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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之夜

2014-04-18孙频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熊熊海棠

孙频

月亮有些残了,挂在一截喑哑的海棠树枝上。

李心藤慢慢在公园里的海棠林中穿行。海棠花香很淡,不到跟前是闻不到的,所以背上肩上一旦被粉簇簇的海棠花拂到了,总有猝不及防的感觉,好像冷不防有只手放在了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只是身上沾了一缕阴柔的冷香,花魂似的。

海棠林芯子里飘着一缕音乐,音符在黑暗中像坚硬的金属一样往下沉,愈发衬得那些海棠花云彩似地往上浮。沉浮之间却总能感觉到这夜晚的骨头正阴凉地卡在每一个角落里,就是那无处不在的月光。越往林子深处走音乐便愈发清晰了,像一个模糊的梦渐渐长出了手脚,渐渐能看到它的脸了。林子深处是一片用木板铺起来的圆形空地,有一男一女正在那里跳舞。一台黑色的老式音箱沉郁地蹲在地上,音乐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有十来个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正或坐或站地在旁边围观。李心藤在一张花丛隐掩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那正在起舞的一男一女。

空地边上站着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瘦长的灯光透过稀稀朗朗的海棠叶筛落在两个人身上。一曲刚罢,女人站在原地做中场休息。她已经不年轻了,昂着头,高高拎着两只胸器不肯放下,身上搭起的还是刚才舞蹈的架子,明晃晃的,全身上下连道缝都没有松懈。她正用眼角的余光清点所剩的观众。李心藤知道,只要还有一个观众她便能像陀螺一样跳下去。她的男舞伴穿着黑紧身裤白衬衫,谢顶的头发用发蜡塑起来一根根地铺在脑袋上。音乐又响起来了,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抒情圆舞曲》,女人的紫色丝绒大长裙一摆,端起手来搭在了男人的肩上,两人跳起了华尔兹。微风过处,一棵高大的海棠树花瓣簌簌,雪一样落在了这对男女身上。李心藤远远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装在一只玻璃球里的一对小瓷人。他只能捧在手里看他们。

旋转的舞步越来越快,像珠子一样缀成了一串,流光溢彩。然而夜色已晚,观众们开始陆陆续续撤退回家,最后只剩了一个胖胖的老女人还在原地看着他们。舞步孤独地进入高潮,女人旋转的长裙嚣张华丽地把这对男女裹了进去,他们简直要渐渐隐匿了消失了,在音乐中飞舞的只剩了这条紫色的孤独的长裙。李心藤不忍心往下看了,他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无数次想去学跳舞,最后却只是躲在一边窥视着跳舞的人们。看着男人把手放在女人腰上的时候他会浑身哆嗦,似乎那只手是他自己的。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连那个老女人也不见了,而两个跳舞的人已经几乎要飞起来了,他们似乎要像嫦娥一样向着月亮飞过去。这时,音乐戛然而止。两个人猝然停住,影子散落了一地。他不敢看他们的脸,他只看着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孤单,狰狞,虚弱,却随时准备要再次飞起来。

贵州大同古镇—石头房基

又一阵风吹过,海棠花落在女人的头发上裙子上。跳舞的男人抱着音箱先走了,只剩下了女人,女人站在那里拖着裙摆偷偷地观察着四周,确定周围没有人了,她才脱下了脚上的高跟鞋,从旁边的袋子里取出一双布鞋,穿在脚上,再把皮鞋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然后,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海棠树后取出一辆藏在那里的破旧自行车,她再次警惕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背着高跟鞋骑上自行车走了。李心藤目送着她,他看到她骑出去一两米的时候忽然又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裙摆太长被绞进车轮里了。

此时圆形空地上没有一个人了,只剩下落花微独立,薄薄的月光胭脂一样晕染着它们。李心藤依旧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他周身沐浴在黑暗中,感觉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悲怆。估计整个公园里也没什么人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就在他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几米之外的长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也站了起来,就着月光他看清楚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上身穿着校服,身上还背着书包。这么晚的夜里,在这海棠林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孩,他一阵眩晕,一时竟有些恐惧,怀疑这女孩是不是花妖所幻。女孩向他走来,但没有停步,她朝林子里走去。这时他的胳膊分明碰到她的衣服了,他浑身一震,竟有些窒息,女孩扭头对他一笑,这笑容让他又是一震。等到再回过神来,女孩已经不见了。整个月影幢幢的海棠林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于是李心藤踩着月光慢慢向自己家踱去。他家就住在公园边上,所以这公园就像是他自家的后花园,他就是在这公园里过夜也没人管他。李心藤一直没有结过婚,他总对人说不着急急什么,结果在他还没来得及结婚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退休一年了。退休之后时间多得简直让他防不胜防,怎么到处是时间,简直是无孔不入,连掐都掐不死。他每天为怎么用掉这些时间而发愁,屋子里空荡荡的像个玻璃瓶,掉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回声。为了能摸到些人气他只好像个流浪汉一样不分白天晚上地在公园里晃荡,公园里不缺的就是人,只要是人都让他觉得亲切。

在屋里的时候,无论手里正做着什么他的耳朵都系在那部电话上,好像他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专门等着电话响起。但电话一直很矜持,一旦真的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刻扔下一切活,跳起来敏捷地向电话扑过去,因为担心接电话太快被对方笑话他便又摁住电话默默地数了一二三,才接起电话假装用不耐烦的惺忪的声音对着电话一声,喂?

电话里若是有老朋友约他吃饭,他脸上便立刻露出愚蠢的笑容,虽然他明知自己近日里的时间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安排,可以像荒地一样随意被开垦被占用,但他隔着电话还是很矜持很犹豫地说,明天晚上啊,让我看看我的时间安排……哦,明晚大约还是有时间的。他一定要用命去捍卫大约二字。

但电话毕竟不多,所以他经常得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来期盼一件事情的发生,比如一个电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着的全部价值就剩下等待这件事了,简直像个数着日子等圣诞节的儿童。当然,极偶然的,还有性价比更高的电话,那就是有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当然他知道,介绍的也都是些满脸皱纹阴道松弛的老女朋友了。

说到相亲,他从大学毕业开始一直相到六十岁,相了整整四十年,对这件事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对自己身体上哪有个痦子的熟悉。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一次相亲的程序摸索下来。四十年里因为对这件事情太熟悉了,反而从没有真正去正视过它,大约心里只觉得这是自己一个铁打不散的亲人,就是走丢了也能再认回来——左不过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女人。可是等他年龄渐渐变老的时候,他发现就连这件事都面目狰狞起来,主要是那些芯子里的女人面目狰狞起来了——各色各样的老女人。离异的,孩子都已经结婚的,偶尔有那么两个从未结过婚的老女人他又觉得她们一定深藏着可怕的怪癖,是老处女可怕不是老处女也可怕,似乎她们随时都能拔出什么怪癖来置人于死地。

贵州大同古镇—石头门槛

而他,他不能不珍惜自己,虽然已经退休了,他还从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从这一点来讲,他觉得自己在本质上与少年无异,所以他总觉得把自己拱手交给一个离异的老女人是暴敛天物。

回到静静的家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灯就听到电话响了,他一阵狂喜,向电话扑过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电话打来。是老友打来电话说明天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简直大喜过望,因为从退休后便极少有人给他介绍了,好像他已经被划归到废弃物里面了,而他的时间正浩如烟海,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相亲这样的事也算是绝好的消遣了。然而他仍然不忘拿捏片刻,片刻之后方才装作不情愿地应承下来,似乎权当是送老友一个面子了。

电话里约好了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饭,第二天早晨李心藤六点便爬了起来,起来第一件事是给珍珠熊先喂点吃的,那是他退休后养的宠物,一只黑白相间的老鼠。他虽然给它冠以一个魁梧的名字——熊熊,但它无论怎么吃也长不过一巴掌,没有变成什么骇人的巨鼠。喂完老鼠他便照例到公园里走了一圈,因为对这公园太熟了,他走在其中的时候不由得比别人要多出些底气,就像一个员外在巡视着自家的花园,而别人不过是沾他的光。巡视完毕又回到家中,一看表才八点,离十二点还遥遥无期。

尽管他一再郑重告诫自己至少要过了十一点再准备,可是他还是实在按捺不住,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偷吃糖一样他悄悄取出了一只鞋盒子。这双鞋是前不久刚买的,至今还没有适合的场合穿过它,每次看到它被束之高阁他都觉得义愤填膺,好在今天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把新鞋穿在脚上对着镜子走过来走过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否风度翩翩,是否看起来年轻了十岁。最后为了验证这双鞋所得不虚,他又对着镜子使劲跳了几跳。至于今天赴约的衣服他昨晚就连夜准备好了,衬衣裤子已经熨好挂起来了。这套衣服不到隆重场合他是轻易不穿的,是约会专用服,平日里都是拿塑料袋套起来放在幽暗的衣柜里拿香薰着。现在他决定先试穿一下效果,看看和这双鞋配在一起是否养眼。不错,领子和裤缝都很笔挺,锋利得可以当水果刀使了。因为多年没有女人,李心藤不得不把自己变成了雌雄同体,比如做针线活熨衣服,他都很拿手,年轻的时候他还会给自己织毛衣。

他双手插兜在镜子前走了几个回合之后基本觉得可以见人了,便款款脱下衣服再次挂起以免弄皱。最后他只穿着一双黑色的袜子看着镜子里赤身裸体的自己,镜子里站着一个皮肤松弛的老人,他不信,扑过去仔细看,全身的皮肤都已经松弛下来了,那只肚子倒是一枝独秀,简直称得上是长势葳蕤,像在身体里镶嵌了一只西瓜。他又看着自己的侧面,不仅肚子凸起,臀部也开始下垂,像两只沉甸甸的口袋。这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腿上已经长出了很多褐色的斑点,老年斑。真是老丑。他一阵害怕,惊恐地看着那些斑点,就像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了长颈鹿身上的花纹。

