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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午(外二篇)

2014-03-31方方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小朱研究室表弟

言午从监狱里放出来便接过了他老婆手里的垃圾车。垃圾车是用大红漆涂抹过的,很是鲜亮。言午第一眼见它时猛然一阵心惊肉跳,第二眼他就使自己习惯了。言午在大狱里呆了十三年。在那里头他也不知悟出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走出那蓝铮铮的大铁门时竟不觉出他脸上有晦气。游移不定的眼神倒仿佛比谁都轻松,比谁都满不在乎。

言午的老婆说:“看你这神气好像在里头有了相好似的。”

言午笑了笑,没说话。他老婆等了他十三年等出这么一个落拓的他,却还像十三年前一样的“醋”。

言午已从大楼里搬到了沿宿舍围墙加盖的一间平房里。这是他入狱后的第一年中机关专为安置他老婆给盖的。单砖薄顶,阴暗潮湿,但毕竟可以居住。言午的老婆就是在这里添了垃圾车和一系列清扫卫生的工具。

言午的老婆在言午出狱前就告诉言午,将来她养活他,他尽可以在家看书写文章什么的。

言午冷冷一笑,说:“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要你养过?”

一句话使言午的老婆无言以对。言午的老婆自打她娘家的小书店嫁出来后,就没有挣过一分钱,直到言午入狱。言午是个强悍的男人,至少言午老婆一直这么想。

言午到家后差不多只吃了一顿饭,便拉着那辆大红色的板车沿门挨栋地去清垃圾了。

言午的形象使很多人吓了一跳,也使很多人感到尴尬,而更多的人则羞愧不已。

言午第一次在宿舍区露面就感觉到了这一点。那之后,他便每天上下班时将垃圾车停在路口,好似迎接和欢送那些步履匆匆的上班族。

言午永远穿着件深褐色的中山装。言午这件深褐色的中山装已经很破旧了,尤其衣袖口,布丝筋筋扯扯地缠了一大堆,风一吹,在太阳光下飘飘然煞是瞩目。言午的老婆每次说为他缝补,言午总是淡说一句:“你懂个屁!”

言午想,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但凡人多热闹时,言午在路口便极其夸大了自己的猥琐、卑微和下贱。他有时伏在车帮上贪婪地翻扒垃圾中可以卖钱的废纸酒瓶系列,又有时走入路中,在来去匆匆的行人脚下拾取烟头之类。言午有一次拾烟头竟拾到研究室主任脚下了,那是主任刚扔下的一截,还燃着。言午捡起来放到嘴里使劲地吸了几口,而后追赶上去,带着极浓的讨好之意连声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主任先是吓了一跳,定睛看言午几秒,两颊立即赤红赤红,逃也似的离开了,倒颇有落荒之举。

言午那天很愉快,晚餐时还喝了一点酒。

言午的老婆是个很贤惠也很能干的人。她在言午回来前夕,将那小平房精心地隔成了两间。分割房间的材料是布。言午的老婆自然没有经济能力去添置如墙那么大面积的布,但她却能创造。她将她从垃圾里拾来的布洗干净后,一块块地拼缝。想来言午的老婆也是个颇有艺术气质的人。她竟将那千百块布拼成了图案。扯开后,竟如一幅现代感极强的装饰帘布。宿舍里一个学美术的大学生闻之后曾专门去看了一下,看后说言午的老婆色彩感好极了。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言午的老婆在嫁给言午前正是学艺术的,只是婚后言午不愿叫她再继续深造,她才一条心做了家庭妇女。

言午的老婆在布帘之后为言午准备了一个尽可能考究的书房。书和书架是言午以前的。皮椅的皮已被人弄破了,言午的老婆又很精心地用皮革重新包了起来,包好后仿佛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流行款式。笔筒里,言午的老婆照老习惯插上了削得尖尖的各式铅笔。细心至微的言午老婆估计言午的钢笔一定没有了,又将言午当初送给她的那支金笔也插在笔筒里。言午的老婆外表已粗糙衰老成一个倒垃圾的婆子,内心依然娟秀细腻如故。言午的老婆有病,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这使她对言午有一种深刻的内疚,这内疚随时间而演变成一种坚定不渝的忠诚和死心塌地的爱。

但言午的老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理解不了言午。

言午对自己能有如此书房还是感到很惬意的。言午倒完垃圾回来便呆在书房里,却从来不看一本书,甚至连立在他的书架前重新翻阅或浏览之意都没有。言午永远是靠在他的皮椅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跷着的二郎腿时而晃上几晃。

言午的老婆初始以为言午如此这般是痛苦到至极又若没了痛苦的表现,后又觉得不是。言午的眼睛有时会在突然间炯炯地放出光来。那时候言午的神情给人一种可怕之感。

言午的老婆好长时间里预感着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惴惴的,无一日安神。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言午或她的家庭,什么事也没发生。言午每日极其有规律地出门,又极其守时地返回,如一架机器,甚至不辞辛苦地为她拾回很多可以换钱的垃圾。

只是关上家门后,言午则一如往昔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晚间洗脚也一如往昔地由言午的老婆蹲下去干。

言午的老婆只要言午没有外遇,替他做牛做马都行。言午每天拉车出门时,她总忘不了叮嘱一句曾叮嘱过多年的话:“在外面不要盯着女人看哦?!”此外还增补了一句新的:“现在的女人比以前的浪多了,你没经验,要小心她们勾引你哦。”

言午每听此语都觉得好笑。来勾引他这个倒垃圾老头儿的除非是个精神病患者。言午同时又从言午老婆的话里感到一点惊讶,他在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喜欢。

言午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仿佛静如死水。无论是见了他吓一跳的人还是见他尴尬或羞愧的人自然都在他背后议论他。有说他可惜了,也有说他沉沦了,更有说他自我糟践。无论议论是怎样的,这些议论者大多不敢直视他,更不敢上前搭话,嘘长叹短。见了言午,或绕行或加快步子或佯装未见,个个脸上皆挂副不自在的神情。

没有人为言午提出申诉。言午自己也没去。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有一天在家里翻阅旧照相簿时,一张照片飘在了地上。他拾起随意看了一下,见到后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这就是言午大博士。”“大博士”三字写得极其花哨。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这人好狂。”

他妈说:“再狂再能不也是个倒垃圾的?”

儿子有些吃惊又有些不明白:“你说什么?”

研究室主任夺过照片藏入自己的口袋,铁青着脸斥他的老婆:“提他干什么?”然后又铁青着脸踱到了窗口,下意识地朝外看。

言午那一刻正在楼梯口的垃圾箱里撮铲垃圾。

儿子立即跳了起来,惊叫道:“是他!是他!”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从那天起便试图接近言午,这个年轻人是学历史的,刚从大学研究生院里毕业。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给言午第一张笑脸时,言午就感觉到了什么。他起先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后来听年轻人自己报了家门后,言午便有了几分热情。当得知年轻人并非受其父亲旨意而是自己想认识言午时,言午的热情更加高涨了。

言午和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交往愈来愈密,有时,言午还邀请他到家里喝酒。这个年轻人对言午的谈吐和言午雅致的书房着了迷,为此更加在心里疑惑言午这个人如何这般地生存。在家里的饭桌上,他谈到言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仿佛言午成了他家的一盘菜。

研究室主任和他老婆对言午此番做法心惊肉跳,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言午到底打算干什么。

老婆问:“那家伙会不会用毒药害死儿子?”

研究室主任说:“不会吧……”可他心里想起一些事,又一阵阵犯怵、心想怕也难说。

研究室主任叫儿子不要理言午,儿子却不吃他那一套,反诘相问:“你那么怕他干吗?难道他能吃掉我?”

父亲哑口无言。但他想告诉儿子或许他真能吃掉你,却终于没说出口。

研究室主任开始失眠。

言午每天在路口见到研究室主任日夜神经紧张得有些变形的面孔,总感到几分宽慰。

年轻人有一天在同言午聊得投机时,忽而问:“你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你俩之间有种微妙的东西。”

言午从未有故弄玄虚的习惯,他淡淡地说:“你父亲原先是我的助手,是我的下级,他崇拜过我。后来又把我送进了监狱。”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言午说:“没什么不可以。”

言午的老婆插嘴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然后,她用温酒壶为他们温了温酒,这酒是研究室主任的儿子带来的。

言午说:“他是学历史的。”

女人便没说什么。

言午说:“六七年,你几岁?”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三岁。”

言午叹说:“太小了。”然后便节省了些语言将一个故事说了个大概。

言午的声音很舒缓很从容,仿佛叙述一个别人的经历。

年轻人在故事的发展中脸色变得苍白如纸。他过去同言午说话时多少带有的一点居高临下感消失殆尽。他有些胆怯地说:“这么说打死柳子悦的是我父亲,他却诬陷了你?”

