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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另类乡村经验书写之突围

2014-03-28

昌吉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陌生化

张 华

(昌吉学院中文系 新疆 昌吉 831100)

刘亮程因散文《一个人的村庄》名声鹊起,评论家对他的散文创作赞誉有加,并出现了“刘亮程散文热”的文学景观。林贤治称其为“九十年代最后一位散文家。”[1]一时间,刘亮程被冠以“乡村哲学家”、“麦田的守望者”、“乡野的拾穗者”等各种名号。2006年,刘亮程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虚土》,2010年推出第二部长篇小说《凿空》。

《虚土》、《凿空》在内容上仍然延续了刘亮程诗歌、散文的乡村书写,从“黄沙梁”到“虚土庄”再到“阿不旦村”,刘亮程还是那个乡村写作的执着守候者。《虚土》、《凿空》属于散文化小说。《虚土》可以看成《一个人的村庄》的延伸与升级,《一个人的村庄》中的现实性的乡土记忆在《虚土》中更多地成为虚幻化的寓言想象。《虚土》是以五岁孩子的感觉和视角,用虚实相间、梦幻与隐喻交错的笔法展开了关于时间、孤独、生命、死亡的冥想。《凿空》比《虚土》更像小说,但也不是我们惯常理解的小说,“它没有可以梳理和概括的故事和情节,没有关于人物命运升降沉浮的书写,也没有刻意经营的结构。”[2]准确地说,《凿空》是刘亮程通过感觉、体验对阿不旦村庄遭遇现代冲击的讲述。

关于《虚土》、《凿空》,评论家已经有了充分的评价,在此,笔者只想分析刘亮程的写作引起内地读者、评论家极大兴趣的原因,刘亮程的边地另类乡村经验带给读者“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应该是主要原因。那么,“另类乡村经验”在刘亮程的小说里是怎样展现的呢?

在刘亮程的各类访谈中,“乡村”被反复言说,他阐释了自己眼中的“乡村”,“我理解的自然乡村,是古老的《诗经》、《庄子》、《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以及山水国画等营造出的一处乡村自然家园。在那里,有古老原样的山水自然,有人与万物的和谐相处交流……总之,乡村是世俗社会之外的清净世界,是中国人的伊甸园。”[3]

刘亮程以自己的乡村经验记忆、乡村精神想象书写了黄沙梁这个“自然家园”、“人与万物和谐相处交流”的“清净世界”。对于身居都市者而言,乡村是一个只能想象却不能再经验的所在;对于擅长理性思维的现代人而言,以直觉、感官等感性思维打量世界变得奢侈;对于现实中的成年人而言,回到做着各种天马行空、奇异怪诞的童年梦是最大的怀想。《虚土》就是这样一部满足读者对久违了的“自然乡村”、“精神乡村”遐想的小说。它以直觉、体悟为思维方式,以虚幻、诗化、氤氲在梦境中的乡村为场域,以五岁孩子的视角打量活动着的自然风物与人。

《虚土》呈现了一个类似原始初民眼中的世界,风、尘土、树,牛、马、驴、狗、老鼠以及沙梁上的房屋,都带着原始意味,与世隔绝、荒僻落后地存在着。作者有意识地规避一切现成的知识,让村庄还原到人类的初民状态。人早晨是被各种声音叫醒的,“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4]人和动物就是这样朴素、有趣、相依的关系,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自然、宿命地被划定。

在原始初民的生态观里,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人最终都得喂土地。人不断地破坏土地,盖房子、修田埂,遗弃杂物,只有风爱惜土地,风会一百年一百年地清扫大地,把该归还的归还大地。

人们从自然里取得生存,风、尘土、夜晚都与人们的生存相连。新疆是一个多风的地方,《虚土》里经常写到风。做顺风买卖的,与风的关系最为直接。“有人在等一场风停,有人要等一场风刮起来。那些马车车架两边各立一根高木杆,上面扯着麻布,顺风时麻布像帆一样鼓起。遇到大风,车轮和马蹄几乎离地飞驰,日行数百里,风停住车马停住。”[5]人与动植物一起,彼此依赖在天地自然之中求生存。

在这个“自然家园”中,七月的麦香会把走远的人唤回村子,人收割头遍麦子,羊收割二遍,鸟和老鼠也下嘴了,老鼠知道人会留些粮食给它们,并不着急。

虚幻的村庄连带村民们积累下的这些古朴、自然、简单、直白的边地乡村知识,带来了“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刘亮程站在返归原始的立场,退回了人类本身,以一种古老的感官体悟方式——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进行了构建。”[6]他摒弃了一切现有的知识和理性思维。

如果说,《虚土》讲述的是虚幻的、直觉洞开的、混沌的、模糊年代的、古旧的汉族村庄故事的话,那么,《凿空》就是一个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库车维吾尔族村落的故事。《凿空》与《虚土》一致的是,刘亮程还是迷恋感觉、意象、色彩、声音,尤其把声音发挥到了极致,整篇小说就是围绕“声音”展开的。两篇小说不同的是《虚土》中的类似原始初民的乡村知识,在《凿空》中表现为对地方性知识的介绍,坎土曼、巴扎、麻扎、铁匠铺、地窖、佛窟、库车特有的驴与驴车等。最具异域奇闻色彩的是阿不旦村的每种牲口都有师傅,马师傅、狗师傅、羊师傅、牛师傅、鸡师傅、骡子师傅,当然,最不可缺少的就是驴师傅。他们能为这些动物看病,更神奇的是他们能和动物交流。刘亮程对驴的特殊情感,在《凿空》还是一如既往,他借驴师傅阿赫姆之口形象地概括驴和男人的关系,“就说我的一辈子,满打满算是一把手五个指头的话,一个指头的时间骑在驴背上,一个指头的时间坐在驴车上,一个指头的时间走在驴边上,剩下两个指头的时间嘛,一个指头睡着了,梦里面还驴叫着呢,一个指头和洋岗子在一起,耳朵里还驴蹄声响着呢。”[7]林林总总的地方性知识和生活体验遍布文本。