他已经这么老了吗?晚上躺在黑暗中把时空抽去的时候他经常觉得自己只有二十岁,十几岁,觉得自己分明还是个少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大学里的英俊男生,当年暗恋他的女生也不少吧。他年轻时若急着结婚的话有什么结不了的?别人只是急着匆匆赶日子,急着结婚急着生孩子急着让孩子长大急着变老急着死掉,可他不想。那种一路奔过去找死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人生如果没有意义,按部就班结个婚生个孩子就能让人生生出意义吗?他一心想把那点年轻无限拉长无限放大,好够他一辈子用,就算它已经很稀释很稀释了也毕竟是年轻时候留下来的血液,他喝着它便感觉自己还是个没有断奶的婴儿。可是现在,这具皮囊根本不管他葱郁的内在,兀自朝着那个方向老去,一路老去。他连这具皮囊都追不上。他悲从中来,突然便大声抽泣起来。珍珠熊爬到他赤裸的身体上窜来窜去,像企图要安慰他。

等到哭声渐小,抬头一看已经快十一点了。他赶紧去洗了把脸,把头发梳整齐,他得给自己留下充裕的出门时间。洗脸梳头之际他又发现两鬓长出了几根白头发,于是赶紧戴上手套动手染头发。等到染发剂洗掉之后又发现鬓角留下了一片黑渍,怎么洗也洗不掉,胎记似的。时间不多了,他只好懊恼地留着它,简直像留着一个罪证,好像他多重视这约会似的。接着他换上了熨好的新衣,穿上新鞋,然后站在镜子前做最后的彩排。这最后一次彩排中他又发现问题了,他看着镜子里的男人,条纹衬衣,黑裤子,黑皮鞋,浑身上下新得无懈可击,可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后退几步,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明白了,问题就是太新太隆重了,镜子里的男人看上去更像个正在出席会议的乡镇干部,随时准备着做工作汇报。他一赌气,索性把笔挺的新裤子脱掉,换上了另一条半旧的裤子。把珍珠熊安顿到篮子里之后他便放心出门了。对饭店的距离进行估算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规划,先乘坐公交车到比较近的地方了再下车打车打个起步价过去,既省钱又体面。

到了饭店门口他看了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差五分钟,现在就坐到里面等的话,显得他就像一桶推销不出去的过期食品在搞促销。不行,他要把这五分钟精确地打发走了再进去,由于怕在门口碰到熟人他便躲进卫生间里,又反反复复照了五分钟的镜子这才踩着整整齐齐的点前去赴约。

他进去一看,老朋友已经和两位女士在里面坐好了。两位女士肯定有一位是主角一位是配角。他想,这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了,来相个亲还要闺蜜护驾,好像唯恐被大灰狼拖走一样。真是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他用余光一扫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比另一个更妖媚更鲜艳一点,明显身上的首饰也多出几件,看一眼都觉得琳琅满目,像个刚装修过的橱窗。老友和李心藤打着招呼,老李我给你介绍一下啊,这是张女士,这位是她的好朋友王女士……我们这都多久没见了,是吧?我就觉得有阵子没见你了……你还不知道吧,我都做外公了,哈哈,抱了一个胖外孙……老友和他同岁,外公这样老态龙钟的词听起来让他如坐针毡。不就是做个外公吗,有那么值得高兴吗?大约这世上有一个新鲜的人带着自己的几分之一的血液替自己往下活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罢。

两位女士默不作声,他顿觉尴尬,两个同龄的男人,一个已经做外公了,一个至今没有娶亲,还放到一起,终究是有些别扭。老友开始介绍张女士的工作情况,……很不错的工作,有一个儿子都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这时候李心藤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墓碑似的牙齿,其中还有一个阴森森的豁口。那是他年轻时有一次喝醉了,脸朝下趴在了地上,把一颗牙齿撞飞了。他崇尚原生态所以也懒于修补,从此以后那个地方就一直豁然敞着,终日走风漏气的。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张女士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军师王女士,王女士则像鉴赏文物一样看他两眼再看两眼。然后两个女人一起看着老友。

李心藤心中顿时明白,今天这新衣服白穿了,白头发也白染了。他心中先一凉继而又凛冽一笑,打断了老友的话题,突然带着一脸的兴奋对那三个人说,你们养过老鼠吗?我就养了一只,好可爱的耶,身上像奶牛一样黑一块白一块,它还有个名字叫珍珠熊,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庞大,哈哈,其实它还没有我的手掌大,我就叫它熊熊。

他一边说一边甩开腮帮子大口吃菜,因为少了一颗大磨牙的缘故,他把嘴里的菜都挪到门牙上咀嚼,奈何门牙的容量有限,于是满嘴的菜都堆到了嘴唇上,眼看就要溢出来了。然而满嘴的菜还是没有影响到他同时说话,他继续说他的爱鼠,熊熊什么都吃,苹果,梨,所有的水果都爱吃,还吃面包还喝牛奶,简直像个小婴儿。你们肯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养它呢,哦,最初是因为我发现我家里有老鼠,还不止一只,我就亲眼见过一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走了过去。所以我后来就养了熊熊,我想着它能不能把它的其他同类都召唤出来,然后我一举消灭它们。这都养了三年了,也没见它召唤出一只同类,我常想,哈哈,难道因为熊熊身上有奶牛的花纹,其他老鼠就不认它,把它逐出鼠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三个人默无声息地看着他,连张女士身上的珠光宝气都黯然失色了,好像瞬间都悄悄藏起来了,大约也是觉得派不上用场了。他笑完了继续假笑,甚至为自己讲的笑话笑出了眼泪,好驱散这尴尬的沉默。

张女士站起来,李心藤这才发现她今天还特意裹了一条披肩,如今这个年龄的女人人手都给自己弄了一条披肩披着,就连卖菜的也披着一条旖旎的披肩,队服似的。大约披在身上便生出了不少底气,自觉知性优雅,气质一路往上飙升。张女士脸上不自在地假笑着,裹了裹披肩,一副不胜寒的模样。她说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她的女伴显然还没有吃饱,略带着恼怒却也站了起来,搀着张女士的胳膊,像丫鬟服侍着自家的小姐,两个女人逃走了。李心藤起身,像个门童似地把两位女士送到了门口,并绅士式地微微鞠躬致意。

只剩下两个男人了,老友问,觉得怎么样?李心藤又是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只黑森森的豁牙,里面还塞有一片绿色的菜叶。这么宽敞的豁口,吃饭的时候估计塞进几根蒜薹都不成问题。此刻他觉得老友简直是两个女人的同伙,他决定自卫,他斜睨着老友说,我觉得……太老了吧,你看她皮糙肉厚的,该松的地方都松了还要在那扭捏作态。老友看着一桌子菜一圈空座位说话了,老李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下去就只能打光棍了,你就只能一个人老死在屋里很多天都变臭了也没有人发现你。你就情愿一个人老死都不愿娶个媳妇啊?有个女人有什么不好,有人给你做饭给你洗衣,你还想要什么,难不成你六十岁的老头子了还想生几个儿子?你要是压根就没有相亲的诚意你可以不来嘛,又没人要把你押过来相亲是不是。你看你还穿得人模狗样地过来相亲,衬衣领子都熨得这么挺,就是开会也没见你这样,怎么来都来了就是嘴里不说人话,尽说你什么老鼠。

他突然凑近老友神秘地低声对他说,你刚才没有发现吗,她们两个人里边有一个悄悄放了个屁,不响,但是很臭,我都闻到了。后来我发现是她,因为她坐在那里一直夹着屁股。老友拂袖而去,留下一堆菜和盘子给他结账以惩罚他。杯盘狼藉就像是这场虚幻的相亲蜕下的一地壳,李心藤守着这堆丰盛的碗碟竟有一种奇异的快感,好比储足了冬眠食物的硕鼠。

一个人走出饭店,外面阳光正好,路边的银杏树飘下几片通体透黄的叶子,他像个儿童一样接住了其中的一片,然后又把它放生在风中。忽然他又咧嘴笑了一下。走在这中午的人流里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可是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颇有魏晋风骨。他带着一身遐想出来的名士之气腾云驾雾地回到一个人的家中,熊熊一看见他就吱吱乱叫,沿着他的腿往上爬,很快它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鼠一样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它大约是饿了问他要吃的,他得意于自己这只老鼠的良好教养,因为他听说老鼠一旦饿了是什么都会吃掉的,家具,竹席,衣服,可是熊熊却只是循规蹈矩地等着他回来喂它。也许这世上真正需要他的也只有这只老鼠了,一阵悲从中来,他从冰箱里取出蛋糕和水果喂它,像是在犒劳和收买一个刚从战场上卖命回来的战士。熊熊开始啃那只硕大的苹果,嘴里发出了咔嚓咔嚓只有老鼠才会发出的声音。他听着这声音背上忽然一个冷战,就像是万般躲避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面具下面的那张脸。

窗外已经夕阳西下,他突然想到今天是周末。自从退休之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是周末什么是假期,当然也无从体会什么是节日。所有这些喜悦全部蒸发了,每天每天都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从月饼模子里拓出来的月饼。每天早晨一睁开眼他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天里庞大的十六个小时,这是抛开睡觉的八个小时之外所不得不面对的全部。至于节日,他多少是有些畏惧的,除了一个远在日本的老姐姐,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所以这些年里他必须得发明出一套自己的体系去应付大大小小的节日好使自己不至于失魂落魄。他最讨厌的莫过于过年,惊天动地的鞭炮声一直提醒着你这是节日,这可是最盛大的节日,应该和亲人们团聚在一起的,可是他天上地下也搜罗不出一个可以团聚的人。

除夕的晚上他拖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包了足够吃七八天的饺子,把它们冻在了冰箱里之后他就开始看书。窗外的烟花透过窗帘落在他的脸上,书上,瞬间的开放之后就悄然熄灭了。他顶着这满头的烟花一动不动地往下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认真得像个小学生。深夜,鞭炮声终于小下去了,零零星星的响声突然使这夜晚倍加凄凉和漫长。小的时候除夕之夜应该是守岁的,他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突然叫了一声,心藤。他觉得这是母亲叫他的声音,镜子里的男人咧嘴笑了,露出了一个豁牙,他又低低叫了一声,心藤。然后他听见这空荡荡的屋里有一声响亮的回声,哎。是个男人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这一个人的游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屋里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他就会假装成是母亲叫自己一声心藤。然后再变回儿子对着相同的空气答应母亲一声,哎。