言午说:“我没看见你父亲打死他。你父亲只是用一个热水瓶砸了柳子悦的脑袋。柳子悦死没死我没仔细看。后来他不见了。”

年轻人说:“我父亲为什么要诬陷你呢?他照直说不行吗?”

言午说:“柳子悦那一派的人硬说是我们这派打死了他,又将他的尸体扔进了长江。他们扬言要打死我们这派五个来抵一个柳子悦。”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说:“我父亲是五个之一?”

言午点点头。

“你呢?”

“也是。”

“于是我父亲便站出来指明你是凶手?”

言午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表述的,只知道一天晚上,有人来抓我。后来便天天批判我这个杀人凶手。我怎么辩解也没用。因为你父亲说他亲眼看见我动的手。据说他当时很害怕,立即告诉了其他几个人。那几个人是我一派的,居然也都作了证。”

“你不会反过来指责我父亲吗?”

言午说:“我和柳子悦在学术上是死对头,多少年不和。抓住他后,我在言词上狠狠地刺伤过他,但却没动手。”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不是你在狱中十几年没事干臆想出来的?以为自己是邓蒂斯 ① ?”

言午冷冷一笑:“你这样以为?”

年轻人说:“我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的。”

言午说:“我也没打算让你相信我。我对信任这东西早就无所谓了。”

年轻人很尴尬地站起来,缓缓转身意欲离去。

言午在他的身后说:“你很像你的父亲。”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以后就再也没找过言午。但言午知道,在一个清早,他离开了他自己的家,很久很久都没回来。

言午现在才认识到劳动人民为什么总是那么乐观那么豁达。因为整日劳作使他们不被思想所困扰。他们从不苦思苦想,也没力气在劳作之余钻牛角尖。言午原先觉得干体力活的人可怜,而这会儿,却悟出他们才是真正活得如神仙。觉得他们可怜的人倒更可怜。

言午倒了好几年垃圾,面色愈加红润起来。在路口的猥琐、卑微和下贱已成了一种日不可少的习惯。

仍然有步履匆匆的人从他身边来来去去,仍然没人搭理他。在小孩眼里,言午已是一个固定的风景。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这是深秋时节的大风,刮得满地树叶,也刮下了厚重的寒气。

言午仍穿着那件深褐色的中山服。出门时没料想会起大风,故而老婆没帮助他添加一件衣服。

于是言午在呼呼的风中紧缩着脖子。

一个人穿着铁灰色马裤呢风衣出现在言午面前。这个人上前向他打听一个叫言午的先生住在哪里。

言午最先看见的是这个人的皮鞋。这是一双式样漂亮、质地极优的意大利皮鞋。言午很奇怪,居然有人像他过去一样喜欢这种款式的鞋。他于是由鞋及裤又及衣,最后看清了他的面孔。言午和那个人几乎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言午道:“柳……子悦?”

“言……午?”那人说。

言午那天破例提前回家了。

当研究室主任愁锁眉头回家时,言午和柳子悦已端坐在言午的小书房里喝起了酒。这回的酒是言午的老婆专门兴致冲冲跑到商店买的。言午自研究室主任的儿子走后几乎滴酒未沾。

言午说:“你没死?你怎么没死?我是公认的打死你的凶手呀。”

柳子悦说:“你没打死我,可你把我也骂了个半死。我听见你说:‘打人不好,不要打他。我总记得这个声音。”

言午说:“是吗?我说过吗?”

柳子悦说:“你难道不记得了?”

言午摇摇头。

“幸亏你给了我那笔钱和那张纸条我才能活到今天。言午兄,你是我的恩人啦。”

言午有些发蒙,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柳子悦。言午出狱后仿佛头一次这么把眼皮张得大开。

柳子悦不解地说:“这你也忘了?你掏手绢时不是扔给我一个纸包吗?里头有三百块钱和一个叫‘刘小湖的人的地址?我就是刘小湖暗中送出境的。我现在是美国公民。”

言午的老婆盈盈地送上几片水果。她听到“刘小湖”三个字时不觉愣了一愣。

言午的老婆说:“刘小湖是我的表兄呀,你怎么认识他?”

言午忽然想起什么,转向他的老婆说:“是了是了,那年丢的三百块钱原来是掉到他手上了。”

言午的老婆也恍然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倒使柳子悦也糊涂上了。

言午自己想想不觉大笑,笑完又长叹。

柳子悦说:“如何?”

言午说:“我太太让我寄三百元钱给她的表兄,也就是请刘小湖帮我买一块进口表。钱包在写有地址的纸条里,也不知道怎么给弄丢了。不料想倒帮了你,也还值得。”

柳子悦听罢连声说:“奇奇奇。”而后也叹说,“不管怎么,你是我的大恩人呀。”

言午说:“万不可如此讲。我的罪名就是杀害你的凶手。为这个,我蹲了十三年大牢。”

柳子悦吓了一跳说:“这就是你拖垃圾车的缘故?”

言午说:“也不全是。”

柳子悦第二日到机关去了。柳子悦在研究室一露脸,过去的同事都以为是在梦里或是见了鬼。以至于柳子悦连续说了三遍:“我是柳子悦。”

终于有人欢叫起来,欢叫声中夹杂着一串串的询问。

“你跑出去了?”

“你没死呀?”

“你这些年在哪里?”

研究室主任那天去得很晚,他最后一个见到柳子悦,当时他的眼睛惊慌和恐惧得几乎哭了出来。

人们在看见研究室主任的同时,想起了言午。

当年,言午的同事们为柳子悦之死差不多都狠狠地斗过言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对言午动过手。

这天那一半以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手在自己的长裤上擦了又擦,而所有狠狠批斗过言午的人心里都有些隐隐作痛。

柳子悦将自己如何出走的过程和自己现在的情况认真地说了一遍。柳子悦将言午无意中弄掉钱包说成了有意。柳子悦叙述时,他看见研究室主任和那几个作假证的人额上都冒出了大汗。

柳子悦下午便将研究室主任和几个证人一起约到他下榻的饭店。柳子悦在酒吧间请他们喝咖啡。饭店的咖啡煮得分外地香,客人们却紧张得丝毫不辨咖啡之味。

柳子悦说:“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就算了。”

客人们一起松了口气。

柳子悦说:“但是,言午的事你们要帮助安排一下。你们不能让言午背这样的黑锅,过这样的日子。”

客人们差不多异口同声说:“那是,那是。”

柳子悦又同他的客人说了些别的什么,最后又说:“言午这个人当年太出色、太狂傲、太自恃高明了。我也想狠狠整治他的,但却不想他成现在的样子。”

柳子悦的客人这回都以沉默做了回答。

研究室主任好长一段时间没做研究。他集中全部力量为言午平反改正,重新安排职务,重新调整住房,甚至言午的高级职称也都弄到了手。那一阵子,研究室主任一天也没失眠。

这一天,言午出车的时间还未到,正在他的小书房里仰头望天花板。

研究室主任兴奋地闯进言午屋里,以他最简洁的语言结结巴巴地告诉言午这一系列好消息。

言午的眼睛没有离开天花板,听罢说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想要不必你帮忙也要得到,只是,”言午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不想要了。”

研究室主任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他有些难堪,傻瓜似的站了几秒钟,才退了出来。

他听见言午在身后自语了一句:“莫名其妙。”他想,你才莫名其妙呢。

第二天,研究室主任在上班的必经路口,很醒目地看见了言午。他的心惊跳了一下,手上的烟头在正欲脱手那一瞬又掐灭装入了口袋里。研究室主任夜里又开始失眠了。

过了一段日子,言午收到柳子悦从美国寄来的信。柳子悦说:“你这种反常举动别人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你把自己搞成一堆垃圾,粘在每个人的眼珠上。眼珠上有污秽垃圾的人,心里头能舒服吗?你就是要让他们不舒服。但是你错了,人的脸皮和良心的适应力都很强,当他们从心态到脸皮都习惯了你之后,你对他们只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景致……”

言午看了信,笑了笑。言午想,原先我倒的确想成一堆垃圾,粘在那些人眼珠上。而现在呢?现在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不由自主。他现在就想这么过完一生,平平静静,稳稳当当。他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想要重复昨天的经历。他十三年不见天日,这辆红色的垃圾车使他感到快乐。

再说,再说……

言午想,我还能同那些人为伍吗?

