传回来的消息让陈光杆心情复杂,咬着旱烟杆半天不说话。

看着被自家的狗咬了后源源不断找上门来讲理索赔的人,陈小兵有一次很认真地同陈光杆商量,屋里不喂狗要不要得?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中期了,乡里不少有点儿钱的人已经搬到了公路边居住,那条晴天满天灰下雨满路泥的省级公路俨然成了一个乡场,在这疑似乡场上居住的人,走起路来昂首阔步,都快把自己当成城里人了。

“狗咬一口,白米三斗”,这是乡下的老规矩。照这个赔法,陈家辛辛苦苦种一年稻子打出来的大米,全部赔光还要倒贴。幸好有些人只是被陈家的狗吓了一跳,咬破了点皮,没有伤筋动骨,并无大碍,陈光杆厚着脸皮赔些小心,也就算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看到一向硬气的陈光杆脸红筋胀说软话,没有哪个硬要陈光杆按“一口三斗”的标准赔偿。

听到陈小兵这样说话,陈光杆不高兴了。

但陈光杆不高兴归不高兴,家长的历史权威却无法继续使用了,因为说这话的陈小兵已经不是昔日被他巴掌脚尖踢打得满地滚满地爬的犟牛儿了,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一个穿上了军装的人,哪怕他是你的儿子,你也不能随便吼他,更不能对他巴掌脚尖对待,因为他已经是国家上的人了,他归国家上管,不再归你这个老汉儿管了。同样当过兵的陈光杆就不得不认真对待陈小兵的建议。

看到陈光杆不吭气,陈小兵又跟进了一句:喂一条狗也没得好大作用噻。

没得作用?陈光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这个屋哪个守?未必你回来守?

穿着军装的陈小兵当然不可能跑回来为自己家站岗放哨,因为他现在的职责是为国家站岗放哨。为国家尽忠,就不能为自己家尽孝,舍小家顾大家,这是穿上了军装的年轻人们的光荣职责,这也是部队里指导员、教导员、政委们日复一日教育的结果。再说,陈小兵打算在部队干一辈子,啷个可能回来守这个破家穷家?

陈小兵不好回答陈光杆强硬的反诘,但他心里还是不大接受陈光杆的说法。陈小兵想:穷得风都吹得透墙壁的家,还需要专门放一条狼一样凶猛的狗来守卫吗?

当然,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陈小兵人年轻,也没从书上读到“破家值万贯”的人生哲理,所以尽管表面上他没反驳陈光杆的意见,其实肚子里是不同意的——按照书面语的说法,那叫“腹诽”。

陈小兵的哥哥陈大强骑着摩托车进来了。

陈大强沿着刚刚开通的机耕道,把摩托车一直开到了地坝下边,然后支起脚架,把摩托车斜着停到了台阶下面。

这几年,老家乡下大搞新农村建设,公路边的房子越建越多,一排排铺开来,真的就是一个小城镇的感觉了,住在公路边的人好多人家都不再耕种了,城里人的感觉已经像模像样了,就像“做酒”请客都不再像过去住在乡里由自己人操办了,而是请专司办酒席的人操办,主人家只需出钱就可以了——这和城里人请客吃饭还有什么区别吗?

自来水,电冰箱,洗衣机,带数字机顶盒的电视机,部分人家甚至还添置了小汽车,更有钱的人则干脆搬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县城居住了——现在说他们是城里人,那是毫无夸张之处了。

这个时候,离省道较远的乡里,交通也比过去方便了好多,四通八达的机耕道像网络一样爬满了大地。机耕道修到了老院子里,老院子里的人却都沿着机耕道搬到了公路边去住,剩下被机耕道串连起来的空落落的老院子,像一串串掏空了瓤的葫芦,风吹来,只听到空空的“呜呜”声响,像哪个受了委屈的妇女在暗夜里哭泣。

好像修机耕道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把人输血一样输出去。院子里除了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就是零零星星几条狗,晚上有个啥动静都叫不成气势。不像过去,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便一狗叫罢百狗叫,叫得乡村的夜晚像沸腾的大铁锅,好不热闹。

白狗一听到摩托车响,就开始吼叫,开始一挣一挣地扑咬,细铁链子挣得“哗啷啷”响。

陈小兵的哥哥陈大强,绰号陈大炮,在嗓门儿上颇得陈光杆的真传,听到白狗狂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怒发冲冠,像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山好汉样,对着白狗就冲了过去:你个狗日的狗,见了老子还要咬?