其实早在十年前他就意识到这辈子他很可能要孤独终老了,为此他曾经动过收养流浪狗的念头。也曾付诸实践把两只流浪狗带到了家里,很快他就发现这一想法必须提前破产,因为两只流浪狗食量惊人,而且有继续增长的趋势。再往后它们还要生小狗,一次生上七八只小狗的话,他就是沿街乞讨也养活不了它们,以他一个退休公务员的工资,一辈子没上过正科,一辈子没有过一分钱灰色收入(因为职权有限),一点积蓄大约也只够自己养老。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泛滥的爱心,强迫自己残忍起来,他把两只流浪狗装在袋子里坐车到了郊外,把它们仍在了郊外的野地里。在回去的路上,他双手一直在哆嗦,就像是刚杀完人的感觉,手上还滴答着别人的血。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其实真的有做杀手的潜质,这潜质只不过平日里没有被逼出来而已。这个新的发现让他厌恶自己害怕自己,甚至不愿看到自己落在车窗里的影子,似乎看这凶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由衷辱没。

贵州大同古镇—以赤色砂岩石为主的路面

为此他自责了好多天又为自己开脱了好多天,他坚信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不独善良,还慈悲。于是他决定将功赎罪,再收养个什么,人是无法收养的,他总不能在六十多岁的年龄再收养一个婴儿,好让别人以为是他的私生子?他只能在动物身上再打主意,他先是想到了猫,然后还没来得及养猫的时候就在街上看到了卖珍珠熊的小贩,衡量之下他觉得养老鼠更新鲜也更省钱,一只巴掌大的老鼠毕竟食量有限吧,而且那小贩信誓旦旦这老鼠决不会再往大里长,决不会长成牛一样大的巨鼠。于是他便有了现在的伙伴,这只叫熊熊的长着奶牛花纹的老鼠。奇怪的是,自从它入住到他家就从来没有把它其他几只亲戚引出来过。显然,它们不认它了。

它被鼠类抛弃了,他们同病相怜。

晚饭之后,是惯例性的散步,下了楼便踱进了他自家的后花园,每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真正的轻松,就是在这公园里打滚也没人管他。公园里到处是自娱自乐的人们,有吹口琴的有拉小提琴的,每个人都在自己身边放着一台扩音器,唯恐招揽不来观众。一个男人用三轮车拉着巨大的音箱在公园里开个人演唱会,每唱完一曲都要深情致意对观众们表示感谢,为了答谢观众他决定再唱一曲。男人四十多岁,穿着一件类似于摇滚歌星的花哨的紧身西服,大约是觉得这样更有舞台效果。李心藤也混在观众里,他注意到唱歌的男人脚上穿的那双皮鞋已经张嘴了,一走路那鞋就像青蛙一样张开口。男人可能也意识到了,所以他尽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唱,李心藤想,若不是这双鞋的缘故,他一定会走到观众面前和他们握手的。

他听了两支歌便走了出来,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着粼粼的湖水他这才感觉到腹腔内好像淤积着什么东西,坚硬地戳着他,一直没有消化掉。他像牛一样把这一整天反刍了半天方才醒悟过来,今天他为什么要盛装去赴约呢?为什么还要那么早就开始动手打扮自己修饰自己?连这样一个松松垮垮的老女人都看不上他,他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地去受辱呢?他简直不能原谅自己,看看左右无人恨不得一头跳进湖里去遮丑。

羞耻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过去了,他突然像服过毒一样百毒不侵了,反而无所畏惧了,对,他就是要无耻,他在六十岁的时候还在不断相亲,只要有人给介绍他就颠颠跑过去,可是他真正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个女人吗?不,不,他努力说服自己,他真正目的并不在这女人,其实这被相的女人是谁对他来说反而是不重要的。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是相亲本身这件事,那就是,只要有人还在给他介绍,他就没有被人遗忘掉,他就还在以一个光棍的形象无坚不摧地活在人们心中。

是啊,一相就是四十年,相亲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了,它成了他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少了这重要的一部分他都想象不出残余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枯燥乏味。更何况,以他六十多岁的高龄再参加相亲,恐怕对他的朋友们来说也是一味调剂,大家都乐得看看笑话,为平庸的生活添些谈资。他简直是舍己为人的英雄了。

他看着一池湖水又问自己,如果今天这个老女人看中他了他就愿意和她结婚吗?怎么可能,他情愿与一只老鼠为伴也不愿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成功把自己说服了,他不再感到羞愧。石凳开始有了凉意,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腹腔中,不,是心里还淤积着更为坚硬的东西。这是什么呢?揣摩半天他明白过来了,那是一种从未被动过的庞大的爱意,这爱意积蓄在他心头已经四十年有余,而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简直可以与史前恐龙化石相媲美。这些年里,无论他坐在办公室里家里还是公交车上,他都会时时感觉到腹中这坨坚强的爱意,他消化不了它也无从使用它,只好长年累月这样积攒着,这样小心揣着。简直像个无法出生的胎儿,每每想起来都让他想大哭一场。

而这些相亲,尤其是和这些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相亲,又和他腹中这爱意有什么关系呢?她们见面先打听他有没有退休工资,有没有子女和父母的拖累,他说他无父母无子女,她们也不觉得他像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她们无非是想找个经济保障度过余生,不缺钱的那就是找个人说说话以打发寂寞,可是,打发寂寞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可以终日开个收音机啊,播音员会喋喋不休地说二十四个小时,而他也不适合给有钱老女人做男宠。他自然也是寂寞的,可是如果他和这样一个老女人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他怎么就觉得不能原谅自己呢?就像把南瓜嫁接在了苹果树上,看上去简直形容可怖。

他对着湖水突然又得意起来,他至今都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他坚持了十年,二十年,然后是四十年。抛开这具皮囊,他其实还是个未开封的少年。一个人真正年轻与否与这皮囊其实是没有关系的,皮囊当然会老去会死去,可是心灵之爱是不朽的,是永不会凋零的。所以,他勇敢地想,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仍然应该去爱,而不是只配给人作伴,如果作伴的话,一只老鼠就可以解决。

心中的郁积渐渐消化了,这时候夜色已经从公园的每个角落里升起来了,路灯亮了,吹口琴的男人还不肯回家,仍然站在银杏树下孤独地演奏。李心藤也不愿回家,他又朝着海棠林走去,天黑之后总会有人在海棠林里跳舞。

他趁着夜色的掩映在公园里游荡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像个溜出家门过元宵节的小孩子,不把夜市上的杂耍都看一遍是绝不肯回去的。可是,他喜欢这感觉。他感觉他被整个夜晚拥抱夹裹着,而这夜晚的每一个角落都不会抛弃他。

渺远的音乐从海棠林深处传出,似乎这海棠林的芯子里裹着另一个天上的街市,神秘妖冶。每晚来跳舞的男女已经如期而至,比上班打卡还准时。男人用电动车带着音箱,女人则骑着旧自行车带着她雍容华贵的舞服,她一定要比男人提前到的,因为她需要时间藏好她那辆旧自行车,就像一个杀人凶手急着毁尸灭迹一样。他一路披拂着海棠的叶子,离那音乐越来越近,然后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树后他看到了那女人的自行车。它像一只被拴在树上的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默默了看了会自行车,拍拍它的车座,然后继续迎着那音乐走过去。海棠的花香在夜里有一种发酵后的膨胀,使这音乐听起来像是流动着的液体,沾满了李心藤的身体。

隔着一枝海棠花,李心藤看到了那对正在起舞的男女,男的依然是白衣黑裤,女的仍然是那条紫色丝绒长裙。这裙子裙摆极大,一旦旋转起来便遮天蔽日,一看就是为跳舞专门制作的。只是那陈旧的布料,他忍不住想,难道是用自家的窗帘做的?他仍然不往前凑,就在那张树枝掩映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贵州青岩古镇—牌坊石础雕刻

一曲慢四刚毕,女人一手提着裙摆,像古代欧洲的贵妇一样扫视着今天到场的观众有多少。李心藤注意到她一只脚微跛,可能是那双新高跟鞋不甚合脚的缘故。这时候另一支舞曲又响起来了,是一曲华丽狂野的探戈。女人精神一震,胸一挺,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像一个马上要去浴血杀敌的士兵。两人一个交叉步,男人把女人向后一甩,铿锵有力,女人再起身时满面桃色,两眼放光,热切地盯着那男人。好像走两步便渴望着被男人再次放倒。

探戈据说本是情人之间约会时的一种舞蹈,男人原来跳舞的时候都要身佩短刀以对付情敌。所以跳探戈的时候表情必须严肃,而且跳舞的男人还必须东张西望,提防被人发现。两个人时动时静,左顾右盼,都极其投入和敬业。在一片树林里的空地上,就着路灯,守着一只老掉牙的音箱跳这种诡异华丽的舞蹈,多少有些悲壮。尤其那女人,穿着长及脚踝的大裙子,而探戈的舞服应该是开高衩的,所以在舞蹈中她几次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不是男人拽着她就要摔倒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激情四射地把这曲探戈跳完了。在最后一个舞步收稍的时候李心藤看到她那只微跛的脚已经开始流血,估计是被鞋子磨的。然而,新的音乐很快再次响起,女人接着上阵,简直是浴血奋战。李心藤都不忍再看了。

他把目光移开,环视着四周。突然,在离他几米开外的长椅上他又看到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女孩。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抱着双臂冷静地看着跳舞的男女。这个姿势好像是嫁接在她身上的,有些冷有些生硬。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一个高中女生这么晚了躲在树林里看一对落魄的中年男女跳舞,不知为什么这让他背上有些微微的寒意,仿佛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路灯下的一男一女还在像两只交配中的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他耳朵里灌着音乐,目光却湿哒哒地斜睨在女孩身上。她依然以一种可怕的冷静安如磐石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起身要走的迹象。他微微放心了一点,把屁股往前收了收,以一种相对端庄的姿态坐在那里,好像瞬间他也成了有观众的人。他焦急地等着这支舞曲结束,看看时间这应该是今晚这对男女的收山之作了。他一边等音乐耗尽,一边直挺挺地坐着,好像在他身边正栖息着一只鸟,他生怕动一动就把它惊跑了。