言午没给柳子悦回信,一则他懒得再说什么,二则言午那只粗糙僵硬的手也握不住言午的老婆视为珍宝的金笔了。言午从出狱那天签了个名起,就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

果不出柳子悦所料,来去匆匆的人们不再为言午的过去和现在折磨自己,也不再有什么羞愧什么脸红什么绕道而行。言午也只是很多倒垃圾的老头中的一个。研究室主任连自己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又不失眠了。

而言午也浑然不觉什么。他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地道的靠倒垃圾捡垃圾为生的劳动者。

时间可以塑造一切。

只是言午的老婆虽然对言午忠心耿耿,但自己男人如此这般毕竟不是她之所愿,于是心情抑郁。过了一些年,竟抑郁成疾,终于在一个夜里连句告别的话都没对言午说就撒手而去。

言午没为她办丧事。言午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小书房中的皮椅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等他老婆来叫他吃饭,给他洗脚。

言午等了三天,竟把自己也等得没了气。

人们一连几天不见垃圾车和言午,很是不习惯。言午的不存在使人们又感到了言午的存在。

研究室主任居然又莫名地失眠。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这墙边平房里的老两口双双而逝的。

言午夫妇无子女,研究室主任只好领了些人为他们办了丧事,而且还开了个追悼会。开始还觉得悼词不好写,写起来后又觉得没什么难的。

遗像是研究室主任提供的,就是背面签有“这就是言午大博士”的那张。照片上的言午很年轻很神气也很帅。新到研究室的大学生们看后竟一个个都惊奇得咂舌头。他们都见过言午拾烟头。

言午的老同事们从这相片上恍惚想起五十年代末刚刚留洋回来的言午。那个言午好狂傲,好大派,好暴躁,英姿勃发,锋芒毕露,恃才傲物,才气袭人,是整个机关最年轻的博士,最不可一世的人。

研究室主任的儿子闻讯而去了。整个追悼会上就他一个人为言午流了眼泪。

言午的房间因无人继承财产而贴上了封条。那房子一直封到现在。机关里住房虽然紧张,却无人申请要那一间。

很多人嫌那里晦气太重。

也有人打过主意,伸头探脑地从门缝和窗孔朝里张望过。说里面的东西都发霉了,只是书桌上一小盆文竹还极为葱绿茂盛。看过后也说那里住不得人了。

言午用过的那辆大红色的垃圾车停了一些日子后,便不翼而飞。

注释:

①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中主人公的名字。

选自《鸭绿江》1991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李 黎 本刊责编 曹军庆

幸福之人

林可也从劳改农场回到学校的头天,看风景看得眼睛都直了。除了校园同二十年前相比像是换了一整套衣装外,来来去去的大学生们摩登豪华、神气活现得叫他目瞪口呆。林可也先是揣摩可是资本主义复辟了?后又立即否了这观点。想是国家已部分地进入了共产主义,如此一想,便不觉兴奋起来。苦熬二十年,毕竟还是看到了当年理想的实现。

隔了三两天,系里为他开了欢迎会。桌上放了些水果糖瓜子什么的。起先大家很懒散,个个嗑着瓜子环顾左右而言他。但因了林可也的激动异常,使大家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起来。林可也反复说是组织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拯救了他,又反复说将以余生给予报答,无论叫干什么都行。他的发言感动了大家,也纷纷地含着糖果说是呀没有组织上的全力调查,实事求是,他林可也可不是一生遭冤且终老在了劳改农场?林可也忙不迭点头称是。有年轻的眼睛锐利的人透过他深度的近视眼镜片,窥见了他噙在眼眶里的泪花。

会后,大家一致认为林可也这个人厚道老实,令人信赖,想象不出他何以能成为当年闹得很响的“反革命”。好在没人愿去多想,倒是很快地将分给林可也单独一间房子的事敲定了下来。而就在会前,几个单身或家属尚在外地的青年教师还在头破血流地争夺这间房子。因为谁也不愿意住集体宿舍而且谁都觉得自己至少比林可也更有资格和实力独居一间,尽管那房间也就十一点几平米。林可也教龄才半年,还是五十年代的本科。而其他人,哪怕最年轻的比如刚分来的小丁,也有九个月教龄且学位乃硕士,比起林可也这本科,自然本钱又足些。老教师们曾劝他们仁慈一些,说林可也四十好几,吃了不少苦,教龄虽短,可劳改龄却长呀。青年教师自是不服。他们没经历过疾风骤雨,丝毫没有怜惜之心,也不愿仁慈一番。反倒一致地说,谁叫他撞到枪口上了?命该如此。而后又背地里大骂老教师们假慈悲,当初还不知怎么往井下扔石头哩。骂完又议论说他们自己有了房子,而且有人甚至连自己独享的书房都有了,比方胡教授,他老两口住三室一厅,儿女都出了国,他当然有条件富于同情心了。倘若他也住集体宿舍,守着窄床课桌和孤灯一盏,见同屋人有女友来还得急急回避的话,他一样会为这单间小屋打破脑袋。一个姓刘的老师说:就像路边一块肉,抢吃的只会是饿狗,饱狗是不屑于的,原因是它吃不下了。而饿狗中谁也不会认为那肉应给最饿的狗吃。胡教授风闻此骂,未曾动怒,只是暗叹了一息,心说尔等教授讲师现今只消用饱狗饿狗来打比了,实在是斯文扫地。不觉又将同情心分了些许给年轻人。

系里领导也一直为此房分配不下而焦虑万端。想专制却又逢上主张民主的年代,便只好将林可也暂时放进了招待所。招待所的房间有地毯有沙发有壁纸有彩电还有卫生间,卫生间里每日供应热水肥皂以及手纸,洗完澡上了床,床软软地把身体陷了下去,舒适度超过了林可也头脑里对共产主义的想象。这便使他感到诚惶诚恐,疑心其中可是别有阴谋。于是晚间噩梦不断,仿佛又回到他初始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的时期,每分钟皆肉跳心惊。他想万一光为住这豪华房间给他来条罪行呢?比如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虽则是别人让住的,可到了要命的时候哪个别人会来认这个账呢?还不只他林可也自家顶上?林可也在劳改农场一直住大统间,床且是上下铺那种。平日里他白天干活也就是改造,晚上看书,不娱乐不聊天也不看电视,俱事皆听管教干部的。管教干部说什么他便知道什么,不说的,他便不知,为此,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林可也稀里糊涂地弄不清楚。林可也以最大的耐力在招待所住了两夜,如卧针毡如履薄冰,终于鼓了鼓勇气去找领导。系领导正在为那房子左右上下地做思想工作,一听林可也不愿住招待所的请求,吓了一跳,自是以为林可也定是听说争房之事,仗着自己二十年冤枉的本钱来施加压力以便一举夺房到手。领导拿出浑身解数,苦口婆心地劝林可也再忍耐忍耐,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事的。林可也说,他住集体宿舍就行。领导说集体宿舍两人一间的已没空位,只有三人间的还多出一张床,这还是新来的大学生嫌这里太穷,辞职去了一家公司当职员才腾出来的。林可也大惊亦大喜。大惊乃为竟有如此蠢物,放了可敬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那受气的小职员;大喜则是才三个人一间的房子,多好的条件,竟叫他给碰上了。林可也惊喜完毕即恳请领导看他夜里好读书的份上,让他去睡这个铺。领导将信将疑,揣摩其用意半天,不得其解,又见他委实诚恳,不似有诈,终于说了活话,讲是开完了欢迎会研究研究再定。林可也是个知事之人,晓得将三人间床铺分给他这么个前“现行反革命分子”住,也确是大事,必得研究才符合原则,便又返回了招待所。进门后即开始拾捡东西,边拾边叹自己交了好运。这辈子,林可也还从没住过少于三人的房间哩。

岂知欢迎会上系领导谈出了林可也要求住三人间的事。林可也心虚地也说了几句。林可也说请大家看在他新来乍到,四十好几却一事无成的份上,让他住了那房子,以便作些研究。林可也的话完后差不多有一两分钟的静场。后来还是发表过饱狗饿狗之理论的刘老师打破了这沉默。刘老师说:“就让我住三人间吧。”他的话叫林可也一下子面红耳赤,林可也立即觉出了自己未免张狂。他凭什么提出偌高要求呢?于是,林可也赶紧结结巴巴补充说,我可以不住可以不住,就分给我住人数最多的宿舍吧。我习惯了,早习惯了。而后又连向那刘老师点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正在林可也浑身不安时,又有人说,既然刘老师都这么说,我们也没什么可争的了。林可也听不出所以然,只呆头呆脑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一团麻乱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林可也不晓得,三人间是所有老师拒绝去住的。都得备课改本子作研究,三个人搅在一起,又干得成什么呢?刘老师乃北大研究生毕业,虽年轻,但学历硬,资格也算老,是最具住单间资格的,他一放弃,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于是欢迎会一完,系领导草草开会,当下决定了单间房子的主人。

林可也便马上住进了单间。第一次进房间,他简直茫然无措。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感激及谢恩之情溢于言表。房间在单身汉的大筒子楼里,厨房厕所皆为公共,厕所里臭气熏天,屎尿遍地。林可也条件反射地寻扫帚及冲水管,以职业清洁工的水平迅速地将厕所冲扫一净,以致全楼人都以为新来了个清洁工专扫厕所。后又见林可也亦同他等一样,堂而皇之地独居一间,不觉又愤然起来。说是凭什么一个弄清洁的也配住此楼的单间?