白狗有点怕他,缩回了身子,却并不准备罢休,仍然嘴里“唔唔”着示威,一副鸭子死了嘴壳硬的架势。

咦,原来白狗怕恶人?陈小兵觉得有点好玩儿。

陈大炮听说白狗这几天一直对陈小兵又吼又跳,就说:这条死狗胆子小得很,在路上遇到“别个”,吓它一下,它就躲得蛮远。

“别个”同样是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别人”。

这就怪了,这么胆小的狗,怎么偏偏对自己又吼又叫好几天都不罢休,难道它不怕自己收拾它?

怕!它怕挨打!陈大炮听到陈小兵这么说,便得意洋洋地讲起了他在跟白狗斗争中的光荣战绩。

据陈大炮自我介绍,有一次,陈大炮为老娘老汉儿用摩托车驮米回来,白狗一如既往地又吼又叫又咬又跳,把他惹毛了,于是把吊在腰间的橡胶警棍抽出来,把被铁链子拴着的白狗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它从此一见到陈大炮就畏畏缩缩,不敢大声出气。

陈小兵听到了“警棍”两个字,以为自己听错了,面露不解之状。在陈小兵的心目中,满嘴跑火车的陈大炮怎么也跟“警察”扯不上关系呀,他怎么就用上了警棍呢?

陈大炮似乎早就预料到了陈小兵的诧异,昂着头说:我那时在村里当干部,治安也归我管噻。

哦,原来是这样。陈小兵笑笑。陈小兵当然清楚陈大炮早几年当过几天村干部的事实,按照如今农村城市化年代时兴的说法是“村官”。这事陈大炮嚷嚷得连睡在坟墓里几十年的老祖宗都知道了。陈小兵也知道陈大炮的真实“料道”。“料道”是广东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本事”。这话的意思就是,陈小兵知道陈大炮腰杆上吊那橡胶警棍,充其量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一个,根本不可能指望平时吹牛皮吹得破天的陈大炮会挥动着警棍和坏人坏事做英勇不屈的斗争。但是,那条警棍多少还是起了点作用,至少在白狗身上发挥了作用,让它见识到了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

想到陈大炮屁股后面成天晃荡着一条塑胶警棍,像骡子的第五条腿一样既滑稽又丑陋,偏偏他自己还感觉良好;就像一个人模狗样西装笔挺的家伙走在大街上,但裤子的前门却悄然大开一样,陈小兵又笑了起来。

陈大炮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陈家的狗凶是凶,历来都是认主人的。陈小兵记得,自己自从当兵离开家以后,家里养的狗,不管是以前见没见过他,一见到他回来,立刻就摇头摆尾,把尾巴摇成了一朵花。陈小兵都觉得奇怪,明明以前从没见过的狗,怎么才见面几秒钟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摇尾巴,摇得像朵狗尾巴花?

老娘就说:我屋里的狗认得人。

的确,老陈家过去那些狗,跟陈小兵好像上辈子是兄弟一样的亲热,一见了陈小兵,就黏着他不放,欢喜得“嗷儿嗷儿”直叫。于是下一次陈小兵回家——通常都是隔了两三年,就会向老娘问起,那狗去哪儿了?

那些狗,通常短命哦,有的是被毒药毒死了,有的是吃骨头卡住喉咙卡死了,有的是生病病死了,总之陈小兵每次回家见到的狗都不一样。还好,那些狗无一例外都对他很亲热,就像上辈子的兄弟一样亲热。

大哥,缘分呐!范伟是这样说的。

每每看到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陈小兵和狗玩到一起,老娘就想起陈小兵兄弟们小时候的情景,老眼里就忍不住淌泪。

老娘说:那个时候,你两弟兄蹲在灶门口,缩成一堆堆儿,像个小猫儿。

老娘想起了陈小兵陈大强兄弟俩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去揩眼睛。

陈小兵也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老娘还不老,在煤灶上煮饭,兄弟两个说怕冷,就蹲在灶门口,任老娘怎么叱骂都不挪窝。老娘转来转去都觉得绊脚,就喊,“起开——”

“起开”是乡里人呵叱狗儿的专用语。老娘喜欢把儿子当成狗儿来称呼,一说起他们两弟兄,就是亲亲热热的“我的狗儿呢——”

可是,老娘口中的“我的狗儿”们后来都长大了,都出了远门,不再蹲在灶门口绊她的脚了,再想呵叱“起开”时,只能呵叱真正的狗儿了,而不是她亲亲热热的儿子陈小兵或者陈大强了。

有一阵子,陈小兵两年没写信回家。那时他在部队上当兵,执行任务负了伤,出于保密的需要,他硬是两年没跟家里联系。两年里,老娘得不到陈小兵一丁点的消息,那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去当兵的人回来探亲,喝醉了,说见到陈小兵被抬上救护车,再就不知下文了。这些话拐弯抹角地传到了老娘的耳朵里,老娘眼睛都哭坏了,从此落下个见风落泪的毛病,再也没好过。

