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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节

2014-03-27◎陈

小说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陆万国狗熊

◎陈 鹏

六一节

◎陈鹏

今天之前,陆小陆对整个事件做了一番了解,结论是,六一这天我该陪她上街。大家挑这么个日子表达意愿挺严肃的,对吧老李?她从沙发那头摊出脚趾,在我的裆部挠来挠去,让我想念她蓝色T恤下面的身体。子弹一样的身体。

是的。我说。

没别的办法。没有比走上街头更好的办法。她说。

什么意愿?

抵制FC。

什么FC?

她把手机扔过来,让我看微信上的帖子和声明。我还是不懂什么是FC。陆小陆说,不是肯德基,也不是FUCK,而是南湖岸边正在开建的狗熊屠宰加工厂(十个足球场那么大)。他们杀掉狗熊,剥它们皮、抽它们筋、切它们肉,还活活取它们的胆。老李,你觉得合适吗?

我走神了。我一直在走神。真抱歉。和一个女人待久了,你怎么可能不走神?

在我的构思中,这部名为《万国大厦》的微电影将如下进行:

音乐起。黑屏。逐渐亮起。出现一栋烂尾楼,占据整个画面。

1.日,外。

李手捧一盆小而娇艳的花朵,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李上车。

李扭头看向窗外的烂尾楼。镜头深长、富于变化。

音乐起。

李:那栋破楼……十年了吧?

司机甲:十三年。

李惊讶。

司机甲:这楼的来历,我比谁都清楚。

司机甲:一般人不会问,问了我也不说(打量那盆花,充满好奇)。这算什么知道吗?缘分。

李笑。司机也笑。两人同时扭头看向烂尾楼。

逆光。烂尾楼画面。

……

插图/王艺雯

李:是吗?

司机甲:找遍全城你要能碰上第二个知道这事的人,我车费全免。

李(笑):不会加我钱吧?

司机甲:一块两块的你在乎?

李低头看花。花朵鲜艳。

司机甲:送人?心爱的姑娘?

李默然。

司机甲(笑):都什么年代了,还送这个?直接大号钻戒啊!

李:说说你的故事。

老李!陆小陆大喊。

什么?我说。

你觉得——合——适——吗?她快揪我耳朵了。

不合适。我说。

活生生一头熊,活生生挖开肚子取胆,然后杀掉,切碎——这帮人真他妈疯了。你愿意吃熊胆披熊皮吗?

不愿意。我说。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一头大狗熊被活活取胆虐杀的场面。我对狗熊没什么概念。我觉得它们不像对人类有害,当然啦,是否对人类有益我也不得而知。我对狗熊一点儿也不了解。

这就对了。她说。

突然响起敲门声。我起身开门。屋外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老太婆,花白头发,松松垮垮的黑T恤衫,大如巨伞的黄裙子。她望着我说,看见我家康熙了吗?

什么?我说。

康熙。这么高,这么大。她比画着。

我摇摇头。

康熙啊,我家康熙。没见过?我住一楼。

不好意思。我说。

丢了三天啦。她说。他们说你们见过。

对不起。我说。

她怏怏下楼。陆小陆问我谁是康熙?我说我哪儿知道。她说很可能是一只猫。单元门口经常跑着各种各样的猫,康熙大概是其中一只?我好像从没见过她。我说。谁?康熙?陆小陆说。不,这老人。我说。

我打开电视,盯着陆小陆的脚丫子,那上面的一段小腿美极了。我凑过去,抚摸这段小腿。她一脚把我踹开。

说正事!她说。才二十一天呢。

我忍住缺氧般的心跳。没错,才二十一天。陆小陆流产后的二十一天。医生说三十天内严禁同房。你们今后肯定要孩子吧?这就对了,三十天内别碰她。千万。你不傻。

我当然不傻。我回忆那家私立医院的咖啡色走廊,回忆我待在手术室门口的沙发里等她。我记得我在翻一本电影杂志,上面正讲到珍妮弗·洛佩兹给自己的屁股上了天价保险。照片上,洛佩兹的屁股漂亮得像匹马。我正想入非非,陆小陆被医生推出来了——坐在一只黑色轮椅上,麻醉的副作用让她泪流满面,但也不至于号啕大哭。

我觉得,陆小陆说。我们也该上街抗议。我们吃了午饭就走。

我同意了。

心不在焉!又构思你的狗屁小说?陆小陆向来不是无条件支持我写作的女人。她认为写诗、写小说的全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傻瓜。确凿无疑地,我越来越傻了——那种经常性的白日梦症状似乎宣告我提前衰老,唯一的好处,这症状是把别的女人弄上床的天敌。她为此而满意。不过,谁敢保证这状态都是真的?

这一次,我写剧本。我将把它交给某位小导演,让他拍出来报送法国戛纳。拿个大奖也不一定呐。

午饭后,我们前往77路公交站台。老太婆出现了,就坐在小区花园边的黑铁椅子里,追问每一个路人见没见过康熙。陆小陆拽着我快步绕行,低声说她也从没见过她,这人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五分钟后,77路车进站了。

2.日,外。

司机甲语调低沉,讲述可以闪回重现。

司机甲:十三年前,一局长找到一个澳大利亚商人盖这栋楼,起了个牛逼的名字:万国大厦。后来,这澳大利亚商人皮特居然和招商局局长的老婆搞上了……

知道什么爱情最牛逼?——跨国恋,还给一个中国的局长戴了绿帽子!

这局长哪受得了?花一大笔钱雇了个杀手把老外做了……事后,局长被枪毙,老外撤资,工人跑散,这楼就废了。

李:干吗不收回去继续盖好?

司机甲:烂摊子!谁收?市政府?发改委?花的是老外的钱,不是中国的钱,再说了,收回去至少得二千万美金重建。

李:再找个老外,或者别的什么企业?拍卖也行。

司机甲:老外不是傻瓜!拍卖?谁敢接?据说澳大利亚人皮特就是在大楼里被杀的。(闪回)一天晚上,他手下说现场出事了,塌方,让他过去看看。他去了,刚上二楼,一个家伙蹿出来,连捅他七刀。整整七刀。

李愕然。

车子在街上滑行。音乐起。烂尾楼全景。

3.日,外。

车子靠边停下。计价器显示三十元。

司机甲:一共三十五。

李:这不三十吗?加两块燃油税一共……

司机甲:兄弟,故事白听啦?

李掏钱。

司机甲收钱,找零。突然低声:万国大厦闹鬼,没事千万别往里头瞎跑。据说老外怨气大,阴魂十三年不散。很多人进去了再没出来!

李:开什么玩笑。

司机甲:你自己看着办!出了事别怨我没提醒你。

李下车。司机甲一脚油门,汽车驶远。

李转头。不再有烂尾楼,被一幢幢高楼大厦取代。

4.日,外。

插入镜头: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站住,张望,走开。

5.日,外。

李端着花,来到环西路8号,一幢老房子门前,沿楼梯上去,有一平台。阳光充足。李将花搁在一个小小的石桌上,凝望。

镜头摇下,靠墙摆放着一溜一模一样的花盆。有的已经枯萎,死掉。

李清点花盆:1,2,3,……22,23!

默默伫立。

返身下楼。

我们在美丽坊下车,百货大楼附近有不少警察,他们神色悠闲,更像是溜达出来看美女的。我们走向西平步行街,圆形小广场上没多少人,但几分钟后——十分钟的样子——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阳光垂落,白色地面闪闪发亮。街边的梧桐轻轻摇曳,树叶绿得惊人;百货大楼、蓝城和百盛三座大厦把小广场夹在中间。人群开始行动:有人掏出白色口罩戴上了,上面黑色的“FC”被画了大红叉。一群人呼啦冲上去,掏出手机、相机一通狠拍。原来很多人是媒体记者。我们身后,另一部分家伙默默掏出口罩戴上,立即容貌大变——像秘密特务或地下党,与我们这些没戴口罩的毫不相干。

我们陷入人群动弹不得。陆小陆说,没准备口罩真是失败,感觉就像失去了组织。去买两只口罩吗?那还得画上FC,再画叉。多麻烦。那就暂且如此,姑且把我们算做他们的一分子吧。她说。我们已经站在他们中间了,对吧老李?他们不可能把我们赶走,也不可能因为没戴口罩就驱逐我们吧?再说,很多人不也没戴吗?

嗯。我说。我们已经站在他们中间了。我们是一伙的。

很快,一个戴口罩的长发家伙拽住我。

接着。他说。

什么?我说。

他从一只黑色旅行包里掏出厚厚一沓口罩。

戴上。然后,帮我分发。

分发?

