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夕照七彩:廖连贵水墨艺术作品展

2014-03-31傅中望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马龙土匪母亲

傅中望

专栏主持:

以图像见证历史,以图像记录历史。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梳理和展示湖北丰厚的历史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精神资源。不是回望,亦非缅怀,而是在回首中把握历史,在回首中继承创新,这便是“再回首”。

湖北美术馆馆长

那一年深秋,马龙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在警卫人员的搀扶下,终于登上了他无法忘却的穆柯寨。从撒下一泡热尿跟随解放军走后,由一个小屁孩成长为一名将军,岁月已让他变得老态龙钟,也让穆柯寨变得面目全非。一堆堆瓦砾,一截截断壁,躺卧在荒草中。站在猎猎秋风中,曾经的往事如烟,又并不如烟……

匪首王彦章领着穆柯寨匪窝里最小的土匪小六子下了一趟山,把马额镇街西头马五的老婆和一双儿女马龙马凤掳到了穆柯寨。

那个时候马龙刚六个月大,还是一个除过吃奶以外对什么事都不会关心的婴儿,因而从出家门直到穆柯寨王彦章的匪窝,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他一直叼着母亲的奶头子没有丢口。路上,马龙母亲坐在马背上,被王彦章紧紧地抱着,马龙仰躺在母亲怀里。

那一晚是四月初十,天上有月亮,月光从树枝间漏下来,像是给弯弯曲曲的山路撒下了一层细碎的银子。

马凤那个时候八岁了。马凤和土匪小六子骑在另一匹马上。马凤没有骑过马,开始的时候吓得不敢动弹,只能乖乖地让小六子抱着。但在马上坐了一程以后,马凤就觉得骑在高头大马上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相反,她还觉得骑马非常好玩。马凤不再害怕,她使劲地把自己的小手从小六子的臂弯里抽出来,像一个真正的骑手那样抓住了马缰。

马凤和小六子骑的马原先一直是跟在王彦章后边的,所以马凤看不见母亲,也看不见弟弟,她只能看见骑在马上的王彦章,而且看见的还是王彦章宽厚的脊背。在抓住马缰以后马凤就想看看母亲,也想看看弟弟。她知道他们是遇上土匪了,她想,如果母亲这个时候哭的话她也一定要哭,哪怕没有眼泪也要哭;不光哭,还要挣扎,哪怕从马上跌下去都得挣扎。总之,马凤想,不能让土匪松松泛泛地掳到山上去。这样想了以后,马凤使劲把双脚在马肚子上磕,把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使劲打。马嗖地一声向前窜去。

小六子的马与王彦章的马并辔而行了。马凤一偏头,看见了被王彦章紧紧搂着的母亲,也看见了母亲白生生的肚皮。

马凤喊:“妈!”

母亲答:“哎。”

“你肚子亮出来了!”

“你弟吃奶。”

“晚上风凉,肚子会疼的!”

“马龙吃奶。”

“马龙没吃奶,是土匪在摸!”

“摸呀摸去。”

“我婆说,奶是马龙的,是我爸的,其他人不准摸!”

“谁摸不是摸。”

“土匪会闹你吗?”马凤问。

“你胡说,碎碎个娃娃,胡说啥呢。”

王彦章哈哈大笑:“马凤,你知道啥是闹吗?”

马凤说:“闹……闹……我知道,闹就是闹社火,你和我妈闹社火!”

王彦章又一次哈哈笑。

马凤母亲转过头来,冷冷地对王彦章说:“把手拿开!”

王彦章说:“不拿。”

马凤母亲说:“马凤看呢。”

王彦章说:“看呀看去。”

马凤母亲说:“马凤八岁了,心里有明缝缝了,你就不怕娃娃学坏?”

王彦章说:“管她呢,坏呀坏去,谁知道她是不是我王彦章的娃。”

马凤母亲这时就像杀猪似的喊开了,还抓住王彦章的手腕子使劲掐,一边掐,一边骂:“王彦章,你个土匪,你真是个土匪!马凤马龙哪个不是你娃?”

王彦章被马凤母亲掐疼了,疼得啊啊直叫。肉疼,心里却高兴,他对马大喊了一声:“驾!”

王彦章身下的枣红马就嗖地向前窜去,洒满月光的山路上瞬时不见了马的影子,只留下王彦章哈哈哈的笑声……

土匪小六子是王彦章匪窝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眉清目秀的一个。这一点马凤一开始并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小六子脸上涂满了锅墨。王彦章每一次领弟兄们下山,都要让他们用锅墨把脸涂了,以免让官家认出来。锅墨遮掩了小六子的眉清目秀,把小六子一张脸抹得黑乎乎花乎乎的,只有两个眼睛在松明子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亮着,一口牙齿在黑乎乎的花脸上惨惨地白着。

小六子那个丑样子让马凤觉得特别好笑,那个时候她也真想笑,但她没笑,她硬忍着不笑,因为娘让她在王彦章面前跪着。马凤知道,大人逼着娃娃跪下的时候,就是有正经事情要说。这个时候娃娃不敢嬉皮笑脸,要是嬉皮笑脸的话,肯定要挨耳刮子。

其时,王彦章坐在屋里一张用大树根雕成的椅子上,那椅子上还铺着一张兽皮,不知道是狼皮还是狗皮。娘坐在王彦章右手边的一个杌子上,怀里抱着马龙。屋子很静,静得让马凤能听见马龙“咝儿,咝儿”的出气声。小六子腰里别着一把驳壳枪,在王彦章和马凤母亲身后笔直地站着。

马凤一边看着小六子腰间的手枪,一边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婆曾经给她说过的话。

婆说:“一个女人,只能叫自家男人闹!”

婆说这话的时候,马凤就坐在婆腿上。那个时候她更小,根本不知道婆说的“闹”是啥意思。

婆是一个瞎子,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婆不知道在她说话的时候马凤到底听着没有。马凤不说话,婆就生气了,以为马凤没有听她说话。婆一把拧住了马凤的屁股蛋子,问:“贼挨刀子的,婆说话你听着没有?”

婆这一把拧得好重,马凤屁股烧疼烧疼的。但是马凤没有哭,她不但没有哭,还咯咯咯地笑了。她那个时候好怪,只要一疼,就会咯咯咯地笑。她说:“听着哩。”

“我说啥来?”婆问。

马凤说:“一个女人,只能叫自家男人闹!”

婆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婆,闹是弄啥呢?”

“女娃娃家,问那么清弄啥?”

婆不给马凤说,光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说些马凤不懂的话,这就让马凤觉得烦。马凤挣脱了婆的臂弯,从婆腿上溜下来跑了……

现在,当马凤和母亲一道被王彦章掳到了穆柯寨时,马凤已经隐约地明白了婆原先说的“闹”是什么意思,她也几乎已经肯定地知道,这个叫王彦章的土匪头子把母亲掳到山上来,一定是为了“闹”的。这样的想法一产生,她就不高兴了,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一直是笑笑的。她笑笑地看着小六子的花脸,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在小六子的枪上巡睃。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使唤了那把蓝瓦瓦的手枪,她更不知道枪子打到人脸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她想知道,特别想知道枪打在王彦章那一张毛胡子脸上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马凤想,我一定得把打枪学会!

这时候,母亲说话了,看了马凤一眼,又看了王彦章一眼,然后说:“马凤,这是你爸,叫爸!”

马凤没有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把目光从小六子腰间的驳壳枪上收回来,瞪了母亲一眼:“不叫!我有爸,我爸在马额,叫马五!”

“马五不是你爸,你爸是王彦章!”

“我婆说,我爸是马五!”

马凤母亲厉声说:“你到底叫不叫?”

“不叫不叫不叫,就是不叫!”马凤用两个手指头堵住了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马凤母亲忽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把怀中抱着的马龙往王彦章手里一塞,就去打马凤。

王彦章大笑,拦住了马凤母亲,抻住马凤母亲的衣襟,把马凤母亲重新抻到杌子上。王彦章是一个土匪,土匪喜欢硬气的人。小小的一个马凤,而且还是一个女娃娃,竟敢在这个土匪窝子里顶大人的嘴,这明显是沿袭了自己的血脉嘛。

马凤也咧开嘴笑了。起先,她的笑是无声的,但在笑的过程中,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小六子身上。小六子也在笑。小六子一笑,牙齿就越发白了,像玉石豆豆子一样,使一张涂满锅墨的脸越发花了。马凤立即大笑了,清脆得像银铃子一样。

王彦章把马龙交给马凤娘,离了坐,起身走到马凤跟前,摸了摸马凤的头:“孩子,你的笑声真好听。”

也真是奇怪,王彦章的手在马凤的头上一抚摸,马凤的心里就有一种暖流在浸润了。但马凤还是没有吭声。

王彦章说:“你可以不叫我爸,但我真是你爸。”

马凤说:“我不知道。”

王彦章笑:“你咋能知道呢?你要知道,那不成精了?”

马凤说:“我要打枪!”

“打枪?”

“打枪!跟这个小土匪学打枪。”马凤指着小六子说,“不过,这土匪太难看了,你看他那脸日脏的。”

“哈哈,哈哈哈……”王彦章又一次大笑了,他对小六子说,“六子,去,把脸洗了!”

“唉。”小六子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洗脸。

“洗净,不要叫小姐说你日脏的。”王彦章冲着小六子的背影又一次喊。

待小六子再一次走进来的时候,马凤就看到原来这个土匪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呢。

小六子一眉清目秀,马凤就想把小六子叫哥哥了。

那时候,小六子刚好十六岁。

马五家没有土地。马五家原来是有土地的,但后来就没有了。马五家的土地让马五娘卖了。马五娘卖土地是为了埋葬马五他父亲。马五娘卖土地那一年,马五刚十一岁。

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父亲,马五就开始上穆柯寨挖药材。他把挖回来的药材送到街东头赵先生屋里,然后从赵先生手里接过一些零碎银子,拿回来再交给他娘。

赵先生是马额镇的医生,马额人把赵先生都叫赵先生,他把赵先生叫先生叔。

马五娘把马五挖药材卖的钱攒着,在马五二十五岁的时候,给他娶回了一房媳妇,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马五娶媳妇的时候已经不挖药材了,挖不成了。穆柯寨有了土匪,土匪不让他再到山上去了。他最后一次上山的时候碰见了土匪,土匪说你回去吧,这一回把你不咋的,下一回再看见你,就让你屋里人在那棵树上取回你的人头。土匪说这话的时候,用枪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槐树。

穆柯寨的土匪头子就是王彦章。

在马五娶媳妇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大事,却也是导致故事开始的大事。

大事发生在那天晚上,但白天的种种蹊跷似乎已经预兆了晚上的不祥,只不过,白天人们太忙了,也太喜气洋洋了,并没有一个人把那不祥的预兆当回事罢了。

但白天的事情确实蹊跷。先是迎亲的队伍就要从马五家里出发去接新媳妇了,照例要在门前燃放一串子鞭炮,可奇怪的是咋也点不燃。放炮的人怪怨马五,明知道今天要响炮的,咋不把炮放到锅项里,看叫炮潮了没有?马五娘说,炮就在锅项里放着呢,锅底下还煨着火,哪里就潮了呢?接着是接亲回来的路上,好好的一辆木轮子牛车,正平稳地在官路上走着,就折断了车轴,把穿着红衣红裤顶着红盖头的新媳妇从车厢里倾倒在了路上。

是路过的一个大汉走上前把新媳妇扶起来的。大汉不光扶起了新媳妇,还用他粗大的手掌拍干净了沾在新媳妇脊背上和屁股上的土。

大汉给新媳妇屁股拍土时,却惹恼了马五。他攥紧了拳头,一扑子扑到大汉面前,又一拳打在大汉腔子上。大汉承受了拳头,却塔一样纹丝不动,只是腔子发出咚的一声响,像鼓。那声响甚至让他的腔子也震了一下。他愣了,也有点儿沮丧,但还是硬着头皮厉声质问:“你拍她尻子。你一个大男人拍女人尻子干啥?”

大汉说:“我给她打土。”

马五说:“你随便拍女人尻子?”

“她尻子上有土。”

“你管她有土没土,你凭啥拍她尻子?”

“这■!”

大汉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快想办法修车,就不怕耽搁了吉时吗?”

大汉这样一说,马五也抬起头看天上的太阳,他看见太阳果然已经很高了,要不及时地把牛车修好,赶晌午能不能把新媳妇接到家里,还确实是一个事。但车轴断了,车轱辘子掉了,又怎么能很快修好呢?

大汉好像看出了马五的难处,他走过去,抬起掉了车轱辘的半边车轴,说:“帮人帮到底,你让新媳妇坐好了,吆牛!”

马五反倒不好意思了:“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大汉说:“当年樊哙,就是这样把刘邦弄出鸿门坂的,走吧。”

大汉把自己做了车轱辘,抬着断了的车轴,和另一边那一个咿咿呀呀作响的轱辘一起,硬是赶在正午之前把新媳妇送到了马五家里。

马五让大汉喝酒,大汉就喝了一瓶子酒。马五让大汉坐席吃饭,大汉却不坐席,只从席里抓了几个蒸馍,让厨子给夹了肥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就出了马五家的门,往西一拐,扬长而去。

晚上,闹洞房的人一走,马五就心热了,他拨亮在背墙上立着的红蜡烛,然后就脱鞋上炕,跪在了新媳妇面前。但他那跪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跪,他只是觉得那样方便看新媳妇,也方便解新媳妇的纽门儿。

那个时候,新媳妇在炕上盘腿坐着,顶着红盖头,穿着红衫子红裤子。红蜡烛摇曳的光焰把用红绸缎裹着的新媳妇照得更红了。马五笑了,觉得这个被蜡烛照着的,在炕上缩成一团坐着的女人此时就像一个红粽子。

“你笑啥?”

“你像个粽子,像个红粽子。”

“你个瓜子,你是饿了吧,想吃粽子了吧?”