陈大强比陈小兵大十岁,他更早离开家。但陈大强在外面东奔西跑混了几年,啥名堂也没混出来,最后是一路蹭吃蹭喝,近乎以讨口要饭的方式徒步走回了老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后来陈大强就在老家讨了婆娘,然后在公路边开了个茶馆,供人打麻将,靠赚台费和茶水费过日子。在此期间,乡村里的能人逐渐流失,他们都去了远方,而一直留守乡村的陈大强越发显得像个能人了,于是他的嗓门儿一路走高,最终在逐渐变得像城镇的乡村里拥有了“陈大炮”这个绰号,以至于有人以为他真的就叫陈大炮,在收到陈大炮的贺礼时在礼簿上认认真真地写上“陈大炮”三个字,弄得我们那在农村城市化年代的能人陈大炮哭笑不得。

乡里人背后都说陈大炮两口子都是钻到钱眼儿里去的人,尤其是陈大炮的婆娘黄翠儿,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黄翠儿对老娘不阴不阳的,老娘很不喜欢她,老娘跟其他妇女老婆婆一样说过黄翠儿贪财的话。老娘在她嫁过来之前就不喜欢她,所以老娘也很少走出老屋,去公路边陈大炮的麻将馆闲坐。再说了,麻将馆里呆着的都是些赌徒,道不同不相为谋。过去老陈家的人一不抽烟二不赌博三不偷摸扒抢,现在陈大炮居然开起了专供人赌博的麻将馆,老娘老汉儿都觉得脸上挂不住,都不大愿意去陈大炮那儿,即使赶场必须要路过,也都是走马路的另一边,而决不跨进陈大炮的麻将馆一步。

当兵第四年,陈小兵回乡探亲。那时他早已伤愈,却仍然没对老娘老汉儿提在部队受伤的事情。看到屋里的狗在老娘和自己跟前转来转去,老娘又和从前一样喊他“我的狗儿”时,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当年蹲在灶门口的瘦弱身影,心里一软,差点就动了脱下军装回乡陪伴老娘老汉儿的心思。

毕竟是当了几年兵的人,陈小兵心硬。狠了狠心,陈小兵还是穿着军装再度离开了家,返回了远在大西北的戈壁滩,把老娘老汉儿撇在天顶寨下的老房子里。

白狗再一次冲着陈小兵咆哮的时候,陈小兵终于愤怒了。

五天了!

陈小兵已经回家五天了,要是按小时计算,得有一百二十个小时了。一百二十个小时,陈小兵每次都笑脸对着那条白狗,是块冰都该捂热了。你就是条铜狗铁狗也该摇尾巴了吧?可是那可恶的白狗硬是油盐不进,一见陈小兵的面,甚至一听到陈小兵的声音,就又吼又跳,一副不把陈小兵撕成碎片决不罢休的架势。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小兵脚步“噔噔噔噔”,对直冲了过去。

陈小兵速度很快,像过去在部队时准备拼刺刀一样的架势。

白狗掉转头,缩了缩身子,尾巴夹在裆里。

陈小兵觉得它已经被吓住了,谁知一转身,白狗又“汪汪汪”地吼了起来。

让你吼!老子让你吼!陈小兵转身再度冲过来,躬着腰,脸正对着白狗,虎视眈眈的模样。一副准备老鹰捉小鸡的架势。

对付这样一条乡下的土狗,即使是赤手空拳,陈小兵也有信心。军队教给了陈小兵不少杀生夺命的招数,就算是条藏獒,陈小兵也相信自己可以一脚把它踢成死狗。

白狗显然有些害怕,眼神躲闪着,一边又心有不甘地继续“汪汪”着。那声音已经弱了许多。就像一个小孩,哭了半天没人理,最后他的哭声就变成了象征性的“嗯嗯”声。

陈小兵瞪着白狗,白狗躲闪着眼神,一人一狗就这样对峙着。

关键时候,陈光杆出现了。

陈小兵回头看了一下。

陈光杆的脸上没任何表情。

白狗仿佛得到了陈光杆的鼓励,吼叫声又大了起来。

刹那间,陈小兵的愤怒达到了顶点,顺手抄起一根竹扒,朝白狗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

白狗一边躲闪,一边仍然顽强地吼叫着。

不知不觉中,陈小兵抄在手里的竹扒竟然使出了少林棍法,手腕翻动中,竹扒上下翻飞,像鞭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抽过去。白狗被他打得连连退缩,张开的大嘴上不知挨了好多下,在躲避击打时,它已经顾不上吼叫了。要不是陈小兵手上有分寸,白狗早被打成了死狗。