对,每分发一个十块钱。干吧。

凭什么相信你?陆小陆说。

他掏出一张小纸片塞过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掏出一百元交到陆小陆手中。这是订金。他说。

我们看那名片,原来是一个名为爱心集团的组织。他的头衔是秘书长。他叫筐子。

他冲我们挤挤眼,迅速走开,和一大群戴口罩者站在一起。陆小陆狠狠掐我的手,怎么样?她说。什么?我说。干吗?她说。她手心里的百元钞票潮湿滚烫。你说呢?我说。陆小陆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口罩——不下两百只,如果分发完毕,今天下午将赚足两千。干。我们干!陆小陆斩钉截铁。傻瓜才不干!

6.日,外。

李在此前相同位置打车。手里抱一盆一模一样的鲜花。

李:环西路8号。

司机乙狠狠抽几口烟,吐掉烟蒂。沉默,开车。

车子经过烂尾楼——万国大厦。逆光。音乐起。

司机乙:这破城市,到处拆迁,到处盖楼,过几天你再走原来的路,统统不认识;再碰上从前的朋友,也统统不认识了。

司机乙想抽烟,又忍住。打量他手里的花。

司机乙:月季?

李:杜鹃。高原杜鹃。

司机乙:送谁?朋友?心上人一般送玫瑰啊……

李转头紧盯烂尾楼。不吭声。表情忧郁。

司机乙摇摇头。不再说话。

街景划过车窗。

7.日,外。

李:知道这烂尾楼来历吗?我听说,是一个澳大利亚人花钱盖的,盖一半,人死了,被招商局局长灭了……

司机乙噗地向窗外吐一口痰。继续开车。冷笑。

李:据说,被捅了七刀……

司机乙:狗屁!

李:……

司机乙:那楼叫万国大厦。

李:嗯,一个澳大利亚……

司机乙:狗屁澳大利亚!就一个四川老板!(回头打量李)这人还和我沾亲带故,是我远房表舅。

李惊讶。

司机乙:十三年前,他从四川跑来做房地产。十三年前就知道炒房,你说多他妈聪明。

司机乙盯着李和李手中的花,抽出一支烟点上。压低声音:我今天说的事情,你要是跟外人走漏半个字……(司机乙眼神凶狠)

李疑惑点头。

司机乙吐出一口烟。气氛紧张。

司机乙:他从银行贷出三亿,买下××区半座水町长岛。不到三年,房价噌噌上涨。他卖了这批楼?才不呢,钱不是到手了吗?房子不抵押给了银行吗?他手里还攥着一亿,十年前,一亿,乖乖,什么概念?!

李:那房子呢?

司机乙:当然抛给银行。银行再想办法倒腾。房价为什么下不去,懂了吧?他用这一亿,盖了万国大厦——他眼睁睁看着房地产越来越火,一亿买了地皮,再贷两亿,准备建二十层的北市区地标。万国大厦的名字是我起的,骗你,我是王八。

房子盖了大半年,眼看封顶了。突然有一天,他被一个大领导找去,说,这大楼应该列为城市地标项目,得重新设计,按照地标要求盖好它。钱不是问题,市里再掏一亿。

他不干。凭什么呢?那是我买的地,我盖的楼,凭什么你们想拿就拿想改就改?大领导秘书找到他,说如果不按规矩来,就让这楼停工。好吧,他怕了。那就按他们的规矩来。

不到一个月,大领导秘书又把他找去了。说专家进去发现,你这楼有相当大的安全隐患。为杜绝隐患,建议你把这栋楼转给某某公司。你前期投入的钱,一分不少全给你。

我这亲戚,当时就蒙了。

仔细一想,不行啊,凭什么?不出三天,他的工人,一个接一个失踪。工头把消息报到公安局,没人管,没人查。他慌了。工人越来越少,大楼停工了。他花大价钱,找新的施工队进来,不到一个月,工人又一个接一个失踪。报纸上说,失踪工人和他有莫大关系,怀疑他在盗卖人体器官……

开始查他。质监局、公安局、环保局……他怕了。给领导秘书打电话,人家说,转让可以,但因为你现在涉嫌犯罪,这楼必须在原来价格上打对折。

能有什么办法?好,三百万,他拿钱走人……

我记得,那年的7月19号。

李:7月19号?

司机乙:那年7月19号,接盘企业老总约他吃饭,顺手给他支票。他喝了酒,拿了钱,从酒店出来,给大领导秘书打了个电话,说万国大厦发生严重坍塌,希望大领导本人亲自去现场看看。大领导带着秘书赶过去。他拎一把刀,在暗处等着,大领导来了,刚要冲上去。有人从背后一把夺了他的刀。

李满脸惊讶。

司机乙:就等他来这一下呢。夺他刀的家伙,连捅他七刀。这叫什么知道吗?

李:正当防卫!

司机乙:秘书踩着他的脸,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三百万的支票。

8.日,外。

李:不可能。你瞎编的吧!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司机乙默不作声。使劲抽烟。

李:再说了,就算大领导真的雇凶杀人,早被抓了。我可从没听说过哪个大领导雇凶被抓。

司机乙冷笑。狠狠抽烟。

李手中鲜花特写。

窗外,万国大厦全景。

司机乙:我动的刀。七刀!我数着呢。

李大惊。难以置信地大笑。

司机乙吐掉烟蒂,刹车:下去!

李张口结舌。

司机乙:滚!

李惊惶跳下车。紧紧抱住花。

车子前行十余米后又退回来。司机乙让李看计价表:三十八块!

李慌张掏钱,手忙脚乱。

司机乙收钱后,突然放松,压低声音:花不错,哪儿买的?

李不吭声。

司机乙不屑地:不说算球!

司机乙:别去那栋楼……我跟你说的故事,你信就信,不信拉倒。脑子和腿都长你身上,谁也管不着。(稍停,压低声音)没有一个人出来。没有一个人!爱信不信!

司机乙扬长而去。

越来越热。我们这儿的六月总是很热。太阳火辣,空气窒闷。我觉得剧本没法再编下去。我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究竟想在这部四十五分钟的电影里表达什么?

我们戴上口罩,把余下的口罩做了平均分配,之后,我们互相看着——陆小陆的眼睛闪亮动人,额头已渗出汗珠;她的脸颊还十分消瘦。她冲我抬抬下巴,叮嘱我一个钟头后在这儿碰面,然后转身没入人群,不到三秒就消失不见了。我动弹不得,感觉自己既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组织。我转身挤向小广场边缘,那里果然还站着一群未戴口罩的家伙。我凑上去,问一个三十左右的胖子,要口罩吗?他满脸惊恐,似乎我说了一句脏话。他连连摆手,立即走开了。旁边两个女人面色严峻。我向她们重复了刚才的问题:要口罩吗?高个子那位皮肤像玻璃一样光滑,她冲我微笑,多少钱?不要钱。我说。她身旁的姐妹难以置信,真的吗?免费派送?

免费派送。我说。

她们立即把口罩戴上了,夸张地笑了两声,彼此牢牢搀扶,似乎担心对方跌倒。矮个子又瘦又小,但脸蛋还行。不过,眼下,谁的脸蛋也看不清了。她们戴上口罩之后简直一模一样,就像一对双胞胎——都五四式短发,穿红色立领T恤、肥大得地下凉风能吹入裤管直达大腿根的白裤子;她们当即决定走入广场中心,向那批戴口罩的家伙靠拢。

之后我走向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两对情侣和一伙公司职员。口罩分发得十分顺利,不知道陆小陆进展如何。我至少发掉了二三十只,如此算来,我在不到半小时内挣了两三百。我高兴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将广场中心戴口罩的家伙们团团包围。终于,这一伙戴口罩的默默走向广场边一片梧桐树荫,几个手执横幅和纸板的男女取代了他们的位置,那上面写着,“FC,滚出去!”“为了我们,请爱护动物!”“人类不要FC!”举着相机、手机的家伙立即扑上去,噼噼啪啪拍个不停。前者一动不动,像树一样站立,其中一个姑娘的额角渗出汗水,头发染成金色,从露出的眼睛上判断她长得不错,大概和陆小陆打个平手,身材却比陆小陆更棒:胸更大,腿更直,个头更高。她身边的男人都穿白T恤,看不出长得帅或不帅。