“就是,我就是想吃粽子了,我还想知道这粽子是用啥米做的,白不白,我先剥了粽子皮儿再说。”马五说着就伸出手去,要揭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头。

“慢着!”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马五身后响起,那声音虽然低沉,但却威严,传递着一种叫人感到肃杀,叫人从骨子里头觉得特别寒冷的气息。马五回过头去,发现房子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白天把自己当成一个车轱辘,抬着断了的车轴替他把新媳妇送到家里的那个大汉。

大汉坐在新房里板柜旁的太师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白扑鸽。那扑鸽在大汉手中不停地转动着头,东一眼西一眼地看,时不时咕咕地叫上几声。

“你……你你你你你……”马五惊得目瞪口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大汉,话也不能说完全了。

“我是王彦章,”大汉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走过去,把马五举在半空中的手压下来,“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喊叫,你快趴下,最好趴到地上,最好把脸埋到怀里,不要往上看。”

大汉一说他是王彦章,马五就害怕了,腿也软了。他很想像王彦章说的那样,溜下炕去,趴到地上,把头往怀里一埋啥也不看。但那样就太窝囊了,他说:“我不!我今儿结婚,结婚就得在我屋里炕上!”

王彦章说:“这事情由不了你了,谁也别想阻挡,就是我亲爸站在我当面,也阻挡不了我。你不信吗?你看见这扑鸽了吗?我养它十几年了,它比我爸都亲呢。平日,要我杀我爸容易,杀它难,可今儿个,我就把它杀了!”

马五说:“别,我下炕,我下炕还不行吗?”

马五哧溜一声溜下了炕。但王彦章已经扭住了白扑鸽的脖子,他双手很轻巧地一拧,就拧断了白扑鸽的脖子。他把没有了头的扑鸽往地上一扔,那扑鸽在地上扑棱了一阵儿,扑棱出一摊沥沥的血印子,然后不动了。

王彦章看扑鸽不动了,又一笑:“你要还不想趴下,也行,我腰里还别着一把杀猪刀呢,这把杀猪刀就是专收拾不听话的人的,你要我掏出杀猪刀来吗?”

马五说:“不不不,爷,你就饶了我吧。”

马五确实不想让王彦章把杀猪刀拿出来,迅速地趴到了地上。他趴到地上以后,像王彦章交代的那样,把脸深深地埋到怀里,埋得啥也看不见。这个时候,他听到王彦章满意地笑了。很快,他又听到炕上响起一种类似打架踢蹬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的,还有他白天才娶回来的新媳妇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

“你起来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炕上的声音终于消停了的时候,马五又听到了王彦章低沉的声音。

他把头抬了起来。

“这女人是我的了。”王彦章说,“先放到你炕上吧,但你不能闹!”

他点了点头:“我不能闹,我也不敢闹了。”

“你要忍不住闹了,我不和你说话,我让我腰里的刀子和你说话。”说着,王彦章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刀子来。

马五看到,那真是一把磨得明晃晃的杀猪刀,他说:“我真不敢闹了。”

“你要闹了,我就会像扭扑鸽似的扭断你的脖子。你要不闹,我也不会亏你。等她给我养下两个娃娃后,我会把她接到山上去的。”王彦章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往马五跟前一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彦章说话果然算话,在马龙六个月的时候,他把女人和娃娃都接走了。

王彦章领着马凤母亲和马凤马龙一走,马五八十多岁的瞎眼老娘就■摸进了马五的屋子里。

当时马五正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木木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四月的天气,晚上还有点冷。他就穿一条短裤,就那么蹲在地上。他不知道冷,也不知道他娘进来,直到他娘问他话才醒过来。

“五儿呀,走了?”

“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

“你就叫他走了?”

“我有■法,一尺多长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你说我有啥办法?”

“走了,你就没有媳妇了。”

“鬼知道我有过媳妇没有!”

“名义上的媳妇也没有了。五儿呀,娘问你,你到底闹没闹过凤她娘?”

“没有。我没有。我吃了豹子胆了,敢闹王彦章的女人?”

“你给娘说实话,娘又不是王彦章。”

“没有。真的没有。也想闹来,但一想起王彦章,就没胆了。”

“■,我儿■。”

“我■什么?我不■!”

“瓜子娃,一个白蒸馍,在那儿放着,肚子再饿,也不敢抓起来吃。娃呀,那比没有馍还■!”

“嘿嘿,嘿嘿嘿。”在和娘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像他娘说的那样■的马五,突然间笑了。他娘看不见,以为他神经错乱了,就说:“五儿啊,你咋了,神经了吗?五儿呀,你可不要吓娘。”

可马五还是笑,笑着,从屁股下面取出一个布袋子来。他把那布袋子在娘耳边使劲地摇,让布袋子发出当啷啷的声响。“娘,你听,你听!”

他娘看不见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只听见他把那东西摇得当啷啷响,就以为他手里拿的是一条铁索。“是铁索呀,拴羊的铁索。贼挨刀子的王彦章,你抢了我儿的媳妇,却给我儿丢下了一条铁索。”

马五哈哈地笑了,他蹦到了炕边上,把手中的布袋子兜底儿往炕上一倒,哗的一声,一伙伙子银元满炕上浪滚了。

“娘,不是拴羊的铁索,是银子,银子你知道吗?”马五又回到娘跟前,对着娘的耳朵喊。

“银子?”他娘不信,不信银子也会弄出那么大的声响,如果真是银子弄出的话,那得多少银子呢?

“二百!”马五说,“二百块现大洋!”他对娘说了以后,还怕娘不相信,就拉着娘的手,把娘拉到炕边前,把娘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放到冰凉冰凉的银元上面。

“爷呀!”娘倒吸了一口气说,“这么多银子?”

“娶房媳妇儿够不够?”

“哪用得了啊。”

“再买五亩地够不够?”

“也用不了。”

“把街东头的窑姐儿轮换着睡,够不够?”

“还用不了。窑姐儿又不是金罐罐儿,能用几个钱呢。”

“我再买一把盒子炮!”

“天啊,你买盒子炮干啥?”

“杀王彦章!”

“爷呀,你敢杀王彦章?”

“谁叫他闹我媳妇!”

“你能杀了王彦章?”

“不知道。”

“你身薄力小的,能杀了大土匪王彦章?”

“娘,娘,你别说了,你长土匪威风。你这么一说,我就不知能不能杀了王彦章了。”

娘摸着炕上的银子,笑了:“这银子,是王彦章给的?”

“真是他给的。”

“那他为啥给你银子?”

“他没说为啥,只说叫我拿这些银子去逛窑子,去娶媳妇。”

“王彦章倒是个好土匪了。”娘说,“他是觉得亏你了,要赔呢。”

马五说:“哪有好土匪!占了我的女人,又不抢走,仍给人放到炕上。就像娘说的,放了一个白蒸馍在人面前,人再饥也不能吃,把人难受死了。”

娘依然笑着,又一次问:“你真没闹?”

“天打五雷轰,我真没闹。娘啊,你娃在这屋里睡了八年,难受了八年!”

“如果闹了你就占便宜了,可惜你没闹,你个瓜子,大瓜子!”娘说。

马五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王彦章狗日的失了势,我非把狗日的女人闹美,闹个透透贯!”

娘说:“好了好了,说那些不顶啥的话弄啥,娘明天就寻你四嫂子去,让你四嫂子给你说个媳妇儿。这一回,咱只拣好的说!”

“娘啊,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现在就得出去了。娘你歇着,早早歇着。”马五说着,就急切地穿好了衣服,从炕上摸了几块银元,风一样出门去了。

屋里剩下了马五娘一个人,她知道儿子是往街东头的窑子去了。但她不管,她觉得儿子可怜。她摸索着上了炕,坐在一堆散乱的银元上开始发笑。

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照得一炕银元白花花的,马五娘坐在银子上,就像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样。

马龙三岁了,马龙母亲还没有给断奶,不是她不想给儿子断奶,是她给儿子断不了奶。

天一黑,马龙母亲给马龙把衣服一脱,马龙就赤条条溜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也赤条条的,这让马龙吃起奶来非常方便。他一溜进被窝,就把硬邦邦的头颅往母亲的怀里拱,拱啊拱的,直到逮住了奶头子。

母亲说:“还吃,长到七老八十了也要吃奶吗?”

马龙不吭声,只是噙着母亲的奶头子吮吸。马龙这个时候已经学会说话了,但是话很少,属于不到万不得已不说的那种。他不像马凤,马凤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像野雀儿,跟在一帮子土匪后头,东山里跑,西山里浪。他整天跟在母亲后头,一有机会就逮住母亲的奶头子吃奶。

其实这个时候他母亲早已没有了乳汁,没有乳汁了他还是喜欢吃奶,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都要噙着母亲的奶头子才能入睡。他不光要吃奶,还要把一个手放在母亲的另一个乳房上,用指头肚子捏住母亲的乳头,轻轻地拈呀拈的,直到睡去。

一会儿,王彦章也回来了,他没有点灯,他不用点灯就可以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他最喜欢赤条条地睡觉。马龙母亲没上山时他就喜欢赤条条地睡觉,马龙母亲上山以后他更喜欢赤条条睡觉了。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以后,就钻进了马龙母亲的被窝,钻进被窝后就把粗糙的大手放在马龙母亲的腔子上摩挲。他觉得,摩挲马龙母亲腔子时的那种感觉真好,粗糙的大手和细腻的皮肤一接触,就发出沙沙的轻响,简直就像抚摸柔软平滑的绸缎一样。

当然,王彦章的手最终也是要摩挲到马龙母亲的乳房上的。但和每个夜晚一样,他并没有立即摸到马龙母亲的乳房,先摸到的是儿子马龙的手,这多少让他感到沮丧,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马龙母亲听到了王彦章的叹气,她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于是扑哧一笑:“羞先人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娃娃争奶。”

王彦章也笑了,那笑是羞赧的笑,也是无奈的笑。

笑过了,马龙母亲还是把马龙的手从乳房上取下来,把乳头从儿子的口中抽出来,然后翻了个身,把自己的热腔子往王彦章宽厚的毛茸茸的腔子上一偎:“接,接嘛,你不要脸的还不接住!”

王彦章迫不及待地一笑,用大手死死捂住了马龙母亲的奶头子。过了一阵子,马龙母亲心里熨帖了,王彦章也安宁了。这个时候,马龙母亲突然想起了马龙,她伸手往马龙睡觉的位置上一摸,大吃一惊,儿子不见了!

“点灯!”马龙母亲摇了摇王彦章。

王彦章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就又睡过去了,鼾声呼噜呼噜地山响。

马龙母亲只得自己下炕去找马龙,她以为孩子睡觉不安稳,浪滚,滚到地下去了。她没有点灯,因为她不会用火镰。以前在山下,晚上睡觉点灯是马五的事,白天做饭点火是马五娘的事,她从来都不使唤火镰。她曾试着打过几回火,不是被火石头把手磕破了,就是火镰打不到火石头上去。

其实在山上,也无所谓灯不灯的,灯就是插在墙缝里的一根松明子。

马龙母亲蹲下身子,在炕下乱摸,但没有摸到儿子马龙。她心说日了怪了,碎碎个娃娃黑灯瞎火地能到哪里去呢?她急了,又想叫王彦章,但到底没有叫出来,因为月亮升上来了,从屋外照到屋内,又照到了炕上,一刹那间她看见了儿子马龙。

马龙横睡在王彦章的脚底下,什么也没有盖,就那么赤条条地睡着,仰面朝天睡着。马龙母亲挪过去,想抱起儿子马龙。但当她挪到马龙跟前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爷呀,我的爷呀!借着月光,她看见儿子并没有睡着,两个眼睛晶亮晶亮的,就像两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她还看见,儿子的小鸡鸡端端地翘着,翘到了白生生的肚皮子上。

马龙母亲抱起了马龙,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

马龙刚一挨母亲的精腔子,毛茸茸的头颅就又开始蹭啊蹭地找奶了,一张小口很快就逮住了母亲的奶头子。不一会儿,他就在母亲的怀里睡去了。

“马龙得断奶了!”马龙母亲说。

王彦章还没有起床,赤条条地在被窝里斜躺着,把两个枕头垫在一起,垫得很高,身子靠在高高的枕头上,抽烟。他只顾过自己的烟瘾,并没有吭声,或者根本就没有听清马龙母亲在说什么。

“马龙得断奶了!”马龙母亲又一次说。

王彦章把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磕去烟锅里的烟灰,然后坐起来穿衣服。

“不断奶不行了,实在是不行了。难道,还让他把奶吃到十岁不成?难道,还让他吃奶吃成个老汉不成?”马龙母亲说,“哎,我说的话,你到底听着没有?”

王彦章趿拉着鞋,脚在地上一弹一弹地提裤子,把裤子提高了,系好了,就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说:“■。”

屋里,只剩下了马龙母亲,还有她怀里躺着的儿子马龙。马龙母亲这个时候已经认为给马龙断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起码不会像当年给马凤断奶时那样困难。因为王彦章说了“■”两个字,意思是“这算个啥嘛”,也就是说他认为给娃娃断奶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也因为自己的奶子早没奶水了,早成空皮子了,即便儿子三天三夜不吃,她也相信自己的奶子不会胀得难受,不会像当年给马凤断奶那样。

过了一会儿,王彦章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筷头上挑着一大疙瘩辣子。他走到马龙母亲跟前,揭起马龙母亲的前襟,把辣子往马龙母亲的奶头子上抹。

马龙母亲问:“弄啥,你弄啥?”

王彦章说:“断奶嘛!”

