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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狼为邻

2014-03-25杨春

伊犁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狼牧人戈壁滩

杨春

农业连队的人家大多聚在一起住,几十户人家,以俱乐部为中心,东边三排房,西边三排房。

聚在一起住,串起门来方便,前排房的人到后排房子串门,也不用从房头绕大圈,有后门的走后门,没开后门的人家从后窗跳出去也可以。

聚在一起住,说话也方便,串门也方便,谁家有个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炫耀起来也方便。就连小孩子扎堆玩儿也方便,前排房有人喊:“快出来,玩马马虎(捉迷藏)了!”后排房的孩子也都跑过来玩了。不仅后排房,有时全连队的孩子都在一起玩了。

大家都聚在一起住,都方便,唯有何胡山家不方便。何胡山家离连队有两三公里远,在连队的东南方。

何胡山家干啥都不方便,孩子上学不方便,买个油盐酱醋不方便,想找个人说话也不方便,可是他家就是不搬到连队来跟大伙聚在一起住,就愿意一家人孤零零地待在戈壁滩上住。

何胡山家喜欢圈地,房子用土围墙圈起来,羊圈牛圈鸡圈用土围墙圈起来,打一眼水井用土围墙圈起来,种几棵菜,栽几棵树也用土围墙圈起来,远远看去何胡山家就是一个又一个连在一起的土围墙围成的圈。

戈壁滩反正大得很,无边无际的,他家想怎么圈就怎么圈。

不管多大的圈,全连队的人,不管大人孩子都管那一片叫“何胡山家”。

土围墙不仅夯筑得高,上面还插着铃铛刺、玻璃碴什么的。一次,我爸带我去何胡山家玩,我看他家空荡荡的,柳条筐是没底的,铁锹把子是断的,锅台黑漆漆的,拿只碗去水井边舀水喝,碗也是破的。我问:“他家干吗盖那么高的围墙,防小偷?”

我爸说:“防狼呢,戈壁滩狼多,狼吃羊也吃人。”

何胡山家和连队隔着一块农田,一条水渠,还有一道防风林。农田种什么也不固定,去年种瓜,今年种菜,明年也可能种上了小麦、玉米、蓖麻、向日葵什么的,有时候一半种瓜种菜,一半种粮食。不管种什么,我们都喜欢往那块地跑,种瓜时,我们偷西瓜甜瓜吃;种菜时,我们偷黄瓜西红柿吃;如果种的是玉米,等嫩玉米长成了,直接在野地里点堆火烧嫩玉米吃,那才香呢。

吃饱了,我大姐二姐都会去何胡山家玩,何羊是我大姐的同学,何燕是我二姐的同学,他家还有两个哥哥何马、何牛,还有一个我的同学何雀。

他家孩子的名字真好玩,男孩叫马牛羊,女孩叫燕雀。

我有时跟着大姐去,有时跟着二姐,有时我们三个一起去。一开始,我们在何胡山家玩,就是从这个圈跑到那个圈,何叔不让我们离开圈,他说:“就在圈里玩,外面有狼,狼吃小孩。”后来,我们就不那么乖了。何马说:“狼不敢吃小孩,狼怕人。”

我们就不愿意待在圈里玩了,我们愿意跑去戈壁滩玩。

我们一直往北跑,北边有一个水库,水库边上是一大片牧场,叫人工牧场,人工牧场开垦了一片农田,种包谷种小麦,未开垦的部分长满了青草,是放牧牛羊的好去处。

我们一直往东跑,东边是一座平顶山,雨量充沛的年月,山顶山脚也能生出许多野花野草,也是牧羊的好地方。牧人把羊群赶到这里,就让羊群自己吃草,牧人山上山下挖大芸挖头发菜。

我们再住南跑,跑了很久就只看到红柳梭梭柴和芨芨草,再远再远的地方也是红柳梭梭柴和芨芨草,看不到新鲜的东西,我们就不爱住南跑了。

一次,我跟着何羊、何雀一起住东跑,爬上平顶山,山顶平展得能踢足球,我们拿石子当足球踢,石子咕噜咕噜滚下山坡,在半山腰被一块红色的山岩挡往,跳上那块红色山岩,呀,四周岩石的颜色真好看,有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还有紫色的,橙色的。仅红色就有粉红,浅红、深红,各色各样的,深深浅浅的岩石真是好看。

我六岁,才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也还数不清一共有几种颜色的石头,反正比下雨后天上出现的彩虹的颜色还要多一两种呢。

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突然,何羊说:“看,山顶上是什么?”我们就赶紧回头看,山顶一只大狗正朝着我们看呢,我问:“谁家的狗?”何羊大叫:“是狼!快跑!”

