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朗

A

父亲病逝时，我才9岁。来家里游说的人不少，但母亲没再改嫁。

我想母亲没改嫁，最大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我。别人家的再婚生活让她不寒而栗，她不想我寄人篱下，不想我的心灵受到伤害。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我是她今生最大的骄傲，也是唯一的指望。

年幼时，我并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但我知道，只要我做到最好，母亲就一定会因为我而高兴。我希望母亲每天都能过得开心，所以我很努力地做好任何事。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她在一家工厂上班，微薄的收入难于支付琐碎的生活费用，有时月底没到，家里就没有一分钱了。看着母亲眉头紧蹙的样子，我就会很心疼她，恨不得自己早点长大，这样就可以替她分担一些负担。

生活的窘迫和艰辛，让我比其他同龄孩子早熟。我从不乱花一分钱，也不会跟别人比较。但很多必要的生活开支，就算母亲缩衣节食还是难以解决，看着母亲有时偷偷地叹气，我就异常难受。我想，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当我知道捡垃圾可以换钱后，每天一放学，我就避开同学，带上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沿路去翻垃圾箱。第一次，当我打开垃圾箱的盖子时，一股难闻的恶臭味扑鼻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捂紧鼻子，退后了几步。犹豫一阵后，我强忍着，探过头去，用一根棍子在垃圾箱里翻捡，把塑料瓶、可乐罐、废旧报纸一一清出来。捡了满满一袋后，就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当从收购站老板的手里接过1元2角钱时，我心里异常高兴，我终于可以帮母亲减轻负担了。有些事情，第一次会觉得为难，慢慢地就习惯了。

只是，我不会让母亲知道我在捡垃圾的事，怕她难过，所以我回家前，都会把身上的衣服拍干净，一进家门后，马上去洗手，然后去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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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的同学排斥我，见我走进教室，总是翻白眼。他们说我身上总有一股怪味道，不爱跟我玩。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玩，更喜欢一个人来来去去的轻松。我可以独自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跟着主人公的命运起伏，时而绷紧心弦，时而开怀大笑。身边有没有朋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母亲在乎我，我也只在乎母亲。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我知道这是最让母亲欣慰的事。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母亲回来后都特别高兴，说老师一直在表扬我。看着母亲满脸的喜悦，我就知道自己做得不错。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吧，只要孩子懂事、学习好，他们就特别开心。

我的同桌张金元，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听其他同学讲，他父亲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可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他的成绩很差，每天上课都要被老师批评，作业也没几次是自己完成的。但他有钱，时常请班上的同学吃东西，然后让人代写作业。很多成绩不错的同学，为了挣零花钱，都争着为他写作业。

张金元问我想不想挣钱，我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帮他写作业，或是考试时，把试卷给他偷看。不可否认，我有过犹豫——张金元很大方，他开价高，让我颇为心动。但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对，既害了他，也欺骗了老师。所以考虑良久后，我还是拒绝了。我的拒绝惹恼了张金元，他就时不时给我找些麻烦，让我无法安心学习。

我觉得，既然他不知道好歹，我何不顺水推舟接下这活，一来可以挣点钱，二来他不会再打扰我学习。于是后来一次考试时，他偷看我的试卷，我没去遮挡，任由他看。他考了不错的成绩，偷偷在我铅笔盒里放了二十元钱。我在看到那钱的瞬间，所有过往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我开始帮他写作业，我用左手写的字都比他自己写的漂亮，再加上考试时给他抄答案，他一次次给我钱。我拿得心安理得，没觉得这是什么错事。这钱，比我捡垃圾来得快，后来我就不去捡垃圾了，有空就为他抄作业。

可能是钱来得太快了，有一天，母亲在整理我的房间时，偶然在草席底下发现了我攒的钱。傍晚我回家时，她已经端坐在客厅里等我。一进门，母亲就严厉地让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她板着脸，目光冷冷地盯着我，随手就扫了我一记耳光。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委屈地哭得泪水横流。

“你还有脸哭？给我说清楚，你席子下的钱都是哪来的？”母亲问。

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那钱被母亲发现了，近二百元钱，她一定认为是我偷的。我一边哭，一边解释，说这钱是我自己挣来的。

