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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要亦千古事
——吴小如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2014-04-22

传记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吴先生诗文学术

刘 宁

文章要亦千古事

——吴小如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刘 宁

古典文学是吴小如先生倾注心血最多的学术领域,他先后出版古典诗文与戏曲小说研究著述近20种,在北京大学执古典文学教席近40年。中国学术在过去的100年间,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即使是古典文学这一对象十分传统的学科,也未能自外于学术巨变的浪潮。半个多世纪以来,吴先生亲身经历了学界起起伏伏的风云变化,当许多一时耀眼的著作,在时间的淘洗下逐渐暗淡的时候,他的著作则呈现出历久弥新的光华。四年前,他以望九高龄,在家中为学生讲授杜诗,其讲义整理而成的《吴小如讲杜诗》,在2012年出版后,令无数人捧读忘倦,成为近年来问世的最重要的杜诗研究著作。

学术要有持久的生命力,吴先生曾反复表达这样的治学追求,而其中所寄托的,是“文章千古事”的郑重。“传世”是对学者的最高肯定。然而,什么是“传世”?是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的现象中,还是成为历史价值的象征,这无疑是两种颇为不同的选择。许多活跃一时的人物,历史也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以保存历史活动的细节,但这些人或许就如一时耀眼的烟花,难以成为历史价值的象征。记得一次吴先生谈到“戏曲史”和“戏曲演出史”的区别,他说,一个艺术贡献一般的演员,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活跃于一时之舞台,如果写“戏曲演出史”,当然就要对他的情况多做些介绍,可如果是写“戏曲史”,这样的人就不值得多谈。这一番关乎戏曲史的妙论,也很可以说明“传世”的不同含义。在风云激变、历史得不到沉淀的时代,人们会对“演出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甚至以为“演出史”就是历史本身。然而,吴先生的治学,始终以价值的传世为毕生追求,不苟且,不虚矫,于博观沉潜中探索学问的真知。

以考据为本

乾嘉考据学与20世纪的实证传统,为中国古典文献的研究,奠定了一条扎实的研究之路。吴先生在考据学方面,所得甚深。他的许多诗文考证与字义训诂成果,深受学界瞩目。《读书丛札》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对这部著作,语言学家周祖谟、文学史家吴组缃、林庚、历史学家周一良,都给予高度的评价。刚刚去世的美国著名学者夏志清教授,甚至说这本书凡教中文的老师,都应人手一册。陈丹晨教授是吴先生的受业弟子,对先生学术造诣的理解十分精要,他说吴先生是“乾嘉学术最后的守望者”。

所谓“守望者”,首先在于对传统之精髓的坚守。吴先生的考据,以诗文字义考证为主,尤其注重通假和讲求故训,这正是乾嘉考据学的精髓。顾炎武提出“六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古音为基础,通过通假来探求古书之义,是考据学的重要方法。它摆脱了对字形的依赖,在探索古书真相中有许多重要的发现。乾嘉学术大家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王念孙、王引之等人,无不在讲求通假方面,有卓越的成就。

吴先生在通假方面亦多有发明,例如《诗经.周南.静女》“静女其姝”,“静”,《毛传》训为“贞静”,朱熹《诗集传》训“闲雅”,历代说诗者都固执贞静闲雅的解释,“五四”以来也没有新的发明。吴先生则引《说文》《方言》《广雅》《国语》、韦昭注等,以“静”训“好”,静女即是美丽女子,并指出汉魏以来,训“好”之“静”,多用“靓”字。《集韵》“静”韵:“靓,女容徐靓。”“静”、“靓”为通假。这正是突破字形限制,通过发现“静”、“靓”之通假关系,进而对《诗经》之义做出更确切解释的佳例。