更多的人从远处赶来。广场上渐渐水泄不通。由于我——当然也因为陆小陆——分发口罩及时果断,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十人一堆八个一伙,自发聚拢,手里举着横幅、纸片或别的什么临时抓来的东西。我已热汗涔涔,人太多啦,而氧气是有限的。我低头呼吸,继续走向那些没有口罩的新来者。拒绝我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不假思索就把我手里的口罩接过去了,有人硬塞给我一二十块钱,以免除良心上的歉疚。刚开始我一概拒绝,但很快就想通了——这不又赚了吗?一只口罩能挣双倍甚至三倍的钱呐!他们不可能找到那位爱心组织的筐子核实,更不可能事后追究嘛。于是我顺势接过钞票,只要他们肯给。当我问及的对象首先咨询价格,我就竖起一根手指。他们说,十块?我不摇头,也不点头。他们自己就掏钱递过来了。我并未吆喝卖钱,更没有随口出价,一切都是他们自觉自愿的嘛。又过半小时,我手里的口罩只剩二十七个了。我往回走,打算和陆小陆碰面。现在我两只牛仔裤兜里塞满了钱,它们沉甸甸的,在我大腿根部来回摩擦。这感觉妙极了。我穿越人群,走向小广场中央的一小片空地。陆小陆还没来。一批穿制服的保安正往人堆里扎。他们默不作声,人群也默不作声。双方彼此接纳,互不妨碍。几个穿蓝T恤的女人由于出汗太多,黑色乳罩下的乳头时隐时现。

陆小陆迟迟没来。

9.日,外。

插入镜头: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站住,张望,走开。

10.日,外。

李端着花盆上了楼,屋顶平台。重复上次动作。数那些花盆。

李:1,2,3,……22,23,24。

李沉默。

返身下楼。

等待陆小陆的同时,我继续构思剧本。我相信陆小陆一定会告诉我她搞不懂这剧本。但是现在,除了干干这个,我没什么好干的了。

一个瘦瘦的男人向我靠近。他留三七头,鬓角全是汗。

口罩?我说。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后果吗?他说。

后果?我说。

他又笑了。别紧张,他们说,如果狗熊加工厂建成,我们会被全世界的动物保护组织活活骂死的,还有人扬言要将狗熊放出来咬人,只要这个FC真敢开工。

是吗?

他们还说,大批野生狗熊已得到信息,浩浩荡荡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守在城边——就等着报复人类呢!

真的?

说不定是真的。

我的天!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来一只口罩?

他又笑了,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我这才注意到,这么热的天,他居然穿一件灰色夹克,里头白衬衫的领口全湿了。好吧,来一只。多少钱?

我竖起食指。

他摇摇头,让我摸摸他的腰——也就是衣服后摆下面。我有些蒙。他坚持让我摸一摸。他的邀请让人没法拒绝。我只好伸出手,探到他的夹克后摆处,贴着热烘烘的衬衫。我摸到了——凉冰冰硬邦邦圆溜溜的。我明白啦。我低下头。我手里的一小沓口罩雪亮刺眼。到处弥漫着灰尘味汗臭味焦臭味。

他凑近我的耳朵。

没办法,我们也是没办法。他皱着眉头,似乎比我还窘。不要说出去。我相信你也不会说出去。他仔细打量我,像要把我研究透彻。能帮个忙吗?

我抬起头。

谁让你卖口罩的?

一缕汗水从我额头滚下,直刺眼睛。我疼得没法睁开。我伸手把它擦掉。我睁开眼睛。

怎么样?他望着我说。

没人让我——

算了吧。他让你分发,没错吧,但你做起了生意!

我背上的汗汩汩流淌。

卖口罩犯法?

没犯法,犯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连连摇头,别犯傻呀兄弟,这种时候,千万别犯傻。他说。

我擦去额头的汗,从牛仔裤屁股包里掏出那张名片,交给他。他看了看,冲我点点头,迅速收起名片,转身融入人群。我呆呆站着。现在的人比刚才又多一倍,你连脚都没办法伸直了,能踩上一小块邮票大的地面就不错。一群在中部聚集的家伙突然喊起口号:FC,滚出去!FC,滚出去!所有戴和没戴口罩的人立即涌上去。他们嗓门很高,整齐划一,同时挥动胳臂,晃动脑袋,像跳舞一样。我身边几个男人一边拍照,一边跟随他们高声大喊,脖颈子上脑门上的青筋闪闪发亮,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加入进来,一起振臂高呼FC,滚出去!

陆小陆还没出现。

我仔细搜寻半空中的响亮节拍。FC,滚出去!……我张开嘴巴,相同的口号从我嘴里蹦出来,听起来嗓门很大,分贝很高——FC,滚出去!

所有的人盯着我——原来那伙人已经换口号了,变成狗熊、狗熊、狗熊!我那一嗓门刚好落了空,既没跟上,也不响亮。我吓坏了。我低下头。满脑袋的汗珠落下来砸到脚背上。我身边的人开始追随他们:狗熊、狗熊、狗熊!那伙人开始鼓掌,尖叫。周围的人也跟着鼓掌、尖叫。树荫下的另一批人也喊起来:人类不要屠宰厂!人类不要屠宰厂!两股声音在空中碰撞,变成混沌的噪音。

11.黄昏,外。

李捧着花盆,在相同地点、相似时间打车,但想了想,作罢,往前走。远远看见万国大厦的影子在前方出现。音乐起。

李还是拦下一辆车租车。

司机丙是女的。减速高喊:帅哥,前面,前面靠边!警察盯着呢!

车子在前方二十米开外停好。李小跑过去。拽开车门。

女司机三十岁左右,漂亮。

司机丙:不好意思啊帅哥,现在违章停靠重罚两百,扣两分!这一天不就白忙活了?

李:没事。

由于司机挺漂亮,李有些拘谨。

司机丙:去哪儿?

李:二环,不,环西路,8号。

有车在前方插队,十分拥挤。司机丙大骂:我靠,会不会开车!挤成这样还并道,找死!

少顷,车流涌动,拥挤不堪。汽笛震天。杂乱的镜头组接。

司机丙:我靠,你奔丧呢!

司机丙:行行行,让你,让你!

司机丙:有病,明明往左他非要往右!

12.黄昏,外。

司机丙冲出车流,嘘一口气。

司机丙:不好意思,这个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记着,要么提前十五分钟,要么推后十分钟。

司机丙擦汗。李偷偷打量她。

司机丙:你花不错。

李不吭声。

司机丙:送人?

李还是不说话。

司机丙:哦,自己养。好植物好心情!你懂生活!

李还是沉默。

司机丙:修地铁,盖房子,扩三环,修立交……妈的,天天堵在大街上动不了,一天挣不到五十块。这么搞下去,就没饭吃啦。你说现在油价米价房价吓死人,我们每天挣那么点儿辛苦钱,塞牙缝都不够!

李不吭声。望向窗外。万国大厦渐渐逼近,若隐若现。

司机丙默默打量他。

司机丙:帅哥做哪一行?

李:文案。广告文案。

司机丙:好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靠脑子吃饭。我最钦佩你们这些靠脑子吃饭的人了。你看我们,光知道卖苦力。

李:听说过那栋烂尾楼吗?

司机丙转头。万国大厦缓缓出现在车窗中。

13.黄昏,外。

司机丙:知道,万国大厦。

李:十三年了,也没人管……

司机丙:管?谁敢管?一个大老总的侄子盖的,名字也是他侄子起的。万国大厦,多牛逼。

李惊讶:大老总的侄子?

司机丙:年纪轻轻,也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总,当年砸出七亿建万国大厦,打算建成国内第一流的写字楼。盖到一半,出事了……

李:……

司机丙:据说,这小老总爱上自己小秘,爱得死去活来,干脆抛妻弃子。但现在的80后,谁不爱钱?他有钱,还有人比他更有钱。这小秘还有个巨有钱的情人,小老总把他揪出来,约他上万国大厦楼顶单挑,谁赢了,女人归谁。

小老总赢了。他隔三差五上健身房,几个男人不是他对手,那家伙被揍个半死,从二十层顶楼摔下来……小老总跟警察说,那人是失足掉下去的。女人当时就在旁边,吓疯了。

没人能证明,那家伙是他扔下去的,除了这女人。可她疯了。小老总有的是钱。这事就过去了。万国大厦继续开工。

不久又出事了。小老总每天把女人伺候得像仙女一样,她愣是不见好。有一天突然失踪。小老总到处找,最后你猜她在哪儿被发现?

李:万国大厦?