王彦章给马龙母亲的两个奶头子上都抹了辣子,然后让马龙母亲再抱起儿子马龙吃奶。他说:“叫娃吃些,你叫他吃些,真正的线辣子,我就不信教不了他的乖。”

“你看你,心短的。”马龙母亲说。但她还是抱起儿子,揭起了前襟给儿子喂奶,因为她知道,儿子真的应该断奶了。

马龙看见母亲的乳房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急切,两个小手拼命搂住母亲丰满的乳房,然后噙住母亲坚挺的乳头。辣子当然辣得他难受,刚一噙住母亲的奶头子,他嘴就咧了一下。

马龙母亲和王彦章静静地看着马龙,看他如何丢掉奶头子后一边吐唾沫一边哇哇大哭。可是他没有哭,只是咧了咧嘴,咧了咧嘴以后,又一次噙住母亲的奶头子,并且使出更大的劲来吮吸。

这一下咧嘴的就不是马龙了,而是他母亲。马龙母亲不光咧嘴,还啊啊地叫着。

马龙笑了,他松开噙奶的口,噗的一声,一口被辣子染红的唾沫喷射出去,射到了窗户上。唾沫击穿窗纸,飞到了窗外。他的唾沫在窗纸上留下一个钱大的洞,洞的轮廓是一圈儿辣椒红。

王彦章看了一眼窗纸上的洞,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

马龙才不管谁骂不骂的,他又噙住母亲的另一个奶头子,使劲地吮吸几下,然后又吐出一口唾沫。唾沫依然如子弹一样飞向窗外,依然给窗纸上留下一个小洞。两个小洞在窗户上并排着,像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

王彦章这次出声了:“你个狗日的!”

只要土匪们不去山下抢东西,马凤就喜欢跟在土匪后头要枪打。马凤说,土匪哥,打一枪,打一枪呀。马凤想打枪时总是很乖巧的,见了谁都叫土匪哥。那些土匪开始的时候还不乐意她叫他们土匪哥,因为土匪两个字咋听咋不美气。土匪们想纠正她的叫法,对她大声说,叫哥哥就行了,不要加土匪两个■。她说,不叫土匪叫啥,叫你们皇上?

当然,马凤最喜欢跟的人还是小六子,不光因为小六子腰里别的是手枪,不像其他土匪拿着又重又笨的长枪,更因为小六子和其他土匪相比,有着其他土匪所没有的眉清目秀。其实,十一岁的马凤这个时候枪已经打得很好了,完全用不着小六子教了,但她还是要跟在小六子身后,觉得跟在小六子身后本身就是一件叫她特别高兴的事。

王彦章要考马凤的枪法了。他给两三丈远的山崖上放了一个酒瓶子,再在酒瓶子上插上一朵迎春花,然后把自己的手枪取下来递给马凤,说:“凤,瞄准了打!”

马凤却不要王彦章的枪,她说:“爸,我就用六子哥的枪打吧。”这个时候她已经将王彦章叫爸了,而且叫得很顺溜。

王彦章说:“小六子的枪有我的枪好吗?你也不想想,他的枪咋会比你爸的枪好呢?你真是个瓜子,是个好坏不分的瓜女子。”

马凤一笑,不说话,走过去从小六子的腰上抽出了手枪。她把枪举起来,一只眼睛眯上瞄准了,接着枪就砰地响了。王彦章看到那朵插在酒瓶子上的迎春花花瓣四溅,飘飘摇摇地从半空中落下。

马凤走到小六子跟前,把枪重新插到小六子的腰上,然后对王彦章说:“六子哥的枪我使唤惯了,顺手。”

王彦章摸了摸马凤的头,哈哈大笑:“真是我王彦章的种啊!”忽然,他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就认真地想,想明白了问马凤,“谁是你六子哥,你刚才把谁叫哥了?”

马凤说:“爸,你看你,六子哥就是小六子嘛,你咋连这都不知道?”

“小六子是你六子哥?小六子他敢让你叫他六子哥?”

王彦章的话把小六子吓傻了,两腿颤颤地一软,扑通跪在了王彦章面前,连连磕头道:“王爷,王爷,不怪我,我不让小姐这样叫,小姐硬要这样叫!”

王彦章说:“小姐硬要这样叫,你就认了?”

“王爷,王爷,我再也不敢了!”小六子头像鸡啄米似的磕着求饶。

这下马凤不高兴了,她尖着嗓子,冲王彦章大喊:“你要不让我把小六子叫哥,我就不把你叫爸!”

王彦章走过来,对马凤说:“凤啊,你爸不能破土匪的章程……”

“我不管,一个烂土匪,还有什么章程。我只问你,你叫不叫小六子起来?”

王彦章没办法,只得走过去,踢了小六子一脚:“快去谢谢小姐!”

小六子却不敢爬起来,仍旧跪在那里,朝马凤又是一阵磕头:“谢谢小姐,谢谢姑奶奶!”

马凤学着王彦章的样子,也走上前去,踢了小六子一脚:“六子哥,就你这熊样子,还能当土匪?我爸说,爱给人下跪的人,连土匪也当不好。走,咱去后山里打枪去!”

马凤把小六子从地上拖起来,拉着小六子的胳膊就要走。小六子却不敢走,胆战心惊地瞅了王彦章一眼。

王彦章说:“去,还不快去?”

在试图用辣子给马龙断奶的办法失败后,王彦章又想了一招,这一招让他几乎想了一年的时间。他对马龙母亲说:“必须分开来睡觉!”

“分开来睡觉?”马龙母亲疑惑地看着王彦章,不知道在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彦章说:“分开来睡觉,就是不在一个屋子睡觉。”

马龙母亲还是不解:“和谁不在一个屋子睡觉?你是说,你和我不在一个屋子睡觉了?”

“扯淡!”王彦章说,“我是说咱和他,”用手指了指儿子马龙,“和他狗日的不在一个屋子睡觉!”

马龙母亲立刻醒悟到王彦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说儿子马龙现在还和他们睡在一个炕上是不美气,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他那么小的,一个人睡觉行吗?”

王彦章说:“还小?都四岁多快五岁的人了,还小?”

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马龙就在一边玩耍,他正玩着一把小刀。那小刀有寸半长,弯弯的,窄窄的,薄薄的,像一片儿柳叶,很轻巧很锋利。刀子是王彦章在马额街上买的,买回来以后就送给了马龙。当初,他把小刀送给儿子马龙有点想讨好的意思,他想让儿子马龙叫他一声爸,自打儿子马龙学会说话以后,还没有叫过他一声爸呢。

马龙很喜欢王彦章送给他的小刀,他从王彦章手里接过小刀的时候,心里甚至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这个货还差不多。”但想归想,他就是不叫王彦章爸,这让王彦章有点儿耿耿于怀。他不把王彦章叫爸却并不影响他喜欢小刀,在刚下过雨的软地上,把小刀一下一下往地上扎。特别是没人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把玩小刀。

现在马龙就在把玩小刀,把玩小刀的时候他眼睛并不看小刀,而是紧盯着墙上一个钱大的霉点。在心里,他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将小刀往那霉点上扎,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无数次把小刀扎到了那霉点的正中。听到母亲和王彦章说话的声音后,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墙上那霉点要是狗日的王彦章的头,那该多好啊!这样的想法一产生,他就憋不住地笑了。他收起小刀,突突突地跑到母亲跟前,扒住母亲的腿说:“妈,我不小了。”

马龙一句话说得母亲叽叽嘎嘎浪笑,母亲把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大腿上,使劲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龙啊,”母亲问他,“晚上和妈分开睡,行吗?”

他点了点头。

王彦章看见儿子马龙点了头,立马哈哈哈地笑了。

从那一晚起,马龙被王彦章安排到小六子的屋里去睡觉了。

穆柯寨的土匪,分住在几个大大小小的窑洞里,只有王彦章住的是一幢三间大的瓦房。因为他住不惯窑洞,他是从平原跑到穆柯寨来当土匪的,说窑洞是狼住的地方,是獾住的地方,人怎么能住呢?所以,他让土匪们在据说是当年穆桂英扎寨的营盘上给他建起三间大房。这是穆柯寨的最高处,从下边往上看,三面悬崖壁立,一面是高陡的斜坡,斜坡上开凿着仅供一俩人并行的台阶。土匪们起先并不愿意给他把房建在营盘上,他们说太高了,马额都能看见,要是官家拿炮轰咋办?再说了,谁家土匪会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他说咱是土匪吗?马额的官家有炮吗?小子们给我记好了,咱们是英雄,是英雄就得住到最高处,这叫一览众山小!于是,土匪们只得给他把房建在营盘上。

王彦章的三间大房不光住着他,还住着小六子。他让小六子住在靠左手的一间房内。他实际上是把小六子当警卫员用的,因为小六子枪法好,出手快,人也聪明伶俐,又对自己忠心耿耿。把马龙母亲和马龙马凤都接到穆柯寨以后,他让马凤住在靠右手的屋子里了。

这天太阳一落,王彦章就喊小六子,让小六子把马龙领过去睡觉。

马龙一副很听话的样子,便跟上小六子到了小六子的房子。刚一进小六子的房子,他就使劲地吸鼻子,那样子把小六子给逗笑了,他说:“少爷,咱们睡觉吧。”这一次他聪明多了,尽管王彦章没在跟前,也仍然把马龙叫少爷。“少爷,你头枕南边还是北边?”

马龙知道小六子是对自己说话,但他不动,只是使劲地吸着鼻子。马龙不断吸鼻子,吸得小六子心慌了,他问:“少爷你在闻什么呢?就像猫闻腥一样。”

可马龙还是不说话,还是吸鼻子。他闻到了一股子味儿,一股子不属于小六子不属于王彦章也不属于其他土匪的味儿,却又是很熟悉的一种味儿。那味儿到底是啥味儿,他又一下说不清楚。

“少爷,你再不要吸鼻子了,行吗?睡觉吧。”小六子又一次对马龙说。

马龙不大情愿地走到了炕边前。上炕以后,他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身子往下一缩,就钻进小六子给他铺好的被窝,把头也深深地埋进了被窝里。

小六子看马龙睡下了,就开始为自己铺床。就在这个时候,马龙突然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冲小六子说了一句话,差点儿把小六子吓死。

“是马凤,我闻到了马凤的味道!”

“爷呀!”

小六子听后大叫一声,吓得把手中正扫炕的笤帚都扔了。笤帚被扔到半墙上,又弹回来,落到了地下。小六子一扑子扑过去,用手捂住马龙的嘴:“爷呀,你咋胡说呢?你可不敢再胡说了!”

马龙挣开小六子的手,把头一偏,很讨厌的样子:“看你手臭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哪有马凤香呢?”说完把头重新埋到被窝里,睡了。

在没有马龙的炕上睡觉是一种很幸福的睡觉,至少王彦章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说:“真他娘的美气!”

马龙母亲扑哧一笑,但是没有说话。其实,马龙母亲也有着和王彦章一样的感受,但她并没有像王彦章那样说出来。因为她是女人,要一个女人也和男人一样把一些感受说出来,即使是在自己男人面前,也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

接下来就应该是沉沉的睡眠了,但这一个晚上马龙母亲并没有睡好,恍惚是在梦中,她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猪娃子似的在她的精腔子上乱拱。她想那又是儿子马龙,便像以往一样把身子挪了挪,好让儿子更方便地噙住她的一个奶头子,也好让儿子更方便地抓住她的另一个奶头子。然后,她把手就势一搭,搭在儿子瓷光瓷光的屁股蛋子上。

其实,能搂着自己精赤精赤的儿子睡觉,能把手随意地搭在儿子瓷光瓷光的屁股蛋子上,这也是让一个母亲觉得很惬意的事情。但就在这个时候,马龙母亲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到底是哪地方不对劲儿呢?她一下想不出来就使劲儿想。这样不断地想了以后,马龙母亲翻了个身,一拳捶在王彦章的脊背上:“醒来,你快醒来!”

睡得正香的王彦章咕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翻个身就又睡去了。

“醒来,醒来,你个死鬼。你光知道睡觉,还不起来点灯!”

王彦章被马龙母亲捶醒了。黑暗中,他说:“咋呀嘛,又要尿呀?你看你这人,事多的。”

马龙母亲说:“不是尿呀,是马龙来了,来吃奶来了!”

“马龙成精了?他不是在小六子屋里睡着吗?”

王彦章终于清醒过来,他■下了炕,摸索着点亮插在墙缝里的松明子。松明子昏昏的光线照到了炕上,他一看并没有儿子马龙,只有马龙母亲一个人赤条条地坐着。他哧哧地笑了:“马龙在哪里呢?你怕是在做梦吧。”

马龙母亲说:“不是梦,是马龙真来了,吃奶来了。”她不明白灯一亮马龙为什么就不见了?她下意识地往外一看,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人影正悠悠地从窗前走过。

“马龙!”她大喊一声,衣服也顾不上穿,下了炕就往门外跑。

“哎,哎,没穿衣服,小心冒风!”王彦章喊着,也追了出去。

在门外,马龙母亲看见赤条条的马龙挺得笔直笔直的,走进了小六子的房子。

王彦章出来得晚,他并没有看见儿子马龙,所以他依然认为那只不过是马龙母亲的一个梦罢了。

第二天晚上,马龙母亲不要王彦章睡觉,王彦章再瞌睡她也不让睡觉,她说:“我就是要你看看,是马龙真来了还是我在做梦。”

王彦章打着哈欠,马龙母亲不但不让他睡觉,还不让他吹灯。他只得坐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抽着烟的时候眼睛不由得往马龙母亲那儿一瞥,这一瞥让他觉得在松明子的照耀下马龙母亲红扑扑的脸蛋儿更可爱了,也更加勾人了。他顿时又不安分了,一下扔掉旱烟袋,饿虎扑食似的扑向马龙母亲。

“死呀你,马龙快来了,你就不怕他看见?”马龙母亲在王彦章的怀里挣扎着。王彦章嘿嘿地笑道:“马龙在小六子那边呢,他不会来的。”他始终认为马龙晚上到这屋子来,吃一口奶又走了,不过是马龙母亲的一个梦而已。他把马龙母亲说的话根本不当一回事,只管将毛茸茸的嘴唇在马龙母亲的腔子上蹭,蹭着蹭着,就一口噙住了马龙母亲的奶头子。

“死呀你,你死呀,你不要脸的死呀。”马龙母亲继续挣扎着,不一会儿挣扎的幅度就小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哼哼唧唧地软了。

窗外,深蓝的天空中是一轮金黄的满月。屋里,插在墙缝里的松明子兀自燃着,昏昏的光焰在微风吹拂下,轻轻地摇曳……

就在这个时候,马龙又来了,他悄没声地站在地上,依然是一丝不挂,依然是身子笔挺挺的。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看着炕上的母亲和王彦章……

是马龙母亲先看见马龙的,她看见儿子后就哑然失声了。她使劲地把王彦章的头颅掀离自己的腔子,然后指着地上的儿子“啊啊”叫着,让王彦章看。

王彦章也看见了马龙,在他看见的时候,马龙转过身走了。

马龙患上了梦游症。

这话是马龙母亲说的,说这话时她抱着儿子马龙。此前,她已经问过儿子,问儿子晚上为啥要起来,为啥要跑到这边的房子来?