这楼里住的多是傲气十足锋芒毕露的青年教师,或来自复旦南开,或来自北大清华,个个自命不凡地以为天下少了他们便不足以为天下,全然不在乎捏几张勉强够吃饭的钞票寒酸着过日子而尽吐狂言。学校里的清洁工们最瞧他们不起,总是忘了将那楼的卫生弄清洁,当然这也不影响那些人屙屎时边闻恶臭边更加地狂言。林可也做了卫生倒落得众人一致的白眼,想说些什么,却偏又职业性地不敢作任何辩解,只好堆些可怜的笑容在他的瘦脸上。如此这般,他的邻人愈加地不耻于他。直到林可也的同事们三个两个地看他并为之送些生活必需品时,方将误会解除。

同事们送来的生活用具很派用场,虽已旧了,可缺它还不行。比方脸盆,比方桌子,又比方挂毛巾的绳子,如此之类。气魄最大的是胡教授,他派他的研究生搬来一个煤气炉,说是等配备了学校的煤气户口后,可自用来改善一下伙食。林可也从未见识过这种炉子,经反复讲解后,始闹清此炉不必劈柴生火亦不必添加煤球。如此心下有些胆怯,不敢受此重礼。研究生说,拿着吧,胡先生买了台电子打火的,比这强百倍。这个留了无用,前些天险些当破烂卖了,师母说且不如送人还落得个人情,胡先生便想到了你。林可也听得这般说,只好落下这人情。刘老师帮他将人情放入床下,直腰时拍拍手说,这玩艺儿你也留着送人吧,学校届时给你煤气证时,有理无理,你都得必须再买他一个这样的煤气炉。林可也一直没琢磨出刘老师的话中之意。

学校给林可也补发了相当一笔钱,比起他二十年中失去的工资,这当然是微乎其微,但对于长年腰无分文的林可也,两千元,竟如天文数字。大得林可也觉得他父母一生也没存钱到这个数字。林可也颤栗栗地放了一千九百入银行,留出一百元自用。他想万一又有变化,需索回这钱,他也拿得出手。

林可也拿了百元钞票出门,一路盘算该买两套春秋装,两件衬衣,一双皮鞋以及几件内衣裤。如果尚有余款,不妨奢侈一回,去餐馆喝顿排骨汤。一想到汤,胃便涌动,二十年前汤的余味又在喉头处作祟。

林可也在内衣柜台挑好衣裤,待付账时,才发现百元钱已去之四五。他糊涂了,不解是钱不值钱还是衣裤太值钱。售货员不耐烦地板起了脸,林可也只好一分不少地将钱递了前去。出商店时,他满头是汗,皮鞋买了最便宜的,春秋装根本没敢问津,衬衣买下了一件,至于排骨汤,林可也还是品那长留在喉的二十年前的余味了。上了电车,林可也昏头昏脑,繁华喧闹之世界从他眼前一掠而过又一掠而过,连绵不断。于是他产生令他自己奇怪的怀想。他怀念起他的劳改农场来。想到那里的安静那里的简单那里的约束以及永远有人在注意你钳制你教导你指使你使你感到了自己的要紧诸如此类,顷刻间这一切都让林可也燃烧般激动起来。他已习惯了不自由习惯了压迫而对到手的解放和自由却万般地不习惯起来。林可也想大约自己命贱,只配那样。那天,食堂开饭时间已过,林可也没买上饭,便放任自己饿了一顿。

林可也试讲的时间已安排定了。林可也一连好多天都紧紧张张地备课。林可也高中时迷数学迷得同学们都笑他神经病。高考时,其父坚持令他改学工科,认为工科更能助国昌盛,而理科只是国富之后的事。林可也素来听父亲的话,便学了工程物理。到了农场,百无聊赖,又回过头来重温他的数学梦, 无休止地解题。巧的是管教干部中也有一数学迷,有一回,这老兄解题卡了壳,正抓耳挠腮地焦躁,恰林可也去喝水从他身边走过,见他写得满纸蝌蚪,便忍不住驻足一观 ,这一观便投入了全部身心。观至卡壳处,又忍不住点拨了一下。管教干部经此一点,恍然大悟,一路解下,一顺百顺,解完方抬头,见是林可也,便也不顾身份地高谈阔论起来。两人皆觉千金易寻,知音难找,实是缘分不浅,便做了朋友。见面即谈数学,你来我往,愈谈愈深。林可也难熬的日子也变得好打发起来。后来那知音考了研究生去上海读书了,年节回家,常捎些新书给林可也。林可也曾问他何故不怕人抓他的阶级斗争。那知音笑说,就这么回事,外面搞得吓人,到了这儿,你还能怎样?林可也想,也是。

林可也被分派讲基础课,尽管他极认真地备了课,可仍然忐忑不安。试讲那天,学校来了好几个要员,教授亦有几个。林可也换上他的新衬衣,领子白白的,又将头发梳顺,虽已夹杂了白发,但并不妨事。只是林可也脸上永远谦卑的笑容致使但凡同他交谈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些怜悯和厌恶。

林可也沉着地走上讲台,见台下黑鸦鸦的官员及师长,情不自禁地讲了许多谦词,谦得人觉得他不当教大学而只配教小学算术。胡教授便插了句嘴,说直接讲课吧。林可也才大赦自己,拿起了讲义。讲义上的内容叫他林可也看,实在是浅得可以,他为此讲得索然无味。但讲至中间某一点时,林可也想不妨生发开来,讲讲它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想,精神便一抖,果真沿那点展了开来。这一展开便收它不住,越讲越深入,林可也不觉忘了形。话间嗓子也亮了,声音也粗了,手势作得虎虎有生气,而面色竟变得神采奕奕光泽照人起来。下课铃响了,他仍在黑板上游龙走蛇,浑然忘却身外之事。教授和讲师们一时间竟学了他的糊涂,任由他牵着鼻子走,也不知了身外之事。一个纯属文科毕业且刚提拔不久的教务处长忍不住咳了一声,这一声使林可也戛然顿住。管教干部过去常用干咳来表示意愿,或提示或不满,林可也已形成条件反射,他对假咳和真咳的分辨能力比分清数学中的符号更强几倍。他顿住后,一瞥讲义,发现自己走题太远,不觉大汗如雨,面色苍白,站在讲台上双腿发抖,就仿佛等待一个已然料到的最糟糕的判决。

便在那时,台下有人鼓了掌。然后好多巴掌也都鼓了起来。林可也惊愕地抬起头,汗珠由他的额上滚到了面颊。他看见最先鼓掌处坐着他同一教研室的几个老师。那个刘老师甚至把双手举至头上。胡教授说,我有一种感觉,让他教基础课太可惜了,光是他刚才讲的那点,就足可以给研究生们开堂课了。众人不少点头称是。年轻人说想不到林可也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水平,怪不得当初要打他“反革命”哩。

这之后,好些人都管林可也叫了林景润。只是林可也一听这种叫法便心里哆嗦,一则自愧不如,一则怕哪一天又成罪状。

大学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雅人如云。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林可也终于也如鱼入水了。渐渐地见了熟人不再侧身相让点头哈腰,而是英勇地抬起头叫声老某小某什么的。几个月来,林可也皮也白了,脸也胖了,气色亦雄壮起来。他恍然觉得自己如凤如凰,经■后已获再生,而再生的生命是一个全新的。最最重要的事让他弄清了,即:不是所有衣冠楚楚的人都是管教干部。也彻底明白,再没人有资格动辄对他实行教训。

这些弄清后,新的问题又来了。有一天,一个女人敲错了门,他告诉了她正确的房门后,那女人对他嫣然一笑,道了声谢。这一笑,让林可也明白,他该有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忽然间他怀念起他过去的女友来。曾经,他是那样绝情地不要了她,无论她怎样哭诉,他都坚信是她出卖了自己。而现在细想来,却是人家冤他的同时,他又冤了她。林可也想起这些,不觉感叹。于是一天他颠颠地奔到女友任教的大学,七拐八弯地打听,才晓得女友早结了婚而且随丈夫一起去了杭州。女友生了两个儿子,均已上了大学。林可也有些悻悻的,他想那两个儿子本该属他名下。

