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三）古马的诗

古马，1966年出生。出版《胭脂牛角》、《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云雀与虎》、《大河源》等多部诗集。主编诗集《世纪末的花名册》、《十年灯》。获“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诗选刊》200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等多项文学奖。

青海的草

二月呵，马蹄轻些再轻些

别让积雪下的白骨误作千里之外的捣衣声

和岩石蹲在一起

三月的风也学会沉默

而四月的马背上

一朵爱唱歌的云散开青草的发辫

青青的阳光漂洗着灵魂的旧衣裳

蝴蝶干净又新鲜

蝴蝶蝴蝶

青海柔嫩的草尖上晾着地狱晒着天堂

罗布林卡的落叶

罗布林卡只有一个僧人：秋风

罗布林卡只我一个俗人：秋风

用落叶交谈

一只觅食的灰鼠

像突然的楔子打进谈话之间

寂静，没有空隙

忘记

谁来为我们计算我们决定忘记得付出的代价？

——塞菲里斯：《大海向西》

有一粒盐，不再去想和一条鱼结伴游走的海洋

有一滴露水、一声鸟鸣、一缕阳光

真的可以淡忘与一个人或者一个世界相关的一切了

是的，一颗星正在教我忘记

教我如何独自摆脱全部的黑暗

但所有“一”让我忘记的并不都等于零

瞧，我描画的一棵洋葱

它能够说出你栽种在地球以外的水仙的品性

等待一个人送来树苗

树坑已经挖好

在我心上

绕过天狼星的山峰

一个送树苗的人

就要来临

树坑

就要喊出一个比春风更轻的名字

紧随我左右的黑暗

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就要弯下腰去帮我扶直树苗

就要

把那个送树苗的人

栽种到我的生命当中

失眠

没有人，没有人在厚重的墙壁上

用手指画一扇窗，很小很小的

一扇窗

一只发红的灯泡

在我脑袋中

像烫人的眼睛整夜盯着我

但我摸不到开关

那个离开我的人

甚至带走了我所渴望的一点黑暗

身体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老子

一个人

到底能承受多少忧伤

我的身体内

炎热和寒冷相互拥挤

我被挤出自己

在白发上寻找晨曦的小路

雪山肃立

河汉无声

所谓陡峭所谓高远

都与我无关

更多时候

我像一条受伤的狗低嚎着

不得不退缩到嘈杂混乱的内心

委琐、不堪耐烦

是我必须的生活

幻象

积雪覆盖的岩石间

明月，幻化成蓬松而清新的

天山雪莲

东一朵，西一朵

在清夜逡巡的雄性雪豹眼里

别有一朵，簌簌而动

像宽衣解带的女人

那热血窜动的豹子犹疑不前

一棵孤单的松树

在它身后

在它身后

投落雪地的树影

已然又斜又长，仿佛一条接人来去的小路

若是你来，你在何处

若是我去，我即通过豹的眼睛

看见你——

明月雪莲

赤裸着，走进我心里

在庐山：给陶渊明

一

庐山雾

有时是白色菊花

有时是蓝色菊花

有时是白色

但花蕊是蓝色的菊花

——白天把夜晚

女人一样搂在怀里

花非花

雾非雾

还是像你说的：不求甚解

对一切都不求甚解的好啊

酒杯传换

鸟儿飞来飞去

山坐你对面

我坐你右面

菊花和雾

种在我们脑子里

无处不白无时不蓝

蓝和白

总是有点不明不白

二

鸟儿飞没是心想

鱼儿趁手是锄头

种豆，种豆

眼睛种进晨风

南山云，头上巾

你不辜负

一棵孤单的松树

金星消隐

好似挂着的酒壶

被摘下寒柯

暖气微微吹

小雨细细醉

你让石头湿滑

山溪跌宕

你让

你的影子在溪流中

冲我吐舌头

哈，元亮哥哥

我掬水洗脸

洗你耳根

秋辞

你的脚

仍踩着缝纫机

水在流

布

在你手下

不停移动

蜜蜂的针头

紧密地缝着

（空气嗡嗡

沉睡的鹅卵石

出现裂纹）

油菜花微笑

黄金的门

在风中

门槛

被落日

突然抬高

你在哪里

我家在何处

野烟四起

水声提着

一件伤心的衣裳

劈柴垛

在若尔盖山地深处

随处可见的劈柴垛

敦厚、塌实、沉稳

它们是有记忆的

它们记着大红羽冠的野雉在林间啄食时

回眸对伙伴发出的深情的呼唤

松针上的露珠