司机丙:万国大厦工地的搅拌机里(闪回)。有人说她自己跳进去的。也有人说是小老总杀她灭口。她被捞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枚钻戒——小老总头一天送她的。

李骇然不语。鲜花特写。异常娇艳。

司机丙沉默。窗外,万国大厦缓缓划过。

司机丙:万国大厦立马停工了。你说谁来管?没人敢管。

李:可以被收购被合并被……

司机丙:大老总不发话,谁敢?小老总故意不让这楼盖好,就要它保持原状。谁让他最爱的女人死在这里……

两人半天没说话。车子在车流中艰难移动。

14.日,外。

镜头插入: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站住,张望,走开。

没有陆小陆,也不见夹克衫,更不见筐子。我拨打陆小陆电话,这才想起她出门时并没带上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广场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占去三分之二,我相信这归功于我和陆小陆。之后,聚集在树荫下面的抗议者喊声更大,情绪更激动。周围附和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一伙拍照的记者也参与进来了。不过,这头确实要比那头凉爽得多。那些挤入现场的保安像鲨鱼一样游动,没人对示威者动粗,也没人打断他们的呐喊。甚至,有的保安笑眯眯地提醒大家,小心钱包。左前方果然一阵骚动,两名保安揪住一个瘦小的家伙冲出去了。消息被另外的保安证实:小偷,一个小偷!很快又传来最新进展:小偷交代说他十分钟内连偷九只钱包!我摸了摸口袋和钱包,还好,一样不缺。但这个插曲让大部分没戴口罩的人不再喊话了。戴口罩的人开始喊别的:保护狗熊,为了人类!

这话突然让我想起我和陆小陆被医院摘走、杀掉的人类。他尚未出世,顶多两月有余,究竟算不算人类呢?算,还是不算?他重要,还是狗熊更重要?……太阳让人睁不开眼睛,没有一丝风。可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开始寻找陆小陆。哪儿都没有她。再说了,她戴着口罩,我也戴着,这增加了辨识的难度,我不敢把它摘下来——我想摘掉的,可想了想还是觉得戴着保险,这样看上去我与绝大多数人是一伙的,也更像个口罩贩卖者,何况我手里还有二十七只口罩。我融入人群,一边搜寻陆小陆一边继续兜售。奇怪的是,很多没有口罩的家伙一概拒绝。我这才发现,剩下不戴口罩的人大多是记者,他们成了小广场上的特殊群落。我从这头走向那头,从那头走回这头。戴口罩者的数量基本饱和,看来没法挣到更多的钱了。

然而,那个叫筐子的家伙无影无踪,像陆小陆一样无影无踪。

就像某种补偿,从一个抗议者手里传来一张粉嫩的狗熊图案,我来不及思索就接过来了。我打量周围,发现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里,每一个人(无论戴没戴口罩)手里都举着一张憨态可掬的小狗熊。他们高高抬起,跟随口号齐声大喊。周围出现一小片类似小熊维尼的红色海洋,引来大批记者噼噼啪啪一通狠拍。我的心脏怦怦跳。太阳火辣,空气稀薄,就算你垂下脑袋也喘不上气来。夹克衫一闪而过,我急忙扔了小熊,觉得我和陆小陆真不该跑这儿来。这么干不仅得不到支援更得不到理解,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汹涌的热浪从地面升起来,混合着小广场上越来越浓的灰尘味汗味脚臭味下水道味甚至男人女人下体的特殊气味。我快晕倒了。

为了躲避夹克衫,也为了找到陆小陆,我来回穿行。不知过了多久,我赫然发现,我并不真正想找到陆小陆,反之亦然,我并不想被她立即找到——老天,我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吓了一大跳。

在我的剧本中,应该包含最起码的戏剧因素:转折,冲突,悬念,以及莫名的焦虑与神秘。否则它将与一则新闻没什么两样?

但必须承认,这故事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最初设想而自行其是啦。它找到了它繁殖推进的逻辑。最终会呈现什么模样?我管不了,也再不想管了。

15.黄昏,外。

司机丙:成家了吧?

李:还没有。谁看得上我们这些穷光蛋。

司机丙:你有才,年轻,人又长得帅。眼光太高了吧?

李:不不,就大学谈过一个,现在还……

司机丙:不会吧,我看你三十了?那咋解决问题嘛?我带你找几个又甜又嫩的小妹?

李紧张地看她。

司机丙笑了:逗你玩呢帅哥……

李:你成家了?

司机丙点头。

李:孩子多大?儿子,还是女儿?

司机丙:……

李:我猜是女儿,女儿多好,有福气!

司机丙沉默不语。

李不敢再问。

司机丙:是女儿。

李:几岁啦?

司机丙:四岁七个月。上个月的今天,对,整整四岁七个月。

李十分惊讶。

司机丙:她死了。上个月的今天,刚死。脑瘤。救不活。也没钱救。我给医生下跪还是没办法。手术费三十多万。我哪去找钱?

李:对不起……要不,你先靠边?

司机丙将车子靠边停好。万国大厦在身后不远处的夕阳中闪光。

16.黄昏,外。

司机丙:对不起……

李: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司机丙:临死前,她死死盯着我。

李难过而紧张。

司机丙:太他妈的失态了!可今天真是我女儿一个月的祭日。你不提她还好,你一提她啊……她爹在我怀她的时候跑了,一屁股赌债。我一个人带女儿过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淫,我就开车拉客养活自己养活女儿。那些狗日的医生就是见死不救……

李:……要不,我下车吧。

司机丙:对不起,对不起。请你理解……

李掏出五十元搁在工具箱上,拉开车门下车。远处万国大厦影影绰绰。他抬头仰望,逆光,睁不开眼睛。万国大厦更显神秘。

17.黄昏,外。

司机丙拽开车门跑过来,手里举着钱。

司机丙:喂喂,还没找你钱!

李转身:不用了。

司机丙冷笑:站住!……一共二十八块九毛,加三块燃油费,我收你三十二。找你十八。

李抱着花,接过钱。呆在原地。

司机丙上车,开走。

18.黄昏,外。

李来到屋顶平台,放好花。默默打量。再次清点花盆。

李:1,2,3,4,……23,24,25。

李默默下楼。

19.黄昏,外。

李没走多远,突然看到司机丙的车停在街边,司机丙蹲在街边呕吐。脸色苍白。转身望向万国大厦。气氛诡异。

李大步跑过来:没事吧?你……

司机丙连连摆手:又是你!(苦笑)没事。不太舒服……你走吧,我没事。

李转身走几步,又回来。上旁边小卖店买了矿泉水,跑回来,交给她。

司机丙:谢谢。

司机丙漱口,喝水,喘息。

李扶她上车。自己坐进驾驶座。

李(倒车):上医院?

司机丙:死也不上医院!

李看着她。

司机丙:你走吧。

李:我送你回家。住哪儿?

司机丙摇头,无奈苦笑,脸色苍白:南边,新亚小区。

20.日,外。

插入镜头: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站住,张望,走开。

21.黄昏,外。

李驱车疾驶。窗外,万国大厦影子划动。街景纷乱。

李打开收音机,调频,搜索。杂乱的人声涌出。各种新闻。某某地方发现碎尸案。某某地方出现绑架案。油价继续攀升。拆迁遭遇史上最强钉子户。校园女生卖淫案……

李烦乱不已。按了CD。是“二手玫瑰”的歌——《让艺术家先富起来》。

两人静静听着。歌词让李笑起来。司机丙脸上浮现笑意。

司机丙:客人落我车上的CD。挺棒吧?

车子在音乐声中飞驰。

十一

今天西平广场的美女真多,少说二百人。她们的姿色超乎想象——无论戴口罩还是没戴口罩,大多身材窈窕、胸部很大。我很久没出门逛街了,我花了太多时间和陆小陆这一个女人待在一起。虽不后悔,却也十分自闭,几乎忘了这个城市还有如此风景,更别说当她们扎堆出现了。我站住不动,一伙姑娘穿着这个夏天最暴露最鲜亮的短裤短裙、衬衫T恤来回晃荡,散发出闻所未闻的幽香。我很快发现一个穿大翻领白衬衫的高个子美女,一头大波浪,黑色绸琪长裤,低低的领口露出乳沟。她就站在距我不足十米的人群中。我凑过去,问她要口罩吗?她摇摇头。我又问一遍。我盯着她的乳沟。她狠狠瞪我一眼转身就走。我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像手纸一样遭到了唾弃和污蔑,可这年月被误解被轻贱是多么寻常啊,谁让我手里还攥着一沓口罩,一身T恤衫牛仔裤、一头脏乱的发型与一个厚颜无耻的小贩基本雷同?但必须承认,我走向她的几秒钟内竟想入非非——幻想这个漂亮的高个子大胸美人成了我的新婚老婆,我们正在一场前无古人的婚礼上面对无数的亲朋好友。真他妈丢脸。在陆小陆人流之后的第二十一天,我怎能萌生这么无耻的想法呢?