乾嘉学者注重广引诂训以为佐证,吴先生的考据也很讲求诂训的广博,例如《诗经·周南·芣苢》“薄言掇之”的“掇”,《毛传》:“掇,拾也。”而他引宋杨简《慈湖诗传》,以“掇”训“掐”,并指出“拾”从“合”得声,而“洽、恰字亦皆从合得声,与掐音近,故疑‘拾’即古‘掐’字。”林庚先生翻译《诗经》即取此说而译为“捡大的掐”。(《读书丛札》)又如《左传》宣公二年灵辄对赵盾语中“宦三年矣”的“宦”,吴著发现杜注以讹传讹,并引阮元《诂经精舍文集》卷六所载金廷栋《鲁诗三岁宦女解》中的意见,以“宦”为“为人臣隶”的意思。(《读书丛札》)这些意见,都体现出吴著对故训考察之广。今天,随着《故训汇纂》这类工具书的编纂问世,以及古籍电子数据库的建设,广求故训会变得更加便捷。但乾嘉学者的广求故训,其间的学养识见,并不能被新的检索方式完全取代。吴先生的上述工作,同样体现了深厚的功力,正是这种对文献既深且博的把握,为他多方面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吴先生对考据学的“守望”,并不是泥古不化。乾嘉学术或因崇古太过而泥古,吴先生则有更多通达的眼光。他曾很直接地说:“清儒对章句训诂之学有所发明和发现,固然是对我国古代学术的一部分贡献,但工作做得并不算彻底。有的墨守古人旧说,有的则缺乏触类引申、旁通隅反的精神,往往孤立片面地看问题,即使一字一词之微,也往往沿袭因循,不能跳出古人窠臼。”(《读书丛札》)当然,乾嘉学术本身有复杂的脉络理路,对待故训旧说,“吴派”和“皖派”即有不同的表现。吴先生十分尊重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广雅疏正》等著作的考据成就,而他的考证,鲜明地呈现出不迷信旧说的特点,例如,《论语》所谓“文献”之“献”,汉儒训为“贤”,吴先生则认为此说于文义未能恰当,杞、宋去夏、殷已久,即使有高年耆宿,也不能活到几百岁以上。“献”当为“鬳”之通假,“文”泛指文字记载,“鬳”泛指前代器物。有了文字记载和前代器物,古礼始可取征。因此,“文献”之初义与今天所谓“文物”接近。(《读书拊掌录》)

吴先生尤其注意古今语音的关系,关注到为清儒所不关注的许多方言资料,所著《读杨树达〈长沙方言考〉、〈长沙方言续考〉札记》,就深入发掘了方言所保留的古音。又如对《史记·滑稽列传》之“滑稽”,他认为当训为“圆转滑利。具体言之,则指言辞辩捷,出口成章而不穷竭”,并无俳谐可笑之义。他举自己1964年秋至1965年夏到湖北江陵参加农村“四清”运动,发现天门、江陵、沙市、公安诸地方言,皆以“滑稽”为狡狯、圆滑、能言善辩之义,而无用为俳谐可笑之义者。(《读书拊掌录》)又如《诗经·周南·关雎》中的“流”、“采”、“芼”,古人多以同义视之,吴先生则认为,从“流”到“采”,从“采”到“芼”,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中“芼”,当依朱熹据董逌《广川诗故》训为“熟而荐之”。(《读书丛札》)吴先生特别指出,在现代汉语中,特别是北京方言,还有用沸滚水把菜蔬“芼”一下的说法,恰与朱熹之说相印证。类似这样援引方言与古义相发明的例子,在吴先生的著作中,颇为常见,古老的考据学全无学究般的僵化,而是有着活泼通达的吸引力。

吴小如著《读书丛札》书影

诗文批评:不是“欣赏”是“苦赏”

考据学是吴先生古典文学研究的基础,而在这样的基础上,他的研究视野拓展到极为宽阔的领域。在课堂上讲文学史,他可以从《诗经》讲到梁启超;在研究方面,他对古典诗文与戏曲小说,都有深入的思考。其《古典诗文述略》《古典诗词札丛》《古文精读举隅》《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莎斋笔记》《吴小如讲杜诗》《吴小如讲孟子》,是诗文研究的代表作;《中国古代小说讲话》《中国古典小说漫稿》《小说论稿合集》(合著)等,则是古典小说研究,他的《关于〈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关于曹雪芹生卒年问题的札记》《闹红一舸录》三篇文章,成为红学研究的重要成果。在戏曲方面,他的《吴小如戏曲文录》《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随笔集》《吴小如戏曲随笔续集》《吴小如戏曲随笔集补编》等对京剧研究有重要贡献,已不是古典文学研究这个题目所能范围。