打得好!打死它!打死它好炖火锅!一个声音突然在陈小兵身后响起。

陈小兵回头一看,嫂子黄翠儿不知道啥时候来到了老屋。黄翠儿自从搬到公路边居住后,很少回到老屋来。尽管只有一里多路的距离,但黄翠儿总觉得回一趟老屋就像重新回到了过去的贫困生活里。所以黄翠儿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回到老屋来的。

陈小兵在看到黄翠儿幸灾乐祸的表情的同时,也看到了远远地站在地坝另一边的陈光杆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很复杂的表情。少林棍法再也施展不出来了。陈小兵感觉白狗是那英勇不屈的地下党,而自己则成了残暴的刽子手。一松手,竹扒掉在了地上。白狗还在“唔唔”地示威,陈小兵已经没了跟它继续较量的心情,转身走开了。

大年二十九的中午,陈大炮和黄翠儿都回到老屋,一家五口人准备吃团年饭。陈大炮的儿子陈铁正在部队当兵,过年时回不来。前两天他给陈大炮打电话,父子俩约好了,吃团年饭时,他打电话到爷爷这里,然后他要给长辈们逐个拜年。

本来陈大炮还有麻将要打的,因为陈铁要打电话回来,于是他狠了一下心,把几个麻友暂时撂下了。部队上不让随便打电话,只有过年过节时才允许打电话。陈大炮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就是他的骄傲,是他跟麻友们打嘴仗时最好的精神援兵,所以他不想错过陈铁从部队打回来的每一个电话。离开麻将馆时,陈大炮跟麻友们约定了:中午两点钟开战。

按照乡村的规矩,吃团年饭要到大家庭中最尊长的那一家去。其实这顿饭是要晚上吃的。过去都是在晚上吃团年饭的,吃完饭后,一家人围着炉火守岁,守到夜里十二点,等那个叫“夕”的怪物被除掉,放一通火炮庆贺一番,然后才能去睡觉的。

但是这些年来,自从周围的人家纷纷搬去公路边居住后,吃团年饭的仪式渐渐简化,有的人家中午吃团年饭,有的人家是早上吃团年饭,有的人家甚至提前一两天吃团年饭,还有的人家都没办法吃团年饭——一家人中有好几个还在广东或其他地方打工没回来,真正的团年饭那是没得吃,最多只能吃个名义上的团年饭。

老陈家的团年饭也是个名义上的团年饭,因为陈光杆的长孙(也是目前惟一的孙子)陈铁在部队当兵,过年回不来。

作为老陈家名义上的当家人,陈光杆是陈大炮和陈小兵的老汉儿,除夕当天的团年饭,无论如何都要在他的老屋里吃。这件事情是没得商量的。陈大炮曾经提过建议,将当天的团年饭搬到他那儿去吃。陈光杆说:你等老子死了再说!一句话就把陈大炮的嘴堵住了。不过为了照顾陈大炮的麻将生意,一家人还是将团年饭改在了中午吃。

这两年,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过去打麻将还分个农忙农闲,现在已经无所谓农忙不农忙了,反正种田不挣钱,在田里弓腰驼背一整年,还不如在外打工一个月。所以,好些人都把责任田扔给别人了,有些还勉强保留责任田的,每到农忙时都是请人来代为耕种,一天多少钱,就跟给上班的工人发工资一样。买“六合彩”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有钱的人还学着城里人的模样抽起了白粉。

形势比人强,在陈光杆作出这个决定时,陈小兵想到了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很多已经搬到公路边居住的人家,这时都纷纷返回乡里的老屋,和留守老屋的老人家们吃团年饭。有些远在数千里之外打工的人、做生意的人、考上了公务员的人,这时也返回了老家,从在公路边的现住处,大包小包地拎着,回到老屋来。火炮“噼噼啪啪”地炸响,大人喊,小孩叫,黄狗汪汪,黑狗也汪汪,荒凉了一年的老院子,这时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一家人接完陈铁的拜年电话,围着方桌吃团年饭的时候,白狗不知怎么也跑进了堂屋,在桌子下面转来转去。陈小兵以为它还会朝自己吼叫,就提醒老娘把白狗套好。白狗却没再吼叫。陈小兵感觉它已经被自己打怕了,不会再吼了。显然陈光杆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说:不要紧。老娘也说:这回在屋里,不得的。

“不得的”是土话,意思是不会那样做。

陈小兵当然希望白狗“不得的”,那样自己就会在老家过一个舒心的年,过完年后,再回到广东打拼。这些年来,陈小兵一直混在广东,没混出个名堂,没混上个老婆,也没混到房子车子票子,在那些开着小车回乡过年的同乡面前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好在经过若干年的积累,人脉有了,经验也有了,发财的可能仿佛黑暗里的灯塔,总在前方不远处闪烁。指日可待呀!一个跟陈小兵关系要好的风水大师说陈小兵的命是大富大贵,陈小兵就暗喜,猜测自己今年会不会发财。都说“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陈小兵经常偷偷地拿自己跟那些已经发达了的同乡比较,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蠢,也不比别人朋友少,怎么就没赚到足够娶妻生子买房买车的人民的币呢?