我转过身,陆小陆还没来。左前方,一位姑娘的齐耳短发和半透明黑色贴身装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台湾歌手千百惠。我走向她,问她要口罩吗。她说是免费送吗?我说,是的,白送。姑娘鼻梁上有颗小小的黑痣。谢谢。她从我手里接过一只。你一个人?我说。她说不,两个朋友都走散了。我问她做什么工作?她说,销售。我说,销售什么呢?总不至于是口罩吧?

姑娘咯咯笑了。我卖苹果呢,苹果专卖店。

哇,苹果!能找你打折?

没问题。

怎么找你?

小东门。我们的店在小东门。

留个电话吧。

姑娘又笑了。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这不就认识了?

姑娘只得说了地点:小东门车站右侧一百米处。我使劲点头。远处一阵骚动,我转身打探,再回过头,姑娘不见了,像先前高个子美女一样消失了。

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但我发现剩下的口罩一定能换来美女的电话号码。果然,徘徊推销了半小时之后,我真的搞到了三个美女的电话。她们全是独自跑来的,她们都很漂亮。我陷在人群中胡思乱想,场面从一场婚礼直奔婚床,姑娘们赤身裸体,一个个晶莹璀璨,犹如特大号的南非钻石。

嘿,兄弟!有人叫我。我转过身,夹克衫仍面带微笑,脸上、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

你等谁?

我摇摇头。

姓陆,对吧?

我不知所措。

是你爱人?

我点头,又摇头。

哦,未婚享受已婚待遇。夹克衫一脸苦相。我们的人半小时前把她带走了。她被怀疑是这次示威抗议的幕后策划之一。她跟我们说起你。所以——

你们搞错了。我说。

错不了。

我们是打酱油的。

可你们手里有口罩。

我已经把名片给你了。

我们转了十来圈也没找到什么鸡巴筐子。电话一直关机。你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没有,我发誓。

发誓?他连连冷笑,兄弟,你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十二

22.傍晚,外。

李停车。小区门口很黑。司机丙下车。李搀她,往里走。镜头跟拍,司机丙指路,去了某单元一楼。开门,进去。灯亮起。

屋里陈设简单甚至简陋。沙发,椅子,旧电视机。墙上有一个女孩的大幅遗照。女孩很漂亮。

司机丙躺沙发里,依然虚弱。

李:真不上医院?

司机丙:麻烦你,柜子里有药。

李翻找出药瓶,给她倒水。但没饮水机。开水瓶也是空的。他走进厨房,找到水壶,接水,坐到煤气炉上。点火烧水。

李回到客厅,打量女孩照片。

李:几岁?

司机丙:四岁七个月。

李盯着照片。司机丙也盯着照片。气氛肃然。

李转身:不再找个男人?

司机丙冷笑:这年头,靠男人不如靠一条狗。

李蓦然发现女孩照片下面还有一张小照片,是司机丙和某男人的照片。

李:你在等他?

司机丙转身,面朝墙壁。

水开了。他进了厨房,倒了水,走出来。

司机丙喝水吃药。

李:我该走了。

司机丙:兄弟,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

李望着她。

司机丙:为给女儿治病,我欠一屁股债。今晚十点半交车。不跑几趟真不行。你能不能,替我跑两趟?十块八块,都行!

李:行,我十点半准时回来。(抓一张纸写下电话号码)有事打我电话。

司机丙:谢谢!

23.傍晚,外。

李出门上车行驶,夜晚的城市,灯火璀璨。

李打开CD。二手玫瑰的歌声飘出。李禁不住跟唱,笑。

十三

现在,夹克衫故意脱掉他的灰夹克,露出汗水浸湿的白衬衫,伸手按住腰间手铐,再拽出衬衫下摆遮住它。

真他妈热。太热了。这么多人,累不累啊?不就一个破狗熊厂,何必嘛?知道它一年交多少利税,解决多少就业?你们闹来闹去有个屌用?他望着我。不信我们走着瞧。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把我当傻逼?他说,两只眯起来的小眼睛四周全是皱纹,像两只破皮鞋。

没有。我说。

筐子,哪有人叫这种名字?我听说过老子孔子孟子,筐子?我操,咋不叫锤子?

我低下头。

这么热的鬼天气,我们加班加点,三个星期连轴转,你们倒好,为他妈几只烂狗熊就跑到大街上,吃饱了撑的!

我问他陆小陆在哪里,他说你想好了?还有什么没告诉我?我说真的没有了,除了我手里的口罩。你要就拿走吧。带我去见陆小陆,我可以为她作证。他叹口气,注视着远处梧桐树下的人群,那些白花花的口罩让他们酷似一群外星人:大嘴巴,红叉子,远远望去狰狞而恐怖。他们又在喊FC,滚出去!FC,滚出去!我身前几个长裙美女正奋力走向他们。行,你把这个筐子给我找出来,我就带你去见你老婆,我保证。夹克衫说。我说这么多人,你让我上哪儿找他?他咧嘴笑了,把那张名片重新塞给我。它已经成了一团皱巴巴软绵绵沾满他汗水和气味的鼻屎一样的东西。我想立即扔掉,却只能用力握紧,似乎担心被谁抢走。

夹克衫消失了。但我相信,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找到我。

我四处寻找筐子。那个长头发瘦脸颊搞不清楚年纪的筐子。我从东头找到西头,再从北面找到南面。人太多了,每一个戴口罩的家伙看起来都有嫌疑,但谁都不是。我赫然发现我和陆小陆上当受骗了:筐子的一百块只是诱饵,让我们乖乖帮他分发口罩,你别想得到更多的钱。可他一定没有料到我挣了零花,两只裤袋早已鼓鼓囊囊啦。然而那点得意劲儿立即无影无踪——就像一起阴谋,没准正是夹克衫和筐子联手策划并选中我们的,为了挖出幕后?还是顺势将我们栽赃为今天抗议示威的幕后?我想起夹克衫的话:陆小陆就是幕后。我不寒而栗,一下子喘不上气来。

无法找到筐子。但我似乎也并不急于找到他。或者说,能否找到他,对我来说就像寻找陆小陆一样并不重要。这太荒唐了,毋宁相信它是个精心布置的玩笑,尽管耳边的抗议怒吼连绵不绝。我抬眼张望,人群背后的花台、梧桐绿得发黑,蔷薇和月季红得发紫,天空低矮,蓝得十分邪恶。一批美女突然从东南一侧鱼贯而来,清一色白T恤、超短裙,露出光溜溜的大腿。我仔细端详,她们亮闪闪白花花的,就像是一伙标配的拉拉队员,立即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姑娘们很快就跟随那些高喊口号的家伙齐声高呼:FC,滚出去!FC,滚出去……

十四

24.夜,外。

一外表沉默、稳重的男人拦车。

李靠边载上他。此人坐后座。

男人:江南花园。

李开车。

很快经过万国大厦。夜色中,更显神秘。

男人:万国大厦。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这样。

李:你知道这楼的来历?

男人抱着两手,沉默。

李从反光镜打量他。神秘,内敛。

男人突然开口,缓缓道来:十三年前,一个江西大老板被人杀了,是撕票。

李:……

男人:绑匪明明已经拿到八千万赎金,可还是撕票。之后,两个绑匪找人顶包,公安没查出猫腻。顶包的两个家伙被判死刑,就地枪决。两个真正的绑匪买通规划局局长、市长、书记,盖了这栋万国大厦,目的就为了洗钱……

李:怎么停工了?

男人:楼盖到一半,规划局局长出事了,把两个绑匪供了出来……

男人突然沉默。

万国大厦在窗外隐现,灯光晦暗朦胧。气氛神秘肃杀。

男人掏出眼镜布擦眼镜,擦得很认真。重新戴上。

李:后来呢?

男人一声长叹:两个家伙商量必须牺牲一个。牺牲谁?他们爬到没完工的万国大厦二十层顶楼。谁死?谁活?抛硬币吧。老大要了字,老二只能要了国徽……结果,是国徽。也就是说,老二跳楼,老大跑路。他们热烈拥抱,老大突然掉头就蹦下去……就摔在楼下水泥池子里……

李非常惊讶。

男人:老二厚葬老大,命令工程停工。说这楼搭上了我大哥一条命,还能盖吗?他到处扬言,要灭了规划局局长一家,还给纪委写了信揭发市长,提供了大量证据……

沉默。

男人:后来,有人在一列南下的火车上发现他死了。说是心脏病——他哪来的心脏病?规划局长很快放出来,市长也没事。这楼就搁这儿了。整整十三年。

车子稳稳行驶。夜间的城市车子不多。

男人:我到了,对,前面路口,靠边。

李停了车。

男人掏钱。

男人:去过万国大厦吗?

