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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政:笔墨情深为人民

2014-04-23陈贤德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书法家书法上海

文/陈贤德

今年8月30日是著名书法家、书法教育家任政谢世15周年忌日,上海市书法家协会老年委等组织,隆重举办了“任政书法展”,发行了主题首日封,并召开了艺术研讨会,共同缅怀这位人民书法家的高尚品德、杰出成就和为上海书法繁荣作出的重要贡献。

我最早认识任政先生,可以追溯到50年前的1963年。我那时在澄衷中学读初中,一次我受学生会委派,参加了市青年宫举行的书法报告会,报告会由成立不久的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主办。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是著名书法家、学者沈尹默先生向时任市长的陈毅同志提议、后经周恩来总理和毛泽东主席批准成立的,是新中国第一个书法艺术团体。书刻会成立之后,把推广书法艺术和培养青少年书法队伍作为一项最重要的工作来抓,首先在上海市青年宫举办学习班,这次报告会就是一次学习班的汇报。会前我们参观了学员作业展,作业上都有老师用红笔作的批示,我记住了任政老师的大名。当年,任政、胡问遂、拱德邻、翁闿运、赵冷月等先生都是书刻会聘请的老师。我之所以讲这个学习班,是因为它是培育上海书法正规军的“黄埔军校”。现在上海上了一点年纪的书法中坚和领军人物大多出自当时的这个班。可以说,在当时学习书法大军中,很少没有受到过任政先生各种形式教诲和辅导的。

记得报告会主席台上还坐着沈尹默先生。报告会首先由书刻会驻会干部、书法家胡问遂先生作了演讲,他主要谈他是怎样走上书法之路的。尔后由一位学员作发言。大会发言后,又分为几个大桌,由学员当场书写,老师当场点评。我分到的那一桌的指导老师就是任政先生。这位身材微胖、戴着一副眼镜、和蔼可亲、操着一口上海和黄岩混合口音的书法家,当年只有四十多岁。

任政,原名任永政,生于1916年,卒于1999年8月30日,终年83岁,浙江黄岩路桥人。幼年活泼聪慧,晚清举人、老叔祖任心尹是他学习文化和书法的启蒙老师。老叔祖教他背诵《论语》、《古文观止》、唐诗宋词等经典诗文,从小为他打下了扎实的文史基础。老叔祖精诗文,还是浙东颇负盛名的书法家。任政童稚之年,就对书法朦胧有兴趣。出生不久“抓周”时,一桌吃的玩的都不要,只抓住一枝笔不放。七岁不到,叔祖开始为他开蒙书法。任政回忆说,“叔祖开始教我的方法,确实有些奇怪:他给我大笔大纸,尽我乱写,愈大愈好,不管笔画对不对,结构像不像。但有一条必须做到:悬腕悬肘。叔祖称之为‘放胆’课。”每天习字标准是200个大字。“星星闪烁,蚊子成群的夏夜,我把一双小脚伸进空酒瓮里;寒风凛冽的冬天,为防墨冻住,我将砚台架空,下点小油灯,尽管小手冻肿,还是不停地练……”任政晚年曾深情地回忆起幼年学书的经历,尤历历在目。至12岁,他在乡间已经小有名气,能独立为村坊乡里写婚丧喜事的对联和条幅。

1938年秋,任政告别了“天台雁荡之间”的家乡,来到大上海谋生,时年22岁。期间,他同十四五岁的童工一样当染织厂练习生,尝遍生活之累,人生之苦。但他抱着“即使在石缝中,也要拼尽全力钻出苗来”的决心和勇气,黎明即起,夜黑方归,拼尽全力补习了英文、诗文和有关课程,终于凭本事考进了被称为银饭碗的上海市邮政局。不久,由于书法上的特长,特别是当时行文必须的小楷字特别秀丽,被上峰看中而调到邮政管理部门工作,坐到了写字间。此后,生活相对安定些了,业余之暇,争分夺秒,一头扎入了他钟情的纸墨笔砚中。任政把书法称之为“我日夜追求的恋人”,为之倾心,倾情,倾囊。工余他沉浸在福州路等旧肆书摊,寻寻觅觅购置历代名家法帖和书学理论著作,常常不惜倾囊。往往几天之内就把工资换成这些故纸堆。他曾说,有时上午拿到工资,下班之后见到一本好帖,全部工资还买不下,干脆把衣服卖了去凑足钱买来。为此经常受到妻子埋怨,而他却为自己又找到一位好“老师”而窃喜不已。

