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

春节时，小非和妈妈到家里来串门。三年不见，我惊讶地发现，昔日那个毛头小子已经变得有了几分成年人的气质。

小非是家里的一位远亲，三年前在小城复读高三，经常到家里来吃饭。他喜欢穿雪白雪白的衬衣，留着小寸头，一说起话来，唇角会显现微微的小酒窝。

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的小非有超脱于一般中学生的开阔视野，虽然埋头于书本，却并不将读书当作唯一出路。当然，他的成绩也很平常，每次考试都只是差强人意。小非表现得非常无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呢……

后来高考，他的成绩果然不理想，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小非家人的头脑也很灵活，对世事的洞见和一般唯学历是图的家长不同，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给了小非两个选择：或是去那所三本大学就读，或是跟随某个在外省创业的本家去闯荡江湖。

小非选择了后者。

之后，一去三年。

三年中，有关小非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跟随本家辗转漂泊大半个中国，终于在南方某个一线城市落下脚来；高中毕业两年后，小非和初恋的中学女友分手，娶了一个胖而贤惠的农村姑娘；最后一则消息来自2014年春节，小非在南方买了房子，房子不大，但寸土寸金的城市，一套房子最低也要上百万元。这也是他们来家里串门的另一个原因——小非的妈妈要替儿子拆借购房的款项。

看着小非，我和老公都有点震惊。一个25岁不到的孩子，居然能够在一线城市买房子，虽然房款需要父母筹措，但无论怎么说，小非的前途还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三年不见，小非比之前更加健谈。一餐饭下来，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完全一派走南闯北的江湖老大范儿。在他的侃侃而谈中，我和老公好像两只菜鸟，只剩下了频频点头的份儿。目睹小非的现在，我们不由得感叹当初他选择的正确。假若小非上了那所三本院校，现在能有这样独当一面的能力么？别说房子，怕是连工作都难找吧。

这话无疑说到了小非的心坎上，他立时喜形于色：“虽然我没上过大学，可那些大学生都求着我招聘他们呢。”

我和老公自然愈发恭维，小非眼睛中的光亮更甚了：“现在这个年代，什么学历不学历的，在社会中摔打锤炼才是真功夫，大学生算什么，不过文化民工罢了。”

许是多喝了两三杯，小非的言谈愈发骄矜起来，吐槽完大学生的无用，又开始彪炳自己现在如何如鱼得水：“哪个月我不得花几万，打车喝茶住酒店，随便几个朋友聚一次，几千块就没了……”

在一桌子人的惊呼中，小非的手势愈发夸张，他身旁的妈妈，脸上挂着欣赏的笑，口中一再讷讷应和。某个瞬间，我注意到她的那双手，骨节凛凛，干瘪粗糙得好像一张牛皮纸。小非妈妈的能干一直是人所共知的，搁一般农村家庭，给儿子娶上媳妇也就弹尽粮绝了，但她，不但给小非娶了媳妇，如今还要为他拿出五十万元的购房首付款。

当然，这五十万元她自己并不能完全拿出，所以才带着儿子四处筹借，这份舐犊情深让人感动又心酸，我以为有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豪情的小非会适时地表示一下，这些筹借的款项他早晚会替妈妈偿还，可整顿饭下来，除了吹嘘自己的牛气，他没有半点内疚或者歉然的表示。

饭后，几个人围坐着喝茶，看到老公的紫砂茶壶，小非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回头路过外面的茶庄，我得去买套茶具，已经看好了，两千元。”

我和老公同时将目光放到小非妈妈的身上，她毫无所感，只宠溺地看着傲娇的儿子，点头应和。

送走小非和他妈妈，我和老公一时都有点无语。得承认，小非的确挺优秀，不但自食其力，而且前途光明，但好像，总有哪儿不对劲。

一套两千元的茶具，一桌几千元的宴席，一套上百万元的房子，所有这些煊赫光鲜如果完全来自自己，倒也无可厚非。可惜，真相并非如此。看着潇洒的小非带着无所谓的轻狂听任妈妈四处求告筹借的背影，我心里陡然间变得沉重起来：这个25岁的男孩儿缺席的四年大学教育，真的那么无足轻重么？被江湖千锤百炼出生存能力的同时，他失去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