马龙说:“我没有。”他摇了摇头,“我闲得没事做了,跑到你房子来?”

马龙母亲就对王彦章说:“你看,你看,娃真是得梦游症了。”

马龙不知道什么是梦游症,他还在强调:“我真没有,我晚上明明在小六子屋里睡的觉。”

马龙母亲看着马龙,又说:“这咋闹呀?” 她的目光有些忧郁,“这到底咋闹呀?”

王彦章说:“这狗日的,毛病多得很。”他并不认为儿子马龙患上了梦游症,总觉得是儿子马龙有意和他过不去,他曾不止一次对马龙母亲说过马龙心曲。

马龙母亲却坚持马龙患上了梦游症,她说:“是梦游!”

马龙母亲这样坚持了以后,王彦章也只得同意她的说法:“是梦游就梦游吧。”

在马龙母亲和王彦章说话的时候,马龙就坐在母亲怀里。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说话时他就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看着母亲不断翕动的薄薄的嘴唇儿。王彦章说话时,他又把目光从母亲脸上转移到王彦章脸上,看着王彦章被毛茸茸的胡须包围着的与他母亲一样不断翕动的嘴唇儿,觉得非常有意思。

这个时候,马龙母亲是焦虑的,王彦章则有点儿气急败坏。马龙母亲的焦虑是因为她已经确信儿子患上梦游症了,尽管在马额人看来患上梦游症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并不影响吃并不影响喝的,但儿子在穆柯寨患上梦游症就非同一般了,这让她焦虑不安。因为马额一马平川,患上梦游症不要紧,而穆柯寨就不同了,王彦章把他的匪窝扎在穆柯寨,就已经说明穆柯寨的险峻了。马龙在险峻的山上梦游,万一把万丈深渊当作一马平川去走呢?而王彦章气急败坏,则是因为他始终不相信马龙会患上梦游症。他认为马龙是心曲,到现在还没有接受他这个父亲。马龙不光自己不接受,还不允许他母亲接受。马龙总要给他们制造障碍,制造麻烦,让他们不能舒坦。

听了一阵儿大人们说话,马龙不想听了,他有点累了,想睡觉。于是把身子往下一躺,平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样子就像一个婴儿。他的嘴紧贴着母亲一边的胸膛,一只手轻轻地揽住母亲另一边的胸膛。

马龙这样一躺,马龙母亲就忘记给他断奶的事了。她一边和王彦章说话,一边挪了挪身子,把前襟揭开,把又白又大的乳房放到了马龙脸前。

母亲热乎乎的乳房在马龙眼前一晃,马龙就像以前一样急不可耐了,一口叼住母亲的奶头子。可也就是一瞬间,他又把母亲的奶头子松开了,不光松开了,还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龙啊,咋了?”马龙母亲低下头问马龙。

“臭!”马龙笑着说,“臭烘烘的,一股酸臭酸臭的味味子,像老母猪。”

马龙母亲说:“咋就臭呢?一样的嘛,咋就会臭?”

马龙笑着说:“我昨晚上做梦,梦见一个老母猪在你怀里拱,拱着要吃奶。”说了以后,他就从母亲的怀里溜下来跑了。

马龙的这个说法,以及马龙脸上让王彦章看起来有点坏的笑,让王彦章顿时暴跳如雷,嘴唇抖着,手也抖着。他把颤抖的手指向门外,指向马龙跑去的方向,对马龙母亲说:“这狗日的,你看这狗日的!”

马龙母亲却笑了,叽叽嘎嘎的,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

在弯曲的山道上,马龙撒了鹰似的奔跑。在奔跑中,他头脑中又一次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长着一身黑毛的母猪,正哼哼唧唧地在他母亲敞开的怀里拱,拱啊拱的,拱着找奶吃。而且,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电影一样,那头母猪一会儿就变成了王彦章。

这样的画面出现以后,马龙就知道了,以后他再也不能噙住母亲那香香的乳头了,再也不能摸住母亲那温热而瓷光光的乳房了。甚至,就是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轻轻地搂着母亲那柔软的腰部,他觉得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个时候,马龙跑上一个高高的山嘴,山嘴前边没有路了,他也跑累了。在高高的山嘴上,他像一个大人似的将一只脚放在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把两只手拄在自己弯曲的膝盖上喘气,喘着喘着,就喘出了两股子眼泪。

一阵山风从山嘴上掠过,三月的穆柯寨,风还有点儿凉,让马龙打了一个寒颤。他想尿尿了,于是站在山嘴上,对着万丈深渊撒起尿来。他把腰使劲地往前拱着,把自己拱成一张弓。他两手端着小鸡鸡就像端着一挺机关枪,清亮的尿液从裆间射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落到了山下。

在尿尿的当口,他忽然又想骂人了,骂人的想法一产生,他就对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吼道:“王彦章,驴日你妈呢!妈呀,叫驴日你妈呢!”

骂完了,也尿完了,马龙坐下来。他有点吃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大声地骂母亲,这可是在骂以前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事啊。但不管怎么说,骂完了尿完了以后,他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

又一阵风吹来。风裹挟着一串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马龙听出了那笑声是马凤的。他站了起来,想去找马凤,但是并没有去找。他不知道马凤在哪个沟洼里玩耍呢,他只看见穆柯寨的柳枝儿嫩黄了,桃花儿开了。马凤的笑声就在那开满桃花的山洼里回荡——

月亮夜,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白的,

捶得硬硬的,

打发哥哥进城去。

去呀骑的大白马,

回来坐的花花轿。

你看热闹不热闹,

你看热闹不热闹……

马龙笑了。他笑着坐到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扎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把刀子在地上扎成一个零乱的网,而是固执地要扎出一条直线来。在扎了无数刀之后,他把地上的刀痕用刀子连起来,连起来以后他发现果然是一条直线,一条很直很直的直线……

马龙长到了七岁,从在穆柯寨高高的山嘴上一边尿尿,一边骂王彦章和自己母亲那个时候算起,他用两年多时间把自己长到了七岁。这两年多中,他越来越迷恋扎刀子了。

但是,在长到七岁的时候,他把刀子弄丢了。

他是在把刀子往远处的一株杨树上扎的时候弄丢的。那杨树上有许许多多的疤痕,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把刀子往那杨树上扎,专扎树上的疤痕。自从不吃奶了,也不摸奶了,他就再也不往母亲跟前贴了,常常一个人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扎刀子,扎杨树上的树疤。他觉得扎杨树真好玩儿,那树上的树疤就像王彦章的头一样。

在穆柯寨,还没有人知道马龙在扎刀子,即使是在他把那株杨树已经扎了两年多以后,在他已经想扎树上的哪个疤就可以扎到哪个疤上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扎刀子。凭他扎刀子的水平,他是不可能把刀子扎丢的。但是那刀子不快了,已经没有尖儿了,没有尖儿的刀子总有扎不住时候,在杨树身上一滑,就掉到万丈深渊里去了。

没有了刀子的马龙今天只得走进王彦章的房子。而在平时,他是不愿意到王彦章的房子里来的,他一进这个房子就总想到一头老母猪趴在母亲的精腔子上拱着找奶的事,而且,也总能闻到一种臭烘烘的味道。

马龙今天万不得已了,今天他把刀子扎丢了。扎丢了刀子后,他就走进王彦章和母亲的房子,冲王彦章叫了一声:“爸!”

这是马龙第一次把王彦章叫爸,叫过了以后他有点儿吃惊,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平时极难开口的那一声“爸”,居然顺溜溜地叫出口了,居然在叫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似的。

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那把刀子吧?

该死的刀子!

马龙叫了王彦章一声爸后,让王彦章直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马龙。

马龙又叫了一声:“爸!”

王彦章看了一眼马龙的母亲,立刻如梦方醒似的啊啊应着,好像有些羞,有些狼狈的样子。

马龙母亲说:“你看我弄啥?你看你痴笨的,娃叫你呢你没听见?”

马龙说:“爸,我把刀子丢了。我要刀子,要好多好多的刀子。”

王彦章说:“好说,好说。”

马龙说:“我现在就要。”

王彦章说:“现在就要,要得这么急?”说罢就冲出院子,大声吆喝道,“六子,小六子!”

“王爷,你叫我?”

王彦章说:“今天,是马额会吗?”

小六子掰着指头算日子,算过了说:“不是,明天才是。”

“狗日的马额,今天咋不是会呢?”

小六子说:“马额是三六九的会日,一直都是这样。”

“那就明天吧,明天你下趟山去,给少爷买一把刀子。”

“刀子?”

“对,刀子。就是少爷平时喜欢的那刀子,知道了吗?”

“知道了。王爷你说买多少,一把还是一把子?”

“你看你痴笨的,当然是一把子了。要不算了,这样吧,你去马额街东头段铁匠那儿,他店里有多少你就买多少,全给狗日的买了。”

“好!”

小六子点头答应了以后就要走,王彦章又叫住了他,让他把马龙领上。

王彦章说:“六子,把少爷领上,领到山上耍去,打枪去。六子啊,小姐八岁上跟你打的枪,现在打成了神枪手,你看你啥时候也能让少爷成为神枪手。”王彦章说罢看了看马龙母亲,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马龙母亲说:“看高兴的,看高兴的,好像一辈子没人叫过你爸。”

王彦章说:“得改姓了。”

“改姓?”

“是得改姓了,我的娃娃嘛,怎能老跟上他马五姓呢。”

马龙母亲说:“不能改,马龙马凤的姓都不能改!”

“嘿,这倒怪了,明明是我的种嘛,怎能跟上他马五姓呢?”

马龙母亲说:“得把路铺长些。”

“把路铺长?”

马龙母亲说:“马五不是土匪,没有恶过人,没有仇家。只要马龙马凤是他的儿女,就不会有人在娃跟前寻仇。”

王彦章一听马龙母亲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就不说话了。但马龙母亲的话到底让他心里不美,就从口中取下旱烟袋,磕掉烟灰后别到腰上,站起身走到了门外。

天晴得很朗,他使劲儿跺跺脚,看了一眼层峦叠嶂的山峰,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蓝天白云,然后拔出手枪来,对着空中叭叭叭地打出一梭子子弹……

王彦章把一个土匪的手剁了。

事情是由马龙母亲引起的。这天傍晚时分,月亮就升起来了,像银亮的一个圆盘子,静静地挂在东边山坳坳的一棵树杈子上。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马龙母亲忽然对王彦章说她想打棍。

打棍是马龙母亲在马额时与镇上女人们正月里常玩耍的一种游戏。在马额的时候,每到正月十五前后,当一轮圆月升起来,全马额的孩子们就把红红的灯笼挑出来了。而在街中间十字路口,性急的女人们也早已拿着抬水棍等在了那里。马龙母亲一到,女人们就两两一对,让手中的抬水棍在空中翻转出缭乱的花样,并且彼此敲击出欢快而有节奏的乐音。和着抬水棍击打出的节奏,女人们开始唱起动听的歌谣——

石榴树,叶叶稀,

我娘生我姊妹七。

就谁强,就我强,

我的脚来扁担长。

补拆用了两箩筐,

麻线用了斤四两。

铰花呀,没人铰,

隔壁有个王大嫂。

铰啥呀?

牡丹瓣儿笸篮大,

骨朵儿叶叶簸箕大。

扎花呀,没人扎,

隔壁有个王大妈。

丝线用了半箩筐,

扎了三月两后晌……

那是女人们一年到头最高兴的时候。

可是上山十多年了,马龙母亲还没有再打过一次棍,所以在这个月亮明晃晃的晚上,她就想打棍,特别想打。

王彦章说:“这好办,好办。”

马龙母亲说:“一山的男人,哪有会打棍的人呢?”

王彦章说:“我就不信,我穆柯寨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会打棍的?”

王彦章真就找到了一个能打棍的小土匪。

入夜,土匪们把营盘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用桶从沟底提上来的山泉水,把清扫过的营盘齐齐洒了一遍。周围的树上以及旗杆上,绑缚着熊熊燃烧的松明子。小小的营盘上围满了土匪,他们把扫出的那一片子平地让给马龙母亲和王彦章挑出来的那个会打棍的土匪。马龙母亲把自己收拾得特别清爽,水红色的缎子小袄,粉绿色的杭绸裤子,一双小脚套着绣花的缎面儿红鞋。尤其是那一头秀发,明显是用蘸了桂花油的细齿儿梳子梳过的,紧绷绷地绾了一个发髻在脑后,所以越发的鲜亮了。这样的一个女人,甫一出场,怎么能不让本就极缺少女人的匪窝子一下沸腾起来呢?

王彦章一手举着宜兴茶壶,一手拿着旱烟袋兴致勃勃地坐在他的座位上,马龙、马凤、小六子分立在他的周围。在土匪们呜儿嗨哟的叫喊声中,打棍开始了——

日出东海向西落,

二姐娃做梦瞌睡多。

梦见婆家来娶我,

送亲的人儿一伙伙。

二哥拿的疙瘩锣,

三哥拿的黄香锅。

秃葫芦头,光骨朵脚,

就是那个老外婆。

骑的黄牛把犄角,

老娘嘱咐太■:

抬轿人儿小心着,

缓缓走,踏实脚,

轿到门前轻轻落……

“停呀!”

就在马龙母亲和那个土匪把两根抬水棍打得正欢时,就在马龙母亲一边打棍一边笑着,口里不断地唱着歌谣的时候,场子里响起了马龙的尖叫声。

王彦章问:“咋呢,咋呢?”