舞曲已到薄暮时分,女人不肯就范,最后的舞步渐渐有些癫狂了。就像是,过了今夜,明天就再不回来了,可是他知道一到明天晚上九点,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里。就是天上正下刀子,她也不会迟到一分钟。他盯着她肮脏的紫色长裙,还有那只流血的脚踝,他突然发现,他一边厌恶着她一边却也羡慕着她,有件事情能被当命来做总归是好事,不如此还真不足以打发这冗长的活着。最后一个音符在深夜的空气里戛然而止,女人以一个殉道的姿势停靠在舞伴身边。她的脸呈四十五度仰起,带着一种邀功请赏的表情,李心藤一时觉得她仿佛通灵了一样正和夜空中的无数幻影对话着。这让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经常扮成母亲和儿子一问一答,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打了个寒颤。

贵州青岩古镇—石板老街

他默默地祈祷着,这个女人,这个自己的同类快回家吧。日复一日地把自己这样晾在众人的目光下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男人驮着音箱走了。最后又只剩下了这个女人,她拿手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确定安全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棵海棠树后取出了自行车,然后一偏腿上了车,大约是怕裙摆再被绞进车轮,她把裙摆在腰间打了个巨大的结,露出了裙子下面的肉色丝袜。然后她蹬着两条穿丝袜的腿骑远了,在路灯下看过去,就好像她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一个女人光着屁股在夜色中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迤逦远去。颇像行为艺术。

女人走了,他默默地松了口气,好像在这台风华绝代的舞蹈中,他却不过是一个受苦的囚徒。猛地,他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扭头朝刚才那个女孩子坐的椅子上看去。她居然还在,她单薄地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一时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他想出来的一个幻影,他拂开海棠的枝条,向她走去。近了近了,他甚至就着月光都能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子,这么细长的脖子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这样脆弱妖冶,它吸引着他靠近她再靠近她。

突然他踩到了一枝干枯的树枝,咔嚓一声响,椅子上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在月光下看到了她齐眉的刘海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波光粼粼地斜睨着他。他有些吃惊,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想过去摸摸她的欲望,他想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人,还是不过又是他的一个幻影。白天晚上地与幻影生活在一起让他会恍惚觉得自己是个阴间的人,就是白天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他也觉得他与所有这些人都是阴阳两隔的,他们根本触不到他。而且,所有他身边的那些幻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不会老去,都不会悲伤,他们永远安详平静地站在时光的黑洞深处看着他,等待着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是他们去世时的容颜,只有他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老去迅速地衰败,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是一个老朽的男人,甚至要比他幻想中的母亲还要衰老。有时候他无比憎恶他们,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地思念他们。

离她只有两步之遥的时候他站住了,他当然不敢伸手摸她。他咽了一口唾沫,开口了,你是个学生吧,你怎么还不回家?女孩像个女人一样老练地笑了一下,这就回。她的笑容让他后退了两步,他看着她又小心地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公园里,你大人不着急吗?她仍然笑着,是该回了,我喜欢看人家跳舞。他舔舔嘴唇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也喜欢看人跳舞,可是我自己不会,我也想学,可是总是学不会。这时女孩甩了甩齐耳的头发,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向他摆了摆,我该回家了,再见。说完便向海棠林深处走去,他有些焦急,但不敢过去拦住她,他只在她背后追着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没有回答,女孩的背影已经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林子里了,只剩下满地的月光坚硬地砸着他。

第二天晚上天刚刚暗下来,他就安顿好熊熊,亟不可待地直奔海棠林而去。海棠林的前面有一棵巨大的皂角和一棵巨大的香椿,都要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皂角和香椿的树冠高高耸立在夜色里,枝桠被深蓝色的夜空切割得铁划银钩,看上去森严而璀璨,像是走进这海棠林的两扇大门。李心藤从两棵高大的树中间穿过去,没入了幽暗冷香的海棠林。他找到自己昨晚坐的那张长椅,坐下之后才发现今天来得实在太早了,这片林中空地上还没有一个人。他就像一个急着到场占位子的观众,结果连演员都还没有露面。他环顾着四周,看到了昨晚那女孩坐的椅子,椅子上没有人,只有两片落叶凄清地落在上面。

贵州青岩古镇—石砌城门

不一会,驮着音箱的男人出现了,接着,骑着自行车的女人也出现了。女人仍然是换好装才来公园,仍然是她那条雷打不动的紫色丝绒长裙。他看着她的裙摆想,每晚在这条裙子里大汗淋漓,又没有换洗的机会,这裙子闻上去该有着怎样的馊味啊,亏她那舞伴也闻不出来。两个人在一起一跳舞大约便可以羽化登仙,一切食色全部消失。他忍不住想,这一男一女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应该都是很底层的人罢,晚上能跳两支舞大约是他们一个白天的煎熬中唯一企盼的一点东西。一跳起来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了。

翻来覆去又是那几支乐曲,就像是把昨天晚上又完好无损地翻版了一次。一点重复的欢乐便可以换来一宿安睡,然后第二天一切又照旧。人其实是一种多么低贱的动物啊。他发了一阵子呆,再扭头时忽然发现那张长椅上已经有人了,还是昨晚那个女孩。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惊愕地捂着自己的嘴,嘴角却忍不住窃笑着。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一种煎熬了,他巴巴等着舞曲结束,心里嫌这跳舞的男人和女人像上了发条,一跳起来就没完没了,非把这夜晚跳穿不可。又担心那女孩子会中途离开,便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牵着她,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拽在自己手里了。不过女孩子看来也没有要中途离开的意思,一直到舞曲终了,男人和女人都离开的时候,那女孩还幽静地坐在那里,简直像一截海棠林里的树枝。

他向她走过去,两张椅子间不过几米,这几米的路忽然让他有种正在赴约的隐秘的快乐。似乎这个夜晚的真相此时才渐渐浮出水面。女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看着他。他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女孩子太年轻了,单独和她呆在一片密林里让他有一种乱伦的罪恶感。他咳嗽了一声,装作老人才有的慈祥问她,你不要上学吗?她说晚自习下了她才来,忽然她指着前面那片杳无人迹的空地说,你不是想学跳舞吗?我教你。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吗?女孩已经走到空地上了,她把书包放在一边,对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黑暗中面红耳赤,又怕女孩子嘲笑他从未碰过女人的手,他要装得老练些才好。他握住了她那只手,手很小很凉,他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女孩刚好到他下巴那里,她把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把他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腰上,他不敢看她的脸,顺从地僵硬地把手搁在那里。他必须承认,他一直想学会跳舞的原因无非是,他羡慕那些跳舞的男人可以冠冕堂皇地把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就像他现在这样。自从退休后,看人跳舞便成了他的专业之一,因为是专职看,所以形形色色的男女还真看了不少,有的时候他还掏几块钱专门去舞厅里看人跳。舞厅里有个男人跳着跳着,手就从女人的腰上滑到了屁股上,女人也不拒绝,好像还很享受似的。他不知道那手最后又游到哪里去了。还有对男女越跳贴得越近,最后两个人交头换臂几乎要粘成一只八脚章鱼了,恨不得把对方都生吞下去。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得一边热血沸腾一边胆战心惊,他担心这支舞曲再不结束,这一男一女就要在舞厅里当众做爱了。

还好他担心又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随着舞曲终了,这一男一女又完好无损地分开了,男人隐退到黑黢黢的男人堆里,女人则原地打着一个丁字步,半昂着头,仍然保持着她优雅的激情。一束灯光正好落在她头顶,他不小心看到了她衰老的容颜,然而她看起来很满足,一种类似于刚吸过大麻的满足感。这点满足感像盏阴气森森的灯笼,把她的整张脸都照亮了。还有个男人永远不需要舞伴,他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背着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穿着华丽的丝绸衬衫,偶尔还穿件燕尾服,站在舞厅中央拉开跳舞的架势。然而他怀里是没有女人的,他抱着空气跳伦巴跳恰恰跳华尔兹,跳华尔兹的时候,他抱着假想中的舞伴从舞厅的这一角旋转到另一角,再旋转回来,所到之处如旋风扫过,让人面生凉意。

他每次去舞厅都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替这些跳舞的男男女女意淫着,一晚上下来像打仗一样累,他比谁都紧张。舞厅里暧昧的灯光和污浊的空气很快让他心生厌倦,他便把阵地转移到了公园里。在露天下跳舞的这些女人和舞厅里的女人相比更给他一种过瘾的感觉,就像是摆地摊的要比开商店的更不入流更下贱,但是更野性更便宜。他偶尔看到这穿紫色长裙的女人跳舞之后便每天晚上过来看她跳舞,她的丝绒长裙她的廉价皮鞋都让他对她心生鄙视和憎恶,可是,他还是要跑过来看她。他喜欢看她脸上那种沉醉到不顾一切的表情,她多么像一个饿到濒死的艺术家啊。她一定是一个最底层的女人,她把肮脏,衰老,贫穷,绝望,狂野,下贱,高贵融于一身。这使她的表演带着一种可怕的观赏性。越看便越觉得疼痛,可是在看她的时候他又是那么过瘾,就像是在恣意践踏着强奸着一个站街的最下等的妓女。

这种感觉几乎让他流泪。

现在,他终于终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跳舞了,准确地说,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学生。没有音乐,她带着他娴熟地走着慢三的舞步。她在他胳膊下面转了一个圈,说,这叫彩云飞。然后,两个人双臂交叉往前走一步她说这叫蝴蝶步。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跟着她蹒跚学步,一边还不忘惊讶地问她,你都怎么学会的?她一边娴熟轻盈地迈着舞步一边淡淡地说,看多了不学也就会了。他想,一个学生,怎么会对这种暧昧的交谊舞如此熟悉,真是诡异。他边跳边问,你还上学吗?她说,是的,高一。他说,你来公园里不耽误你学习吗?她果断地说,不会。他又说,你怎么跳得这么好?以后当我的老师吧。他正想着这句话是否为老不尊时,她却撒娇一般妩媚地说了一句,好啊。