《古文精读举隅》书影

对于引人入胜的古典诗文,吴先生常称自己的分析,不是“欣赏”,而是“苦赏”。这是因为,他的研究要从最扎实艰苦的“实学”入手。至于这“实学”,他曾有很朴素的概括:“我本人无论分析作品或写赏析文章,一直给自己立下几条规矩,一曰通训诂,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后归结到揆情度理这一总的原则,由它来统摄以上四点。”(《古典诗词丛札》)

所谓“通训诂”,是指诗文字义的考释。吴先生每讲一诗一文,必先研讨字义,推敲训诂。他反复强调:“治文学宜略通小学。”这里的“略通”,无疑是自谦,所有听过吴先生讲诗的人,都会深刻领略到他对小学的精通,以及这种精通为诗文考释带来的精妙之论。例如汉乐府《长歌行》“焜黄花叶衰”之“焜黄”,李善注训“色衰貌也”,此说多被沿袭,而吴先生遍检汉晋古书,认为“焜黄”,即是当时的通用词“焜煌”,其义并非是形容花色衰败,而正相反,是形容华(花)叶在春夏时缤纷灿烂。(《古典诗词丛札》)又如《木兰诗》“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之“思”与“忆”,他遍考《诗经》、汉乐府中“思”的用法,认为“思”与“忆”当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思”和“忆”无所不包,而狭义的“思”和“忆”则专指男女间的互相思忆。因此,木兰所说的“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其意是说自己并非少女怀春,而是想到父亲年老,出征作战不易。为人所熟知的北朝《折杨柳枝歌》,其中“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日无消息”就恰为《木兰诗》的旁证。(《古典诗词丛札》)又如韩愈著名的作品《师说》,其中“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其中“受业”之“受”,《古文眉诠》《唐宋文醇》等坊间选本多作“授”,而世彩堂本《韩集》以下诸本作“受”,吴先生认为,韩文此处从学者立论,当从后者作“受”,意思是“学者求师,所以承先哲之道,受古人之业,而解己之惑也。”(《古文精读举隅》)

“明典故”也是吴先生最为倾注心血的地方,同样征实而严谨,例如,他认为辛弃疾《水龙吟》“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是以张翰由洛归吴,比喻沦陷于中原,思归未得之人。“意谓莫道吴中鲈鱼味美,今河洛尚有思南归而未得之人也。盖‘归未’云者,正式期待远人归来语气,近人或解为辛不欲效张翰之忘情世事、弃官还乡云云,疑非是。”这种解释,与词中“归未”一语所表达的语气,显然更为贴切。(《古典诗词丛札》)又如南宋末年刘辰翁有一首小词《柳梢青》,其中有“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之句。其中“海上心情”,注家多注为感叹陆秀夫负帝投海,或是张世杰、文天祥在沿海一带抗元。但吴先生认为,这样讲牵强,应是用苏武在北海牧羊之典。这样更切合刘辰翁困在元朝统治下的心情,在这个被异族控制的杭州城,他过的是隐士一样的日子,心情则像苏武一样。

吴先生对杜诗的研读,用力甚深,谈到读杜诗最困难之处,他认为杜诗无一字无来处,而古人之追寻“来处”,基本在“古典”,而杜诗的一些“今典”则更难了解。诗人之间的在意象、典故上的相互取法,也是“通典故”所需要关注的。例如,李商隐《筹笔驿》结句之“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吴先生认为是直接脱胎于杜甫《登楼》之“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杜诗的意思是说,后主刘禅本是亡国之君,但他也被供奉在祠庙中,人们在祭祀先主刘备和诸葛亮的时候,捎带着祭祀他。一个亡国之君如此沾祖宗的光,诸葛亮看到又能如何?李商隐的诗正是承杜甫之意,意谓“将来有一天,我再经过成都的祠庙,看到刘后主也在那里享受烟火,就会感到诸葛亮的遗憾太深了。”(《吴小如讲杜诗》)揭示出杜、李之间的渊源,才能更好体会李诗为诸葛亮所发的深长慨叹。