马龙母亲和土匪也停止挥舞手中的抬水棍,都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了马龙。

马龙手指着那土匪,对王彦章说:“他拿棍往我妈奶子上戳!”

王彦章说:“嗯?”

马龙母亲脸一下子红了,指着马龙:“你……你你你……”

那土匪早吓得脸如土色,忙撂了棍子,跪着爬到王彦章跟前:“爷,没有,我不敢!我是手生,多年没打了,我手生……”

“丢人死了!”马龙看着王彦章问,“咋办?”

王彦章也愣了,不知儿子马龙在说什么。

儿子马龙一字一顿地说:“他拿抬水棍戳我,妈,的,奶,子!”

周围的土匪哄地一声笑了。王彦章皱了眉头问儿子马龙:“他真戳了?”

“真戳了!”

“你说咋办?”

“把他手剁了!”

“好!”王彦章把手在大腿上一拍,站起来叫小六子去把斧头拿来。马龙母亲不干了,她把棍子一扔,朝王彦章喊道:“王彦章,你敢?你要敢剁了娃的手,我就从这崖上跳下去!”

王彦章又问儿子马龙:“咋办?剁不成了,你妈要跳崖。”

儿子马龙轻笑道:“笨蛋,你不会把她绑树上?”

王彦章说好主意,然后就走到场子中间,一扑子抱住马龙母亲,把马龙母亲绑到了一株香椿树上。马龙母亲大骂:“王彦章,你个土匪!马龙,你个土匪!你父子两个都是土匪,这辈子当土匪,下辈子还是土匪!”

马龙嘻嘻嘻笑着,王彦章讨好地看一眼儿子后,对马龙母亲说:“不就是剁个手么?碎碎个事情,你喊什么喊?再说了,剁了他的手,儿子也就高兴了。”

这时候,小六子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子过来了,把斧子交给王彦章。王彦章让人把刚才打棍的那个小土匪死死摁在地上,然后举起手中的斧头。就在斧头落下的当口,绑在香椿树上的马龙母亲尖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事情过后,王彦章给打棍的土匪治好了伤,又给了一百块现大洋,打发那小土匪下山了,让他走得远远的,别给人说在穆柯寨当土匪的事。马龙母亲呢,也到底原谅了王彦章,但是她得了一种怪病,不犯病时人五人六的,一犯起病来就头疼不已,疼得把头直往墙上碰。一边碰一边骂王彦章,日娘带老子地骂,还要王彦章一枪打了她。头疼过后,走路就不端了,老往一个方向偏……

马龙母亲得病的时候,山下的马额镇已悄然变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而且周围的南田、永安、渭水各县也都成了共产党的天下。

山上土匪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最大的麻烦是开始缺粮。为了搞到粮食,王彦章先后派了几拨子弟兄下山,但是不仅没有搞到粮食,还损失了好几个弟兄。无奈之下,王彦章只得亲自出马,去马额镇西边的大王镇踩点,在大王镇上他看到有许多士兵。那些士兵见了老百姓就笑,老百姓见了士兵也笑,那笑让他心里不由得一沉,预感到自己的好日子不会长久了。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官家的队伍,但是他知道,队伍一旦和老百姓搞好了关系,那这支队伍就注定是一支很难对付的队伍了。他同时也知道,以后每一次下山都可能冒很大的风险,尤其是去马额镇,那里有许多老百姓能认出他来。

王彦章开始不允许弟兄们放开肚皮儿吃饭了,即使猎回一头野物来,也要吃一半儿留一半儿。留下的一半儿,他让马龙母亲在山洞里吊起来熏了,熏干以后细水长流地吃。他说:“打野物也费子弹,子弹比什么都金贵。咱都得清楚,咱是土匪!”

但是马龙母亲一病,王彦章还得去马额镇,再冒风险他也得去,因为马额镇有一个赵先生,一个看病看得很好的赵先生。

马龙母亲本来是不愿意让王彦章去马额镇的,她觉得自己的病已经治不好了,治不好了的一个贱身子,何苦还要让王彦章冒那么大的风险去马额镇上请赵先生呢。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坐在王彦章对面,看他抽旱烟,看淡蓝的烟雾从他那旺盛的胡须中间冒出来,然后在他头上缭绕着散去,或者就坐在他怀里,把头深深地埋进那宽厚的胸膛睡觉。当然她不能睡着了,要是睡着的话那就没意思了,那就听不到他咚咚的心跳了,也闻不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或者男人的味道了。但她后来还是让王彦章去马额镇了,因为她想起了马龙马凤,觉得还是应该给娃把路铺长些,为了两个娃她不惜让王彦章去马额镇上冒险。

赵先生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王彦章请到山上来的。到了山上,王彦章先撂给赵先生一条府绸裤子让他换上,因为赵先生胆小,刚出了家门被王彦章捉到马上的时候,就将一泡热尿撒到了裤裆里。然后,王彦章把赵先生领进马龙母亲住的屋子,让他给马龙母亲瞧病。

借着屋里松明子的光,赵先生看见了马龙母亲,顿时惊得微张了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龙母亲却活泛多了,款款一笑道:“先生叔,你看,这么晚了还麻烦你。”在村里的时候,马龙母亲随着马五,一直把赵先生叫先生叔的。

赵先生说:“不麻烦,给夫人瞧病,应当的。”

“好叔呢,是夫人,也是土匪的压寨夫人。”马龙母亲说,“你快不敢这样叫,你这样叫,让你侄媳妇咋活人呢。”

赵先生说:“不管咋说,都是夫人。”

赵先生拉过马龙母亲的手腕子,把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并起来,放到马龙母亲的脉槽子上,眯缝起眼睛开始诊脉。这个时候赵先生已经不害怕了。其实一到山上,一穿上王彦章撂给他的那条府绸裤子,他就没了刚被王彦章捉到马上时的那一种极度的恐惧了。再一走进马龙母亲的屋子,认出王彦章的这个女人原来就是镇子里失踪了很久的马五的老婆,而且款款地叫了他一声先生叔后,他的心就落到肚子里了。

“先生叔!”马龙母亲又叫了一声。

“别言语,脉摸不准了。”赵先生阻止马龙母亲说话。

马龙母亲偏了头,对着站在旁边的王彦章说:“你出去吧,先生叔做了一辈子好人了,哪里见过你这阵势。看把先生叔吓的,连话也不敢和我说了。”

赵先生说:“不是害怕,夫人,诊脉时真的不能说话。”

但马龙母亲还是坚持着让王彦章出去了。王彦章一出门,马龙母亲就把自己的手腕子从赵先生的手里抽出来:“先生叔,我没病。”

赵先生说:“从脉相上看,夫人还是有病的。只是我才疏学浅,真的说不出夫人得了什么病。”

“先生叔,你再别夫人夫人地叫了,我真的没病,我想知道马五他还好吗?我那个瞎眼婆婆她还好吗?”

赵先生说:“夫人,不敢问了,我一条裤子已经尿湿了。”

“先生叔,他王彦章不会把你咋的,你快告诉我,马五他还好吗?我婆婆还好吗?”

赵先生长叹了一声:“好,好,好,马五他娘前年就殁了,马五给他娘的后事办得也好,请了八跨五的乐人,备了龙头龙尾的棺椁。街上人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还以为他把你卖了呢。你丢了的那一年年底,他又娶了一房,生了个女娃娃,现在有七岁了吧。”

“哦,那就好,那就好。”马龙母亲低了头说,“马五他哪里有卖我的胆呢,我是被王彦章抢到山上来的。”说着,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马龙母亲一哭,赵先生又紧张了:“夫人你不要哭,你一哭,小心王爷爷寻我的不是!”

马龙母亲擦了泪说:“叔,你回去给马五捎个话,就说他的两个娃娃马龙马凤都好着呢,王彦章没有把娃怎么样,让他以后把娃管好。”

“夫人这话说的,这山上多好啊。”

“唉,我知道,天要变了……”

门外,响起王彦章的一声咳嗽,赵先生就不再接马龙母亲的话了,又拉住她的手腕子开始诊脉。柴门咯吱一响,王彦章走了进来,他问:“赵先生,内人的病……”

赵先生忙说:“不碍事,不碍事的。”

马龙母亲说:“叔啊,好叔呢,我是什么病,你就给他明说了吧。”

王彦章说:“是啊是啊,明说了吧,我好有个打算。”

赵先生想了想说:“我说了,你王爷爷可不能生气。”

“你就说嘛,■个啥呀。”

“夫人这是想马额了……”

送走了赵先生,王彦章回到屋子里,问马龙母亲:“你真想马额了?”

马龙母亲坐在炕上,手托着腮帮没有吭声。

“你想马额就想马额了,但你怎么能让赵先生看出你想马额了呢?”

“不是赵先生看出来的,是我说出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说,你到底是想马额镇了还是想马五了?”王彦章的脸色像天塌了一样难看。

“我谁也不想!”马龙母亲忽然躁了,有点歇斯底里地说,“马额我不想,马五我也不想!我为啥要想马五呢?马五也算个男人吗?也配我想吗?连碰也不敢碰我一下,你说,他还像个男人吗?”

马龙母亲一躁,王彦章却笑了:“你那时候,想让马五碰吗?”

“想!”马龙母亲说。说这话时她并没有看王彦章,看的是窗外,看的是一轮明月和从明月前垂挂下的几枝儿柳条。“你是个土匪,这一次来了,谁知道下一次啥时候才会来,谁知道下一次能不能来呢。”

“也是的……”王彦章低了一下头,这一低头让他显得特别的没有底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说:“你信不信,他要是碰了你,我就会一刀砍了他。”

“信,我咋不信?”马龙母亲说,“我还相信,你不光会砍了马五,也会砍了我的。”

王彦章笑了一下。

“可真要那样,我也会高兴的。”

“你会高兴?”

“是啊,我高兴的是马五为了我,不怕你王彦章砍了。我还高兴,你王彦章那么英耀的一个人,竟为了我身背上两条人命。”

“背人命那又算个啥,我身上的人命还少吗?”

“那不一样,你那是为了财,为了让弟兄们吃好些穿好些。”马龙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啊不是真的。马五他不敢碰我,因为我是土匪的女人他就不敢碰我,硬忍着也不敢碰。他是个软蛋。王彦章你说,我会想一个软蛋吗?”

王彦章又笑了一下,这个时候的他不像一个土匪头子,更像是一个憨厚的乡里人。他说:“可你还是给赵先生说了,说你想马额,想马五了。”

马龙母亲说:“说你是个土匪你还不高兴。我是给赵先生说了,说我想马额,想马五了。我还说我想马五那个瞎眼老娘了。你只顾着吃醋,你真的忘了我那一次坚持着不让你给马龙马凤改姓的事吗?”

一听马龙母亲这样说,王彦章猛地拍了一掌脑门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哦,你这是给娃们铺路呢!”

“是啊,我要叫马额镇的人都知道,马龙马凤都是马五的娃娃,我也是被土匪头子王彦章抢到山上来的一个弱女子。”马龙母亲说,“他爸,我这样说,你不要怪我。我真怕呀,怕这穆柯寨万一守不住了,你我都不在了,俩娃娃还咋往下活呢?”

王彦章没有说话,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不想啊,他爸。”马龙母亲说,“你说,你今儿个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共产党真坐稳了天下,你这个山大王的路还有多长呢?”

王彦章说:“不知道,我不愿意想这些事。”

“怕是不会太长了吧?”马龙母亲说,“而我,也快要完了,我这病怕是不得好了。”

王彦章说:“你胡说,赵先生都说了,你没病的。”

马龙母亲一笑:“赵先生要是真瞧出了我有病,我这病就有治了,可连赵先生都瞧不出来,他爸,你说,我还能好吗?”

“你想得多了,你真是想得多了。”王彦章又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再就这个问题和马龙母亲说下去了,他上炕钻进了被窝,“睡吧,睡吧,天都快明了,你还要说到啥时候呢?”

赵先生被王彦章悄然地接到穆柯寨,又悄然地送回了马额。回到马额以后,赵先生就病了,发热,盗汗,人困得不行,直想睡觉,却睡不安稳。稍微一个动静,他就从睡梦中蓦地惊醒,大张着口喘气,一副明显受了惊吓的症状。他给自己开了安神的方子,让老婆去药铺抓了药熬好喝下。今天沉沉地一觉醒来,他觉得舒服了许多。这时,他心里却不明白了,受惊是受了些惊,但那也就是一会儿的事嘛,到了穆柯寨换上王彦章给他的府绸裤子,又被王彦章的女人叔长叔短地叫了半天,应该说心在穆柯寨就已经安稳了,怎么回到家里又得了这惊症呢?这样一想,他不由得笑了,笑自己已老成一个棺材瓤子了。

在外边锅上正忙着做饭的老婆子,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里屋笑什么。但既然他能笑了,说明病也好转了,老婆子因他的病而紧绷的神经一霎时松弛下来,一边往锅里下面,一边絮絮叨叨地骂:“老不死的,六十好几的人了,还以为自家是小伙子,黑天黑夜地看什么病,还要骑着马跑,看得的这一场病,把人没吓死。”

赵先生听见老婆絮叨,就提提嗓子说:“去,你给我把马五叫来!”

老婆子说:“刚下了面,我哪能走开呢,是一场高烧把你脑子烧瓜了吧?”

“不是瓜了,是急。”

“啥话还非得给马五说,要说你就给我说吧。”

“不行,非给马五说不可!”

“面要泡烂了,我不去。”

“你只管叫马五去,面烂了,也不过就是一锅面嘛。”

马五很快被赵先生的老婆叫来了。马五一进屋,赵先生就欠起身,把手在炕沿上拍:“马五,坐,快坐。”炕沿上一层细细的尘土被拍了起来,在窗棂间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扬,像缕缕淡黄的轻烟。

“先生叔,你叫我?”马五坐下来问。

“前几天晚上,叔出了一趟门,诊了一回病。”赵先生说。

“先生叔是先生,常常出门诊病的。”

“这一回不同,叔去的地方不同。叔去了啥地方,给你婶子都没说,怕她吓得尿裤子。”

“看叔说的,给人看病嘛,哪有那么吓人。”

“你估,马五你估,叔这一回去了哪里,又是给谁瞧的病?”