任政先生的精湛书法,得益于他对传统经典法帖的潜心研究、学习。他由笔庄老板杨振华引荐,结识了沈尹默,时时趋前求教。他还结交了不少知名的书画家前辈和同好。其中对他影响比较深的有著名碑帖家唐希陶。在唐府,他翻读了几千本帖,大大开阔了视野。他曾说:“读那些帖时,我就像一个孩子那样,面对闪耀着奇异色彩的海边贝壳,惊异、喜悦充溢胸间,爱不释手。尤其是在他悉心指点下,我获得了鉴别碑帖真伪优劣的宝贵知识。”对唐希陶的藏帖,除了认真揣摩外,任政还作了大量临摹。那时,经常响起阵阵空袭警报,可他为了抢时间,好几次置之不顾,依然泰然沉浸其中。唐希陶将部分藏帖寄存在任政家中,于是更便于他研习临摹。任政对碑帖的宝爱,甚于生命。记得在他家客厅里有一大立柜,这种大柜一般人家都用来收纳衣被的,而这个长年上锁的大柜里,层层叠叠码着的都是各种版本的碑帖。正是由于对传统碑帖的研究,他才能在卷帙浩瀚的碑帖丛林中,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寻找出一条正确的学书之路。

他深谙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书法艺术,临帖是唯一正确的学习之路,以至终身临帖不止。记得有一次他做书法讲座后,有一位青年拿着一本帖,请教怎样临习。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叫他翻开字帖说,你随便打开哪一页,我可以告诉你下一页头一个是什么字。这青年屡翻数页,任先生猜得一字不差,围观听众鼓起了掌。先生才说,这不是我背出来的,而是临熟的。你临帖临到这样,你的字就写得好了。我记得当年从先生学书,每次他都当场用元书纸给每位学生示范临帖两张,共十六个字,嘱学生练两个星期。他说教你们也是我在学习,这是给学生交作业。

先生书法炉火纯青,得益于“取法乎上”,采取了蜜蜂采蜜和蚯蚓式的方法,走“专、博、创”之路,故能上下贯通,左右逢源,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任政各种书体俱精擅,尤以二王系统和初唐楷书为核心书体,清秀中不乏遒丽,健美中不忘潇洒。他的书法不欺世,不媚俗,不调皮,不做作,老老实实,从容不迫,无一笔一画故作骇世惊人,然而却行云流水,韵意深长,神采隽永,雅俗共赏,与那一时代沈尹默、潘伯鹰、白焦、马公愚等所崇尚的帖学书风一脉相承。