琢磨来琢磨去,陈小兵觉得最大的问题可能出在自己的性格上。陈小兵的性格和陈光杆一样,老娘说他们两爷子都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陈小兵就暗暗下决心:从今天起,放低身段,笑口常开……

由以上两句话我们推知,在下这个决心时,陈小兵肯定是联想到了海子著名的诗句:从今天起/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

陈小兵觉得,改变命运要从改变性格做起,而改变性格要从对待白狗的态度做起。

陈大炮急急忙忙地扒了一碗饭,就骑着摩托出去了。一帮麻友在等着他,他早就等不及了。饭可以一顿不吃,麻将却不能一天不打——普天之下,有比打麻将更重要的事情吗?黄翠儿也撇下饭碗,跑出大门,追上刚刚发动的摩托车,然后摩托车“呜呜”地嘶吼着,沿着机耕道一跳一跳地窜了出去,留下一团黑烟在竹林边慢慢消散。

陈大炮和黄翠儿一前一后跑着离开时,陈小兵看了一眼老娘老汉儿,发现他们脸上很平静,一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也就把想说的话和着大块的回锅肉一起咽了下去。

刚刚回到老家那天,是陈大炮骑着摩托车去邻镇的街上接陈小兵的。陈大炮希望陈小兵就住在他那麻将馆的楼上。陈大炮的楼房在公路边的聚居区中段,这个昔日的乡政府所在地、今日的村委会所在地算是繁华地段了,几乎可与广州的上下九、武汉的汉正街、成都的春熙路相媲美了。在接陈小兵之前,陈大炮已经让婆娘黄翠儿把饭菜准备好了,陈大炮也把要向其他居民介绍陈小兵的话打好了腹稿(陈大炮现在已经不把住在公路边的人当成农民,而是当成了居民)。没想到,陈小兵一下摩托车,就背着包回了老屋,任陈大炮怎么留也留不住。陈大炮和黄翠儿两口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陈大炮的生气其实没啥道理,兄弟俩相差十岁,陈大炮开始在外面的世界东奔西跑时,陈小兵还穿着开裆裤玩尿泥巴呢。何况兄弟俩的性格差异也蛮大,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陈大炮总喜欢拿陈小兵在外面的光辉事迹在乡人面前吹嘘,说陈小兵在外面跟省长都握过手。但陈小兵其实最反感别人把他跟当官的扯在一起说事儿。就算我跟省长握过手,关你卵事?陈小兵差点儿就把这话骂给陈大炮听了。

吃完饭后,照例要喂狗。老家乡下的规矩,人吃完后是狗吃,人吃什么狗吃什么。逢年过节时,狗的吃食里同样要有鱼有肉。

老娘要去喂狗,陈小兵抢过碗,说:我去喂。

陈小兵还多挟了两块又香又肥的回锅肉。

这几年老娘已经不再喂猪了,家里吃的肉都是陈光杆拿钱去乡场上割的。当然了,割肉的钱是陈小兵和陈大炮给的。老娘老汉儿干了一辈子农活儿,到老了,干不动了,到了城里人退休的年龄,却没有退休金可拿,只有靠两个儿子出钱养老。陈小兵觉得让老娘老汉儿享受退休待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改变命运,要从关心白狗做起。

吃谁的饭,听谁的话。无论是人还是狗,道理都是一样的。

白狗显然也知道陈小兵准备喂它,于是在门槛边徘徊,准备跳出门槛,奔向它的食槽。

白狗的食槽在台阶上、屋檐下。

陈小兵双手端着碗,左脚跨出门槛,右脚正准备离地时,右大腿突然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如前所述,陈小兵当过兵,当过兵的陈小兵训练有素,手端得很稳,碗没摔,碗里的米饭、蔬菜和肉片也没撒。几秒钟过后,一种迟到的疼痛终于到达了,大腿上火辣辣的。

陈小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白狗咬了一口!