“先生叔跑了那么多的地方,看了那么多的病人,我怎能估到叔去了哪里呢?”

“我就知道你估不出来。”赵先生说,“马五啊,叔这几天老想说,但叔没说,叔就是要把这话留给你说。”

“叔,你说吧。”

“这一回,叔上了穆柯寨……”

“叔,你胆大病犯了,你敢上穆柯寨?”

“叔见了一回王彦章,见了土匪头子王彦章!”

“叔,你不要说了。”

“起先,叔怕得厉害,尿了一裤子,可后来呢就不怕了。马五,你知道叔为啥不怕了?”

“叔,我得回去了,我不爱听王彦章的事。”

“你坐好,马五你坐好,你得听叔说呀。”赵先生拉住已经起身的马五,“这话,叔还得给你说,给谁都不能说的。”

“叔……”

“叔给你说,叔不怕了是因为王彦章给叔撂过来一条府绸裤子。你瞧,就是叔穿在身上的这条。”

“叔,我真得回去了,我不想听王彦章的事。”

“还有,叔不害怕了是因为叔见到了一个人,就是你以前的那个女人。”

“叔,她不是我的女人,她是王彦章的女人!”

“叔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王彦章的压寨夫人,但那个女人,总归也是你的女人嘛。”

“叔,她不是我的女人,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女人!”

“那女人说话还是那么绵软,一点儿都没变,见了我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叔,就像原先一样。”

“叔,你不知道事。”

“叔知道,那女人是想马额了,也想你。这是那女人亲口给叔说的。她还叫叔告诉你,马龙马凤俩娃都好着呢,她都给你好好地养着呢。她说,要是共产党坐稳了天下,就叫俩娃回来跟上你过。”

“叔,你不知道情况,你真不知道情况,我冤,我冤死了……”

“好了,好了,你忙去吧,忙去吧。叔把话说完了,叔把话一说完,心里就松泛多了。”

马五从赵先生屋里出来,穿过马额街道往西走,一边走一边自语:“我的女人?哼,我的女人?谁他娘的倒是我的女人呢?”

一街两旁的人都看着马五,平时还活泛的马五,今天怎么就和凡人不搭话了呢?而且,口里还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在人们为马五今天的行为纳闷的时候,马五突然喊叫起来:“我冤死了,我冤得跟窦娥一样啊!”

太阳照着马额街道,随着他的一声呐喊,刚才还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间静下来了。人们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犯什么病了,好不相干地喊出像叫驴一样粗壮的声音……

马龙并不知道他母亲病了,他一早到晚只顾钻在穆柯寨的沟道里耍刀子玩儿。其实即使他知道母亲生病,他也不会去管的。他一个孩童家,怎能管得了母亲的病呢?更何况,只要王彦章不出山,就没迟没早地粘在他母亲身边,有时是在屋里,有时是在屋外,一人端一把藤椅,面对面地坐在门前的空地上看着莽莽苍苍的群山说笑。

母亲和王彦章说笑的时候显得很年轻,不像是一个将要四十的女人。他觉得这个时候的母亲就像马凤,眼睛里饱含着一汪水,目光是那么澄澈明净,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和马凤的笑声一模一样,银铃般在大山中回荡。

但这样的情形,是马龙最见不得的。自从他母亲认为他患上梦游症以后,母亲看他的目光充满了焦虑不安,当他的梦游症不治而愈以后,那目光中的焦虑不安非但没有淡下去,反而倒更浓重了。他早已习惯了母亲那焦虑不安的目光,但忍受不了母亲和王彦章说笑时那种灿烂的目光。特别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一见到母亲那灿烂的目光,他就又闻到了几年前即已熟悉的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儿。

在这一个夏日的中午,当他母亲和王彦章端出藤椅来,又坐在门前那株大槐树下的时候,他立即向远处跑去了。

马龙的口袋里装满了刀子。小六子几次三番地去马额镇,买断了段铁匠打的柳叶小刀子,买回来以后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木匣子就搁在马龙的炕头上。每天早上一起来,马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裤子跑出去,对着门口的香椿树先撒上一泡热尿。做完第一件事后,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打开木匣子,把刀子装满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口袋,一跑起来发出当啷啷的声响。如果换成别的声音他会很讨厌的,他不喜欢在跑或者走的时候身上有任何声音。他喜欢悄无声息。所以他特别崇拜猫,崇拜猫无论是跑还是走,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马龙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他能像猫那样走路的话,杀王彦章就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杀人,他首先想起的就是王彦章。

在离开母亲和王彦章的视线以后,马龙立即放慢了脚步,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他缓缓地悄无声息地走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一个手拿着一把,在手指间飞转着。他的手就像磁铁,任小刀飞转出什么花样,也不会从他手上掉下去。阳光从树枝间照下,照在他手上,照在他手中的小刀上,不时闪烁着寒光。

马龙不紧不慢地走着,是一阵突然而起的蝉鸣破坏了他的心境,靠他左手的一面山坡叫桐树坡,坡上长满了桐树。时间正是午间,桐树的躯干上贴满了吸食的蝉儿,一个个吸得很起劲,吸得很得意。也许是吃饱了没事干,需要鼓足劲召唤异性,于是开始鸣叫了,一个蝉儿鸣叫起来,远远近近的蝉儿就都跟着叫了。

“叫你妈的■!”马龙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在骂的同时他随意一瞥,即看见在一株粗壮的桐树上,一上一下贴着两个蝉儿,大约相隔不足一尺,正撅着屁股鼓着翅儿欢叫。他便把手轻轻一扬,一把小刀就飞出去,飞到了树上。一只蝉儿被刀子钉住了,霎时间噤了声儿。另外一只,还没有察觉到发生在身边的惨案,依然撅着屁股,拼命地不知疲倦地叫着。

看着树上被刀子钉住的蝉和仍然在叫的蝉,马龙笑了。笑过以后,他不再嫌蝉儿聒噪了,说:“叫吧叫吧,你们爱叫就叫去吧。”

马龙收拾好刀子,沿着穆柯寨弯弯的山道兀自向前走去。

马龙突然听到了马凤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又像是被山风吹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那真是马凤的声音,是马凤的歌唱声。听起来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却并不是从远方传来的,马凤应该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已经清晰地听到马凤唱的歌了——

月亮夜,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白的,

捶得硬硬的,

打发哥哥进城去。

去呀骑的大白马,

回来坐的花花轿。

你看热闹不热闹,

你看热闹不热闹……

马龙不光听到了马凤的歌声,还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抬起头向前看去,发现已快到曲抱石跟前了。

曲抱石是一块足有三间屋子大小的石头,年深日久地躺在穆柯寨深深的沟道里。从山上的泉眼里,从坡上小草根部的缝隙里渗出的水汇成一股清浅的溪流,一路欢唱着流到曲抱石前,被曲抱石一挡,分成细细的两股。两股细流环绕曲抱石而过,然后再重新汇成一条,奔着唱着向远方流去,汇入遥远的渭河。

马龙想,马凤一定是在曲抱石那里了,一定是在那里洗衣服呢,不然她为什么要唱“我在河里洗衣裳”?这样想了,他就加快了脚步,想尽快些见到马凤。可是,马凤愿意他到她跟前去吗?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又让他垂头丧气,加快的脚步也慢下来。

马龙曾经想打枪,想打枪的时候,就跟在马凤身后,一遍遍地对马凤说:“马凤,打一枪,打一枪,我也能打住野雀儿的。”

马凤说:“滚,滚一边儿去!”

马凤说话时连看他都不看一眼,说完就跟上小六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叽里呱啦浪笑。

一想起这些,马龙就觉得自己在马凤眼里就像一个小虫子,就像那贴在桐树上只知道“知——了,知——了”呱叫的蝉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贸然地跑到马凤跟前,会不会让马凤反感?会不会再让马凤臭骂一声“滚一边儿去”?

一阵风儿吹来,把一种浓郁的大山的气味儿吹到了马龙鼻孔里,他闻出了杨树的桐树的槐树的味道儿,也闻出了蒲公英的车前子的还有茵陈小蒜的味道儿。更让他精神一振的是,他还闻出了马凤的味道儿。那味道融汇在大山的味道之中,似一种丝丝的甜,又似一种幽幽的香。那甜那香若隐若现地缭绕在他周围,一种酥痒酥痒的舒服感传遍了他全身。

这个时候马龙就糊涂了,他弄不明白同是女人,为什么母亲散发出的是一种臭烘烘的味道,而马凤身上散发出的却是这么一种馨香呢?

这一切都是王彦章弄的。他想。

马龙悄悄地爬到了坡上,爬上坡以后他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马凤,而不会让马凤看到他了。他之所以这样做,而不是直接跑到马凤的跟前去看马凤,还是因为害怕马凤骂他。马凤是他的姐姐,但是在他眼里,他的这个香香的姐姐有时简直像个疯女人一样。

尽管是在坡上,尽管是远远地看着曲抱石,远远地看着曲抱石下小溪流中的马凤,马龙还是害怕被马凤发现。他躲到一株粗壮的槐树后面,把两只大眼睛瞅准了曲抱石下的马凤看。

马凤果然在洗衣服,上身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府绸小袄,下身穿着一条翠绿色的缎裤子。这样的衣着,让站在小溪里洗衣的马凤就像一朵盛开的硕大的牡丹花。马凤弯着腰,裤腿挽得高高的,袖口挽得高高的,溪流冲刷着她裸露的小腿,冲刷着她裸露的胳膊。在阳光下,在水面上,那饱满的小腿,光洁的胳膊,像莲藕一样白生生地好看。

可是,马凤洗的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洗的是一件黑褂子。马凤从不喜欢穿黑衣服。那黑褂子也肯定不是王彦章的,因为王彦章是一个彪形大汉,而那黑褂子显然要小得多了。马龙搔着头想,再一个马凤也不会给王彦章洗衣服,王彦章的衣服都是他母亲给洗的。马凤把那件黑衣服在溪水里漂着浪着,又开始唱了——

月亮夜,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马凤洗的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的衣服呢?马龙很是不解。

马五被驻军首长请到了马额镇公所,所说的镇公所其实早已不是镇公所了。一个多月前,当解放军扳倒了镇公所院子里那根高挑着青天白日旗的旗杆,把一面红艳艳的旗帜挂上去重新竖起来的时候,镇公所就已经不再是镇公所了。镇公所成了解放军的指挥所,但马额人还是习惯叫它镇公所。

马五被叫到镇公所以后,首长指了指一把太师椅,和蔼地请他坐下来。他坐下了,但坐得很不踏实,只把屁股的一小部分放到太师椅的角角上。首长又拿一个大搪瓷缸子倒了水,双手端着递到他的面前。他受宠若惊地把水接了,接住以后却并没有去喝,只是两手紧紧地捧着。捧了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口干得很,想用水润一润,但他还是没有润。

马五觉得日怪了,今儿个真日怪了,一进镇公所口就干,一见了解放军的大官口就干。不但口干,还想尿。口干却又想尿尿,真他娘的日怪了!

这时首长开口了,笑笑地说:“老乡,听说你原来那个媳妇儿,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啊。”

马五就那么坐着,端着缸子,看着首长。他不知道首长为什么要提起他原来的老婆,原来那个有名无实的老婆是他最不愿意提的,一提起来他就感到窝囊,窝囊得想把头往裤裆里扎。

首长说:“听说,那媳妇儿还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你可真是活神仙啊。”

马五想给首长说,不是的,首长你不知道,根本就不是的。但他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通红。他想,这都是因为在镇公所的缘故,都是因为在解放军长官跟前的缘故。要是不在镇公所的话,要是说这话的人不是解放军长官,那他就会跳起来,用驴壮驴壮的声音跟人发咒:“那女人要是谁的媳妇儿,就让叫驴日谁的妈!”

首长见马五的脸憋得通红,以为自己的话已燃起他心中的怒火,于是笑道:“看看看,愤怒了吧?不过不要紧,土匪不得长久了,王彦章横行乡里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马五听后非常想尿,实在憋得不行了,他就站起来走过去,把缸子放到首长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两条腿夹得紧紧的,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倒换着。

“哎哎,老乡,你怎么了?”首长不解地看着马五,看到他的两条腿扭得像麻花似的。

马五说:“首长你说,你快说,没事的。”

“真没事吗?真没事我就说了。”首长以为马五太紧张了,他不再盯着马五看,而是把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起步子来,一边踱一边说,“老乡啊,我知道你对王彦章怀有深仇大恨,夺妻之恨啊。不过,他王彦章长不了了,咱革命队伍决定要消灭他。我们已经成立了剿匪小分队,近几天就要打到穆柯寨去。”

马五一下急眼了:“是吗?”

“是的。”首长笑微微地说,“但是我们都是外地人,我们不熟悉穆柯寨的地形,这就增加了剿匪的困难。我们知道你到穆柯寨挖过药材,所以你能给我们带路吗?”

“带路?”

“对,带路。”

首长停止了踱步,把目光重新投到马五脸上。这个时候,他发现马五还像刚才一样,两条腿紧紧地夹着,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

“老乡,你怎么了?” 首长关切地问。

“尿急,就尿急!”

马五说了,也不等首长发话,就跑到门外,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寻找厕所。

马凤十一岁时,王彦章考马凤的枪法,马凤一枪就把插在几丈外的酒瓶子中的迎春花打得花瓣儿四溅,又过了五年时候,她已经把一把驳壳枪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高高的梅李树的枝头,悬挂着一枚红亮红亮的果子。马凤想吃那红果子,就用手往树上一指,对小六子说:“六子哥,你给我摘下它来!”

小六子便脱了鞋,走到梅李树下。

马凤又说:“算了,太麻烦了。”

小六子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马凤:“不麻烦,我爬上去,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马凤说:“不用爬了,让我拿枪打吧,你用手接好了。”

小六子说:“我哪里能接住呢?再说,你一打,还不把梅李子打烂了?”