文革期间,上海将原“大世界游乐场”改建为“上海市青年宫”,邀请了近20位上海书法家题写宫名,以备遴选。任政书写的行楷一举中的。近二米见方的六个大红立体宫名,高高竖立在全球著名的上海标志性建筑——大世界门楼上,人们伫足昂望,无不惊叹写得气派。1971年,为迎接尼克松访华,作为重要接待地的杭州风景区需修缮。任政接到任务,写了“柳浪闻莺”、“曲院风荷”景点匾额、孤山一凉亭匾额“西湖天下景”和抱楹:“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这副楹联多字重复,极难处理得平中出奇。然而任政书来却得心应手,字重复写法却无一重复,行草相间,轻重起伏,徐疾参差,一气呵成,受到国内外游人纷纷称赞。1979年,上海字模一厂要创新铸造一套行楷标准铅字字模,当时邀请了全国20多位书法家试写,每人书写200字。经多轮筛选,又是任政被选中。这是中国铅字活排第一套全新、完整的行楷体。要使流畅的行书体,以单个字连贯编排,无论横排还是竖排,都能做到上下左右顾盼有致、一气贯成无生硬之感,对字形的要求极高。任政花了近一年半时间写成。完成简体字模后,又因《人民日报》排印海外版需要,又补写了繁体字,共计7600字。这套字模不但进入全国印刷厂,而且早已进入电脑字库,被全世界所用。须知这数千个寸把见方的字模,大都是先生每晚送走最后一个求书者,乘夜深人静而秉烛书就。当时得稿费仅60多元。现在,先生已经离开我们整整15年了,可我们每天都可以在电视、报刊、店招、广告上看到他那“鲜龙活跳的字”(任政语),恍如先生再世。一个书法家的字,能在全世界被天天广为使用,数十年不衰,而且还将世世代代为人民服务,舍先生之外还有其谁!

上海书法展览会。前排左起王伟平、谢稚柳、赵冷月、任政,前排右一为周慧珺(1985年)

任政、曹简楼书画联展(左起程十发、任政、任舜华)

其实,任政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已经蜚声上海书坛。1947年出版的中国首部年鉴《中国美术年鉴》,已荣誉在列,所得评语:“尝请益永嘉马公愚及杭县王福厂,推为青年书家之有希望者。书法诚悬之秘,青箱家学,渊源有自。供职邮局,公暇临池,分阴不辍,其艺术造诣,更将有其不可限量之前途。”

任政先生对上海书法的推广和繁荣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是公认的事实。他是文革后,第一个应邀走进电视台面向大众讲授书法课的书法家,受众之广,影响之大前所未有。有一次,他和市文联领导以及其他书法家,从绍兴参加活动后回上海,火车挤满人,没有座位,大家只能站着。谁知,车厢里的几个青年认出了任政,便站起来坚决要让座给先生,到了上海下车还争相搀扶。一个书法家拥有这么多“粉丝”,使在场的领导和同道惊叹不已。除了在青年宫、工人文化宫、少年宫、电视台授课外,任政的书法课遍及工厂、农村、军营,直至东瀛。他的书法课,通俗易懂,难以表达的技法,常被他生动的比喻所破解。先生往往课后当场挥毫示范,以至有的人一听任先生讲课,就事先准备好宣纸,当场求得先生墨宝,所以他的课总是人满为患。任政先生的大公子任舜华,保存有先生讲课的一个本子,有记录的就有近千次之多。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戴小京,在为2005年先生谢世后出版的《任政书法集》所撰写的序言中,很精辟地对这位人民书法家作了概括:“先生的书风曾影响了一个时代,衣被了一代人。特别是沈尹默罹难浩劫之后,先生接过了沈老的薪火,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传播书学,使‘文革’风暴洗劫过的书法园林中桃李不绝,有几许青年学子正是借助先生的舟楫,上窥大匠之门,驶入书法艺术殿堂的。”这是一个极为客观公正的评价,是人民对先生为上海书法艺术发展作出贡献的最大肯定。

任政声名远播海内外,然始终虚怀若谷,谦和待人,人称“好好先生”。有一次,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外滩的公共厕所有他写的标语?我说知道,但不是您写的,是别人摹仿你的字体写的。他哈哈大笑:“侬眼光蛮灵的,但即使是我写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在这里的男厕所不就写过‘小便请上一步’吗,有什么奇怪?王羲之还为买扇子的老太婆写过扇面哪,而且是免费的。”先生豁达大度和对书法意义的深刻理解可见一斑。作为学生追随先生凡20多年,深感先生对学生慈母严父般的教育。有一次针对一位学生写错字,他回忆了自己曾写错字的教训。他年轻时有一次把“邮政管理局”的“管”字写成“草菅人命”的“菅”字,有人写信给他指出,他起先还不服气,后来查字典才知真错了。他以此教育我们,不写错字是书法最基本的要求和素质,你们一定要首先做到。先生有一方圆形朱文起首章,是他名字的谐音:认真,他说常盖此印以为自勉。“一笔不苟,认真创作;不吝汗水,悉心耕耘;生命不止,挥毫不息。以自已的书艺,为古老民族文化园地增添一分春色。”这就是一位艺术家珍爱自己羽毛的真诚心声。