李使劲摇头:听说不能去,凶多吉少……

男人:别去,杀气太重……

李:你说的故事,真的假的?

男人哈哈笑出声来。笑容突然凝结:再见!

李目送他下车。呆了半晌,才发动汽车。

25.日,外。

插入镜头: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站住,张望,走开。

十五

她们向我走来,或者说,我不由自主向她们靠拢。其中一个酷似领队的姑娘大约二十六七,可你没法确定。她们的年龄看上去都很难确定。

要口罩吗?我说。

姑娘满脸羞涩。不啦,要啥子口罩。没口罩才好喊的嘛。她有浓重的四川口音。她们大概来了十五六人。

你们是……

金星的。她说。

金星?

她一脸惊讶,但依然腼腆羞涩。哎,大哥,认得金星立交桥吗?

认得。

金星立交桥下面的金星夜总会,去过吗?

我明白了。她扬起下巴,指挥姐妹们继续高喊。有三四个姑娘姿色很棒,其余的其实普普通通。但基本化了妆,看起来妖艳夺目,把广场上绝大多数姑娘的风头瞬间秒杀了。

有空过来玩,给你打八折。她变戏法似的递来一张红色名片,塞我手里。我叫晶晶。她说。来了报我名字。我说,好的,一定。她说那我们说好了呀,骗我就是王八哦!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她就势攥住,握得很紧,似乎我是她失散多年的爱人。她久久才松开。她的手纤细修长,像钢琴家的手。

大哥是卖口罩的?

是的,我卖口罩。

他妈的这帮龟孙子,把熊宝宝养大了再杀,还要活活挖胆剥皮,抽筋吃肉。龟孙子的是不是疯球啦?

是,他们都疯啦。

伤天害理,伤天害理啊!你说我们四川人咋个能坐视不管嗦!

就是。我说。

她气咻咻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笑起来很美。

我和她们站成一排,差不多成了她们一份子。不久跑来几个记者冲我们拍来拍去,刚开始我们不太习惯,都低着头,像一伙坏蛋,后来就适应了,晶晶干脆昂首挺胸,撩撩长发摆摆POSE,像个专业模特。记者们很快兴味索然,没拍几张就溜了。这时外围的人群开始绕圈,像玩开火车游戏一样举着狗熊肖像走啊走。口号又换成为了人类,为了人类。

见没见过一个头发长长的,瘦瘦的,戴口罩的男人?我说。

没见过。晶晶说。

见没见过一个头发长长的,瘦瘦的,戴口罩的女人?

没见过。

我想了半天。一阵微风将她长长的发梢吹进我嘴里。

多少钱?我说。

为了人类!晶晶说。快餐两百,过夜六百。

她扭头往外走,示意我跟上。我们穿出人群,很快就把西平广场撇下了。她对这一带驾轻就熟,我们从百货大楼下方的巷道钻出,进入和谐坊与美丽坊之间的步行街,之后她带我进入一个地下车场。这里很黑,她带我走了很久,绕过一个又一个转角,一辆又一辆汽车,就像在一座地下迷宫寻找宝藏,直到进入一个光线更暗的角落。她伸手指向一辆白色金杯车,告诉我说,她们就是开着它来的。

司机呢?我说。

我就是。她说。

晶晶拽开车门上了车。我也上去了。她将倒数第二排座位放平,躺上去,冲我掀开短裙。我看不太清,但她下面和大腿白得晃眼。她两只手在后座的某个部位翻找,发出刺耳的窸窣声。我们挨得太近了,她的身体灼热滚烫,她身上一股闷骚的香气也灼热滚烫,让我不得不就势跪倒,下巴差不多压到了她高耸、绵软的胸脯上。她手里捏着那个小东西伸过来,戴上。她说。

我按了按牛仔裤的后兜,确定钱包还在。我把口罩解下,和手里的口罩搁在一起,小心放在金杯车的地板上。

十六

26.夜,外。

车子快速行驶。二手玫瑰音乐。

李一直跟唱。投入而疯狂。

李开到环西路8号,下车。跑上楼。清点花盆。竟少了一盆。

李狂喜。掏出电话拨打电话。但被告知关机。

李高兴地摆弄那些花盆。将其中一盆放好。

李下楼,上车。发动。继续听歌。笑,不停地笑。

27.夜,外。

一女子拦车。年轻,漂亮,典型90后。

女子:蓝莓!

李关了CD,按下计时器。

李:不好意思,蓝莓是……

女子:OMYGOD,傻子都知道蓝莓慢摇!

李:抱歉!

女子:就在坤都!知道坤都吗?

李点头。踩一脚油门。

女子抽烟,向李要打火机。

李摇头:抱歉,我不抽烟。

女子:哟,三不好男人啊。

李:三不?

女子:不抽烟,不喝酒,不嫖娼!老三不。

李:新三不呢?

女子:遇上美女不放过,不承认,不负责。

李笑。

窗外,万国大厦露出剪影,形状峭拔诡异。

女子:这破楼,那么多年了,该把它炸了!

李:炸了?

女子:留着干嘛?我听说,那里头住着一大批吸毒犯和小偷。

李:是吗?

女子:是吗——

李:你哪儿听说的?

女子:我朋友说的。我朋友的朋友,吸海洛因,进去了,出来就跑万国大厦了。小偷小摸,在公交车上被便衣打断两根肋骨。

沉默。

女子掏电话:好好好,老娘车上了!等着,芝华士12!软饮要脉动,不要冰红茶。

李:这楼干嘛拖到现在,都十三年了。

女子:你算是问对人了,这楼的前前后后没人比我更清楚!

李惊讶。

女子:十三年前,我爹公司还没垮——我爹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药材大佬,我当年九岁,眼睁睁看着我爹的钱被好几个当官的搜刮出来搞什么环保工程……

李:环保工程?

女子:把钱先投入什么湖泊治理,再弄一个皮包公司把钱套走。也就是说,一个破湖花不了那么多钱。剩下的钱去哪儿了?

李:……

女子:我老爸破了产。万国大厦,就是这个环境工程的子项目。我老爸跑到二十层楼顶上,一头栽下来……砰!

李:真的?!

女子大笑:哈哈哈哈。你说呢帅哥?(电话响,她接听)马上到,马上!没男人?你们去死吧!

28.夜,外。

蓝莓夜总会门前。

女子下车,给了车钱。

李:美女,你爸从那上面跳下来,是真的?

女子趴车窗前:假的,逗你玩!

李不知所措。

女子:(压低声音)一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的,说本城最有钱的药材大佬倾家荡产了,立马从上面跳下来……我走了啊!

李叫住她:喂,你等等。

女子转身。

李:到底是真是假?

女子走回来。

女子:你说真,就真,你说假,就假。和我有关系吗?有吗?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那就是一栋破楼!它盖没盖好,垮不垮掉,死没死人,是不是住着一群吸毒的偷东西的溜门撬锁的,关你屁事?

女子走向蓝莓夜总会大门。身材窈窕迷人。

李呆了片刻,发动汽车。

十七

我独自回到广场,晶晶的那伙姐妹们全不见了。现在,人群由于喊得太久、走得太多而出现小小的分化——一部分人继续待在广场中心位置原地坐下;另一部分人干脆在梧桐树荫里聚集,不再喊话,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纸片或牌子。我呆呆站着,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既不属于这一边,也不属于那一伙。我手里还剩下十只口罩。再也没办法弄出去了。

太阳依然火辣,广场多出一些空地。我在与陆小陆约定的地点同时也是夹克衫出现的地方继续等着,但我也不太清楚我在等什么,我等的人还会不会来。如果陆小陆出了事,我该怎么办?我没有想好。或者说,对于这件事情,我根本没认真想过。有时候你必然会发现,其实你思考越多,越于事无补,那还不如不去想它,总会有个结果。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果,就像我的剧本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累了,被掏空的疲乏感让我就地坐下,立即被牛仔裤后包里鼓鼓囊囊的小东西硌了。不是钱包。我使劲掏出它。是那团小小的名片。我随手扔了,扔得远远的。很快,树荫下面那帮家伙又在高喊:狗熊、狗熊、狗熊。真傻呀,难道他们不这么喊,狗熊就不是狗熊了?地面一张粉色的宣传单上,一只大狗熊前身直立,憨态可掬,纯净无邪的深灰色大眼死死盯住我,似乎急于证明我们同属一类。我突然觉得可笑。所有这一切都很可笑。我干嘛跟随陆小陆跑这鬼地方来?我想抽支烟,可我没烟;我口渴,周围也没地方可以买喝的。我劝说自己暂且忍耐,一俟陆小陆来了就走——我仍然相信她会来的。利用等她的时间,我可以继续写我的剧本。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喊我。我睁开眼睛,正是陆小陆。

她挨着我坐下来。我等待着。她撇撇嘴,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她破口大骂。我问她怎么了,到底去哪儿了。她说,她就在西平派出所,直到他们抓到了筐子,才把她放了。筐子告诉他们,她和这事无关。

他们在哪儿抓到他的?我说。

陆小陆靠着我的肩,她和我们分开时的唯一变化是,她和我一样不再戴着那只口罩。我记得我是在金杯车里脱下它的,现在就待在我手里。

狗日的,狗日的。陆小陆说。

到底怎么了?我说。

陆小陆伸手指向街边的梧桐树。他们在那里抓到他的。树上。他就像只猴子。可他不停流汗,汗珠子滴答滴答落下来……

怎么躲在树上呢?

