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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重若轻哀而不伤

2014-03-31孟德民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方方知识分子作家

孟德民

本期所选方方的《言午》、《金中》和《幸福之人》这组短篇小说,均发表在上世纪90年代初,此时她转向了对知识分子命运的书写,相对于后来影响甚巨的中篇《祖父在父亲心中》、长篇《乌泥湖年谱》等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来说,这组短篇只是牛刀小试,其关注度也远不及后者。

这组小说写的是几个饱经政治磨难、幸逢大赦的中年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性格、心态和行为。《言午》中的言午、《金中》里的金中和《幸福之人》里的林可也结束了漫长的牢狱之灾和改造生涯,回到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里,他们感到物是人非,无所适从,言行举止让人啼笑皆非。金中虽有李四光弟子的光环,却为得到正研究员的身份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不配。年轻时的金中也曾盛气凌人,一怒之下,敢拍桌跌椅地炒上司的鱿鱼。背着“历史加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他“先用了十年时间认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委琐,又用了十年时间习惯于卑微委琐,再又在五年之中将这些东西深植于骨髓里永远固定下来”,不敢相信好事会降临自己头上,担心“伴随好事而来的可能会是一种灾难”。林可也对“组织”让他蒙受的不白之冤似已淡忘,时时对组织“感激及谢恩之情溢于言表”,反复念叨组织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因此特别“顾全大局”,对自己应得的补偿和待遇一再推辞,他同金中一样,对好事格外警惕,怀疑其间别有阴谋,“他已习惯了不自由习惯了压迫而对到手的解放和自由却万般不习惯起来”,处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奴性和圆滑,过分的谦卑让人心生怜悯和厌恶,“想象不出他何以成为当年闹得很响的‘反革命”。年轻时的言午好狂妄,好大派,好暴躁,英姿勃发,锋芒毕露,恃才傲物,不可一世,而今锋芒尽藏,傲气内敛,心如死水,代替妻子成了一个地道的靠倒垃圾为生的劳动者,在研究所旧同事们上下班的必经路口,淋漓尽致地秀着委琐、卑微和下贱。他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刺激和对抗当年的迫害者,让他们尴尬、羞愧、自责、不安。如果说金中与林可也表现出的是心有余悸之下的退让妥协,自我保护,言午的身上却能让我们看到一点残存的张狂和血性,只是“时间可以塑造一切”,言午从刻意的对抗逐渐变为不由自主的习惯,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此时的言午俨然成了一个废人,与行尸走肉无异。

他们形象的前后反差,性格的迥异变化,人生的悲欢离合,令人唏嘘。不禁要问:是什么力量捉弄了他们,让这些曾经傲气十足的知识分子脱胎换骨,连根带底地转变?那个用“比例尺”把金中划进去的书记心里明白:是漫长的苦难改变了人的本性。

苦难的降临有点猝不及防,言午、金中和林可也的蒙冤受难,其原因一个比一个荒诞,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人性中的种种恶在乱世中肆无忌惮地上演着丑剧和悲剧。政治运动有如闹剧和儿戏,同善良的知识分子们开着荒唐的玩笑。政治斗争残酷无情,既有摧枯拉朽般的狂风暴雨,伤其皮肉,践踏人权,辱其人格,许多怀抱“士可杀不可辱”思想的知识分子,宁折不弯,以死相抗;更多的则是像温水煮青蛙似的思想改造,在一拨一拨的批判斗争和不间断的自我检讨中,让人思想换血,精神崩溃,缴械投降,深感自己十恶不赦,罪有应得。这种负罪心理浸入骨髓,摧毁意志,挫伤尊严,丧失自信,以至回到正常生活之中,罪恶感仍然如蛆附骨,如影随形。金中如此,林可也亦然。林可也好不容易找回自信,“恍然觉得自己如凤如凰,经涅槃后已获再生”,但每当他得意得有些忘情忘形时,一声咳嗽就会把他打回原形,因为管教干部过去就是常用干咳来“表示意愿”的。我们从作家举重若轻的描写中感受到强烈的命运感,以及操纵这种命运的强大力量。对于主人公苦难岁月中的改造过程,作家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而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展示他们在生存窘境中的内心挣扎和性格的扭曲异化,字里行间透露出“改造”的残酷性、彻底性和非人道性,作家“哀其不幸”之情力透纸背,却又不忍“怒其不争”,这种细微而温婉的爱恨交织情绪,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和疼痛感。方方在一篇访谈中说道:“‘改造两个字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的两个字。是没有砍头没有上酷刑没有流血,但却让你灵魂死掉了的一种方式。壮烈而死的人,肉体没有了,灵魂犹存,他们总是激励着后人对恶势力不屈不挠。改造而死的人,灵魂死了,肉体却还存在,他们则将这种没有灵魂的肉体遗传下来,他们也在影响后代,好死不如孬活着。”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对这一组短篇小说的最好注解。“文革”以降,知识分子的“士人精神”与“五四”传统荡然无存,读书人倡导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被“遵命哲学”与“活命哲学”代替,成为很多人评判是非谋求生存的价值取向,这更是令方方忧心如焚,促使她用小说的形式去反思,去追问,去探索。方方对知识分子题材的书写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不能只简单地归结于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熟悉他们的生活和情感,更主要的是,她对知识分子的命运和现状有着他人难及的忧患意识、悲悯情怀和责任感。

作家的才情在这几个短篇中展露无遗,行云流水的语言,了无痕迹的架构,生动传神的细节,使得小说浑然天成,炉火纯青。小说始终在一种轻松诙谐、细腻委婉的氛围中推进情节,叙述故事,无一处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相反,常有让人会心一笑处,只是这笑里却有着泪点迸射,轻松里蕴藏着一份沉甸甸的痛。除了言午、金中、林可也几个形象呼之欲出外,同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作品的那几个女人。无论“反右”还是“文革”,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有夫妻反目、“大义灭亲”的故事发生。但方方给每个男主人公都安排了完美的结局。金中的老婆虽然对丈夫的无能时有摔锅砸盆的抱怨责难,哭诉不幸,到晚年瞧金中不起已达极致,但是几十年不离不弃,关键时刻流露出的爱意更让人觉得平凡生活的真实亲切。言午的老婆对言午有一种“坚定不渝的忠诚和死心塌地的爱”。十三年苦等出一个落拓颓废的老公,但在她的心中,言午仍然是一个强悍的男人,所以还像十三年前那样“醋”,“只要言午没有外遇,替他做牛做马都行”,她的温柔善良和娟秀细腻,给劫后余生的言午营造了一个虽苦涩却温馨的爱的港湾。林可也对女友的误解让他心怀愧疚,这一份愧疚之情透露出的纯真和善良,让他对小朱的爱情化险为夷,绝处逢生,终于抱得美人归,给他的苦难人生画上一个幸福的句号。正是因了这几个连名字都几乎没有的女人存在,使得小说哀而不伤,痛而不悲。或许这正是女性作家柔性、温暖情怀的真实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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