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瑶瑶

《白日焰火》上映不满一周，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迷影网2014年度院线评分的第一名。

在《天注定》拿下第6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之后，《无人区》、《推拿》、《白日焰火》三部华语片也一同入围今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终，《白日焰火》捧得金银双熊奖凯旋，这也是《图雅的婚事》之后，华语文艺暌违7年，再拿柏林最佳影片奖项。同时，《白》打破“获国际大奖的电影大多票房遇冷”的魔咒，上映后票房稳步攀升，当然，这也与中影力挺排片不无关系。

廖凡的演技一如既往地精湛，但更多的观众为女主角桂纶镁的扮相倾倒。哈尔滨-30度的冬天，所有人都穿着臃肿的棉大衣和皮草，而她一身剪裁得当的呢子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我要是片中的男人，也会忍不住为她去杀人。”一位女观众说。

有人称赞：“影片的‘情绪调动和场景设置充分让我进入各个角色，不是强制性的冲击，而是不能忽略的走心。罪案外衣表像下是普通人私密心理的爆发，于案于情都相得益彰。” 一位影评人写道：“金熊和银熊同时颁给一部华语文艺片，充分证明了全世界对中国人生存状态的强烈关注。”更有业界人士表示：“它也可以作为一个契机，告诉那些想拿奖的人‘原来拿奖的电影还可以这样拍。” 相比之下，导演刁亦男的调侃就比较轻松：“我想《白日焰火》令人们发现，原来一部电影里死了8个人也可以拍成文艺片。”

血腥暴力、脱离道德审判和不迎合的结局

“我把村支书和会计叫来，让他们写贪污了多少，他们不干，这时外面有警笛声（路过的警车），会计一下气粗了，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有本事朝这里打！我就给他脑门上一枪，把他打死了。他还以为我不敢。”

这段话来自于2001年山西特大杀人案主犯胡文海最后一段自述，是不是看着很熟悉？贾樟柯将这起刑事案件运用在《天注定》的第一个故事，情节和对话如出一辙。不只如此，影片还很巧妙地还原了周克华、邓玉娇以及富士康员工跳楼的故事，哪怕最不关心时政的观众，几乎都能一眼看出来。一目了然的罪恶，隐秘无望的情愫，贾樟柯毫不吝啬他的镜头和讲述，而对于“故事结局”和“道德指向”这两样观众和有关部门最想看到的部分，贾樟柯交出空白的答卷，他并不想解决什么问题。

在影片的视听表现上，他用了最残忍的手法：让血溅在你面前，让枪响在你耳边，让头当街爆出浆来。刁亦男也是，《白日焰火》里天女散花般地抛碎尸，钝冰刀一下一下地砸。血腥、暴力、色情、强盗逻辑、脱离道德审判，似乎成了近年来华语文艺得到肯定的表现因素，加上城际小火车、放映八九十年代武侠片的小电影院、烟雾缭绕跳探戈的跳舞厅、光怪陆离的夜总会，这些奇诡的电影符号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在于否定中国电影一贯的宣传片模式，抹去一切光鲜，把人物置于永远绝望又拼死挣扎的崩溃之中。

越来越多的暴力受害者变成了暴力实施者，这和中国古代的小说作品非常相似，以《水浒传》为典型，社会变迁中个人境遇受到压迫，天不应地不灵，只能徒手用暴力解决。在小说中，英雄和勇士总是胜利的，而在现代社会里，却大多是悲剧收尾。贾樟柯深切体会到这种无助，他伤感地说，“全心投入拍摄这部电影，让它传达我的心痛。”

几十年来，太多见不得光的独立电影，或者说非主流电影中都一遍一遍地重复这种倾诉，《白日焰火》和《天注定》并不是个案，但胜在更有代表性的叙事和更具玩味的内涵。

《白日焰火》的叙事有点像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献身》，只不过《嫌》中宣扬的爱更伟大、更笃定，而《白》中的“爱”更模糊，它没有给出“爱”的定义，甚至没有给出“好”与“坏”的定义，只有被欲望和生存这些本能驱使的人。主人公张自力是一个有着原始动物欲望的人，他对异性和对自己都没有理性的认识，开场“分手炮”、站台强吻前妻，他要性，要一个“不想就这么废了”的生存境遇，于是已经沦为落魄保安的他私自去调查一件碎尸案，还爱上一名美丽又魅惑的“黑寡妇”，却在发生亲密关系后将这个女人交给警察。他释放欲望和压力的方式也很原始，乱步跳舞、自我沉醉，放白日焰火给女人送行，这是一种比阿Q还可怕的自我安慰。

有人批评说影片没有时代烙印，这些故事可能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实际上，正是因为刻画了人性的复杂，包括恐惧、背叛、逃离……纠葛的情绪、压抑的欲念，这些超越国界和人种的共同特性，映射了每一个普通人内心的邪念或固执，才会得到来自国际上人们的共鸣和评委的认可。

一般商业片的走向，最后必定是真相大白，该惩戒的惩戒，受压迫和被冤枉的一方胜利带来观众期待心理上的满足。而在《白日焰火》和《天注定》里，你找不到这样迎合观众的结局和救赎意味，也正是这样，你能看到导演的态度：弱者没有必要同情，也不应该相爱，因为他们并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这是我们在任何一部国产院线片中都不会看到的，它不装深沉，故弄玄虚，也不把观众当傻子，非要加个圣母光环，而如果你在观影过程中感到压抑、不安或者如鲠在喉，那就对了，因为那是他们的懦弱，也是你我会有的懦弱。