就是,他怎么能躲起来呢?陆小陆一声长叹,捧着我的下巴。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我说。

你好像不太欢迎我。

怎么会。

你挣了多少?

没挣。

她瞪大眼睛,在我牛仔裤前前后后四个口袋里掏来掏去。实际上,我今天卖口罩的钱都给了晶晶,从手感上判断大约二百八至三百五。陆小陆从我钱包里也没看出端倪,钱没多没少。她终于相信我是清白的,竟然没靠这批口罩发点财。

我们走吧。她说。

走吧。我说。

我们穿出人群,耳边的抗议声渐渐懒散低落。我们来到百货大楼门前,一伙人站在这一带踮着脚尖看热闹。一个美女吸引了我——身高一米六五以上,漂亮的扎染长裙,一只翡翠吊坠鲜绿欲滴。她整个人都鲜艳欲滴。我似乎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她。

看什么看!陆小陆大喊,伸手揪我的耳朵。狗改不了吃屎!你当我是什么?空气?

我叫了起来。

陆小陆一声冷笑,妈的,我帮你要她电话?

我使劲摇头。

狗日的男人,没一只好鸟!

别这样。我说。

你还攥着这些破口罩干嘛?指望它买车买房啊?

我将它们卷吧卷吧,塞进垃圾桶。

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开过来。我们跳上车。司机在步行街上段调头,正前方就是亮闪闪的南京路。黑压压的抗议人群及一张巨幅狗熊肖像出现在车窗右前方,看上去夸张而虚幻。车子飞驰,他们消失了,被暴烈的阳光和闪亮的街道双双抹掉。我头晕脑涨,一时搞不明白我是否来过,也搞不明白我来这儿的目的是为了构思剧本还是别的什么。

我问陆小陆,你到底怎么了?

她把车窗玻璃摇到底,外面的热风呼呼冲进车厢。

十八

29.夜,外。

出租车在大街上行进。灯火璀璨。街道如水。

音乐起。

李不停打电话,一直被告知关机。

车子滑过万国大厦。他缓缓向它张望打量。它更显复杂,神秘。

30.夜,外。

李开车急速飞驰。

有人拦车,未停。

被人大骂:我操你妈!

李没搭理。

重返环西路8号。上楼,气喘吁吁。用手机电筒灯光照亮。

重新清点花盆。果然,数字又回到原来的二十四盆。

李惊喜,激动。立即拨打电话,站在黑暗中。但统统被告知关机。

李站在屋顶平台上,来回踱步。坐下。眺望。

李下楼。

31.夜,外。

出租车开回司机丙所在的小区。

李下车走向她的家,又掏出今晚所挣车费,自己又掏出钱包,搭了一百进去。敲门。

一半裸男人开了门。李惊讶。认出这是照片上的男人。

李:你是……

男人向他摊开手。

李把手里的钱交给他。

李:她好点了?

男人:钥匙。车钥匙!

李把车钥匙给他。

男人意欲关门。

李:大姐她……

男人大声:姐什么姐,谁是你姐?!

男人砰地关了门。

李愣在原地。想了想,狠狠砸门。

男人开门。

李:你什么意思?我今晚是帮她……

男人手里拎着菜刀。

李吓得往后退开。

男人冷笑:非亲非故你当什么雷锋?看上她了?上过了?爽吧?还想接着爽?

李:你这人……

男人:滚!趁老子心情不错,不跟你计较。滚!

男人猛地关门。

李还想砸门,但忍住。往外走。

音乐起。

32.夜,外。

李手机响。

李接听:喂,喂!

司机丙:兄弟,谢谢,别跟他计较……我也没想到,他像个鬼一样突然回来啦……

李四处看着,站住,望向远方沉寂黑暗的城市。

司机丙:记着,万国大厦千万去不得!

李挂了电话。孤独前行。

传来激烈的男女争吵声。传来狗叫声。拆迁声。打情骂俏声。

十九

这是六一国际儿童节下午四点。到处施工,尘土飞扬。南京路一带光秃秃灰蒙蒙的,一群孩子冲过十字路口,一边打闹一边疯跑,他们以为这儿是篮球场?几个遛狗的老头慢慢靠拢,他们的狗也慢慢靠拢,彼此低下脑袋凑到胯间嗅来嗅去,两只穿红色和黄色背心的小白狗吵闹起来,龇牙咧嘴准备干上一架。阳光强烈,蓝天、白云和几个钟头之前,甚至几年、几十年之前没什么两样。

狗日的保安。陆小陆终于说。

什么?

我被一个保安摸了。她说。

什么时候?

他们让我去派出所那会儿。

是吗?

是吗!陆小陆狠狠瞪着我,是吗!是你老妈呀!

她把我当作那个无耻的广场保安了,劈头盖脸朝我打来。我抱住脑袋。她像头发疯的母狮子。我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被揍得头晕眼花。

让你看,让你看,让你看!狗日的男人!

陆小陆总算住手,扭头望向窗外。

他摸你什么地方了?我说。

她一声不吭。她的眼神像滑过车窗的蓝天一样空空荡荡。

二十

33.夜,外。

李一路走,夜色如水。

音乐起。

一组城市烦乱、快速的剪接镜头。主题歌起。

34.日,外。

李端着花盆,直接走到环西路8号,走上屋顶平台。

清点花盆。数字还是昨夜的二十四盆。

李搁下花盆。立即掏出电话拨打。

电话提示:请在听到嘀声后留言。

李: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每天从这里取走我送你的花,然后又补上一盆新的……我知道你没走,我知道你没走,我知道你……我知道……

李哭泣。跪倒在鲜花旁边。

李镇定自己:回来吧。回来……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音乐起。

渐渐平静,整理好那些花。摆放整齐。默默下楼。

到了楼下,回头往上看。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花瓣。

35.日,外。

李端着一盆漂亮的鲜花。默默经过万国大厦,远远站住,好奇张望,最终大胆走进去。

二十一

穿黄裙子的老太婆还坐在花园边上,见了我们起身就追。陆小陆牵着我撒腿飞奔。我们穿越小区直达单元楼下,呼呼直喘。老太婆没跟上来。陆小陆看着我说,你说我们跑什么?又没偷她的康熙,你说你跑什么?

就是,我们跑什么?我说。

你这种男人!她说。

我们上楼进屋,打开电视。看了一阵就把音量关了。陆小陆开始玩手机——她的样子和我们出门之前没什么两样:蜷缩在沙发那头,白短裙下面亮出大腿,伸向沙发的这一边。我呆呆坐着,我的剧本即将进入尾声,我为此暗暗庆幸,可陆小陆对它没半点兴趣。她认为现实中不存在万国大厦,即便存在也不会是我编造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剧本中,那个身份不明的李(显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劳动模范,光知道听故事,热心肠,全心全意守候某人(显然是心上人)。有这样的男人吗?有吗?狗屎,你的剧本就是一堆狗屎。她说。我没法反驳。很显然,某种程度上我的确写了一堆狗屎,可这就是我的剧本,我的。现在,我发现我们回来太早。如果坚持留在那里,至少我会和那个摸了她的保安打一架(会吗?如果我知道是谁摸了陆小陆,我会扑上去揍他?他会承认他摸了哪儿?)。

突然响起敲门声。陆小陆痛苦地抱住膝盖。来者毫无放弃的意思,声音越来越大。我只好走出去,打开门。老太婆瞪着我,两只眼睛仿佛喷出火来。

跑什么?如果没偷我的康熙,你们跑什么?心虚是吧?