在一丝不苟的征实之中,吴先生的“实学”也有着融会通达的疏畅。他曾用“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来概括俞平伯先生的学术,而在扎实的考辨基础上,藏往知来,融会贯通的“心知其意”,也正是吴先生深得俞先生为学精要的地方。

吴先生反对考据的拘泥不化,认为考释诗文,要注意诗文训释的独特性,要有“诗无达诂”的通达。而所谓“诗无达诂”,并不是说诗无定诂或诗无确诂,而是说不存在一个一通百通的训诂,即:“一个词语本有多种解释,不宜执一义以遍释一切诗作。”(《古典诗词丛札》)例如诗文中之“落”字,可以解为下落,也可以解为“遗”、“留”、“余”、“剩”之义,孔稚圭《北山移文》“青松落阴”之“落”,即当作后一种解释。北朝薛道衡《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二:“鸦护落巢儿”,其中的“落”都是此义。孔稚圭《游太平山》“阴涧落春荣,寒岩留夏雪”,其中“落”与“留”相对,意谓山中幽涧的背阴处,竟还保留着晚谢的春花。(《古典诗词丛札》)对诗文字义的考释,只有联系文义做通达的分析,才能得出恰当的结论。这种分析,无疑也包含着要有敏锐的艺术感悟。

吴先生所强调的“考身世”与“查背景”,则是对传统“知人论世”的发扬,对此,既要有尊重历史背景的征实考信,也要有设身处地、心通古人的识见,这与字义、典故考释中的通达,都可以归结为一条重要的原则,那就是“揆情度理”。例如,吴先生认为杜甫《新安吏》中的“仆射如父兄”,是诗人从长者角度,对被征新兵的宽慰之语,并非如有的注家所认为的,是诗人在刻意美化将帅。那些责备杜甫的意见,并未能做到揆情度理,既苛责了古人,也破坏了诗意。关于《石壕吏》,废名先生认为,“三吏”之中,惟独这一篇,作者本人没有直接站出来发言,这是要追求独特的艺术效果。吴先生并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古代家中若只有妇女,是不会留宿男性客人的,杜甫“暮投石壕村”,是因为有老翁在家,招待他留宿。石壕吏前来抓人时,“老翁逾墙走”,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绝不能暴露自己,否则老翁逃走之事,便要暴露。所以诗中诗人不讲话,不是什么特殊的艺术手法,而是情理决定的。(《吴小如讲杜诗》)又如李清照《如梦令》之“争渡,争渡”,当作“怎渡,怎渡”讲。“这一叠句乃形容泛舟人心情焦灼,千方百计想着怎样才能把船从荷花丛中划出来,正如我们平时遇到棘手的事情辄呼‘怎么办?怎么办?’的口吻。不料左右盘旋,船却总是走不脱,这样一折腾,那些已经眠宿滩边的水鸟,自然会受到惊扰,扑拉拉地群起而飞了。”这样的解释,比之将“争渡”解释为与别人竞赛或快划,都更符合在“藕花深处”的情境。

又如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吴先生认为此词中的“卷簾人”,当是作者的丈夫,是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秾丽艳冶心情。词中倦卧未起的妻子,问正在卷簾的丈夫,外面春光如何,语中惜花之意,正是怜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颜依旧娇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逝了。诗意饶有情味又兼含比兴。如果卷簾人解为侍婢,便觉索然。(《古典诗词丛札》)

类似的妙解,还可举先生对李清照《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讲解,他认为“黄花堆积”,当是指菊花盛开而非残英满地,而“憔悴损”指自己忧伤憔悴,而非菊花凋零。这样讲解,无疑更入情在理,词意也更觉深婉。

《看戏一得:吴小如戏曲随笔》《红楼梦影:吴小如师友回忆录》《莎斋闲览:吴小如八十后随笔》书影

这些令人涵咏不尽的诗文批评,都是考信征实与融会通达结合的妙境。吴先生说自己的诗文分析,是“苦赏”而不是“欣赏”。的确,这些分析,没有驰骋臆说的潇洒,即使是揆情度理、发抉文心的体味,也最终落实于对古人深切的理解,而非研究者自我的表达。吴先生常说:所谓“以意逆志”,应该是以作品之“意”逆作者之“志”,不是以读者之意,逆作者之志,后者必将陷于主观。这样的态度锤炼多于挥洒、沉潜胜过张扬,但经历艰苦之后的回甘,却往往有持久悠长的回味。

