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

还不回的人情债

The Debt of Gratitude Can Never Be Paid Back

□孙春平

一

我的岳父是抗美援朝时参的军，回国后便留在东北当了工人。20年前，岳父携岳母回老家省亲，小年前，突然打来电话，急慌慌地说，我们在郑州呢，正准备回去，可下大客时，钱包被人摸走了，火车票和盘缠都在里面。我说，能不能再回老家，跟亲友们借点钱买车票？岳父说，好几百里旱路，没钱买票，哪辆车让你白坐？再说，傍年根了，手上有钱也难买到票。我说，你可以去附近派出所想想办法。岳父说，我们就在车站派出所呢，用的就是他们的电话。

电话里，我跟警察同志自报了身份，求他先借几百元钱，并信誓旦旦马上去邮局寄款。警察口气委婉，态度却坚决，说记者同志，你家老人遭遇的情况，我们深表同情。可我们这里每天处理的此类情况实在太多，要是不小心被骗子骗到派出所来，那才叫天大的笑话呢。我们只能送救助站了。电话忙，就这样吧。

关于小心受骗的话，好似一根小棍子撑在了嘴巴里，让我心里再有多少话也难倾诉。我急吼吼地喊，天黑之前，务必留二位老人在派出所里避避寒，拜托了！

我不得不放下电话。妻子已开始披挂，说这就坐飞机去郑州，总不能让老爸老妈挨冻挨饿受欺负。我说且不说你能不能搞到飞机票，只怕你连怎么去沈阳都是大问题。你忘了大雪封路啊？妻子是中学老师，此时已全不顾斯文，冲着我瞪眼睛，说平日里你总说是无冕之王，怎么到了我爸我妈落难的时候，就啥能耐都没有了！

我急将存在家中的名片和通讯录都翻出来。我以前也曾有新闻稿获得省外奖励，有机会去外地领奖和学术交流。同仁聚会，难免忙着交换名片，掏不出名片的也要在通信录上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不似当下，人人有手机，问了号码，一按键，既保存，也将自己的信息发送了过去。

万幸，还真找出了两张郑州朋友的名片。第一个接电话人说，某某已去深圳另求发展，我们也联系不上他了。另一个电话倒是本人接的，听我报了姓名，人家说，请原谅我真想不起你是谁了。我不甘心，回忆可能共同出席的某次会议，人家说，怪只怪眼下骗子太多，我的名片也撒得有失节制。当然，但愿你不是呀。

我的嘴巴再次被小棍棍撑住，坐在那里发呆。妻子又冲过来催我，说就凭酒桌上认识的几头烂蒜，也能算朋友？

我扔开那堆名片，再去翻通信簿，果然找到了一个，秦国春。我已来不及在记忆的深处筛辨对此人的印象，急把电话打过去。有人接了，里面很乱，接电话人喊了声小秦，足有两分钟才有人问，请问哪位找我？

我不由心里一凉，竟是位女士！这种事，女人往往更小心。但事已至此，只好报上姓名。

秦国春说，一听声音，我就感觉到了东北人的豪放。肇老师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这里正乱，有人闹到报社来了。您大点声说，不然我听不清楚。

二

我便如此这般说了，说了岳父岳母眼下的困窘，也讲了我和家人的牵挂。秦国春打断说，这样吧，等我处理完糟乱事，马上去火车站。如果我无力安排好伯父伯母，一定给你回电话，你别怪罪就是。

秦国春能这般应承下来，已让我心中很是欣慰。守在电话旁的那半天加一晚，我和妻子的心很是忐忑，既盼电话响，又怕电话叫，个中的复杂滋味，一言难述。

深夜10点多钟，电话总算响起。岳父兴冲冲地说，我们已坐上火车了，你的朋友还给买了卧铺。我是在车上借“大哥大”打的，明天到家时再说吧。

我和妻子自是大喜，没想不过一个时辰，妻子竟幽幽地问我，秦国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我说，我也还在想着她是什么模样，又是在哪个会议上认识的呢。妻子的语气变得酸溜溜，说一般关系，能这么帮你？我懒得在这样的话题上跟她费唾沫，便翻身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给秦国春打去电话。接电话的同志说，小秦去外地采访了，她有BP机，你有急事，就呼她吧。我按照对方给出的号码，请接转台输去感谢的信息。秦国春没有回。那个时间，她或许正在采访，或许还在路上，身边没有电话，不奇怪。

那天傍晚，我将岳父岳母接到家中。饭桌上，岳母说，你那朋友昨晚也真赶的及时，拉我们去了饭店，还放到我手上二百元钱，说备着路上急需。哎哟哟，真没想到，人家替咱们想的这么周到。岳父对我说，你怎么感谢，我就不说了。但头一宗，这车票钱，还有人家放到你妈手上的二百元钱，总得抓紧给返回去。

妻子突然问，那个秦国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岳父说，比你年轻，人也长得漂亮。咦，这你还用问我呀？妻子剜了我一眼，说名记见过的人多过繁星，这个人具体啥模样他也记不清楚了。

酒足饭饱之后，岳父说想回自己家歇乏，我和妻子也不勉强。没想二老刚走，妻子又不依不饶地逼上来，说这回不用咬紧牙关充硬汉了吧。老实交代，那个姓秦的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看脸色，家里的这条母老虎跟昨晚的半是怀疑半揶揄全然不同，次要矛盾转化为主要矛盾了。我心里自是委屈焦恼，火气冲上来，门一摔，再不理她。

第二天，我又给郑州打去电话，接话人记住了我的声音，说昨天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她外出采访，要好几天。我再问，不知你们是哪家新闻单位？接话人听我这么问，估计猜想到了我和秦国春的关系不过平常，口气不再那么客气，匆匆报了声报社的名称，便放了电话。