不是。我说。

我的康熙呢?你们没偷我的康熙?

没有。我说。我们没偷你的康熙。

老太婆一声冷笑。我家康熙这么高,这么大!

陆小陆大声说:谁要偷了你的猫谁他妈不得好死!

不是猫。是匹马。一匹刚生不久的小马,漂漂亮亮的黑色小马驹呀。

我们惊呆了。我们从没见过什么小马驹。我们从没见过什么漂漂亮亮的黑色小马驹。

陆小陆让她进屋,她在我们又小又暗的家里来回转。我们的家是藏不住一匹小马驹的。就连一条鱼、一只鸟也藏不住。我孙子刚把它买回来,整整八万!她说。纯种卡拔津——知道卡拔津吗?从前苏联的高头大马,全世界最厉害的战马。她说。我孙子刚在乡下找好院子,准备送去呢……八万呀!这小杂种宁花八万买匹马也不给我八百块零花。她差不多哭了。他们说你们见过我家康熙,他们说你们一定见过……要是你们见过——

要是发现任何一匹小马驹,我们一定通知你。陆小陆说。

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三天三夜。那小杂种会劈了我。

别急,您老别急。要不去西平广场看看?那里很多记者,总会有办法。陆小陆说,小区门口有77路车,您跳上去,四十分钟就到啦。

二十二

我的剧本走向尾声。天知道这个寓意深刻的故事你们是否理解。不理解也没关系,我写的东西干吗非得让你们理解?

我躲在卫生间给小导演打了电话,他认为我的剧本很牛逼,传达了知识分子和外部世界的某种对抗,当然啦,也表达了知识分子捍卫自身纯洁性及世界不可抵挡的复杂性与残酷性,相信那种冷冷的城市夜景拍出来一定很棒。我说是吗?真的吗?有那么深刻吗?他说当然,相信我,错不了。

36.日,外。

固定镜头,远景。

李手机响。他一边接听一边往里走。

李接听。但一接就断。陌生号码。往回拨,总也打不通。

李进入万国大厦一楼,来回走。空空荡荡的烂尾楼。幽暗、阴森,一地垃圾,饭盒。

李顺着楼梯缓缓往上走。气氛阴森,紧张,压抑。

二楼,一地的死猫,死狗。臭气熏天。

李捂着鼻子。

缓缓走到三楼,满地的破衣服,脏衣服,粪便。黑糊糊一大堆。

李感到恶心。突然看见角落里有一堆东西。

李小心凑到面前。发现是个脏兮兮的乞丐。似乎睡着了。

对方突然开口:花,花!

李:什么?

乞丐:花,多漂亮的花!

(从声音上能判断,这是个男乞丐。李吓坏了,感觉乞丐要跳起来抓住自己!)

李抱着花转身就跑。

乞丐:多少女人送我花,多少女人送我花啊……

李跑到楼道口,站住,想了想,放下那盆花。

回头看一眼乞丐,落荒而逃。

李逃到一楼,大口喘息。

37.日,外。

李电话突然响了。

接听,但电话那头无人说话。

李:宝宝?我知道是你,说话啊,说话……你在哪儿?环西路8号?

电话那头的喘息声夹杂哭泣声。但迟迟无人说话。

环顾四周的主观镜头。阳光从镂空墙壁中洒下来。天空晴朗。

光线扑朔迷离。

李(急不可待地一口气说下去):我马上过来,马上把花送来你等着我你等着。我在一栋烂尾楼里呢,我没法跟你解释你等着我,一定要等我,我这就过来!

李跑出门外,突然意识到手里空着,转身奔回三楼,那盆花还放在楼梯口,那个乞丐,正从角落里缓缓爬过来。场面阴森,恐怖,凄惨。

李抱起花:对不起!

李抱着花转身奔下楼。

乞丐高高伸出手。

38.日,外。

李往回跑,冲出烂尾楼奔向门外。突然消失在画面中,传来一声惨叫。

镜头跟拍,冲向万国大厦外围。

镜头向下。

万国大厦门前有荒草,背面是一个大坑。李坠入坑中。花跌落坑中。在他脸侧或身侧,绽放。

特写:坑边有木牌提示字样,“此处危险!请绕行!”

李匍匐在坑底,重伤,抽动。

39.日,外。

手机落在身边或洞口。手机屏幕特写来电镜头:宝宝。

画外音:手机铃声,持续响动。

但李已无法接听了。半边脸在烂泥中。一只眼睛透出绝望。

宝宝的电话,再次打来。

但李还在洞底抽动。无法接听。只能瞪着那朵鲜花。

眼泪,划过眼角。

镜头往上、往外高高升起,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电话响个不停。音乐充斥画面。

黑屏,剧终。

出字幕。

二十三

我们想象她挤入人群,在高举狗熊图案的人群中四处探寻一匹小马驹的下落;我们想象一匹马和一头熊的相遇把她搞得晕头转向,于是扯着嗓子大喊:康熙,康熙。我们哈哈大笑。但笑了一阵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就像我们真偷了她的马,就像她的孙子果然手起刀落,就像那些尚未抵达的狗熊们被活活肢解。我们呆呆坐着。我强迫自己看会儿电视。我们很快就会把它忘掉的,就像忘掉别的任何事情。

人人为己。陆小陆突然说。

我一声不吭。

几分钟后,陆小陆告诉我,很多人正通过微信、微博传递现场消息。我说什么现场?她说当然是抗议现场。你猜他们现在喊什么口号了?不知道。我说。他们现在喊的是,狗熊狗熊我爱你!陆小陆哈哈大笑。我也笑了。陆小陆使劲摇头,之后抓起遥控器到处搜索本地电视台,希望看到抗议的现场直播。事实让她很失望,没有任何转播。她想不通,你说既然不转播,现场干吗去了那么多记者?

我摇摇头。

她起身去卫生间。狗熊狗熊我爱你!她重复说,接着哈哈大笑。她撒尿的声音十分响亮,就像屋里下起一阵大雨。电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除了抗日剧就是歌手选拔赛。烂透了。

那个保安,他摸你什么地方了?她出来的时候,我问她。

呸!她说。她重新蜷在沙发上,白乎乎的脚趾头在沙发垫上来回抓挠。

腰?

她摇摇头。

大腿?

她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猜。窗外,天空蓝得发黑,云彩像纸一样薄。几只麻雀迅速飞过。远处传来挖掘机的低沉轰鸣。轰隆,轰隆,轰隆。

他们问了一大堆问题。她说。

关于什么?

其中之一是,我和你,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

你说我还能怎么说?

我没吭声。

他们没找过你吗?她说。

找了。

那就怪了。

他们让我交出筐子。

我懂了。她说。

她又说,现在,他们还在抗议吗?

不知道。我说。

她,对,她会去现场吗?

不好说。

幸好,她叹口气说。幸好,我们没要孩子。是吧老李?

是的。幸好。

狗熊狗熊我爱你!她猛然大喊。我突然看见她眼里泪花闪烁。

狗熊狗熊我爱你!我也大喊。我把她眼角的泪水擦掉。

我们喊了十多声才停下来,我们哈哈大笑。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回头望着躺成大字的陆小陆。

你一直在等我吗?她说。

一直在等你。我说。

真的?

真的。我说。

我不信。她说。

为什么?

直觉。

你的直觉不对。

突然又响起敲门声。这一回,无论是谁,我根本不想搭理。

他到底摸你哪里了?

敲门声在继续,砰砰砰,砰砰砰。每三声一组。间歇匀称,极富节奏。

我摸着她的脚踝、小腿,最后歪着身子抚摸大腿。陆小陆开始挣扎反抗,但我使劲探进去了,从她的白色短裙里探进去。

滚!她说,还差九天。不行,还不行!

人人为己。我继续摸着。

他到底摸你哪里了?我说。

砰砰砰。砰砰砰。

李果呀,李果,狗日的李果。她说。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新华社云南分社影像工作室总监,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十七岁开始发表小说,作品主要见于在《滇池》、《大家》、《边疆文学》、《青春》、《十月》、《当代》、《青年文学》、《小说林》、《文学界》、《山花》、《朔方》、《飞天》、《北京文学》,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选载。长期在《瞭望》杂志开设文化、影视评论专栏。获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2010年度“边疆文学·中篇小说大奖”,2010年入围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2013年云南“百家文学奖”。编、导剧情短片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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