月亮当空,月光穿过横斜的海棠枝明灭可见地落在了他们身上。两个人跳着跳着一时无话,李心藤忽然又一阵紧张,周围静极了,虫子的鸣叫分外清亮,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那只手还卡在她腰上,那腰好纤弱啊,似乎使劲一掐就会断掉,包括她修长的脖子也给他这种欲施暴的诱惑,似乎只要他掐紧了她,她就会像一枝树枝一样折在他手中。在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中,他异常敏锐地感觉到了她那两束稚嫩的小乳房,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老男人的嘴正吮吸着这两只小乳房的幻觉。他一哆嗦,手从她腰上滑了下来。女孩没有再继续,只说,我得回家了,我妈妈要找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吧。她摇摇头,背起书包向海棠林走去。很快,她的影子再次消失了,以至于他再次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女孩连着三个晚上在海棠林里教他跳舞。跳舞的时候他们身上各自都镶着一层半透明的夜色,这使他们无法看清对方的脸,不过他很感激这层夜色的保护,这使他看起来不会像一个正在老去的老人。他觉得那层衰老的皮囊不过是他的一具画皮,如今在这迷离的夜色里他把它脱掉了,终于露出了那个少年的他,这个少年深藏在他的身体里就像是他的一个胎儿,如今在这静谧的夜晚他终于出世了。他得感谢她。

他磕磕绊绊地学会了一些舞步,然而他并不在乎它们的美丑,每踩出一个步子它就立刻像片雪花一样融化在了无边的黑暗中,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他只贪恋抱着她的感觉,他觉得这瘦小的女孩子简直是没有任何重量的,他揽住她的时候便觉得,她简直是站在他手心里跳舞的。他的身体深处再次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想把这玻璃人一样的女孩死死捏在自己手中带走。他的手猝然放开了,他怔了怔忽然对她说,到我家里坐会吧,我家就在公园边上,几步就走过去了。女孩犹豫着说,可是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家了。他连忙说,不晚不晚,就坐一小会,你去看看我养的熊熊,你会以为它是一只狗吧,其实它是一只老鼠。说到这里他独自得意地笑了起来,似乎刚讲了一个很幽默的笑话。

女孩终于同意一起和他去看熊熊,她边走边对他说,就一小会啊。他满口答应,大步流星地带她往回走,生怕她会半路上变卦。进了房间在打开灯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些惶恐,他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脸,把脸埋向墙角后久久不敢回头,装作在找熊熊。他害怕他在灯光下豁然点亮的一张脸会把她吓着,他的皮囊再次显形了。丑陋和衰老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他恨不得此刻拔地而起变成一只鸟返老孩童,飞到什么遥远的仙境,再不要被人看到。可是他的双脚纹丝不动,女孩的脚出现在他的脚后面,她问,熊熊呢?他指了指墙角的篮子,篮子里面是一团棉花。女孩跑过去,果然看到棉花上睡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老鼠,看见女孩笑了,他略微放心了一点,走过去对她说,熊熊什么都吃,还会像鹦鹉一样爬到人的肩膀上吱吱叫,你试试。他急切地说着,似乎这只老鼠是取悦这女孩的唯一法宝。可是熊熊缩着不动,好像正在生病或者在打瞌睡,他顾不上它,他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样对女孩殷勤。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大瓶果汁,又拿出一包饼干让她吃。她抿嘴笑笑表示感谢,开始打量他的房间。他有些后悔今天早晨没有把房间打扫一下,他像个外人一样偷偷审视着自己的房间,这才发现地板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家具上也蒙着一层灰,卧室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事实上他常年都不叠被子并习以为常,只不过现在才猛然发现。而且,连床单被罩的颜色都那么可怖,居然是猪肝色的,他努力回忆在哪里买到了这样令他耻辱的床单。哦,一定是某某超市的日用品专柜打折时买的,一定有个戴着特大胸罩的中年妇女在一旁不停怂恿他买这款猪肝色,说这个颜色最适合男士使用,其实不为别的,只因为它脏了也看不出来。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在床头,就在他的枕头边扔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还没来得及洗的内裤和袜子,好像他每晚都是枕着这些脏内裤和脏袜子入睡的。

贵州青岩古镇—石砌墙体

他一阵悲从中来,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他的房间,他早已对有外人来参观失去了戒备,可是就在他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参观他的房间了。他手忙脚乱,来不及一一把那些证据毁尸灭迹,他催促她坐下,最起码先喝杯果汁。女孩坐了下来,并没有去碰他那只可疑的玻璃杯,却很老到地问了一句对面的李心藤,你这么多年就一个人过啊?他默默地点点头,忽然便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从他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几乎让他哭起来。他像个委屈的小孩子见到了自己慈祥的祖母。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单身汉的孤寂,那点点滴滴无边无际的寂寞使他永无上岸之日。多年里他不得不靠看本书看杂志看一切的方块字来打发时间,有时候连看书都不过变成了一种形式,有一次他捧着一本书躺着看了半天了发现自己一页都没有翻,再仔细一看,书是倒拿的。

他无从细细和她讲述这四十年的日日夜夜,他只希望她能多陪他一会。可是只一会儿后女孩便残酷地开口了,我要回去了,我妈妈会着急的。她每次只说妈妈而不说爸爸,而且这位母亲好像对女儿在哪里从不担心似的。他可怜巴巴地说,不能再坐会吗?她像他的长辈一样安慰他,我明晚再来看熊熊吧,现在真得走了。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笑,我妈妈看见有男人送我回去会不高兴的。她语气俏皮,好像在说她妈妈看到了她的男朋友一样。这让他心中一阵甜蜜,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递给她,打个车回吧,今天太晚了。她又是妩媚一笑,大大方方接过钱,走了。他越发觉得她很多表情都不像是个小姑娘的,这也让他觉得诧异。

李心藤睡不着了,他恨不得坐上火箭直接冲到明天晚上。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和这个高一的女生谈恋爱了,他这迟来了四十年的恋爱啊。然后他又严厉制止了自己,怎么可能,他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头子,而她还是个十五岁的高中学生,这太丑陋了。一想到这其中的丑陋,他突然觉得像看到了什么不敢看到的怪物,背上一阵瘽得慌。可是他还是不由得想起了她身上的气息,那种纤细到透明的气息,那么细小瘦弱的身体,好像都可以站在他的手心里。他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觉得她那只冰凉的手还握在自己手里,他紧紧握着她,直到那种气息渐渐把他包围,把他筑在了里面。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枚黑暗中的琥珀。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李心藤就爬起来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扫除。因为怕把头发弄脏他在头上戴了一个塑料袋,戴上围裙,开始清理家具上那些资深的灰尘,他惊讶地发现墙角居然都有蜘蛛网了,简直像座破败的寺庙。他又开始换床单被罩,昨晚睡在被子里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被子里有一股臭味,他平时居然一直都没有闻到,真是奇怪。他甚至都怀疑自己外出的时候,身上是不是也带着这样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换了一床从没有用过的新床单,是若干年前单位发的一套玫瑰色的床单。这新床单一换上之后整个房间里都显得喜气洋洋的,简直炫耀得有点像婚房了。他站在房间里简直都不好意思了,可是翻箱倒柜也没有再合适的床单可换了。

忙了一上午忽然觉得有些恍然若失,再一想,原来是熊熊今天早晨没有吱吱爬到他身上要吃的。这只老鼠平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走到它的篮子跟前一看,熊熊安静地蜷缩在那堆棉花上一动不动。他立刻就内疚起来,他鄙视自己重色轻友,居然把这样一个相依为命的伙伴忘掉了。他连忙像招待昨晚那小姑娘一样倾尽所有地搬出了冰箱里的食物,在熊熊面前着实摆了一圈,但熊熊还是不动,用两只小黑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他想它可能是生病了,昨天晚上它就没吃东西,但他只顾着那小姑娘居然没有在意它。他想,下午吧,下午带它去看看兽医。

他继续打扫,打扫完之后又洗了一堆脏衣服,光是内裤袜子就晾了一阳台,真是蔚为壮观。从楼下看上去还以为他在这开内衣店呢。这时候感到腹中饥饿,忽然又想起了熊熊,不知它好点了没,有没有吃东西。他走到篮子前一看,却看到熊熊翻着雪白的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棉花堆里,他急忙拎起它却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它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前都没有到他面前吱一声。他在地上呆呆地坐着,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只死老鼠。这只陪伴他三年的老鼠就这样弃他而去了?它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一只三岁的老鼠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它也许病得都吃不下食物了,可是他浑然不觉。终于,他守着那只死去的老鼠开始嚎啕大哭。

他对熊熊进行了一番哀悼之后把它埋到了公园里的一棵牡丹花下,然后等天一黑他又去海棠林赴约了。最后,跳舞的男女都走了之后他对女孩说,今晚他不想跳舞了,他希望她能陪他说说话。于是两个人就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已经回家了,周围只有银子一般的月光和影影幢幢的海棠林。她说她还想去和熊熊玩。他开口了,声音哽咽,熊熊死了,今天下午死的。她声音很惊讶,那只小老鼠死了?他不再说话,事实上,熊熊对他来说真的是个亲人。他想起它在他肩膀上爬来爬去的情形,想起它像一个绒团一样在他被子上打着滚。他开始慢慢抽泣,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拍打着他的那只手,意思是告诉他节哀顺变。他一边委屈着,一边像得到了鼓励的儿童,顺势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抽泣。她没有拒绝,任由他靠着。靠了片刻他感到了不妥,她这样细嫩的肩膀,而他毕竟是个大老男人。于是他大着胆子颠倒了一下顺序,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她居然还是没有拒绝,她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让他觉得好像是第二只熊熊拱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那一瞬间他简直要感激熊熊的死了,不是它的死,也换不来此刻这样一个拥抱。他身体里的悲伤开始渐渐消退,随之涌起的是紧张和喜悦。然而他也只是抱着她,他像个羞涩的少年一样不知该把自己的手搁在哪里才合适,他心里暗暗骂自己,这样好的机会,这么寂静的夜,在这海棠林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做什么都没有人会看到。可是他不忍心看自己那么下作,躲在树林里揩一个小姑娘的油?而且他毫无经验,不知道如果他的手摸下去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跑掉再不理他?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心里却像吊着七八只桶,上上下下,竟也让他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这纠结比起男欢女爱来更让他疲惫。