有了这，似乎已足够。我去了邮局，准备先把秦国春垫付的款额寄回去。没想邮政女孩非让我在汇款单上写上收款人单位的街区号和邮政编码。我说你往这家报社寄就是，肯定收得到。女孩说，这是规定，请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心中自是郁闷。秦国春不在单位，那个电话不好再打。又想，这钱寄到哪儿，最好先听听她的意见。

我们报社以前就曾出过因一张汇款单而引出很大误会的事情。收发室收到一张汇款单，有好事者见了，怀疑那位收款人搞有偿新闻，并把话说了出去，直引得二人公开叫骂。秦国春一片热忱，若是给人家带来不必要的烦恼，就大不该了。

三天后，我再打电话，正好是秦国春接的。她笑道，肇老师五次三番地说谢，不嫌累呀？我对白山黑水神往已久，正打算过了年就约朋友一起去走一走呢，老兄是不是不想尽地主之谊呀？

三

那几天，家里的冷战却一直僵持着。年关已近，计划中我和妻子要一起回乡下过年，可这样的情绪又怎好回老家。思之再三，我便独自去了她娘家，期盼二老侧翼迂回，给些掩护和支持。

二老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还欠款的事，我如实禀告。二老是家中那位胡搅蛮缠女皇的生身父母，我自然勿须隐瞒，便讲了心中的委屈。岳母大人态度明朗，没等我说完，便骂倔丫头，说跟她的驴子爹一样，一条道跑到黑！没想岳父听了骂，反倒哈哈大笑，说人啊，谁没从年轻时过过，虽说我没多少文化，可什么什么情，什么什么礼的我老头子还是懂的。

我知他说的那个词儿是“发乎情，止乎礼”，也不打断他。岳父继续说，女孩子年轻，漂亮，爱帮助人，男人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很正常嘛。当年我们在朝鲜战场，连队卫生员是山东人，大家不叫她名字，都叫她孙二妹，《水浒传》里不是有个孙二娘吗……

岳父回忆起战火中的情谊，虽感人，却难推启我那扇还郁闷着的沉重心扉。他是在抚慰我，还是在变相地支持着他女儿的歪理邪说？我这理还上哪儿讲去！

说话间过了正月。我再次给秦国春打去电话，想催她早日成行。未想，接电话的人说，小秦已跟丈夫随军调转了。我问能否将她新的联系电话告诉我，对方说，她去的是保密单位，走时说，等有了合适的联系方式，自会告知老朋友。

我算她的朋友吗？如果可以滥竽充数，那调转工作这么大的事情她为什么都没告诉我一声呢？我心里满是失落和沮丧，再去岳父家时，便把这事说了。岳父责怪我说，你不会专程跑一趟郑州呀？我嘟哝说，我家里还有个天下第一歪呢……

四

生活中的这段插曲，有快乐和感动，也有郁结和落寞。我好像白捡了个便宜，尽管在我的内心深处，对这类便宜不仅一点不感兴趣，而且还只觉堵，堵得胸闷气短。我只盼有一天，秦国春会突然打来电话，说已在奔赴东北的途中，或者告知她新的联系方式。

但没有，一切都没有，宛若黄鹤凌空，一去无痕。直到又一年的岁末，我才突然收到一张贺年片，上面的字迹是电脑打的，内容只有“新年快乐”四字，落款则是“上海秦国春”。果然是保密，我想回复一下都难了。

以后数年，每到年底，我都会收到一片那样的贺年片。小有不同的只是到了世纪末的那年，上海变成了深圳，仍是年复一年，一年一片。数年后，邮寄地址又变成了北京。我心里先是存着企盼，有如星星之火，不熄不灭。后来，企盼竟变成了熠熠欲动的窝火和怨忿。这算什么吗，你明明知道我欠着你一份情，就应该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起码让我先把欠下的那份钱款寄还给你。可你这般隐身闹市，却又一年又一年不厌其烦地用贺年片提醒我，这不是折磨人吗！我知道这样想有点不近情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也知情义无价的道理，但凡事皆有度，这种事放在谁身上，可能也难免吧？

几年前，岳母辞世。去年，岳父大人也走了，走得挺急，是心梗。我和妻子赶到时，已是阴阳两世。妻兄对我说，老爸在世时，几次跟我提起去河南的事。我整理老爸的遗物，看到一封信，也许跟你有关，就交你留个念想吧。

河南犟毛驴好！

我们都老了，有些人已陆续去和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老战友们重聚。我们这些活着的老战友什么时候能再聚一聚呀。

别怪我骂你，有事便说事，老战友照办就是，不就是一年一张明信片吗，还寄钱来干什么，显摆你有钱呀！可又想，寄就寄吧，我买酒喝，只是，老战友的杯子要是能碰一碰，那酒喝起来才更有滋味呢。

犟毛驴所嘱之事，老战友非常理解，也完全支持。其实，在你来信之前，孙二妹已给我来过信，托嘱的也是这个事，那封信是她弥留之际让闺女代笔写给我的。她先是在上海，后来又随女儿去了深圳，对你所托之事一直不敢有忘，临终之时再转托给我。我现在是随儿子住北京，腿脚一年不如一年，不然，我就去大连看望你了。

祝犟毛驴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陕北黄骠马

侄辈小黄骠马代笔

我大惊，想起家中书橱内那厚厚一摞署名秦国春的贺年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似乎一切都已昭白天下，可其中的深层次意蕴却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老岳父通过贺年片提示给我的，不会仅仅是不要忘了奉还友人的那几百元票子吧……

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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