系里的工会小组长许老师是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姐,见林可也时而有发呆状,便明白林可也作何思想。于是一天,带了个女孩去找林可也。说是女孩,其实也三十出了头,只是因未婚之故而喜欢如此叫法。女孩姓杜,很大方很直率,大约这种场面见得多了。林可也喜出望外后便手忙脚乱地让座倒水。杜女孩屁股刚落座即开始提问,问了历史又问了未来,问了家庭又问了个人,问得林可也如同面对了管教干部,回答时声音竟怯了好几分。待林可也不由自主地低三下四后,跟着来的便是极其的厌恶。那杜女孩以为自己能看上林可也就是林可也的福气,想也未曾想过林可也会看她不中。为此当她听清林可也回绝她的话时,面孔都气变了形。连工会小组长许老师也惊说没料到。教研室其他人闻知这事,莫不称奇。后又一想,有什么可奇,林可也单身一个,婚史清白,又兼得大学教师,才华出众,品德优秀,何故不能挑上好的?刘老师说,那小杜也配?商店站柜台的,文化层次同林老师相差太大,将来也一定合不来。我们大家难道没这种感受?林老师一定要娶一个高档次人才是。大家一想,可不?刘老师娶的是他原先工厂里的会计,别的人自然也有上学前娶下了糟糠之妻的。比比林可也,这帮人便一律地羡慕起他可以万花丛中摘艳的运气来,甚至悔不当初自己也坐牢。

终于在一个春天的下午,林可也去复印中心复印资料认识了小朱。小朱亦在复印,见林可也复印的内容便很随意地就那文章闲聊起来。一聊便增了兴趣。林可也方晓得这小朱乃学校的研究生。出了复印中心,两人又一起走,不觉竟走到了林可也的单身楼。林可也说上去坐一会儿?小朱便去了。进了门,小朱才惊讶万端地说你没结婚?林可也说,没有,一次也没有。小朱瞬间红了脸。

那之后,小朱便常去拜访,做论文得益不少。而但凡小朱去了,林可也思路便异常活跃,新想法如泉喷涌。不多久,教研室诸同仁都晓得林可也自己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研究生对象,虽然个个从理智觉得林可也未尝不可找如此这般的,可感情上仍然别扭得慌,差不多人人都心说你林可也凭什么享此艳福。

放暑假了,小朱要回东北。走前来同林可也告辞。林可也尚不觉出什么。且将小朱送上了火车,车轮一滚,林可也忽然慌了,仿佛他的什么东西也随之一滚而去,心下顿时空了一大块。回家后无论看书也好,洗衣服也好,写文章也好,就是填不了那份空。如此到了第三天,林可也忍无可忍,买了张火车票直奔了东北。

林可也找到小朱家时正是夜里。小朱一时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亏得小朱的母亲是位练达的妇女干部,连忙让林可也进屋落座,并热情地为他弄些吃的。林可也说,吃不着急,我不是为吃而来。我是特来向小朱求婚的,望您二老能够同意。小朱的父母都没思想准备,弄不清来者为谁,不知如何对答。尤其小朱的父亲,当下就挂了脸色。心想这林老师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这样说话?求婚岂有如此求法?更何况小朱刚二十八,还不至于到嫁不出去的地步。小朱满面绯红,连连说,哎呀呀,你瞎讲些什么呀。仍是小朱的母亲有风度,她笑容满面,说是先吃了饭,冲个澡休息休息,其它慢慢谈。

北方的夏天很是宜人,天蓝地绿,一点也不躁人。林可也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小朱的父亲是个什么厂长,房子住得也宽。林可也住在客房里,每日有饭吃有水喝有书看且隔天有小朱相陪着出去看风景,快活得令林可也大有乐不思蜀的倾向。

终于小朱的父母有些不耐烦了,深知林可也这等人不把话说白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于是一天晚餐时,小朱父母合计好一起向林可也发动攻势。小朱的父亲说:“林老师呀,你一直关心我女儿小朱,真该好好谢你。”林可也忙说这是应该的。小朱的母亲说:“本该要小朱多陪你玩几天,可是她的未婚夫快来了,她得去陪他。”小朱的父亲说:“是呀是呀,她的未婚夫是个博士,学计算机的,年轻有为,他是专程从上海来会小朱的。”林可也听得懵头懵脑,不明白有他这个未婚夫如何又出来另一个。心有此念,嘴上竟说了:“未婚夫?博士?那我呢?”小朱的母亲说:“您当然还是她的老■,而且永远是她的老师。她会永远尊敬您的。”林可也总算听清了意思,他不由望望小朱。小朱面红耳赤,低头不语。林可也不觉心下一阵酸楚。好在他一向善忍,便又一口口水咽下了那酸楚,说:“好的,谢谢你们。我乘今晚的火车走。”小朱的父母原以为得费老鼻子力气来处理这事的,不料竟如此简单,反倒万般地过意不去了。

小朱一家人送林可也到了火车站。火车晚点,大家便都干坐在候车室里等。林可也觉得这局面像送葬,便极欲改观,可又寻不出多少有利于谈兴的话。只得反复地讲,这城市太美了,我还没呆够,还没呆够。讲得大家更觉索然。最后还是小朱的爸爸问起了往事。小朱的爸爸说像林老师这样的人当初怎么会去反革命呢?林可也皱了皱眉说自己也搞不清。只晓得有一天保卫科科长找他谈话,问他犯了什么罪,他说什么都没有。科长说他狡猾,他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科长就列举了好几条反动观点,说是他写下的。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写过那些反动话。科长说有凭有据,已送去了公安局。过了些日子,公安局说经验证写反动观点的字迹同他的字完全同出一人,于是就判了他无期。直到这回平反,才搞清那些反动观点是一个大右派写的,而当时组织上欲开批判会,责林可也发言。于是他抄下那些反动要点打算回家写批判文章。不料后来又换了人发言,他就将那些准备批判的观点随手夹在一本书里,随后就忘了个干净。两年后,那本书借给他的女友,女友的同学又借了去,并发现了纸条,于是报了案。为这,林可也说他同他的女友绝了交,而且恨了她好久,前些年才晓得她也被冤了。

小朱一家人听得唏嘘不已。林可也说,不过,在农场也很有收获,要不然自己的学问还做不到今天这一步。这话又让大家哭笑不得。小朱便问林可也可还想他的女友。林可也说也想过。想去为她也平个反,可找不到她。原先她是个梳长辫,喜欢穿布拉吉的小女孩,现在也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小朱嘴一撇说,原来你对她还这么有感情呀。林可也说是呀是呀,除了你外,我也只同她好过。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有时想她时,不知怎地,她的样子老是一下子变成你的样子,弄得我都记不清她的鼻眼究竟是怎么个长法了。后来我想一定是你更厉害,她一出现在我这里,你就三两下赶跑了她。

林可也说得极认真,小朱的父母都憋不住笑出了声。便在笑时,火车来了。林可也依依不舍这候车室,连说不如一直晚下去才好哩。弄得小朱的父母又忍不住侧脸而笑。

林可也疲惫不堪地到家时,突然地发现房内兀地多出一张小桌,桌上且有几碟菜,正惊时,又发现床上已洗换一新,一件女式的裙子搭在床架上。林可也忙采取退势,他想可能是走错了门。正欲到门口看门牌,却见了小朱笑盈盈地立在那里。林可也更惊,连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我亲眼见你站在站台上,你朝我挥手再见,我亲眼见的。你真是小朱?研究生小朱?小朱大笑着进来,双手圈住了林可也的腰。林可也退了几步,小朱没松手,又进了几步。小朱说我未必不会飞来?林可也说怎么飞?神话里那样,坐飞毯?小朱说蠢啦你,坐飞机呀。林可也方恍然,觉得自己是蠢。他捶捶自己脑袋,正捶时又想起什么问小朱,你未婚夫博士呢?留他一个人在那里不太礼貌吧。小朱说你管那些,你未必不想做我的未婚夫?林可也忙说想呀想呀。小朱说那就算是■。林可也大喜,喜过又怨小朱怎么不早说。又说开了那城市多美,我还没呆够之类的话。小朱闭上了眼睛,仰着脸,嘟起小嘴,心想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干最要紧的。岂料林可也正唠叨时,见小朱作如此状,脑袋一下子清醒,双手使劲将小朱一拥,热情万端地亲起她来。亲完,小朱说想不到你干这个有这么机灵。

小朱大大方方地住在了林可也的房子里。其间自然有越轨之行为。每次,林可也都反复强调需打了结婚证方可如此,否则是违法的。小朱说,我就是要你干一干违法的事,免得你老是缩手缩脚地成不了人形。林可也无奈。他挡不住小朱的诱惑,豁出去违了法。违法后,居然日子过得仍很平静。

半年后,有一回避孕不成功,小朱怀上了孩子。林可也急得团团转,差不多跪下来求小朱一起办手续去。小朱为他也为自己,终于拿回了结婚证。教研室的人全部送了礼,人人都盯盯小朱的肚子,然后对林可也说你这辈子也值得了。林可也亦频频点头,他觉得自己也真够幸运了。

很快开始了评职称。小朱说林可也你评个副教授绝没问题。林可也想自己下半辈子算是捡来的福气,随便给个什么职称都行。便一如既往地满嘴谦词,不似有些平常谦虚万分的人到这时刻皆自吹自擂一般。结果,林可也给评了个讲师。林可也十分满意。二十年前,他为自己定的头一个目标就是当讲师哩。