小说的诸多细节为地方文化提供了具体文本。顺着文字,龟兹县大巴扎的场景尽收眼底,“河滩是交易草料、农产品和停放驴车的地方,牲口市场在河滩东岸上,和皮具市场挨着……河滩西岸是一溜鸽子巴扎,和斗鸡、斗羊巴扎连着。那里驴车和驴都挤不进去。西桥头是清真寺,每个周末都有来做祈祷的人,有时几个死者的灵床摆在一起,家人外人围在一起。要是几个死者被同时抬到清真寺,被认为是吉祥的好事,天堂路上有伴了……拐到桥东边的打铁巷子时已经中午过了。”[8]娓娓道来中,巴扎的空间布局,维吾尔人对粮食的敬畏,对死亡的达观和不喜欢孤独的性格均呈现出来。

《虚土》的原初乡村知识与《凿空》的民族地方知识构成的边地知识、经验交汇成了“另类”、“异质”色彩的边地乡村。这些陌生化的知识,陌生化的乡村对生活在千城一面、过着程式化生活的阅读者而言,一定有不小的诱惑力吧!

被梦幻化、心灵化、精神化了的乡村在拯救刘亮程时,“当那本书(《虚土》笔者注)完成时,我发现我的童年被我成功地修改了,我把那个八岁丧父的自己从童年的苦海中捞了出来,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童年。我感谢我的文字,它拯救了我。”[9]《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与空茫苍茫》是否也救赎了在现代社会心灵日趋沙化的漂泊者的灵魂?

产生“陌生化”阅读效果的第二个原因是《虚土》、《凿空》着力表现的新疆时间。刘亮程对新疆时间的理解是:“相对内地,新疆时间是一种慢时间,旧时间。你们天亮劳作了我们还在做梦。一种跟在内地时间后面的时间。作家的心灵应该更慢。”[10]

刘亮程以村庄为背景,带着读者慢慢体会那里缓慢的生活节奏、古朴陈旧的村落以及文化积淀,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村庄,一个不一样的边地生活图谱。时间其实已经被封闭起来,被空间化了。

《虚土》中关于“时间”的文字都透着缓慢、停滞,“反正时间被绊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11]

“缓慢”的新疆时间,体现了新疆人的生活状态、心理状态,而小说中慢节奏的叙事又加剧了新疆时间的“缓慢”,少有外来文化的刺激和变动性才使得“慢节奏”成为可能。缓慢伴随而来的是落后,是封闭。在这个追求“高速”“快捷”的现代社会,慢不下来的人们只能借缓慢的文字、舒缓的音乐给心灵放个短假,《虚土》、《凿空》缓慢、荒远的乡村时间感应该可以产生陌生化的艺术享受。阅读者在享受这种“慢节奏”的文化时,是否也加剧了对新疆刻板印象的认知?

缓慢的时间观贯穿于刘亮程的诗歌、散文和小说中,作家在相对停滞的时间段内是否也在封闭着自己的心灵?封闭着自己的文学灵性?《虚土》作为《一个人的村庄》的延续,前者文字的灵动、轻盈都逊于后者,陷入高蹈、虚空的状态;散文《库车行》中的一些片段被搬进了《凿空》,刘亮程的村庄讲述还有多少可以创新的空间?

刘亮程在访谈中反复强调他成长的乡村“黄沙梁”对他乡村写作的经验供给。

“乡村生活经验”对刘亮程而言属于原生性经验,有限的原生性经验加之改造故事的固有经验,势必带来复制性写作的结果。如何合理利用原生性经验变“有限”为“无限”?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也都是作家原生性经验的所在地,那是他们写作的出发点和根据地,他们书写的是发生在这些区域的故事,表现的却是超越狭小区域的具有人类普世价值的思考,这就是变“有限”为“无限”。如何拓宽文学视域,如何摆脱“另类”、“异质”的“他者”书写,是新疆作家跳出自我重复、复制性写作樊篱的关键。

当然,刘亮程的《凿空》已经完成了自我超越的一大步,这篇小说以社会现实层面、文化层面相结合的广度,既有对南疆维吾尔族村民生存艰难的摹写,又有对新疆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与批判;从艺术性看,有多重意蕴的意象与象征,有复线结构。“凿空并非空无一物,也并不神秘,但却是指认出生活最为真实的境况,明白无误地揭示生存现实的根本难题。”[12]

刘亮程是很有才情的作家,对“乡村”的迷恋持久而执着。那个弥漫黄沙、落后、边缘的边地乡村是他的精神栖息地,乡村家园情结在成就他的同时,也局限了他的视野与感知视域,多一些视域的开放性,多一些对现实生活的注视和关怀,多一些对新疆多民族文化多角度的比较和多元化的思考,是不是会让刘亮程走得更远。

[1]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J].书屋,2000,(3).

[2]孟繁华.怎样讲述当下中国的乡村故事——新世纪长篇小说中的乡村变革[J].天津社会科学,2011,(5).

[3][6][9]刘亮程,姜广平.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与空茫苍茫[J].西湖,2013,(5).

[4][5][11]刘亮程.虚土[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5,78,120.

[7][8]刘亮程.凿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111,13-14.

[10]张滢莹.刘亮程:作家的心灵应该更慢[N].文学报,2013-05-16(005)

[12]陈晓明.“凿空”西部的神秘——试论三位西部作家的“生活意识”[J].文艺争鸣,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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