任政除大量的书法创作外,还撰写编著了十多部普及书法技艺的专著和字帖,如《楷书基础知识》《少年书法》《中楷模范字帖》《任政行书字帖》《任政楷书字帖》等等,而且都有数十万份印数发行。这些著作倾其一生研究成果和学习心得,给学书者以极大的启发,给书学理论和书法教育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沈尹默先生曾就任政《隶书写法指南》一书题词:“向来学习隶书无通俗教本,初学往往不易入门。任君此著正可弥补此种缺陷,善读之者自可开凿通津,悟入胜境,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之谓也。”

鉴于任政杰出的书艺、成就和影响,市有关部门曾要商调他到上海中国画院,但他婉拒了。他对我们说,我到画院,你们门就难进了,还是到这里便当点。他心中装着的依然是喜欢他书法的人民大众,而不是他自己。记得当年,他每日挥毫不下十多小时,数十年如一日,以致因长期站立写字,晚年背也驼了。他留下了数不清的作品,教授了数不清的学生,而把能为大众写字看作最愉快最高兴的事,愿意为此付出终身。令人惊讶的是,在文革这个对文化摧残最严重的特殊年代,任先生手中的笔不但没有被剥夺,反而技更精、艺更进,而步入艺术顶峰。人们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慕名前来求他的墨宝,以至户限为穿。无论是为国家领导人,还是为普通老百姓,不管是书写国礼,还是为老同事写退休证,为小青年写婚匾,为老华侨写碑文,他都有求必应,身份不分,童叟不欺,一视同仁。提笔挥毫一丝不苟,从不马虎敷衍。不为书尊,不为人傲,赢得了社会和群众的广泛尊重和好评。他说:“有人劝我,‘你是名家了,应惜墨如金了’,我不敢苟同。我想:书法艺术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这棵传统艺术之树,应该深深植根于人民土壤之中,脱离了这块土壤,它就会失去蓬勃向上的活力。”

政府和人民给予这位杰出的艺术家以崇高的荣誉。他常常应市领导之邀作陪,接待各国宾客和文化团体。他被选为区政协委员,1986年,江泽民市长聘请他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同年,荣获首届上海文学艺术奖;1997年荣获上海市“艺德双馨”艺术家光荣称号。

1999年8月30日,任政患脑溢血病故,新闻媒体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个消息。9月12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送他,大大的追悼厅根本容不下来见他最后一面的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上海书法家协会主席周慧珺亲临吊唁并敬书挽联:“躬写清白一生,手栽桃李三千”;翁闿运先生挽联“艺舟哭益友,书坛失良师”。赵冷月先生抱病送老友,有人几次搬来椅子请他坐下,他谢绝了,坚持站在第一排默默为先生送行。我站在静静躺下的恩师前默哀,泪如雨下……记得,1996年上海书法家协会春节联欢会,任先生因已越八十,未能出席。与会者每人领到一张对奖券,奖品是上海十位著名书法家的作品,珍贵无比。数百人中我竟能中奖,为示公平,十位中奖者上台再次摸奖,以确定能获得哪位书法家的作品。我幸运获得任政先生80岁的一副对联作品。苍天有眼,不负我们师生缘。

每每路经四川路桥堍邮政局大楼,我都会仰望四楼业务宣传科的临街之窗,好似那不熄的灯光下,一位老人还在奋笔疾书……

恩师虽逝,墨宝长存,风范永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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