接到陈小兵的电话时,陈大炮正在麻将桌上“唏里哗啦”地“搬砖”。过去他们把打麻将说成“修长城”,最近又将“修长城”通俗化为“搬砖”,言语中,颇有大俗大雅之风。据说,现在的城里人就流行这样讲话。

正在“搬砖”的陈大炮并没有马上接听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电话铃声重复了N遍,“对你爱,爱,爱不完……”陈小兵估计他不会接了,正准备摁掉时,“爱不完”的歌声一下子变成了陈大炮的声音,当中还夹杂着“搬砖”时“哗啦啦”的响声。

终于爱完了?陈小兵小声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提高声音,说,我遭狗咬了。

啥子?陈大炮一边拍着麻将牌,一边问。麻将牌拍在桌上的声音很清脆。陈小兵几天前去了一趟麻将馆,发现麻友们打牌时,喜欢用力将麻将牌拍在桌上,拍得斩钉截铁,拍得掷地有声,拍得豪情万丈,简直比过去的官老爷们断案时拍惊堂木还响亮还威风凛凛。

我遭狗咬了!陈小兵有点儿恼火,提高音量,大声吼道。

一边听着他打电话的陈光杆,惴惴不安地观望着他。

老娘作势,说:狗日的狗,该挨打了!

老娘说这话时,偷偷地看了一眼陈小兵。

陈小兵没理他们。

陈小兵被白狗咬了一口后,满以为老娘老汉儿马上就会表态,比如把肇事的白狗打一顿,或者叫陈小兵赶紧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可他们只是看着,并不作声。陈小兵心里就有点儿不高兴了。这不高兴就不单单是冲着白狗去的,还捎带着对老娘老汉儿也有点不高兴了。陈小兵这时才体会到当年黄书记被自己家的狗咬了后的心情,那滋味,真是欲说还休。看来,要想知道被狗咬了是什么滋味,一定要亲自被狗咬一口。

还是陈大炮反应快,一接到陈小兵的电话,二话不说,马上丢下手中的麻将牌,骑着摩托车,飞一样地赶回了半个小时前才刚刚离开的老屋。

走走走,去街上打预防针!陈大炮急吼吼地说。

不得嘛?老娘小心翼翼地问。

老娘的意思是,不打预防针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得?陈大炮鼓起眼睛,早就喊你们把狗套好,你们不套,这下把小兵咬到了!

老娘不说话,一脸愧疚。

你这个狗日的狗,讨嫌得很!陈光杆拿着一根竹条子,走到一边去,准备捉那肇事的白狗来问罪。只是那白狗早已逃之夭夭,在田埂外的干田里晃荡着。初春的田野里,残存的稻茬干枯得发黑,一些细弱的青草刚刚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在几分钟前肇事的白狗。

陈小兵往口袋里揣了一沓钱,然后跨上早就发动了的摩托车。

老娘看着他往口袋里揣粉红色的钞票,问:打预防针要恁个多钱呐?

陈大炮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你以为?

老娘就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光杆。

陈光杆接了一句:打完针早点儿回来!

火气正大的陈小兵扭过头,冲着心怀愧疚的陈光杆吼:不把白狗打死我就不回来了!

天下着小雨,冷嗖嗖的北风吹着,不一会儿,小雨变成了雨夹雪。

这样的天气,把裤子全部脱掉,光着屁股让医生打一针,然后还要用冷水蘸着肥皂反复擦洗,这是什么滋味儿?洗了一遍又一遍,足足洗了半个小时,陈小兵都冻感冒了。可是,这是医生要求的,医生说只有这样才能尽量减少患上狂犬病的机率。

医生的白大褂不太干净,陈小兵还注意到医生没戴白帽子。

打针时,陈小兵盯着医生白大褂上的一个破洞,听着医生跟陈大炮交谈。

陈小兵离开老家十多年,已经讲不好方言了,必须要讲方言时,常常开口忘词,不得已又切换为普通话。这样,陈小兵讲起来吃力,别人听起来更吃力。于是陈大炮便自告奋勇地代言。陈大炮先是跟医生说我兄弟遭屋里的狗咬到了,然后又说我兄弟在外头当记者,跟省长都握过手的。

听到这里,陈小兵皱了皱眉头。

陈大炮说得兴起,没注意到陈小兵的脸色。

看样子陈大炮跟医生挺熟,他眉飞色舞地讲着,医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支狂犬疫苗打完了,一支破伤风也打完了,医生叫陈小兵去后面的厕所里用肥皂反复擦洗伤口,然后又一屁股坐下来,听陈大炮讲陈小兵在外面的那些光辉岁月。

陈小兵是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不多不少擦洗了半个小时,然后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去卫生院二楼找护士打点滴。当然,这也是医生吩咐过的。

如果说楼下的门诊室还勉强说得过去,相对于一个乡镇卫生院来讲,楼上的注射室简直让陈小兵大吃一惊:房间又脏又破,挤满了大人小孩,穿粉色工作服的小护士,随随便便在房间里的水龙头下洗一下手,就动手给病人们挂上了点滴。注射室里没有足够的凳子,只有马上要扎上输液管的病人才能临时在一条方凳上坐一下,一旦挂上了输液瓶,病人是大人的就得自己手拿着瓶子,病人是小孩的得大人帮着举瓶子,然后站到狭窄的过道上慢慢等待,等待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进入体内。