但小朱恼火了。她找了系里领导,大谈林可也的学历和论文,而且也摆出了二十年的冤史,指出林可也评副教授也是绰绰有余的。系里领导只好做工作。再三再四说,教研室的老师一致反映林可也教龄太短。这毕竟是个客观事实呀。小朱却责问,是谁使他的教龄这么短呢?系里领导只好用咳嗽作答。林可也一听咳,心里一紧,马上说,评讲师我十分满足,请不要听她的,医生说了,怀孕期间脾气不好。系里领导皆大度地笑笑说,是呀是呀,林老师是个能顾全大局,为组织分忧的人。

晚间,林可也生了小朱的气。他对小朱说,我从劳改农场出来,没多久就当上了讲师,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呀,难道还想一步登天?没有组织上的关心照顾,就没有我今天的幸福。你怎么还能去闹呢?小朱叹了口气,拿了瓶松节油,在林可也的背上腰上和肩上使劲地揉搓起来。这几处都是在初入劳改农场时被打成重伤的。每逢雨天,都疼痛异常。小朱边揉搓边心说,你要觉得你很幸福那就去幸福你的吧。

选自《人民文学》1991年第7、8期合刊

原刊责编 李敬泽 本刊责编 曹军庆

金 中

金中住在研究所宿舍一幢七层楼房的顶层。宿舍楼是新盖的,矗立在大片葱绿欲滴的草地里。金中总好站在阳台上远近眺望,一副“欲笺心事,独语斜栏”的沉思状。在逝去不久的冬日阳光将他的头发照耀得如栏杆上敷着的冰雪一样白亮白亮时,他也曾万千思绪地感叹过:高处不胜寒。

金中的屋子最冷时可达零下一度,毛巾和晾晒在里面的衣服都冻得硬硬邦邦的,像金中常常劈砍的柴。老婆惧寒,一遇冷气侵袭便怨天尤人地数落他,而后缩在被窝里不出来。金中便只好拄着棍子上街买菜,用冰凉冰凉的自来水淘米做饭,在楼梯口把煤炉子生得青烟如柱。金中想,这都算不了什么。

中午,老婆的鼾声响起时,金中方拖沓着脚步坐到书桌前,哆嗦着手翻阅资料,开始续写他好多年好多年前便想好了的论著。

研究所几乎有一半人都晓得,金中原先做过李四光的学生。而李四光是什么人,则是研究所全部的人都晓得的。所以金中作为所里为数不多的正研究员,是没有人惊讶也没有人嫉妒的,更没有人会说长道短。如果实在是要说有的话,那便是金中自己,以及他的老婆。

金中老婆总是说:“你也配?凭了什么?凭你烧了几十年的火?”

金中此时总也嚅嚅地回答说:“是不配,我凭了什么呢?”

金中的表弟则宽慰他道:“凭着吃了这几十年的苦嘛。登门道歉哪有空手的?谁不拎一份礼物?这名分正是一份歉礼哩!”

金中在表弟头一回如是说时,没有作声,只是望了望窗外发白的天空,心说,这是打发我这一辈子的礼物?

金中有三个儿子,但在过年时只有一个表弟会来看看他。金中已经很多年没同儿子见面了。最末一次大约还是他刚刚平反之后。金中的老大二十几年前便去了新疆;老二下放在农村找了老婆便只好落户在那边的县城;老三则悄悄央求了远在美国的叔叔,一飞机飞到了洛杉矶,靠打工谋生。家里便永远只剩老两口儿和一只麻色的猫。猫是金中老婆的朋友,男性,对金中素无好感,仿佛同性相斥。幸而金中一生厌猫,倒觉得互相讨嫌乃两相情愿。儿子们时而也有信来。但每每来信,无不怒气撩人。大的谈命苦,二的谈运差,三的则感慨世道如此不公,来了美国仍是人下之人。于是老婆见信便摔锅砸盆地责难金中,哭诉自己一生的痛苦不幸,一直到她的气力使完才罢休。金中逢此多无语,只能捡锅拾盆,给老婆搓一条湿毛巾揩面,而后将来信装入信封并在信封角上标上来信的顺序号码,放入抽屉。只这时,金中才会将目光穿越窗户,望着远处随风摆荡的树梢梢叹想:倒好像这些年的苦尽是你们几个吃掉了。

表弟来看望金中时,总是为金中带一只金华火腿。这是年轻时的金中最嗜之物。过去金中属高薪阶层,一高兴便去买火腿,买了即呼朋唤友来家小酌。那时节馋嘴的朋友都好往金中这里来,每来必有一小碟切得整整齐齐的火腿片享受。而今研究所嗜好火腿的人几乎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追溯起来,源头则在金中这里。金中的朋友,金中的学生,金中的助手,诸如此类,早先都在金中这儿享受过火腿。吃习惯了那味儿,必然自己亦开始享受,又将此享受习惯传给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助手,诸如此类。据说有一次研究所修大门,想弄一个别具一格的标志于大门上,便有人提议:火腿。又据说这提议竟获得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赞同并拍手称绝。只是提议到了党委会上,才被三言两语否掉。党委书记说:“别让老百姓以为我们是肉类加工厂了。”后来大门上弄了一本书和一支笔,大家都说没有意思,走到门下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但是当大家都风雅万般地嗜吃火腿时,金中却没有火腿吃了。金中被降了很多级,工资只剩得一点点,朝不保夕地吃上三顿饭,让火腿成为梦中之物。好在金中善于调整自己,这包括精神和口胃。金中想,这都不是正宗的金华火腿,吃了反会败胃。纵如此想着,金中也还是踮脚勾颈地盼表弟来。

表弟现今是省里的政协委员,至于怎么当选上的,金中和表弟都没弄清楚。世上弄不清楚的事儿太多了,即使金中这样逻辑思维清晰严密的科学家也习惯于不去弄清那些弄不清楚的事儿。看着听着随着去适应便是了。为此表弟那天兴冲冲地奔来告诉金中他当了政协委员的消息时,金中只是怔了一怔。老婆那天破例下了厨房还弄了点酒。金中与他老婆是姨表兄妹通婚,表弟亦是妻弟,故而老婆更比他欢喜异常。只是三杯酒下肚后,金中才咕噜着挤出半句话:“早知如此……”表弟“嗨,嗨”地叹了两声,亦不再说。

表弟一直相信金中不是等闲之辈,老婆原先也深信如此,现在却一点也不信了。因为金中做饭菜的水平已达到很专业的境界。老婆心目中总觉得男人应有鸿鹄之志,不当有这种雕虫小技,会井井有条地操持锅碗瓢勺的人又能干出什么天下大事呢?老婆到晚年瞧金中不起已达极致,使唤金中如使唤一只狗,令表弟每每看不过去。

然而金中倒无所谓,他已拥有了几十年做众人人下之人的历史,哪里还会在乎老婆这一个?习惯成自然,老话总这么说。

表弟送来的火腿总是挂在门后墙角的钉子上,若不来人,多可吃到四月。金中每馋嘴时只割一小块放在饭上蒸。饭上气时,火腿的香味溢得满房都是,让人觉出能飘出几里之外。金中此番最喜欢满厨房转圈,使劲地嗅着香味,偶尔也会细细地想起他和火腿的缘分。

说起来,故事也实在太故事化了。金中曾经躺在床上想过是不是在闲暇里写一部《火腿传奇》的书?当然这念头只属于几秒钟的时间,金中永远不会提笔为这本书写一个字的。因为对文学有些兴趣的金中只是年轻时的金中,而今老了的金中木讷谦卑得看不出有任何文学才能,仿佛一柱苍老朽败了的树桩。

其实任何复杂的事儿拆解开来都很简单。很多很多年前(俗称万恶的旧社会),金中同他的上司发生口角,斯时金中正是盛气凌人之年纪,一怒之下,拍桌跌椅地辞职而出。出门后心里尚觉堵得慌,恰遇表弟逛街,见之硬要拉去喝酒。金中坚辞不从。表弟说我那里有一只上好的金华火腿,朋友刚送的。金中心一动便随其后而去。喝了酒,气稍顺畅,便说了辞职一事。表弟说:“嗨,这有何难。我早觉得你那职业没什么干头。到我这儿来吧,我还缺个随军医生。”

金中便笑:“我哪里会医?我学什么的你不晓得?”

表弟说:“晓得呀。有个名额给你挣钱不好么?我可不想我姐姐受穷。”

金中说:“那也得有那么个意思才能干呀?”

表弟说:“我太太是医生,我有病叫她看就是了,你装装样子总会吧?”