他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说,不早了,你妈妈会不会找你。女孩还伏在他怀中没动,她突然说,你晚上回去了会不会想熊熊?他眼前顿时出现了自己那空荡荡的屋子,现在连只欢迎他的老鼠都没有了,他多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只有更紧地抱住了她。这时候他听到那女孩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人结婚呢。他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吧。女孩缓缓从他怀里抬起了头,她齐眉刘海下的眼睛有些邪气地看着他,他忽然无端有些紧张。女孩忽然问他,那你喜欢我吗?李心藤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因为这句话他都还没有问过他自己。在他下意识里,喜欢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毕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倘若这是真的他要被整个社会唾弃的。他根本不敢问自己。所以他僵硬地坐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月亮已经在他们头顶了,周围更加寂静了,他忽然感到一阵近于阴森的肃穆。这时候女孩无声地神秘地笑了,我知道你喜欢我,难道你不想见到我吗?李心藤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了,他使劲舔着嘴唇,他想张开口说点什么,可是只要他一张开口,那些声音就立刻被周围的夜色吸走了,连点渣都不留。他开始感觉到恐惧,手心里开始出汗。其实他第一次在海棠林里见到这女孩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的诡异,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会在深夜里出现在这片海棠林里呢?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蛊惑,忍不住要走近她。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人,莫非她也是他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

然而月光下的女孩并没有消散,她的手仍然放在他手中,她并不打算拿开。这时候他又听见她说,我给你介绍个女人,你和她结婚吧,好吗?他更加迷惑,这个夜晚究竟怎么了,怎么这样诡秘?却听她说,告诉你吧,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妈妈。他一怔。她还在说,其实你见过她的,她就是每天晚上穿着紫色裙子来这里跳舞的那个女人。

李心藤倒吸了一口凉气。女孩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了过来,我从小父母离异,我爸爸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又结婚了。我妈妈就带着我一直没有结婚,前些年她从工厂下岗了就在市场里做清洁工,从去年开始她学会了跳舞,然后她就上瘾了,就像吸毒一样戒都戒不掉。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一到晚上她都要来这里跳舞。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她可怜又可笑,又老又丑又穷,你们在这里看她就像看一个小丑。可是只有她自己不觉得……其实我知道,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能找到另一个自己,另一个她想象出来的自己,高雅,美丽,风度翩翩,舞姿迷人……她真的很可怜,我总是很担心,担心她像妓女一样被这些跳舞的男人带走……所以我每天下了晚自习就来这里悄悄守着她,她并不知道的。她真的很可怜,其实我根本不忍心看她跳舞,我一看就想哭。

李心藤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无用的话,她……是你母亲?难怪,难怪你也会跳舞。女孩猛地掉过头看着他,他在月光下看到她脸上有两道清亮的泪水,她说,你想说什么?他连连摆手,别误会,我是说,我是说……女孩忽然又笑了,她一边流泪一边对他笑着,他更加害怕了,却听见女孩又说,其实你娶了她真的没有什么不好,她会做饭会做家务,她其实什么都会做,她除了老了穷了没有任何缺点。你不是不愿回到一个人的家里吗,不是没有人给你打扫房间给你做饭吗?我妈妈都会做得很好的,她真的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也不年轻了,难道你真的想找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结婚吗?你觉得你能看得住她吗?用不了三天她就会给你戴绿帽子,会让你气得吐血。

李心藤松开她那只手,一边往椅子边上靠,一边嗫喏着,可是,你为什么想让她再结婚,你和她,就你们母女俩在一起不好吗?也许她并不想给你找个继父。她冷冷地说,我的感受算什么,继父又算什么,没有继父我这些年就过得好吗?我不想让她受苦,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再出丑。和这些相比,有个继父又算什么。他说不出话来了,他茫然看着四周,希望忽然出现一个什么人来解救他。可是,落在他身边的只有金属般的月光。

重庆宁厂古镇—大宁河

突然,女孩扭头热切地看着他,与此同时她做了一个动作,她又抓起他的那只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李心藤简直要爆炸了,他的那只手剧烈地发着抖却没有力气把它抽出来,这么年轻的一只乳房,这么年轻,简直像一只小鸟落在他的手里。他想把它甩掉,可是它像磁石一样吸着他。他恍惚间又听见她低声说,如果你看不上她……还有我呢。我知道你喜欢我,你娶了我妈妈我就是你的干女儿,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起……他急于把那只乳房上的手拔走,可是她死死摁住他,她还在继续,她不能被他打断了,一旦打断她就再没有勇气了,我知道你有退休工资,知道你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知道你孤单,我还知道你是个好人,妈妈跟着你我会放心的。如果你和她结婚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背过她你以后还可以这样,摸我……只要,只要你肯供我上出大学……

李心藤落荒而逃。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海棠林里逃出来的,又是怎样一路踩着支离破碎的月光走进自己家里去的。他不敢开灯,径直把自己埋在了沙发里。不知在那里埋了有多久,并没有人跟过来敲他的门,只有无孔不入的月光从窗户里流进来,溢了一屋子。他浸着月光,感觉自己像一个沉在水底的人。只是,即使他感觉到了窒息也不愿意浮出水面去透透气,他情愿就这样窒息着,他情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葬身水底。

夜很深了,大约已经是半夜了。他大约是坐累了,终于从那张单人沙发上挣扎了起来,他终于想着钻出这水面了。他蹒跚地摸到电灯开关打开了灯,再把所有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他打量着自己这干净到陌生的屋子,就在今天上午他还为了晚上即将到来的约会而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把屋子翻修一次,而现在,这些一尘不染的家具都张着嘴嘲弄着他,他恼怒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都是罪证,他恨不得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掉。是啊,他贪恋她那剔透的年轻,以至于他只是坐在她身边都能觉得被她传染到了,她唤出了他皮囊下的那个少年。这几天来他一直得意于自己的猎人角色,也满足于她的不可得,他觉得她是那只树枝上的小鸟,略一惊吓可能就永远飞走了。而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就是她随时会飞走。他其实并不想把她养在鸟笼中,因为那样让他有罪恶感,他其实真正沉迷的不过就是这猎与被猎之间的混沌,暧昧,忽明忽暗,细若游丝的纯真和同样分量的邪恶。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猎人居然是她。而他才是那个猎物。让他更深感耻辱的是,她不仅要把一个有舞瘾的老女人绑定给他,她还要用买一送一的方式来报答他。

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这样呢?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痛心疾首,似乎自己无意中被卷入了一起预谋好的的谋杀案。他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只玻璃杯,那是她来他家里时用来喝果汁的,他一直没舍得洗,因为上面有她的唇印,会让他联想起她年轻多汁的嘴唇。现在,他拿起那杯子往垃圾篓里一扔,杯子碎了。他又蹲下来看着那杯子的碎片发呆,好像那是一堆柴火,正燃烧着回忆的火星。他惧怕它就此熄灭,又在那堆碎玻璃里拨弄着,想把火弄旺些,好照亮他这不眠的长夜。

他想起了她的头发蹭在他的下巴上,他想起她整个人投靠在他的怀抱里,就那么一点点,简直可以随身装进他的口袋。他差点呜咽起来,他本来期望着今晚她来到他家里,可是现在,房子白打扫了,澡也白洗了,衣服也白换了,他不得不守着窗明几净的自己孤独地等待天亮。他那落空的欢愉像一片枯叶一样挂在枝头,只待一场秋风吹尽。

第二天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昨晚竟然还是睡着了,并且还睡在床上,看来,没有什么悲伤是过不去的。他坐在床上叫了一声熊熊,等待着那只毛茸茸的老鼠吱吱爬到他被子上。没有老鼠答应他,他愣了片刻才想起来,熊熊昨天就已经下葬了,他把它埋在牡丹园里,以悼念它没有结婚没有子嗣的一生。他拉开窗帘,汹涌的阳光立刻涌进了房间,他感觉自己又一次被迫来到了阳间。这时候他看到了墙角里的那只篮子,人去楼空,篮子静静地蹲在那里,记录着一只老鼠短暂的一生。他久久地看着它,现在他又是孑然一身,不,是更彻底的孤独,是连一只老鼠的陪伴都失去了。他就是在这屋子里死了七天了连尸体都腐烂了都不会有人想起他,他就是个弃物,没有人会在乎他。他跌坐在地上,几乎要拍着大腿哀哀哭起来。

他忍着,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没有出门,就靠着冰箱里残留的食物为生。他翻杂志看电视剧发呆,一天无数次地看着墙上那只钟表走到哪了,他真希望那两只时针走到哪就能把他带到哪。平日里他一天至少要往公园里跑三次,现在突然一整天不出门,感觉活像蹲了监狱。有时候他站在窗前艳羡地看着外面的人们,可是他还是勒令制止了自己。尤其在晚上,他早早拉上窗帘关好门窗,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放出去了。今天晚上他决不能再去海棠林见那对母女,他不能让自己像一盘做好的菜一样送上门去。

重庆宁厂古镇—古码头

他躺在玫瑰色的床单上感觉分外寂寞,于是打开电视好制造出一点声音,然后他让电视自己响着,他开始靠在床头翻一本杂志。翻了半天,杂志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他又闭上眼睛养神。这一闭他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右手里满满的,痒痒的,好像有一只柔软的舌头正舔着他那里。他握了握手,想把这种感觉赶走,可是这一握这种感觉更加成形了,它变成一只小小的乳房躺在他手里,他不想摸都不行。他只好抱着一只枕头在床上辗转反侧,中间几次他都想爬起来去海棠林里,可是他用惊人的意志喝止住了自己。他打了一辈子光棍,虽然也屡次被人疑为阳痿或同性恋,但自恃清白的名声还是可以与天上的明月相媲美的,他不能晚节不保。

他命令自己早早脱光了睡下,好防止自己跑出屋外。他在黑暗中想象着今晚的海棠林里是番什么样的情形,那跳舞的老女人自然是风雨无阻,他不必为她担心的,只要有舞跳她大约就可以活下去。白天做清洁工晚上做女王,这也算一种活下去的办法吧。只是,那女孩会怎样,昨晚他丢下她一个人跑了她会怎么想,会不会很难受,她自己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会不会哭得稀里哗啦?今晚她还会不会去海堂林里等他?如果她去了他却没去,那就等于她又在自取其辱。若是她也生气了没去那倒还让他略微心安,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去呢?她那么急切地要把母亲嫁出去,甚至不惜做母亲的陪嫁,不惜亲自为她色诱一个男人。可她那么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越发痛心疾首,就仿佛这女孩是他的女儿,而他有充分的责任制止她的堕落。