“自己挣的？说清楚，如何挣的？”母亲不相信地问。她一个月辛辛苦苦地干活都挣不了多少钱，我一个孩子，能挣什么钱？

在母亲的逼迫下，我说出了给张金元代写作业、考试让他偷看的事。“别的同学帮他写作业也是收钱的，这有什么呢？我不偷不抢。”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儿子，你觉得这钱，你挣得理所当然吗……”母亲说着，眼中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她哽咽着继续说：“我们是穷，但我们要穷得有骨气。你扪心自问一下，这钱能挣吗？同学之间，你要帮助他一起进步，而不是收钱帮他写作业。你这不仅是毁了人家，还欺骗了老师！”

第二天，母亲跟我去了学校。她先找到班主任说明事情原由，然后去教室把钱当着所有人的面退回给张金元。张金元脸红耳赤，硬是不肯承认这事。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钱还给你。以后，让我儿子来帮助你一起学习，但不是让他帮你写作业。给钱，只会践踏你们之间的友情。”母亲说。

卑微的母亲在众人面前说着响当当的大道理，那一刻，我觉得她很伟大。只是我没有勇气抬头看她。

C

我和张金元之间有友情吗？我不觉得。一直以来，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家穷，我也看不起他，觉得他笨。但张金元后来对我说的一席话，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关系。

张金元说：“陈宇洋，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有骨气的人。你真幸福，有这样一个妈妈。”

“你妈妈对你不好吗？你家那么有钱，你是不会知道穷人家的苦的。”我叹着气说，脑海中浮现的是母亲愁苦的脸，虽然她在我面前总是装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好像什么事她都能搞定，但我知道，她一直过得很苦。

“我妈妈好是好，但她只爱打麻将，很少关心我的学习。我家虽然有钱，但没意思，他们爱钱胜过爱我。”张金元一本正经地说，脸上呈现出一种我过去很少看见的忧伤。我不明白，生在有钱的家庭，真的也那么不快乐吗？

我听从母亲的话，开始主动帮助张金元，他有什么不懂的，我让他下课后问我。毕竟是同桌，我们的友情很快就建立起来了。真正相处后，我觉得张金元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他的优点，有他的可爱之处。

后来有一次，张金元邀请我去他家玩，我才真正明白，他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家里形单影只的寂寞。家很大，也很豪华，但没什么温暖，这是我去过张金元家后的感受。我心里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我也邀请张金元到我家玩过，他看见我和母亲有说有笑的样子时，一脸羡慕。他说：“陈宇洋，我以后能不能经常到你家玩？你家真好！”我并不明白他所说的“好”是指什么，贫寒的家差不多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但张金元并不介意，他真的一有空就往我家跑，甚至还陪我在放学路上一起拾塑料瓶。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充实，看书、写作业、捡垃圾。我教会了他许多以前他不会做的事，他也教我如何用电脑，他还借了许多学习资料给我，我们一起共用。

我的成绩比以前更好了，心情也比过去平静。我没有再去哀叹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和不快乐，人生没什么可抱怨的。

张金元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至少考试不用偷看也能自己考个及格，这对于他可是件破天荒的事。拿到自己的试卷后，他激动地对我说：“陈宇洋，放学后我们去你家，一起庆贺一下。这都是你妈妈的功劳！”“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要不是你妈妈，我们不可能成为好朋友；要不是我们成为好朋友，我就不可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不是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能考及格吗？——我没偷看哟！”张金元说。他的真诚我能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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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更能明白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的“儿子，你是我最大的骄傲，也是唯一的指望”的意义。只有我过得好了，母亲才会真正快乐。可能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吧，为了儿女，他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生活中种种艰难；只要自己的孩子脚踏实地过得快乐，他们就无所求了，就像那歌里唱的一样，“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

但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我只想让母亲为我而骄傲。作为学生的我，在经济上无法帮母亲多大的忙，我只能帮她做做家务，让她可以有空歇息一下，喘喘气，可以在辛苦一天回家后，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喝上一杯热茶。

我知道，我的成绩是最能让母亲感到欣慰的。我和同学关系融洽，也是她期望的。她希望我能友善地与每个人相处，学习别人的优点，让自己更强大；她也希望我是一个有爱心的人，能够主动帮助别人，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能够有良好的人际关系。

母亲对我的期望，我都懂。孤儿寡母这么多年，我能够读懂母亲的心。点点滴滴的过往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缓缓浮现，那么清晰。我愿意为了母亲做好任何事，我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只想让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为我而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