金中大笑,觉得有趣,又想眼下兵荒马乱,找工作也不易,便允了。回家后,告知老婆,老婆亦连说滑稽滑稽。没几日,金中便穿了军装。军装很漂亮挺括,可套在金中身上怎么看都不像回事。不光表弟呵笑不止,连表弟手下的勤务兵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打杂人员亦都好笑。这一系列笑,使得金中一着军装便没了见人的勇气。后来表弟见他实在痛苦异常,便说:“嗨,想不到你连装个样子都不会,算了算了。”

金中听此言方如蒙大赦,急急地卸了军装。好在有好友荐他来了研究所。薪水虽低些,人却自在得多。掐指一算,金中从军前后不足一月。用金中老婆的话说,他当军医所干的全部医事便是给表弟的厨子涂了一次红药水。那厨子还是为金中切火腿时不小心割破了手,金中当时恰好在场,否则连这一个机会都不会轮给他。

然而,这不足一月的军医生涯成了金中的命运之柄。这柄被别人捏着,使金中被摆布得一忽儿底朝天,又一忽儿天朝底。总而言之,他的命不再归他自己管了。

研究所那年定指标,坏人当占好人的百分之几。先前坏人人数已足,没有金中的份儿,可定案那几日,呼啦啦分来一帮大学生,于是坏人按比例得增补一个。有人忆起金中的历史问题(即做过国民党随军医生),便把比例尺往金中那儿拉了一下,将金中拉了进去。金中当时正日以继夜地赶制一部很重要的学术著作,用他的话说,这书如果出来,不仅会在同行中引起轰动,连他的老师李四光也会对他另眼相待。金中正忙得如痴如醉,全然没料到自己发生了质变。当他获悉自己一夜间已成为人民的敌人时,异常恼怒,说:“是不是有人神经出了毛病?哪可以这样拉比例尺?”这话说完刚一天,金中便由原先单纯的“历史反革命”变为“历史加现行反革命”双料货。

下降的速度是出奇地快,这符合物理学的原理。没几天,著名学者金中便被指派到了勘探队的食堂,那是全所最偏远也最贫苦的一个小勘探队。金中就是在那个艰苦之中练就了一手烹饪的手艺。那是几近二十五年的时间造就成的。

表弟到底不是外人,或许也是因为他当年的一只火腿的勾引致使金中几十年抑郁不得志而引起的内疚所驱使,一为政协委员,他便上上下下地呼吁有关金中问题之一二三。没几人知道金中为谁,但一旧日军官,且又识得许多台湾要人,如此声嘶力竭地为一个人的遭遇叫喊,总归还是有人会听的。几经周折,终于将金中流落在异乡的老二一家调了回来。房子却仍在七楼没变。好事不能成双。放下来住在二楼三楼,岂不跟党委书记及所长一般的待遇了?表弟还想努力一番,却叫金中劝阻了。金中说住七楼很好,在阳台上,他能找到俯视人世间的感觉。表弟惊异地瞪了他一眼,咕噜了一句什么,便放弃了努力。表弟到金中这儿来时已开始有车坐了。金中原以为车是政协给派的,搭了一回便车,方晓得不是。政协委员多如牛毛,车没几辆,除了排名在前的几位,其余人都没资格。表弟的车是一家合资公司给提供的。表弟以往的副职一九四九年出走台湾,现在是个富商。其子回大陆办公司,寻到了表弟。告知表弟,任何时候要用车,只需来个电话。表弟当年是威风过的人,于是又很自然地摆起了威风。表弟每次离开金中的家,都叹道:“朋友是老的好呀。”叹得金中心里只发怵,心想,你不怕人听到说你散布今不如昔?

儿子的归来没给金中带去一点快乐。两室半一厅的房子让了一间给儿子媳妇做卧室,半间给孙子住,他自己在老婆唠唠叨叨时连个躲避之处都没有了。有几日他灵机一动想到厕所倒可作紧急藏身之处,便一逢老婆脸色不对就上厕所。这么干了几回,全家人都对他面色不好了,孙子有一日甚至用脚使劲踹了一下门,踹得金中心脏“咚咚咚”响了有半日之久。孙子要屙屎,也是急红了眼。这之后,金中再不敢将厕所作为逃难之地,甚至连正常如厕他也心情慌乱,生怕引起大家误解。

老婆的脸色一日多一日地变幻。媳妇是小县城的人,不土不洋,自以为是。既无农村姑娘的淳朴,又无大都市女孩的落落大方。心眼多得让人觉得她不是凡胎所生。说话永远让你去理会弦外之音,从不直白,致使金中和他老婆不光耳累,连心都累得不行。金中有忍术,问题不大,而老婆却不行。于是婆媳之间战争频繁。家里由此再也容不下金中放一张安静的书桌,他只好在家中鼾声四起时,悄悄地坐到桌边,把台灯的头按得低低的,颤抖着手一字一字地写他搁浅了近三十年的书。

白天的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媳妇尚未寻到工作,每日在屋里用富余的精力同婆婆干仗。金中倦于参加女人的战争,便开始踱下七楼,在宿舍大院里作长久的散步。

有一日,金中忽然发现宿舍西北角有一幢平房,房门口挂有“老年人活动中心”的木牌。他想从“老”这个角度讲,他恐怕是最有资格的人了。所以他就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中心”里有不少老人在下棋打牌什么的,亦有一些杂志散乱地放在一个尚未油漆的书架上。金中寻了张椅子,拿了杂志欲翻阅一下,不料却未带老花镜,于是只好干干地坐着,听打牌下棋的人一边玩一边发牢骚。有几个老者看到金中皆客气地点了点头,并不打扰他的静坐。金中是所里的老前辈,人人都对他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派头,这使得金中与人们的距离拉得很开。不过金中倒习以为常,多少年他都习惯于有距离地与人交往,在自己四周划出一大片真空地带,很少很少人可以走近这一地带,而他本人,则如同一座孤岛。他总是自我警告:我有瘟疫,不可传给别人。只有如此这般,他才能在遇到老朋友时麻木着脸和心作视而不见状。

在“中心”的另一角,也默然地坐着另一位老人。当金中与他偶尔之中目光相撞时,双方都微怔了一下。对视几秒,那老人先咧嘴笑了笑,于是金中亦咧嘴笑了笑。这种笑意大约便是包含“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内容。这老人是当年所里操作“计算尺”的书记,是他将金中活生生地拉了进去,使金中沦落几十年。

金中和当年的书记到底坐拢了。书记满心的内疚和满脸的谦和令金中十分不安。金中在勘探队的小食堂掌勺烧火,烟熏火燎中已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恨与怨都从骨子里熏尽燎干。他在那里先用了十年时间认识到了自己的卑微猥琐,又用了十年时间习惯于卑微猥琐,再又在五年之中将这些东西深植于骨髓里永远固定下来。这些玩艺儿在他骨头里生长繁衍,遍布于周身后又开始生长新的东西,比方恐惧感,比方紧张感。书记跟金中说第一句话时便感到金中不再是过去那个傲气十足的金中了,为了这种将人连根带底的转变,书记方产生内疚。只有漫长的苦难才可以改变人的本性,书记如是想。

半个月后,书记亲自登上了金中居住的七楼。研究所院子里要办一个小卖部,书记专门为此动用许多老关系,将这份差事为金中的老二两口子争取到了,甚至连执照皆已办好。金中的老二两口子激动万分,欣喜异常,金中和他老婆倒没多少兴奋,只觉得意外,意外得叫人发怵,怵后则担心伴随好事而来的可会是一种灾难。因为他们不习惯喜事只习惯灾难。

金中的老二很顺利地将小卖部的阵势拉开了。儿子媳妇对所有顾客笑脸相迎,礼貌有加,宿舍的老少皆夸说他俩好。只是夸奖的言辞中难免没有居高临下之感。研究所这地方不论你把读书人糟贬到怎样的地步,他们还是认为唯有读书做学问才是世间顶高尚的事儿。嘴上虽也瞧自己不起地寒暄几句,骨子里却是瞧他人不起。几千年的传统实在也不是几十年可以削刮尽的。为此,连金中有时也望着生意红火的小卖部怅惘地想:我的儿子,就干这个?

金中的儿子原本也是重点中学的高材生,曾立志做钱学森第二。而今他那张酱色的被小县城的风吹得发皱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年神气活现的志向,有的只是刻意地堆出的笑容。

表弟有一回来看金中专门去了趟小卖部。表弟买了两盒“红塔山”,金中的老二一分不差地照收了他的钱,嘴上只是谦顺地说:“舅,别怪我,生意当是这种做法。”

表弟轻轻一叹,答说:“是,生意是当这样做。”

出宿舍大门时,表弟对金中讲:“老二,他骨头里已是个商人,他和你不一样。”

金中说:“是,是不一样,也许这样更好。”

表弟盯着他,目光锐利,顿了顿说:“你真这样以为?”