站在挤挤挨挨的过道里,陈小兵担心自己没感染上狂犬病毒,却在这里染上莫明其妙的其他病毒。但他没办法当着几十个同样输液的同乡说出自己的担忧,只好硬撑着。好不容易才等到瓶中的液体全部滴进了体内,护士拔了针头,要陈小兵坐下来观察十分钟再走。陈小兵说:我下去坐十分钟好了。陈小兵是用普通话说的这句话,说完后,也不管护士是否听明白了,转身就“噔噔噔”地走了下去,脚上的军用皮靴踩得“嘎叽嘎叽”响。

陈大炮跟医生聊得热火朝天,见陈小兵下来了,站起来,准备去发动摩托车。

医生也站起来,跟陈大炮打招呼:赶场天过来耍哟。

陈大炮答应得快:杨医生有空去我那里打麻将嘛。

陈小兵这才知道那个穿着破旧白大褂没戴白帽子的医生姓杨。

然后两个人就在一连声的“要得、要得”中恋恋不舍地分手。

我不回去!陈小兵平静地说。

已经发动了摩托车的陈大炮大惑不解地望着陈小兵。

陈小兵面无表情。

明天就要过年了哦。陈大炮这样提醒陈小兵。

陈小兵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镇街的热闹处走。陈大炮只好慢慢地开着摩托车,跟在他的后面。

兄弟两个都是一样的倔脾气,陈大炮平常总是咋咋呼呼,但在弟弟陈小兵面前,他从来都是没脾气的。黄翠儿曾经为此骂陈大炮不要脸,说他在他兄弟面前像条狗一样低声下气。陈大炮火冒三丈地反击:他是我兄弟,他本事又比我大,我让着他有啥子不对的?

陈大炮把摩托车开到了一家旅馆前面,叫正在里面打麻将的老板“写个房”。在乡下土话中,开房叫“写房”。

陈大炮“写”好房,陈小兵也走到了。店老板用土话跟陈小兵打招呼,陈小兵冷着脸,没应,直接就上楼了。陈大炮赶紧向店老板赔了个笑脸,然后又抢在前头,给陈小兵打开了楼上房间的门。

虽然是乡镇的旅馆,彩电热水器一应都有,床上用品也还干净,陈小兵就住下了。

陈大炮还是想劝陈小兵回去,他说:你回来过年,却住在旅馆里头,别个要说我们咯。

陈小兵说:我这是回来过年吗?我是回来遭狗咬!

陈大炮马上就掉转枪口,开始炮轰老娘老汉儿:我早就喊他们把狗套好,硬是不听。我喊他们出来住,老汉儿说出来住不惯——我就搞不明白了,那个又破又烂的老房子,守着它有啥子意思?

陈小兵没接他的话,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你回去问他们一声——到底是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要是狗重要,我就不回去了。

陈大炮“轰轰”地开着摩托车,冒着雨夹雪离开一个钟头后,又敲响了陈小兵的房间。陈小兵觉得奇怪,打开门,发现老娘站在陈大炮的身后。老娘脸上的表情非常忧愁,陈小兵感觉她的脸就像缩了水的桔子皮样,全是皱纹。

老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陈小兵看着老娘,说:你回去嘛。

等了一阵,老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也回去嘛。

陈小兵转身,关上门,然后把电视声音调大。

过了一会儿,楼下又传来陈大炮“轰轰”作响的摩托车发动声,陈小兵估计老娘跟着陈大炮回去了。

陈小兵准备出去买点吃的,打开房门,赫然发现老娘还站在楼道里,手扶着楼道扶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陈小兵不敢看佝偻着身子的老娘,“乓”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除夕之夜终于降临了,火炮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嘭嘭啪啪,炸得好不热闹。

小时候过年,每到放火炮时,火炮刚刚放完,硝烟还没散去,陈小兵就会和小伙伴一起去抢没炸掉的单个火炮,抢到后,就得意洋洋地揣在口袋里,然后抽空找地方点燃,甩到半干半湿的田里,炸起冲天的泥柱。

以前一听到放火炮陈小兵就激动,但今年的火炮声响,按照密度和声响都远远超过了陈小兵小时候的水平,却怎么也让他激动不起来。

外面的走廊上没有动静,陈小兵估计老娘已经回去了,又怕一开门,发现老娘还佝偻着身子守在外面。纠结了很久,陈小兵下定决心,如果老娘还守在外面,自己就跟她一起回去。

再次打开门时,老娘已经不在了。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躺在旅馆的床上,陈小兵开始回想自己自从离开老家后的点点滴滴。

陈小兵想起了自己当兵离开家那一刻,老娘在他跨出门槛时哭了,老汉儿呵斥她:哭啥子哭?可她还是忍不住哭了。陈小兵从老屋走到垭口上,还听得到老娘的哭声。后来走了几千公里远,陈小兵的耳朵里还满是老娘的哭声。

陈小兵想,自己受伤后要是及时给家里写信,老娘的眼睛就不会哭坏。

想了一夜,陈小兵失眠了,大睁着双眼熬到了大年初一。

陈小兵想,不晓得老娘老汉儿除夕晚上会不会失眠?