“叫你接你就接嘛,■个啥!”马凤真烦了,她不管小六子准备好了没有,抬手就是一枪。挂在梅李树枝头的那枚又红又亮的果子,就从空中迅捷地落下来。小六子急了,一个鱼跃扑过去,接住落下来的梅李子。

子弹齐刷刷地打断了梅李子的把儿,但是并没有伤着梅李子,捧着完好的梅李子,小六子说:“天神,天神爷!”

看着小六子的样子,马凤叽叽嘎嘎地笑了,她问小六子:“六子哥,你说,我这样的枪法,能不能一枪打在我爸的心口上?”

“你疯了,咋说这话?”小六子的脸煞白了。

“傻样儿!”马凤一笑,一个人兀自向前跑去。

过了好半晌,小六子才在她身后重重地喊道:“你不一定有他手快!”

“我就不能试火一回吗?”马凤小声对自己说,又像对根本听不见的小六子说。当然,在试火以前,她得先把自己交出去。她已经是女人了,有她母亲那样高了,她怎能不把自己交出去就去干那危险事呢?

马凤决定把自己先交给小六子,然后再看能不能一枪打到王彦章的要命处。这样的决定一旦做出,她就开始喜欢洗衣服了,天天去曲抱石旁洗一件黑褂子。那黑褂子是小六子的,这一点马龙并不知道。

马凤把衣服洗好了,就提起来使劲儿地甩,试图把衣服甩平整了。站在水里甩了几甩以后,她提着衣服上了岸,把衣服扯展了,晾在小溪边的灌木丛上。然后,她呢,就躺到了草地上,像一个男人似的,仰面朝天地躺着。

马龙依然躲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马凤,马凤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穿着的桃红小袄,就像是浓绿中洇着的一团红。红让绿更加浓绿,绿让红更加艳红。

马龙又一次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笑了。不大说话的马龙,孤僻的马龙,平时总是挺着一张不笑的脸,今天却两次因为马凤而笑意灿烂。但那笑转瞬即逝,像王彦章抽旱烟时口里吐出的一缕淡淡的蓝烟,一阵轻风儿吹过就消散不见了。他之所以不笑了,是为了更好地看马凤。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竟从未认真地看过马凤。

马凤还在草地上躺着,她把修长的双腿支棱着,让一条腿跷起来压在另一条腿上。在蓝天的映照下,在草地的映衬下,一双眼水汪汪亮晶晶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她把全身心充盈着的幸福和甜蜜,都荡漾在了脸蛋儿上,荡漾在了双眸里。她觉得自己柔弱如月光下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那种幸福感让她看不见头顶的蓝天,也看不见湛蓝的天幕上飘荡着的丝丝缕缕的白云。幸福迷障了她的眼目,也让她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水。长长的泪水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流淌,流到了她的鬓间,泪珠儿挂在头发稍上,晶莹如早晨草尖上的朝露。

是小六子让马凤幸福,她洗的衣服就是小六子的。

这一点马龙并不知道,只是看着躺在草地上的马凤,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脸红,是因为他看见了马凤如莲藕般光洁细腻的小腿和胳膊,看见了马凤被桃红府绸小袄罩着的平滑的小腹,更看见了马凤此时正起伏着的胸脯。

马凤十六岁的胸脯已经很高很高了,那胸脯让躺在草地上的马凤看去就像一道时起时伏的山峦。看着马凤起伏的山峦,马龙突然记起自己还没有断奶的时候,一个春日融融的午间坐在门外的母亲给自己喂奶时的情形。那天王彦章不在,他躺在母亲的怀里,习惯性地掀起母亲的衣襟,叼住了母亲的奶头子,一边吮吸已经没有了奶水的空皮子,一边言语不清地和母亲说话。

“龙啊,还吃?”

“吃!”

“有水吗?”

“没有。”

“那咋还要吃呢?”

“香!”

“没有水咋能香呢?”

“就是香!”

……

马凤也和母亲一样,有着热热的大大的两个奶子吗?马龙在想。

马凤的奶子也和母亲的一样,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活活儿地浪颤吗?马龙在想。

马凤的奶头子也和母亲的一样,像镶嵌在刚凝结住的羊脂上的一粒小巧鲜嫩而又红艳无比的草莓吗?马龙还在想。

马凤,我的姐啊,我的亲姐啊,你能像母亲一样,让我躺在你怀中,闻着你扑鼻的香味儿,把你那像草莓一样的乳头轻轻地含在我口中吗?

马龙哭了,眼泪从眼眶中泉涌而出,黄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衣服上,滴到他的鞋面上……

月亮升起来了,悬挂在对面的山坳间。

王彦章说:“回,咱回房去吧?”

“不回,不想回去。”马龙母亲说。

王彦章说:“山里不比山外,天凉啊。”

“天凉也不想回去。”马龙母亲说,“你让站哨的弟兄们回去吧,让娃们回去睡吧。”

王彦章说:“那不行,他们就得站在这儿。”

“能有什么事呢?让娃们回去吧。”

“没有事,穆柯寨铁桶一样的,咋能有事呢?但是,我在这儿坐着,你在这儿坐着,他们就得在那儿站着。”

“这叫什么话?”

“这是规矩,穆柯寨的规矩。”

“嘻嘻,这话可说大了,不就是一窝子土匪嘛,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你今儿个咋了,硬要坏我的规矩?”

马龙母亲低了头,害羞似的说:“我,我是想,坐到你的腿上,看月亮……”

王彦章听了立即站起来,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匪们,把手扬得扫帚似的喊道:“回去,回去,都回去,撤岗了!”

土匪们一走,马龙母亲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王彦章跟前,斜躺在王彦章的腿面子上,让王彦章搂着她看月亮……

那次听了首长的话,马五回去想了好几天,想着想着,就想起当初他在娘跟前说的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王彦章狗日的失了势,我非把狗日的女人闹美,闹个透透贯!”想起了这句话,马五就决定给解放军去带路。

“带,这路我带定了,一定得带!”

听他说话的是他现在的老婆,但是现在的老婆并没有听清他的话,他的话是从半路里说出的,说得老婆云遮雾罩。老婆问他:“带路,带什么路?”

马五说:“打土匪的路啊。”

“打土匪的路?”

“对!解放军要打王彦章了,他们叫我带路。”

“那不行,你就不怕把命丢到山上?”

“就是把命丢到山上,我也得带这趟路。”马五说,“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收拾的是有钱人,咱家也算有钱人呀。”

“咱家是有钱人?”

“你不知道吧?在咱家的后院里,那棵核桃树下,埋着几十块银元呢。”

“几十块银元?”

“是啊,哪来的银子你别问,问我也不说,我嫌羞。”马五说,“我得去给他们带路,就是解放军灭不了王彦章,叫王彦章把我杀了,我也得给带路。”这是马五一辈子头一回说这么长的话,说完了头上冒出一层虚汗。

“咱不去,咱不去不行吗?”

“怕是不行。去就去,解放军把江山都打下来了,还打不下个穆柯寨?解放军的首长也说了,咱只给他们带路,打仗的事咱不掺和。”

第二天天一明,马五不用部队首长叫,自己就跑到了镇公所。见到那位首长后,他说他愿意给队伍带路去打王彦章。

这一次,马五踏实地坐在了那张太师椅子上,当首长又像上次一样把一缸子水递到他手上时,他立即喝了一口。真甜啊,他想。原来首长给他倒的是糖水,他很后悔上次没有喝一口。后悔让他立即又喝了一口,这一口喝下肚以后,他就不再想水甜不甜的事了。

部队要打穆柯寨的那天中午,首长派通信员又把马五叫到了镇公所。

马五一到镇公所,首长就把旁边的人打发走了,连通信员都打发走了。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的时候,首长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老乡,你真的愿意给我们带路吗?”

他回答:“愿意!”

他二个问题是:“你真想好了,也和你媳妇说好了吗?”

他回答:“想好了,也说好了。”

“那就好!”首长接着说,“老乡,我再核实一下你,你真的熟悉穆柯寨的路吗?”

“熟悉,我怎能不熟悉?”马五说了之后,他怕还没有说明白,就又补充道,“打小,我就在穆柯寨挖药材,挖回来卖给镇上的赵先生。我家里没地,我大死得早,地让我妈给卖了,卖了地以后我妈才埋了我大。”

首长说:“可你挖药材是很早的事了,王彦章把土匪窝子扎到穆柯寨,应该有好些年了吧?”

马五回答:“是的,这些年我没有上山挖过药材。”

首长说:“那你还能记得路吗?”

马五把头一捩:“他王彦章占了穆柯寨,又不是把上穆柯寨的路也改了。”

首长说:“那好,老乡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等月亮一下去,咱就行动。现在,你的任务是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头养得足足的,到时给部队把路带好!”

太阳挂到西山顶上兀自燃烧着,燃烧成了一团圆圆的红晕。那红晕鲜红鲜红的,像马额镇上过年时用一张红纸铰成的窗花儿。当燃烧了一天的太阳终于收敛起光热,终于带着一种满足的笑意,要悄然地隐退到西边那青苍苍的山后头时,在马龙身处的这道沟的沟底,便有一股子清爽的暮岚悄然地升起。一轮欲满未满的月亮,性急地爬上东边的山头。

月亮有烧馍大小,烧馍大小的月亮让马龙肚子里咕儿一响,一汪一汪的口水就从口中沁了出来。

他饿了。平时总是一个人玩耍,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耍刀子,到吃饭的时候谁也找不到他,他母亲只得把盛好的饭焐到锅里,等他回来以后自己揭开锅去吃。现在他饿了,看着逐渐升高逐渐清晰的月亮,把月亮想象成了一个烧馍,还想象成了一坨子用白瓷碗盛着的已经凝结了的包谷面搅团。

他真是饿了,他得回去吃饭。

马凤还坐在曲抱石旁的草地上,双手搂着膝盖,下巴支在膝盖上。马凤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属于十六岁的女孩儿才会有的心事。

马龙想走过去,走过去牵住马凤的手,说:“姐,咱回家吧,我饿了。”为此,他想他可以把马凤叫姐。马凤本来就是他姐,但他从来没有把马凤叫过姐。他想,只要他把马凤叫一声姐,马凤一定愿意让他牵着她的手。在想这些事的时候,他心里不断地流淌着一种万般幸福万般甜蜜的情愫,让他的双眼有些发惺,他把双眼眯缝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马凤如银铃子一样的笑声,把马龙从眯缝着眼睛体味甜蜜体味幸福中惊醒,他发现沟底的草地上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当然是小六子了,在穆柯寨一窝子土匪中,有谁能像小六子那样眉清目秀呢?

小六子来了。小六子来了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在离马凤不远的地方他站住了,静静地看着坐在草地上想心事的马凤。看着看着,他憨憨地笑了,笑得悄无声息。

马凤也看见小六子了,她说:“傻样儿。”打小就被母亲叫疯女子的她才不会像小六子那样矜持呢。说了一句“傻样儿”后,她就从草地上弹起来,张开双臂向小六子扑去,一下子扑到了小六子的怀里。

小六子抱住了马凤。他不能不抱住马凤,马凤扑过来的时候太猛了,借着马凤的一股冲劲儿,他把马凤抱离了地面,然后在草地上旋转起来。穿着红袄绿裤子的马凤像是燃烧在小六子怀中的一团火。她被小六子抱着转着,桃红色的府绸小袄被旋转的气流吹着,飘扬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马凤清脆的笑声在山谷中欢快地跳荡。

马龙却紧张极了。

马凤,小心着,小心小六子抱不住你把你撂了,那会摔疼你的!

马凤,你衣服叫风掀起来了,你白肚皮子晾出来了。马凤,小心着凉!

马凤,你纽门儿掉了吗?你看你衣襟都飞起来了。马凤,你个瓜子货,你的肚子,你的脊背都晾出来了,你就不怕小六子看见你的奶头子吗?

马龙急得在心里不断地喊着,一声一声地喊着,提醒着马凤。

果然,马凤飞出去了,从小六子的怀里飞出去了,在空中高高地飘扬着,在空中飘扬的马凤仍然欢快地笑着。这一点让马龙感到无比惊奇,在半空中飘扬的马凤怎么还能发出欢笑声呢?他想要是换成他的话,一定会感到无比恐惧。因为从那么高的空中跌下来,该有多疼啊。他不明白马凤人已经飞到空中了,怎么还会笑呢?还有,在空中的马凤怎么那么轻那么软呢?软得像一件衣服,轻得像一张画片儿。

马龙的眼睛跟随着空中飘扬的马凤,他感到自己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上。当马凤真跌到地上以后,他才明白那空中飘扬着的其实并不是马凤,只是马凤身上的那件府绸小袄。这半天,他傻乎乎地白担心了,马凤依然被小六子抱着,依然在草地上旋转。马凤没有了上衣,小六子抱着马凤,就像抱着一团炫目的白。

又旋转了几圈后,小六子终于累了,他把马凤缓缓地放到草地上,然后弯了腰,把两个手拄在膝盖上,口微微地张着,一下一下地喘粗气。他一边喘气,一边歪仰着头,痴痴地盯着马凤看。

弄不清是自己解开衣襟上的纽门儿的,还是被小六子偷偷地解开的,弄不清是风吹开了自己的纽门儿,还是干脆就是风残暴地剥去了自己的衣裳,反正当她脱离了小六子的怀抱,重新站到软软的草地上时,马凤发现她已经成了一个裸露的女人。她并没有急着捡起自己脚下的小袄穿上,而是把双手抱在胸前,用光洁如藕的胳膊遮掩住了同样光洁的胸脯。

对着正痴愣愣注视自己的小六子,马凤说:“傻样儿。”

说了以后马凤低下了头,一抹子红晕悄然地飞上脸颊,十六岁的马凤平生头一次在人前流露出了一个女孩儿特有的羞涩……

姐啊,快捡起你的衣服穿上吧!

姐啊,有人在看你呢!

姐啊,你看风多大啊,露水也上来了,你真的感觉不到凉吗?