他在黑暗中想象着她这十五年的时光,从小被父亲抛弃,一个做清洁工的母亲带着她长大,这么多年里她是怎么过来的啊。难怪他第一次见她就诧异于她眼睛里过于熟稔的眼风,那样的风情一定是她从小就学会就拿手的,因为她需要它。她对这样一个母亲自然是爱的,爱她所有的苦难与卑贱,甚至不惜舍身饲虎。可是,大约从心底她也是憎恶她的吧,憎恶她是清洁工憎恶她像小丑,可是她越是憎恶她便越是爱她,这种爱和憎恶同样剧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这样一个策略,找一个可靠的男人,让母亲带着她出嫁,或者毋宁说是她带着母亲出嫁,还可以说是她们母女二人同时嫁给一个男人。

他在黑暗中翻身坐起,用手堵着自己的胸口,他觉得那里像是撕开之后又在里面塞满了石头。然后,他坐在黑暗中,开始无声地流泪。

再到海棠林已经是三天后的晚上了。李心藤整整三天两夜没有出门,其间冰箱里的食物都已经吃光喝尽了,他心甘情愿做一个被困在沙漠里的人也不愿出门,他好像很享受这种虐待似的。三天之后的黄昏他晃荡着两条腿终于出门了,他坐在公园的石椅上,饥饿,孤独,焦虑让他看起来像刚被狂风暴雨侵蚀过的礁石,正孤独地看着身边来往的船只,却哪只船都带不走他。

天黑了,他从石椅上站起来,似乎又犹豫了几分钟才向海棠林的方向走去。一走进海棠林他便听见里面歌舞升平,又是那几支他都能背下来的舞曲,看来这世界离了他真是连颗螺丝都没有少,照样转得很好。看来他无论是挨饿还是挨孤独都是白挨了。他走到自己常驻的那把长椅前坐了下来,前面的平地上仍然是那对雷打不动的男女,女人身上仍然是那条雷打不动的裙子。他努力把背挺直,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然后拼命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几米开外的那条椅子,那条椅子是空的。他的背徒然便塌了下来,他扭过脸又朝那椅子看了几眼,确实,那里是空的。那女孩今晚没有来,也或许,这三天里她都没有来。她根本就不打算再来。很显然,他羞辱了她和她的母亲。

重庆宁厂古镇—古码头与古民居

他怅然若失,似乎拒绝比接受更让他有罪恶感。他眼睛还木木地看着那对跳舞的男女,事实上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浑身的器官好像都关闭了,连音乐都流不进去了。他就那么坐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去想,直到舞曲结束,几个稀稀拉拉的观众开始往回走,准备回到温暖的家中温暖的床上。跳舞的男人和跳舞的女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男人也不带音箱就先走了。路灯下就剩下了女人和音箱。她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低头看着那些灌木丛,不时再回头打量着音箱,再颇为警惕地看看周围。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像在看着一幕哑剧。他猜想她是不是想把音箱藏在灌木丛里,明天早晨再来取?

她绕了一圈又站在了场地中央,她好像并不急于离开,相反,她仍然意犹未尽的样子,再次打开了音箱,只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她嘴里哼着这乐曲,脚下又开始划圈。他坐在那里忽然便又是悲伤又是愤怒,这么晚了她还不回家,也不想想她那女儿此刻在做什么。那女孩现在在哪里?他心里又开始绞痛,真的还不如让她做他的干女儿,让她和他在一起生活倒比她这母亲更合适。可是,他知道那女孩是有条件的,她必须携带着她的母亲。

李心藤忽然站了起来,毅然朝那片路灯笼罩下的空地走去。跳舞的女人没想到周围还有人,吓了一大跳。李心藤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她,她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眼睛下面嘴唇周围都是皱纹,为了晚上的舞会她还化了一层劣质的妆,打了雪白的粉底,涂了圈口红,两根样式古老的刘海还用什么发胶定了型,纹丝不动地贴在额头上。他想起了女孩说过的话,我只是不想让她再跳舞,不想让她再像个小丑。他的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了,女人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怕他会强奸她。他笑笑,说,我每天晚上来看你跳舞,你跳得很好。女人一听顿时羞涩而骄傲地笑了,看着他说,你呢,你会跳吗,怎么从来没见你跳过呢?他说,我不会。

她打量着他,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边热情洋溢地说,我教你,从明天开始就教你。他想问,那你那舞伴呢,但忍住了。她那雷达般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甚至怀疑她那侦探般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把他的详情汇报给了她,或者她根本不需要汇报,只两眼之间便看穿了他,退休公务员,有稳定的退休金,有房子无儿无女,至于性生活,看他的体格也不是完全过不了的。一时间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所有老寡妇的首选了,这让他惶恐而得意。

他说,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没有孩子吗?她过于急切地解释着,我只有一个女儿,很懂事,嗯,我和我丈夫离婚时她才五岁,她现在应该刚下晚自习,她会自己骑车回家的。

她连自己的婚史都抖落了出来,好像他们两个是在婚姻介绍所里遇见的,她有义务声明自己可是个单身。然而她并不就此善罢甘休,她还在继续,其实跳舞是项很好的运动,很锻炼气质的。说到这里她把脖子往上挺了四十五度,额头上的刘海像钢丝一样动都没动。她又说,我每晚出来跳跳舞觉得身体都好了很多,你真的应该学习一下,可以把你老伴拉出来一起学,呵呵,当然你如果有老伴的话。她说老伴本身已经让他有些生气了,他可是连婚都没结过的人,怎么一步就跳到老伴了。

重庆宁厂古镇—河滩上的石头

不仅如此,她还好像看死了他是个可怜的鳏夫,不然不会这么深更半夜地和她在这里周旋。

他绝望而悲悯地想,和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会是什么感觉?或者和这样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做幌子,然后,趁她不在的时候,他再和她那未成年的女儿行点实质性的?天哪,他居然已经想到了这里,他居然已经开始设想,假如娶了这个女人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简直无法饶恕自己,他居然真的开始主动和这个女人搭讪,一副真要泡她的样子。

女人果然是有了被泡的的得意感。这时候她忽然像如梦方醒一般把音箱的音乐调大了些,她伸出两只手做拥抱状,对他说,来,我现在就教你好不好。他后退了一步。她又往前一步,来嘛来嘛,我现在就教你,这是慢三的舞曲,来你跟着我走就好,咚嚓嚓咚嚓嚓,就这样走。他又后退了两步,她两手扑空,眼睛里有了些许哀怨,但很快,她不再邀请他了,她怀抱着一个假想中的男人开始起舞,她一边独自跳一边偷眼看着他,看他有没有被她的舞姿迷倒。

看他还是站着不动,她跳到音箱前按了快进,她说,教你这个吧,伦巴舞。伦巴的音乐响起来了,她开始一边扭屁股一边用两只手划圆圈,表示正与假想中的男人拉着手。她往左扭了几步又往右扭了几步,嘴里还激昂地替自己打着拍子,恰恰恰,恰恰恰。他都不忍心听了。看得出这应该是她自以为最拿手的舞蹈了,所以她急于在他面前甩出这招杀手锏来,恨不得一招就能致他于死地。人嘛,只要有招用惯的本事都是舍不得不用的。她一边扭屁股一边对他抛媚眼。他看着这媚眼好生熟悉,再一想,竟是在她女儿那见过。他一阵骇然,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么深的夜,女孩现在在哪,是不是已经独自回家了。

夜已经深了,海棠林里一共站着三个人。独自跳舞的女人,呆呆站着的男人,还有躲在海棠林里正看着他们的女孩。

一周没来海棠林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从那两棵巨大的树底下穿过的时候,他竟然有些紧张,就像一个背叛了山林的山贼忍不住又要回来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海棠依旧,落英疏淡,月在庭花旧栏角。他踩着花下的月影一步步向着那飘渺的音乐走去,就像要走进一座月光下的海市蜃楼。夜晚的舞台上依旧是那两个熟悉的人影,他甚至怀疑他就是几年不踏进这海棠林,他们依旧会在这里跳下去跳下去,好像他们已经是这海棠林里的一部分器官了,割都割不掉。他忽然想,再过很多年,也许这跳舞的男人和女人连同他自己都老了死了,而这海棠林却还会一直长下去,一直就这样,在无涯的时光中花开花落。还有什么比人更脆弱。他在那张铺着落花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像个万分熟稔的观众一样看着那对起舞的男女。女人依旧是那条紫色长裙,他忽然又一阵心酸,他甚至想,即使他不能娶这女人总也可以做点慈善的事情,那就是为她捐赠两条跳舞时穿的裙子。如果他真的送她裙子,她会怎样,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双重的羞辱?

女人的脸在灯光下看上去分外惨白,大约是擦了更多的粉,嘴唇也分外鲜艳油腻,看起来就像一个带着面具的歌舞伎。李心藤好像看到了她在这面具下面一边跳舞一边流泪,她也是人。他慌忙把眼睛移开,迅速朝几米开外的那张椅子上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人,那张椅子上是空的。他怅然若失,整个人都感觉空荡荡的,似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卷走。前面的男女开始跳探戈,借着男人的手臂女人剧烈地把头甩到前面再甩到后面,后翻前侧,她纹丝不动的头发都被甩散了,于是她蓬着头以一种夸张的幅度跳着这支探戈,似乎她现在的每一个舞步都是空前绝后的,都是无与伦比的。就在那一瞬间里,李心藤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就在刚才她披头散发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这绝望中的女人踩着那个卑贱的自己跳舞,她真正像一个艺术家了。他想,就让她这样跳下去其实又有什么不好,美丑无相,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到极致了也便是艺术罢。

他似乎替她解脱了些,更准确地说,是她替他解脱了,不管怎样他心里的疼痛开始有所缓解。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踩着树叶走过来了。他猛然回头,却是那女孩带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了,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那男人走到另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两个人像看电影一样一边看前面一边不时低头窃窃私语。李心藤的背拔得直直的,他努力不去看他们,可很快他就发现他已经把那年轻男人的全貌浏览在心了。他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头发很长,穿着一件面料发亮的黑色衬衣,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红色的运动鞋。看起来不像是学生。这么短短几天她就有男朋友了?怎么认识这样一个男人?她居然把他带过来像看免费演出一样观赏母亲跳舞?