禁片的魅力和刻意的文艺

2012年底，贾樟柯发了条没头没尾的微博：忍无可忍，无须再忍，重回地下。

直到2013年他导演的《天注定》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媒体做恍然大悟状，追问他是否与该影片有关。戛纳评委李安也问他，过审了么？贾说，过了。结果，原本定于2014年8月上映的《天注定》，2月底网上就流出了盗版下载资源。更早一些时候，影片还在台湾金马奖提名阶段，金马组委就曾发出“贾樟柯因为个人原因无法赴台”的告示。贾本人并无什么表示，公众开始猜测与有关部门不希望影片“抛头露面”有关。

与柏林电影节上映版本相比，《白日焰火》也删减了不少戏份，有人统计多达18处，特别是张自力和吴志贞在摩天轮上的激情戏被删除备受争议，国内公映版本是两人拥吻之后，镜头就切到次日早晨两人神色暧昧地坐在早餐店里。大多数人认为这段激情戏并不只是噱头，而是揭露了两人的关系已有质的改变，更能解释后面张把吴交给警察后纠结的心情。豆瓣网友云中说，关键是，这些改动跟审查基本没什么关系，又不色情又不反动又不暴力，应该就是导演自己想改而已。导演刁亦男并未对此作出解释，反倒是吴志贞的饰演者桂纶镁表示，留白更有想象空间。endprint

桂纶镁说中了禁片的魅力。“审查不过”、“激情戏被删”这样的字眼成了国内公映影片的G点，但凡哪部影片遭遇这样的待遇，哪怕是自我阉割，都会引发一众国人的狂欢，甚至从近年来华语片获奖的情况来看，也有相当数量的影片，在国内因禁忌默默无闻，却一举拿下国际大奖。除去那些艺术成就不够的影片，真正被看好的片子为什么会被禁？我们知道，裸露的画面，过激的表现手法，被怀疑向西方谄媚的动机，都是可以成为原因的。但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艺术是不回避，甚至可以说是欢迎某些真实的。正如豆瓣知名影评人“木卫二”所说的，“电影不是纯粹的娱乐商品，也不是犯罪心理学，它们必须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包括嘲弄暴力机器、谴责舆论媒体。”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禁片”确实成为了最好的宣传。

北方城市背景，尤其是东北和西北，也是评委看中的元素之一。从《红高粱》、《香魂女》、《图雅的婚事》到现在的《白日焰火》，以及《天注定》里的第一个故事，都是发生在北方的农村，《白》中“仓买”这样的文化符号就给人极强的地域感，甚至有点俄国电影的气质。冰天雪地，万物萧瑟的城市，裹着大棉袄的高大男人，冷艳的女人，对于柏林人而言，毫无疑问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吸引力。而朴实地区的市井记录，放在看惯欧美文艺优雅大片的评委眼里，反而是另一种别致。

《白日焰火》讲了一个分尸的故事，有悬念，但很浅薄，有恐惧，但很飘渺，因此这些都不是重点。刁亦男很清楚，如果做成普通的侦探或恐怖片，必定会low到底。他和贾樟柯相似的一点，都是聚焦在犯罪舞弊丛生的下层社会里，被过去羁绊，被莫比乌斯环一样的命运裹挟着走投无路的小人物上面。不同于中国第六代导演的直接、浓烈和张狂，他借鉴了好莱坞黑色电影的晦暗和悲观，采用了德国表现主义的摄影风格，以不可莫测的暗境和模糊的人影来制造危机感和幻觉。

传统的黑色电影除了诡异外，往往过于硬朗，而《白》中的诡异更暧昧些。虽然没有预设道德结局，但画面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铺张出一些暖色，比如梁志军被枪杀的街道，昏暗的路灯营造出一种似乎并不符合剧情的暖色氛围，又比如张自力最后跳那段魔怔般的舞蹈时，将落的夕阳透过窗棂映照进来，特别是影片最后，白日的焰火像是某种隐喻，颇有法国经典之作《蓝》《白》《红》的文艺大片感，正中柏林电影评委的下怀。但争议也在于此，很多观众认为这是“刻意的文艺”，投其所好。然而，正如大白天放焰火一样，不可以吗？当然可以，只是不合常理，但现实本来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超自然超现实一些也许更接近现实。

“大家各自都过着很阴暗很压抑的生活，也都默认了这种命运，但到最后，它反过来又好像回到了一个温暖的结果，给了一些希望。”张自力的饰演者廖凡解释道。

刁亦男并不是第一个拿到金银熊奖的大陆导演，在这个充斥着娱乐商业片的今天，《白日焰火》的得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艺术和商业的完美平衡”不是一句简单的赞誉，而是那些有追求的大陆电影人多年的期待。刁亦男本人的文学修养很高，在此之前，他的《夜车》、《制服》都体现了强烈的作家电影气质。跟《天注定》以具体案件作为讽喻的根基不同，《白日焰火》的最初灵感是来自于美国作家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后来才因为“太过文艺，太自我，不好找投资”才加入了佘祥林的案件元素。影片的制片人文宴，也在独立电影业享有盛誉，她的《水印街》去年曾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我倒不是排斥商业片，但我在担心，难道我只能把它弄成一个特别俗的电影吗，只能把它拍成打打杀杀的电影吗？真的要这样吗？”刁亦男曾经反复问自己。后来他才意识到，电影的类型很多，黑色电影风格下也可以做出浓郁艺术气质的东西。

《白日焰火》在这种期待中诞生，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如果未能获得预计中的票房，我们或许应该反思的是繁荣景象下面的潜在危机。

正如影片里一句颇具意味的台词：

——“你还想赢得世界啊？”

——“不，我只想输得慢一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