站在山坡上,躲在大树后面的马龙不断地喊着,但是他并没有喊出声来,声音只是在肚里打转转。他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喊不出声来?他为此着急,脑袋突然嗡地一声响,顿时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面前的马凤似乎变成了母亲,而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小六子似乎变成了一头又老又丑的母猪。他感受到了母亲温热的怀抱,鼻孔里氤氲着母亲怀抱中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与此同时,多年以前那个似梦非梦的图景又映现在他脑中,他看见裸着身子的母亲的前头,看见双手抱着胸显得柔弱无助的母亲的前头,站立着一头奇丑无比奇臭无比的母猪。母猪四蹄儿蹬地,扎煞着鬃毛,正准备向母亲冲过去。那母猪要拱倒母亲,拱倒以后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哼哼唧唧地找奶吃。他知道,母亲从此就会失去沁人心脾的香气,从此怀抱里就会散发出一种臭烘烘的味道。

马龙把马凤想成了母亲,但在心里,他清楚站在不远处那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的并不是母亲。他觉得应该阻止事情的发生,觉得他不能让马凤像母亲一样。

马凤是他的姐姐,又不是小六子的姐姐,小六子凭什么要扑过去,扑到他姐姐怀中呢?但小六子还是扑过去了,马凤也张开双臂迎上去了。可这个时候,他想要跑过去阻止已经不可能了,除非有着闪电一样的速度。

于是,马龙就把自己变成了闪电,他双手潇洒地一扬,从手中就飞出去两把小刀,在月光下寒光如电,一道寒光追着小六子,一道寒光追着马凤。

刀子扎在了小六子的心口上,扎得很准。小六子已经死了,趴在草地上,鲜血把身下的绿草染得鲜红。

马凤也被刀子扎住了,扎在左边的乳房上。但马凤没有立即死去,她看着倒伏在草地上的小六子很急,想爬过去看小六子怎么样了,想拉住小六子的手,然后闭上眼睛,和小六子一起静静地死去。所以她挣扎着,但是只爬了几步,就爬不动了。

“姐啊,姐,你疼吗?”

马凤似乎听到了什么,她挣扎着抬起头来,泪眼■看见马龙跪在她面前,她凄惨地一笑:“龙啊,你说,是你干的吗?”

“姐,本来不扎你的,我从来就没想过扎你,我一直想扎的是王彦章!”

“你想扎王彦章?”

“嗯。王彦章像母猪一样,老哼哼唧唧地拱在妈怀里吃奶。我想扎王彦章,可又怕妈不高兴。”

“龙啊,你说对了,妈一定不高兴。可是,你没扎王彦章,却把小六子给扎了。”

“姐,你不知道,你有多香呢。”马龙脸上流露出一种难见的羞涩,“可你又不是他小六子的姐,你是我的姐,他小六子凭啥要往你跟前扑呢?”

马凤笑了,她笑得很痛苦,但还是笑了:“傻瓜,龙啊,你是个大傻瓜。”

马龙说:“妈原来也香,可后来妈臭了,王彦章一吃妈的奶,妈就臭了。姐,我怕,我怕小六子会让你变臭!”

“所以,你就扎了他?”马凤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马龙点了点头。

“也扎了我?”

马龙又点了点头,他解释说:“我没有想扎你,可是我怕,怕光扎了小六子的话,你就会一枪打死我。”

“龙啊,你说对了,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一枪打死你的。可是,你个傻瓜,你是个大傻瓜。”

马凤惨淡一笑,笑过之后脑袋就忽然跌到了地上,像是脖子累了撑不住脑袋一样。

后半夜的时候,月亮终于落下去了。

解放军的小分队出了马额镇西门,悄悄地向穆柯寨行进。

马五看着南边的穆柯寨,忽然觉得这暗夜中那起伏的山峦的轮廓就像一个仰卧在炕上的女人。

马凤她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吗?他想。

这样想着,他双手使劲地提了提裤子,让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马龙母亲被王彦章搂在怀里,一眼一眼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偏西了,偏西以后的月亮似乎更明亮了。

马龙母亲想让自己在王彦章的怀里躺得更舒服一些,就双手搂住王彦章的脖子,挪动了一下身子。马龙母亲一挪动身子,王彦章身下的藤椅就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响。

看着月亮,马龙母亲说:“在山上就是好。”

王彦章说:“好什么好,连个人都难见到。”

“在山上,能躺在你的怀里,让你搂着看月亮。”

“在山下,就不能吗?”

“不能。”马龙母亲说,“在山下,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躺在男人怀里,让男人搂着看月亮,传出去还不把人笑死?”

王彦章一笑,想也是的。但这个时候他被马龙母亲压得死死的那条腿有些发麻了,被马龙母亲一直枕着的那一条胳膊也有些发麻了,他想让马龙母亲倒换一下方向,便双手托起马龙母亲来,想学着年轻母亲给孩子倒换着喂奶的方法,把马龙母亲倒换一下。可他一使劲儿,身下的椅子就又伊伊呀呀地响了。

“弄啥,弄啥嘛,”马龙母亲叽叽咯咯地笑了。

“倒一下,倒一下,”王彦章说,“身子有点发麻了,得把你倒一下。”

马龙母亲说:“倒一下你吭声嘛,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倒过去,哪用你抱着倒。”

王彦章说:“不用,不用你下来,你不知道你有多轻。我抱着你,就像抱着个娃娃。”

但马龙母亲还是执意要下来,她下来倒换一个方向,然后又躺到王彦章的怀里看月亮。可看着看着就痛苦不堪起来,王彦章着急地问:“咋了,你咋了?”

马龙母亲说:“头疼,我又头疼得很。”

王彦章想马龙母亲又犯病了,便把马龙母亲抱到她原来坐的那张藤椅上,然后双手捧住马龙母亲的头,用两个大拇指使劲地抵住马龙母亲的太阳穴。这样一来,可以让马龙母亲头疼得轻一些。

过了一会儿,马龙母亲说:“好些了。”

王彦章问:“真不疼了?”

“不疼了。”马龙母亲的声音显得那么柔弱,在说话的同时,她不忘把王彦章的手从头上拿下来。

“夜深了,咱还是回去睡吧?”怕马龙母亲不回去,王彦章又说,“月亮,明晚上还有的,咱现在回去睡觉吧。”

马龙母亲说:“好吧。”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回走。

“哎,你别!”王彦章按住马龙母亲的身子,“你先坐着,我去解个手,解过了我搀你回去。”

马龙母亲一笑:“好吧,你去解吧。”

王彦章往旁边走去,走到离马龙母亲一丈远的地方站住,解开裤子解手。

马龙母亲看着王彦章,心想,谁说我的男人是土匪呢?能有这样体贴人的土匪吗?这样一想她就坐不住了,想她还是先回屋吧。回到屋子里,她要扫炕,用细篾子笤帚把炕扫得干干净净的,扫到连一粒尘粒儿都没有,然后把被子铺好,把两个绣着虎头的枕头并排着放好。她从藤椅上站起来,对王彦章说:“我还是先回去吧。”

她忘记了自己刚刚头疼过,忘记了头疼过以后,她走路时总要往一个方向偏。她也忘记了,自己坐的地方就在悬崖边上,离悬崖也就几步远的距离。

马龙母亲站起来往回走了,但从她迈第一步开始,她就偏离了方向,向悬崖边走去。当发现方向不对后,她想收住步子,但是已经收不住了。她想大声喊王彦章,让王彦章赶快过来,阻止她身不由己的脚步,让她悬崖勒马。

她喊了:“王——彦——章——”

可是在王彦章听来,她的声音是从很深很深的谷底传上来的……

马龙离开了马凤,也离开了小六子,疯一样地往回跑。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跑到房子跟前的时候,看到土匪们还没有睡觉,乱哄哄地在悬崖边上忙活。王彦章也在悬崖边上忙活。他不关心土匪,也不关心王彦章,他只关心土匪们的乱哄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睡觉,还要乱哄哄的?

王彦章手里拿着一条绳子,一条长长的绳子,正往悬崖下边撒。他看见儿子马龙后,一边忙活一边说:“马凤呢?快找马凤去!”

马龙说:“马凤死了。”

王彦章说:“马凤死到哪里去了?快,你去找她,给她说,你妈掉到崖下去了!”

马龙问:“我妈掉到崖下去了?”

王彦章说:“你快找马凤去吧,我这就下去捞你妈,兴许她还有一口气,让她见见马凤。”

马龙说:“我说过了,马凤死了。”

王彦章说:“瓜子,快叫马凤去!”

“马凤真死了,你是聋子吗?我说过了,马凤死了!”马龙对着王彦章吼道,“是我把马凤扎死的,我把小六子也扎死了,我还能把你扎死!”

“你个瓜子货,你真是个瓜子货,你怎么能扎死马凤呢?你是要我王彦章断子绝孙吗?”

王彦章大骂,骂着就要从腰里掏枪,但他儿子马龙没给他掏枪的机会,他儿子马龙一甩手,一道寒光就向他射去,他的手还在腰间放着,枪还没有掏出来,人就中刀子了。于是,魁梧的身躯向后一倒,倒向了身后的万丈深渊。

王彦章跌下悬崖去了,王彦章跌下悬崖以后,马龙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土匪们原来急着给王彦章拴绳子,把一条条的短绳拴到一起,拴成一条长长的能够垂吊到悬崖下面的绳子。土匪们没有带枪,因为在穆柯寨,除王彦章和小六子带的是手枪以外,其他土匪配的都是长枪。现在,土匪们一看马龙把王彦章杀了,都惊恐万分,都急着要回去取枪。

马龙知道土匪们要回去取枪,他觉得应该把这一帮子土匪都扎了,那样他就彻底轻松了。于是他两手一扬,身体在原地一转,一圈儿转下来,土匪们就个个倒毙了……

马龙果然彻底轻松了,他拍拍双手,然后跨过一具具尸体,回屋子睡觉去了。躺在炕上,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月亮还是那么明亮。他想,他们常说的马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应该去马额一次,应该去好好看看马额……

经过一两个小时的急行军,马五领着剿匪小分队终于登上穆柯寨的顶峰,来到王彦章专门为他自己修的那一幢大房跟前。

小分队直接由部队首长指挥,他让大家小声点儿,不要惊动了土匪。“注意,听到我的枪声后才能开火!”首长威严地说,“我们必须打他个措手不及,必须彻底干净地消灭这帮土匪!”首长把小分队分成三路,迅速占据有利地形,对土匪老巢形成一个包围态势。

首长身边只留下五六个战士,作为这一次行动的向导,马五也留在了首长身边。首长和身边的战士隐蔽在路旁的一个山崖边。隐蔽好了以后,首长示意他身边一个嗓子比较好的战士喊话:“喂,王彦章,你被包围了,赶快出来投降吧!”

那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喊过之后,穆柯寨依旧静悄悄的,静得让马五有些害怕。

“王彦章,你出来投降吧!”战士又开始喊,“我们首长正式命令你们,点亮穆柯寨所有的灯火,把手举到头顶上,赶快从屋子里出来集合!”

可喊过之后,还是没有人回应。他还想继续喊话,而且喊得更威严一些,像连续不断的枪炮声一样,对龟缩在屋子里的土匪形成一种威慑力,彻底打消他们负隅顽抗的念头,乖乖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向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投降。

可是,首长用一个有力的手势阻止了战士继续喊话,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是被一阵山风裹挟而来的,让他想到了杀戮,想到了战场。

难道,这里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厮杀吗?难道,这里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吗?突然而来的血腥味儿,让首长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后来首长想,还是集中火力对准土匪的老巢猛烈开火吧。他举起枪瞄准了王彦章的房屋,可就在他要扣动枪机的时候,王彦章的屋子里亮起一团昏昏的光亮,那光亮在静静的穆柯寨,在穆柯寨凝重的黑夜里,轻轻地摇曳着,闪烁着……

首长收起手枪,命令他身旁的战士:“继续喊话!”

战士喊道:“屋里的土匪听着,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次,战士的喊话声刚一落地,首长就听见屋门呀的一响,一个稚气未脱的儿童出现在了门口。这让首长万万没想到,他叫过来马五问:“老乡,那是谁了?”

马五说:“能是谁呢,怕是马龙吧。”

首长说:“马龙?就是几年前那个被王彦章掳到山上的儿子?”

马五点了点头,点过头以后,他又觉得不对,于是吼道:“驴才是他爹!”

但那孩子真的是马龙,这一点马五并没有说错。

马龙举着一根松明子站在门口,松明子的火苗儿摇曳着,照着浑身精赤精赤的他,照得他通体红彤彤的。站在门口的他,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着又伸了一个懒腰。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之后,他举着松明子往前走去。

借着马龙手中的松明子,首长看见在屋子前边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土匪的尸体,那些尸体印证了他的判断,这里果然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而且从尸体数量上判断,王彦章应该是全军覆没了。当然,到底有没有漏网之鱼,到底这些倒下的尸体是否真是王彦章匪帮的土匪,还得等情况彻底搞清楚以后才能确定。

马龙举着松明子往前走着,他绕过一具又一具尸体,走到悬崖边上,走到母亲掉下去的地方。他扔掉松明子,让松明子兀自在地上燃着,然后叉开双腿,稳稳地在悬崖边站定。他从裤裆里双手捧出小鸡鸡来,一股清亮的尿液便从体内射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抛向悬崖下面。

一泡热尿让马龙尿舒服了,他一边尿一边唱起马凤最爱唱的歌谣——

月亮夜,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白的,

捶得硬硬的……

首长果断地一挥手,同他旁边的战士一起,向马龙冲过去。可到了马龙跟前,马龙还在尿着。这个时候,他们看见马龙脸上流淌着长长的泪水……

选自《黄河》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黄 风

本刊责编 王社平

猜你喜欢

马龙土匪母亲
马龙仍在追逐梦想
我家的小土匪
家有“小土匪”
给母亲的信
要命的存在感:遛“名贵鸟”遛出了命案
土匪变成企业家
“土匪”蒙难记?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