是蓝色宫殿的原形

溪流是所有树木美丽树纹的回声

它们记着山果自落

鹰抖落在岩石上的羽毛

与一个山民的老死有关

山洪夺取黑夜的隘口

紫电劈碎崖岸上一棵巨树

山野的阵痛和躁动

却在它们身上无迹可求

时光漫长

那些不动声色的劈柴垛

深陷于静谧的记忆之中——

它们对于美是绝对虔诚的

它们的虔诚经过风雷斧钺的洗礼

最终，要受洗于乡间的烟火

来世

一只蚂蚁

它通体的黑

或许由一个人前世全部的荒唐和罪孽造成

它不会用文字记录情感

纯粹

自在

它有性欲

只它身体一般大小罢了

不似被一代又一代的情种挖成寒窑的月亮

会引发冲垮海岸的潮汐

它黑得无足轻重

取消了暴力

甚至

你惋惜的余烬

在日落中

它所看到的

不会是痛苦的黄金

像摆脱一个句号

它在我的诗中稍作迟疑后

触角

探向未知的境地和它本身的命运

1976年春节的雪

石头眼镜里的蓝雪

时代的白糖

总是和稀罕的猪油掺在一起

一根带鱼的刺

扎在春风的声带上

啊啊啊啊

桃花不开也就开了

墓前

我把一枝花搁你墓前

鸟雀暂去别处说话

我把三杯酒洒在风中

土地愈发沉默

我把响头叩在地上

落日领着你身后青山

走下地平线去

走回家去

今日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吞下霜天里的不平

咽下它声音里细小的刺

哑默是我们最安全的睡袋

暗自闪光的流水

星子的枕头

梦里梦外

犬吠

剥落暖瓶瓶胆上的水银

盐场堡小谣曲

一

羊皮筏子争一口气

白马浪尖的盐场堡

杨花飞，杨花迷

红柳烧红我和你

你我都往甜瓜里挤

秋霜爱煞青白石

二

黄河渡头的古楼子

我褡裢里装了个落日

半夜里进门就掏出个鲜枣儿

瞧你稀罕也不

三

枝头千朵万朵花

蜜蜂腰眼里修个水塔

我姓李，他姓王

张王李赵种的都是白兰瓜呐

四

龙王庙里老龙怪

头角上生些孤拐

下雨来，下雨来

我五花肉给你炒了盘青蒜薹

五

燕子掠过乱庄子

翅尖上冒着雨气

东家葫芦西家煮

黄河的鲤鱼

炊烟提叙

六

马车轧过青冰去

腊月天的狗嘴上有黑水晶哩

黄芦丛里的野鸭子飞哪去了

回心转意的春天

你穿一双绿鞋回来吧

七

水车提水提起满天星斗

我干熬着想人火燎着出门

眼见是黄河里的漩涡胡乱转悠

我紧着提鞋紧着难受

苦黑苦黑的草木

要等到白塔尖尖的金光才能醒神

八

醪糟里的黑芝麻

别说我是我她是她

抖开黄河的波浪

鸟儿游在水下

鱼儿睡在天上

城隍庙里的小鬼

给鸳鸯掌灯

九

盐场堡上卖水烟

红线渡头换茶砖

这鸟儿倒披着黑衣裳斜觑你——

哪来的桨手

船头的破风灯敢是黑浪里的日头？

敢是戴毛刺的红荔？

十

芦苇里藏着野鸭蛋

你把头剃得精皮溜光

还是个麻眼

光瞅见了三个青麻钱

没拿到她箱底的花袜垫

十一

盐场堡上熬苦卤

三九天光着脊梁

蚂蚱穿不起绣花鞋

我劈了门闩给你水烧上

咕嘟咕嘟的白莲花呀

我恨不能宰杀月亮

给你黑砂锅里

炖上羊肉的粉汤

十二

黄河里打澡儿乱扑腾

谁人是河汉的星星

鸱枭号城头

衰草大将军

蟋蟀传令——

滚过天边的惊雷

递你手里

当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碎

十三

春风酥，河滩里去

红柳筐儿剜野菜

左挑右捡抖抖土

长河落日筐外露

日落中有我母亲的脸呢

泪水模糊的盐场堡

西风酸心歌一曲

香水瓶传奇

花的水晶牢，打破时

三魂飘飘，七魄出窍，精气不知高低

到处乱撞

这飞魂散魄乃是花的言语，前生月下吟过

凉风粗鲁，无心听解。客官休要嗔怪

此际倒来冲撞于你

冲撞。冒犯

就拿这长久压抑的言语，给你纹身

让你当回九纹龙史进，认得娼妓姓甚名谁

让你是浪子燕青，满身花绣，走一遭东京

客官，花说

你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敢爱敢恨

快活也紧烦恼亦甚，不枉度此生

珍重吧客官

言语纹身，花的妖气芳泽

你已深藏于心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客官，你是收魂摄魄的香水瓶

你对未来尚有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