谈到自己的治学,吴先生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我)自己有所发现或发明,而且能自信可以‘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也就不轻易改变观点,动摇主张。我相信,自己的一得之感,多少是经受得起时间考验的。”(《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这样学术定力,来自他对自己所采取的学术态度的自信。他说:“从学风来看,我治学的态度宁失之于保守,却不想追时髦、赶浪头,‘曲学以阿世’。学术成就大小多寡是客观存在,必须由他人评说,而治学态度则是由自己主观意志决定的,是非优劣,冷暖自知。”(同上)这个看似“保守”的“治学态度”,就是变“欣赏”而为“苦赏”的求实与严谨。

力求通达

吴先生所追求的“实学”,是不拘泥的,他说自己对待学问,“力求其通而不做自我封闭的傻事”。(《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他虽然在古典文学方面用力最深,但对传统的认知,贯穿经史子集四部,此外,对20世纪的新文学有深入的思考,对京剧、书法也有极高的造诣。在专业分工日趋精细的今天,如此广博渊雅的格局,在学林中已日渐稀少,近乎绝迹。离开了这样的格局,专业研究往往拘守一得而难以融通。应该说,吴先生的成就,正是扎实严谨的科学方法,与犹有古风的广博知识格局,所共同养育的。

学术的通达,首先要破除门户之见。吴先生对传统学术中的各家学说,采取的是“综合治理”的方法,他在考据上的广求故训、打通古今,在诗文考释上的兼采成说、综合考辨,都体现了不拘守门户的融通之见。他谈到自己治经学的方法:“比如对《诗三百篇》我就不专主《毛传》《郑笺》而旁及三家诗;对《春秋》三《传》,也力求把《左传》与《公》《穀》融合起来;对待《论语》,只要有卓见胜解,我并不专主汉儒旧说或程朱学派,而是‘择善而从’。”(同上)

打破门户所恢廓的视野,还需要在洞悉源流、学有本原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真正的通达。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语,正是对通人之学的精要概括。吴先生很重视对学术源流的把握。他对古代文学现象的认识,有很深入的文学史眼光,这不是机械的教科书知识,而是在长期洞悉源流,精熟文本中涵养起来的一种旁通隅反的文学史意识。例如,对于明代古文家归有光古文成就的分析,他就很精辟地指出,归有光的散文“不仅取法《史》《汉》、韩、欧,能兼得古人之神与貌”,而且“已经开始受到当时白话小说的影响”,《项脊轩志》中“写老乳母转述作者母亲的问话,和作者祖母对作者的谆谆嘱咐,既酷似班固《汉书》中人物琐屑问答的口吻,又是蒲松龄写《聊斋志异》的蓝本。”《项脊轩志》“所记录的人物对话,已是把口语对译成文言,所以读起来活灵活现,而遣辞造句又十分精练”。(《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吴小如卷》)这无疑出自他对明清时期文言、白话之复杂关系的深入体会。

吴先生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在京剧研究的领域,向我们直接呈现了洞悉源流的功力。这本书探讨了京剧流派艺术的发展演变,积极地探索了京剧史研究的道路,启功先生称赞此书“内行不能为,学者不屑为,亦不能为”,“真千秋之作”,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同有“凿破鸿蒙”之力。(《启功书信选》)事实上,对于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细心的读者也不难在他的诗文研究背后,看出这样的眼光和功力。

征实与通达所涵养出的学问,“本固根深,枝荣叶茂,既不会风一吹就倒,更不是昙花一现”。(《古典小说漫稿》)但这样的学问,要求学者不断克服一己的虚矫与孤陋,做到自我的超越,在浮躁和充满诱惑的时代,或可行之一时,但持之以恒则需要深厚的修养与“文章千古事”的郑重。吴先生深具生命力的学术,于精深之中,还有一种出尘的标格,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吴小如著《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书影

责任编辑/刘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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