金中在白天做完家务后,又可以趴在他的书桌上干点他认为最神圣最正经的事了。书稿已写到收尾部分。沉浸在笔耕之中,金中可以忘掉自己。那个用发颤的手写字,抿着嘴思考的人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严肃的、用句审慎而谨严的科学家,而金中则在那一刻消失不见。

金中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他这本书的出版,书的封面是褐色的,如土地一样的颜色。上面烫着金字,那是金中的大名和书的名字。如果能这样,那么,金中想,无论他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是走过或是爬过,他都无所谓,只要他没有白活一次。他一个月前已给正在一家科技出版社负点小责的学生去了一信,措词很恳切,外人读起来或许会产生一些淡淡的悲哀。学生很快回了信,热情洋溢,表示将不遗余力促成此书出版。叫金中一旦完稿即寄给他。金中读信过后有几丝振奋,三十年来差不多头一回地产生振奋之感。为此,老婆的唠叨也无法将他从书桌前驱走。老婆亦读了学生的信,明显对金中宽容了几分。

不知不觉中暑去秋来。金中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终于寄走了那部沉甸甸的书稿。书稿前面的字体雄劲有力,像一个健壮的运动员伸腿张臂,而后面的却变了形,仿佛运动员瘫痪了,每一横每一竖都打着颤。一本书的一生等同于一个人的一生,金中这么想。

返回时,他看见他儿子的小卖部已重新装修的门面。儿子脸上泛了些红光,皱纹尚在,但却没了以往的晦气,眉眼中自有得意。金中无语,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绕去了“老年人活动中心”。

进去后,竟好多人热情万般与金中打招呼。围上几个老太太,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金中蒙蒙的,一个字也没听清。大家见他面呈呆状,便又索然地一个个离开了他。

金中仍是坐在了书架边欲翻杂志,他仍是忘却了老花眼镜。一时金中有些怅然,便只好还干干地坐在那里。

一忽儿,书记又出现了。他径直走到金中身边,说:“金老,你有个好儿子呀。”

金中木然地望着他,不知其意。

书记哈哈大笑,朗朗之声一如当年,笑完书记说:“这也有我一份功劳。”

金中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书记说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金中的糊涂,方问:“你儿子干什么事,你不知道?”

金中一指小卖部,说:“知道呀,卖东西。”

书记:“他为全所的老弱孤寡送货上门,你不知道?”

金中摇摇头。

书记:“嗨,不容易呀,小伙子,真正活雷锋哩。瞧,牛奶每天是他家家户户送,不收一分报酬,老年人要吃什么买什么,楼上喊一声或者叫人带个口信,他都亲自送到家,全宿舍人,没一个不夸他的。媳妇也好哇,包下所有的活儿,让她丈夫为人民服务。前几天,区里评先进,都投了他的票,还有人提议想叫他当人大代表呢。”

金中惊愕得只觉得下巴颏疼。他不晓得儿子如此这般算不算出息,也不晓得儿子这般做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想,他家里的东西可是他和他老婆一点点地衔回去的。

金中回家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一撇嘴只吐出一个字。老婆的这一个字是“屁!”

金中想,这是指什么?

金中寄出书稿第三天,便开始盼望邮递员了。这种如饥如渴的盼望倒让他回忆起几十年前他盼他老婆给他回信时的情状。那时他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地写情书,又急不可耐地送给表弟让他代转,而后又急不可耐地盼表弟返回。这种局面几乎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好容易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他的表妹也就是他现在的老婆才在一张便笺上写了“好吧”两个大字。那以后他表妹陪伴了他一生。甜也罢,苦也罢,就这么过来了。曾几何时金中亦想过,他老婆也并不是什么绝色佳人,性情也不那么可爱,怎地他就为她神魂颠倒竟达三个月呢?他对自己的过去十分不明白,由此推及开来,金中想,他历史上也实在是该有些问题的,帽子戴得并不错。

邮递员实际是每天去了又来,但金中所期待的信却迟迟不见。煎熬已超出了三个月,比之金中当年为他老婆写情书时所领略的痛苦还要漫长。金中想我已快熬不下去了。

春天便在金中苦苦的等待中如期而至。万物复苏,莺啼燕啭,金中忽然生出一种恹恹的感觉。这感觉仿佛在当年做勘探队厨师时都没产生过。他想,可是到了远行的时候了?

老婆不堪承担因金中的厌倦而遗下的家务活儿,便差儿子将金中的表弟唤来。表弟有车,屁股冒冒烟,很轻松地来至金中家,见金中模样,大吃一惊,说:“你怎么像褪了一层壳似的,浑身叫人看着发软。”

金中不语,只翻着两眼望天花板。

表弟又呼呼地开车而去,一忽儿为金中请来个老中医。老中医也是政协委员,自然是医术上呱呱叫的人才能坐那席位。见了他,金中想起早年自己行医的事,不觉笑了笑。

表弟说:“瞧,桓大夫,您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我表哥看到您就比先前爽快了许多。”

老中医不语,为金中一号脉,又对他的脸凝眸片刻,自己缓缓闭了眼睛。约一分钟后,方说:“您老没别的毛病,只是心事压住了精神,搬掉心事,病便不治而愈。”

老婆说:“当真?”

表弟问:“怎么个搬法?”

老中医说:“怎么压上去的,就怎么搬下来。”

金中霍然坐起,脱口报了一座城市的名字。随即便要收拾行装奔那里去。金中学生的出版社正是在那座城市。

表弟、老婆都急急地劝阻,唯老中医笑笑说:“火车票比药方更灵。”

金中到底还是出了这一趟远门。虽与他先前所思的远门不一样,但多少还是应了他心思的预测。表弟劝他不住只得陪他前往。为此,两个老头儿为一本书差不多穿越了半个中国。

学生面对风尘仆仆的两位老人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激动万分。当下引进豪华饭店吃了一顿饭。菜要得很多,可表弟牙不好,金中胃不行,便都只夹了几筷子,余下自然一尽浪费。离桌前,金中和表弟都望着满桌菜两眼发呆,各各皆一副舍不得的表情。

学生告诉金中,书一下子出不了。出版界不景气,不敢出多了赔本的书,而金中的书必然赔本无疑。学生说不如将书稿先放在这儿,一有机会便设法发出去。金中想到学生自有难处,不再多说,只默默地点了下头。但在趁金中上厕所的工夫,学生对表弟说,他不敢告诉金中实情。那书中所有的观点都过时了,出这样一本书出版社会遭到同行们耻笑的,故而这书根本不可能出版。听得这一席话,吓得表弟赶紧去捂那学生的嘴,连连说:“快别对他讲,会要他的命的。”学生说:“所以,我只说再放一些时间。”表弟说:“一直放到他死。”

金中回来后,精神果然爽快了许多。一天散步遇到书记,且主动告诉他,他有一本书已进了出版社,不久即会出来。书记很惊异,连连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老年人活动中心”的总结材料上,金中作为典型被人写成了文章,当然,他能有如此这般作为,也是与“老年人活动中心”的帮助、指导有关。金中看了那材料,轻轻点了点头,心说也是。

日子就这么一日重复一日地朝前走。

有一天金中收到美国一封信。那是早年他一个同学的来信。同学现在是个孤老,很有钱,也很寂寞,便邀金中伉俪赴美一游并小住几月。儿子媳妇见此信兴奋得恨不能奔走相告。然后盘算着让金中带几件什么样的大件。

夜晚,金中和老婆坐在被窝里默默相对。老婆实在太老了,脸上皱纹密布,头发白多黑少,眼角里攒积了好多的干屎。老婆见金中只望着她不说话,便先开了口,说:“我不让你去,今年是你的本命羊年,不宜出门。”

金中想,也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正在八十四的关口上。金中便笑了笑,说:“我不去。也不能让你去。当年那老东西追求过你。我比他有钱,你跟我了。现在,他比我有钱了。”

老婆听完金中的话,竟笑了。因了这笑,脸上的皱纹更加密匝匝起来,仿佛湖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没个止境。

儿子为他们的决定跺了三天脚,媳妇则指桑骂槐了一个星期。

金中很奇怪。他想,我居然也有了使别人痛苦的本事?

又有一天,街道派出所来金中家找金中谈话,告诉他,他儿子为人们送货上门的东西都是伪劣产品,假货。这是他推销货物的方式。现在,他儿子小卖部的经营执照已经吊销了。

金中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已经感觉不到他有这个儿子了。

晚上老婆狠着劲将儿子骂得狗血淋头,骂到半夜,儿子忽而说:“我落到这一步,是谁害的?是谁?你们害了我,还要害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害我的子子孙孙都难成正经人。你们有什么资格责骂我?”

金中怔了怔,想,是呵,不是我贪吃那一顿金华火腿,大概子子孙孙都会是另一种活法。

金中正想时,听得老婆厉声呵斥儿子。老婆说:“没有谁害谁,你命该如此,你还敢不认?!”

儿子哑然。金中则大悟。恍然中他觉出他心里头生出一双手已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但不是死亡。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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