整个海棠林在夜晚散发着一种烂熟水果才有的香味,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感觉自己也化身其中,随着这气息往黑夜的深处坠去。前面那对男女还在不顾一切地跳舞,身边这对年轻的男女正像恋人一样低语窃笑,只有他的魂魄像只孤独的蝙蝠一样飞翔在他们的头顶却无从接近。这对母女都曾经向他投靠的,可是他推开她们,现在,难道她们都在向他报复?他想,这女孩把这男人带到海棠林大约只是为了让他能看到吧。他呆呆坐着,直到身边的男女站了起来,他们不等跳舞结束就向海棠林外走去。李心藤犹豫了一下,悄悄起身跟在了他们后面,他像个特工一样蹑手蹑脚地跟踪着他们。在月光下他看到他们一起走到了那两棵大树下面,年轻男人的手搭在了女孩腰上,女孩没有拒绝,他就这样搂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勇气再跟踪下去了,他靠在一棵大树上像受伤了一样喘着气。就在刚才看到男人把手搭上去的一瞬,他真想跳过去制止他。可是他无法分清这种角色,是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在和别的男人偷情,还是他的女儿在和人偷情。他只能这样靠在树干上喘气。

晚上他躺在床上夜不能寐,那只小小的乳房又在他手心里复活了,它不仅复活了,还长出了四肢长成了一个人形,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就像是,有一条脐带连在她和他的手心里。那是一个好姑娘,他怜惜着她,想抱着她入睡,可是不行,她不停地把自己的血液注进他的身体里以至于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着,简直要把他煮熟了。他在黑暗中懊恼地翻身坐起,又想起了那晚女孩子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后你还可以这样,摸我。他简直要捶胸顿足了,就像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到别人的盘子里了。

在黑暗中他不能不再一次承认自己的猥琐,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猥琐,可是现在他真的很享受这种猥琐。他开始意淫那只乳房,意淫成功之后他又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那个小姑娘,于是他又开始哭泣。哭了一会又觉得那女孩真是风骚下贱,居然几天之内就找了个不入流的男人,那男人除了年轻还有什么?充其量就是个街上的小混混而已。这样一想他又有些恨她了,觉得光意淫是不够的,她还应该被他强奸。似乎这样才够惩罚她。

最后,天光放亮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总结了一句话,这样一个女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世上,好像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受苦。似乎这样一想,就为自己整晚上的所作所为都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下午他就开始叮嘱自己,今晚绝不再去海棠林了,永远不再去了。那对母女和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和谁在一起都和他无关。可是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身体里那只可怕的生物钟又开始催促他,它好像永久性地被遗留在海棠林里了,一遍一遍招魂似地呼唤他走进海棠林。最后,他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出门,幽灵似地向海棠林方向飘去。

他一路幻想着,今晚她会不会再来,如果再来是不是一个人?如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和她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让你母亲嫁给我吧,你们都住到我家里吧,此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行,他无法接受他和这对母女像妻妾一样共同生活在一起,那样他会觉得自己不堪得像个老妖怪。或者,他娶了她的母亲,然后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儿对待,供她读书直到大学毕业。可是,如果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娶她那小丑般的母亲给他丢脸。他打了四十年的光棍而不肯将就,那已经可以充分说明他的品位和节操了,怎么能老了老了却翻船在这样一对母女身上?

当他真的走进海棠林走到长椅前时才发现,他所有的设想都是白费力气。旁边那条长椅上已经有人了,是两个。女孩今晚又带着那男人来了。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在月光下看上去真是一对惟妙惟肖的恋人。他冷笑,心里却再一次怒气冲天,没有理由地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是闯进了他的自留地,他分明是在自己家里捉奸的感觉,他不能不屈辱。他决定不再逗留,连屁股都没坐热,他就站起来拂袖而去。

等跌跌撞撞地逃出海棠林了他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他抱住一棵树开始哀哀哭泣,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他抱住大树流着泪发誓,以后再不踏进这海棠林半步,他一定要把这邪恶的海棠林戒掉。

整整四天他没有靠近海棠林,似乎那是一处不祥的墓地,埋葬了他的一部分肢体。他拼命给自己找事做,想把自己忙成一堵铜墙铁壁。趁退休老友的老婆出门在外,他大清早就赖在了人家家里,吃饭时间也不走,歪在沙发上等着老友给他端茶倒水,看起来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第四天老友的老婆回来了,他无法再滞留下去,只好一个人流浪街头。

到第五天晚上他熬到十点钟的时候,终于如坐针毡地离开了沙发。他得出去一趟。他对自己说,就这一次了,绝对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终究抵挡不住海棠林里的诱惑,他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门。夜深了,公园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不知道海棠林里的那对母女还在不在那里。那母亲倒是像公园里的石狮子一样岿然不动,关键是那女孩这几天还来吗?来的时候还带着那男人吗?也许她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加快了脚步。好像前面真的有个人在等着他。

重庆宁厂古镇—临河老街

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黑漆漆的树上有凄厉的鸟叫,他一个人从那些树影里穿过的时候竟有些阴森的感觉。快走到海棠林边上了,他仔细辨别着还有没有音乐声从里面传出来。就在这时候海棠林里忽然跑出了两个人影,和他迎面撞上了,他吃了一惊,就着月光他认出,跑在前面的是那女孩,跑在后面的是那个她带到海棠林的年轻男人。女孩也看到他了,不过她没有做稍许停留,只看了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后面那个男人没有看他,紧跟着也跑过去了。那男人不时想拉住女孩,女孩一甩手就挣开了继续往前跑。

李心藤站在月光下犹豫了几秒钟,便朝着两个人跟了过去。他跟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在夜色里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两个黢黑的人影像皮影一样在快速移动。他唯恐跟丢了,也跟着他们跑起来,跑几步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这时他发现,跑在最前面的女孩不时回头张望一下,不知是在看那年轻男人还是在看他。这多少有点神秘的挑衅意味,他一步都不敢停留,只觉得自己像一尾鱼,在黑暗中被女孩牢牢钓住了。只能跟着她走。

就这样跑跑停停,三个人绕过了半个公园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时他忽然发现女孩正向公园里那片槐树林跑去。他心里莫名地紧张了一下。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的槐树林了。这是公园里最茂密最幽静的一片树林。树很老,树冠都连在一起了,白天的时候树下面浓荫匝地,有一种异常阴森的感觉。李心藤熟悉这公园的每一个角落,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这些槐树下乘凉。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地上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坐在上面又湿又滑。偶尔还能在大树下看到成簇的蘑菇。他悄悄尾随着他们向槐树林跑去。

进了槐树林女孩不再跑了,男人追了上去,两个人好像在争吵什么,他听不清,便又往前挪了几步。现在他离他们不过几米远了,吵了几句女孩忽然又跑了起来。他突然想,难道这几天他不在的时候她都要带着这男人过来吗?为什么?是为了给他看吗?那见不到他的时候她其实是多么失望啊。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点得意,又徒生出一种肃穆的责任感来,一定要跟着她才好,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只是现在,她究竟要做什么,她和这个男人究竟怎么了。他又觉得此刻她像个无法捕捉到的鬼魅,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恐惧。前面两个人已经消失在浓密阴森的槐树林深处了了。他打了个寒颤,然后也朝那片阴森的黑暗摸索过去。

一走过去他便听见了女孩的尖叫声,叫声在幽深的密林里回荡着,像水波似的搅出一串余音。他跌跌撞撞地寻找着这声音的出处,终于,他在一棵大树后面看到了他们。就着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的星星点点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两个人正滚在地上。一个在躲,另一个扑了上去。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清楚了,那个被摁在地上的是女孩,扑在她身上的是那个男人。女孩嘴里还在不停地叫,后来她不叫了,只是大口喘气。男人嘴里一边咒骂着什么,一边在扯她的衣服。他躲在大树后,就在离他们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星星点点的月光从树叶缝隙间筛落下来,他明白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了,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应该去救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被男人压在下面的女孩不再挣扎不再动了,她甚至有点顺从地躺在那里,只是她不看那男人,头向他这边侧着。他看到男人已经剥掉了女孩的裤子,然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裤子,他穿着衬衣光着屁股站在那里,李心藤甚至都能看到他屁股发出的釉质的光泽。

李心藤有些头晕,又有些恶心,但是他一步都迈不出去了,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扶着一棵大树喘气。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黏着什么,就像有两颗眼睛正黏在他身上,他甩都甩不掉。这时,男人把女孩的两条腿分开了,女孩不挣扎,仍然一动不动地侧着脸,李心藤忽然明白了,她在看着他。他像个观众一样即将目睹一场强奸,而真正的观众,却是那个被强奸的女主人公。她把他引过来,大约就是为了让他目睹这场她一手策划的强奸吧。

他和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现在还来得及,他可以走过去救她,他可以拼了命和那男人厮打在一起,他完全做得到。可是,他没有动,他死死抱着那棵树看着他们,似乎树林里正刮着一场飓风,他只要松开手就会被刮跑。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黑暗中的另一棵树。

他身体死死贴着树干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个人。他浑身在剧烈发抖,他看着男人的屁股和女孩的大腿,感觉到自己下面已经坚硬如铁了。他张大嘴巴像尾濒死的鱼一样喘气,兴奋而残忍。就在男人插进女孩身体的那一瞬间,李心藤觉得裤子里一阵温热,他射了。

女孩从始到终一直把头扭向他这边,她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个姿势太坚硬太倔强了,以至于使她起来就像一条昂起头的蛇,邪恶而悲怆。

他全身瑟瑟发抖,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了大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再次发着抖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时,发现那里只有女孩一个人了,她还是那个姿势躺在那里,没有穿衣服,光着下身,两条大腿像银鱼一样发着光。他惊恐地看到,她的脸仍然那样牢牢侧着,她仍然在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像个真正的观众。

就在这个时候,就着星星点点的月光,他忽然看到她脸上竟挂着一丝坚硬的微笑。他再也站立不稳,弓下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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