刚刚睡着,电话就响了。是陈大炮打来的。陈大炮说:老汉儿喊你回来烧纸。

按照乡下的规矩,大年初一,子孙都要到祖坟前去烧纸上香。陈小兵已经回到了老家,却不跟着陈光杆去祖坟前上坟,陈光杆没办法向睡在坟墓里的父辈、祖辈交代呀!

陈小兵说:你问他,是儿子重要,还是狗重要?

陈小兵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把手机挂了。想了想,又把手机关了,然后蒙着头睡觉。

旅馆的房门被再度敲响时,已经是大年初二的上午了。

陈小兵打开房门,门口站着喜气洋洋穿着一身新衣服的陈大炮。

新年见面,兄弟俩少不了要按照礼节互致问候。

陈小兵说:恭喜发财!

陈大炮说:祝你在龙年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事业兴旺爱情丰收……

陈小兵笑了,说:爱情要是丰收了,你的弟媳妇多得打架,咋整?

陈大炮也笑了。

然后,陈大炮说:走,回去吃狗肉!

吃狗肉?陈小兵看着陈大炮,大惑不解。

我们把白狗打死了。狗日的狗,早就该死了!陈大炮一脸兴奋地说。

你打的?陈小兵问。

老汉儿“各人”打的。陈大炮说。

他不是舍不得吗?陈小兵还是不相信。陈小兵想起了多年前老汉儿哄骗黄书记的案例,说:你莫给我使计。

陈大炮生气了:未必我还哄你?

那你把那白狗的皮子拿来我看。陈小兵说。

狗皮才刳出来,血淋淋的,我啷个拿来给你看?陈大炮说,你回去不就看到了吗?

就像二十九那天赌气离开家一样,陈小兵回家时,同样是搭陈大炮的摩托车。当然,不是回天顶寨下的老屋,而是陈大炮在公路边的麻将馆,那里地处疑似乡场最繁华路段——就像广州的北京路、武汉的汉正街、成都的春熙路。

姨家、舅家的亲戚也来了好多人。一见面,大家就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年长的就问陈小兵的婚事,中年的就向陈小兵打听在外面挣好多钱一个月,年轻的就跟陈小兵探讨国家大事。陈小兵忙得很,恨不能生出十张嘴来应对亲戚们的问候与咨询。

按照乡下的规矩,从大年初二开始走亲戚,挨着走,大家就像吃流水席一样,集体前往某一家,然后再集体前往另一家,热闹得很。

陈小兵没看到老娘老汉儿出来。过去陈大炮家做好吃的,都会叫他们来,尽管他们一般不来,但有亲戚来时,出于面子的需要,也会前来打个照面。嫂子黄翠儿正在炖狗肉,她抢着回答:他们使气,不出来。

“使气”也是方言,换作普通话就是“生气”。

考虑到陈小兵不能吃辣,被狗咬了之后要忌酒忌辣,狗肉中没放辣椒。没放辣椒的狗肉比起放了辣椒的狗肉,味道要差好远,但大家还是吃得兴高采烈。现在过年不比过去过年,现在过年是吃什么不重要,而是和什么人一起吃重要。

说是不出来,老娘到底出来了。看到陈小兵确实回来了,老娘放心了。但老娘坚决不上桌,而是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等待陈小兵吃完饭跟她一起回老屋。亲戚们吃完饭后,也要跟她一起去老屋坐坐。说到底,现在吃饭的地方是陈大炮的房子,而不是老陈家,按照规矩礼性,他们也必须到老陈家的老房子打个转。

在吃饭的时候,陈小兵听嫂子黄翠儿说起,白狗是老娘用铁链拴好了,喂饱之后,老汉儿“各人”用锄头打死的。

有一个亲戚没听清,又问了一句:狗肉是哪里弄来的?然后还感叹了一句:好新鲜!

黄翠儿嘴巴快,说:呶,老娘他们喂的那条白狗,今天上午才打死的。

亲戚们不再说话,忙着吃狗肉。

陈小兵突然想起,按照老家的风俗,从大年初一到初三是不能杀生的。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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