我们就赶快跑,跑得比风还要快一点,也不敢朝四周看,也不敢回头看。何雀被石头绊倒了,是脸着地的那种倒下,牙齿磕在石头上,流了好多血,也来不及哭,也来不及喊疼,何羊拉起她就跑。

奇怪的是,狼没有追来,狼就站在山顶望着我们,比一座雕塑还要稳当。

后来,何叔说:“幸亏你们离狼窝远,幸亏母狼刚生了狼娃子,不抓小孩,要不然你们就都被狼吃了!”

“为什么母狼生了狼娃子就不抓小孩了?”我奇怪极了。何叔根本不愿意搭理我,他瞪了我一眼,低着头,背着手,走了。

何马牵马送我回家,我坐在马背上乐颠乐颠的,却没忘记问问题。何马说,平顶山上有一个狼窝,母狼刚生了狼娃子,怕人抓狼娃子,就不在附近捕食,也不吃羊,也不吃小孩,狼想跟人和平相处呢。等狼娃子长大了,能跑了,就不一定了,狼肯定会追上你们,抓你们去给狼娃子当零食吃。

我妈知道这件事后,脸都吓白了,关了我整整两天禁闭,还命令我姐一下课就带我回家,还不许我们去何胡山家玩。何燕,何雀到我家来喝杯水,我妈也唠叨“好好在家待着,不能跑戈壁滩。女孩家家的,不好好学读书,不读书学做鞋做针线也可以,可不能乱跑的,小心碰到狼。”我妈还吓唬我们说:“狼一口吃掉一个小孩。狼吃小孩骨头渣都不留一块。”

我到何雀家玩,有时能碰到何马,有时能碰到何牛,但从没有同时碰到他们俩,因为他俩要轮流去戈壁滩上放羊。

我比较喜欢何牛,何牛从戈壁滩回来,从来不空着手,宝贝都藏在马褡子里,我和何雀就爱站在门口等何牛,远远听到羊欢狗叫了,远远看到尘土飞起来了,我们就迎上去。何牛把我们抱上马背,慢慢走回家。

何牛说:“今天我碰到狼了。”

“你不怕狼吃你吗?”我问。

“我哥不怕,我哥可厉害了。”何雀无比自豪。endprint

何牛说:“哥怕,哥也怕狼,狼吃人呢?可是今天狼也没来追我,也没来追羊,就远远看着我,看了一会就走了,今天狼不饿,饿狼才可怕。”

何牛挖完大葱,心里特别高兴,他急着赶羊群,羊群在山沟里吃草,两只牧羊犬看着,万一碰到狼可就惨了。

何牛骑在马背上,四处眺望,他远远看到梭梭堆旁一堆白色的东西,麻白麻白的,很像冬天里的梭梭,可现在是初夏,梭梭早返青了,那堆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何牛催马快跑,想过去看个究竟,可是马背上野葱太多,马跑不快。

那东西突然立了起来,马猛地两腿腾起,对天长啸,差点把何牛掀下马背,野葱掉了一地。何牛赶紧抓牢马缰绳,那麻白麻白的东西已经在眼前了,那是一只白狼,何牛第一次和狼那么近距离对视,三十米,不,二十米都不到,何牛清楚地看到狼的眼睛是棕黄色的,狼麻白色的鬃毛在戈壁风的吹动下起起伏伏。

狼屁股坐在地上,前肢立起,表情悠闲,态度优雅,像是来谁家做客的绅士,就等女主人递上刀叉了。何牛以为狼会有所动作,袭击他或者袭击马,至少跑去山坡下袭击羊群,可是狼什么都没做,狼就坐在那里,望着他,望着马,望了一会,站起来走了,一会就消失在山坳里。

狼也不吃羊,也不吃人,还能叫狼吗?我有点失望,觉得不过瘾,就缠着何牛再讲狼故事。

何牛还见过狼和牛打架。

何家养了一大群羊,又养了几十头牛。

绵羊脑子笨,不知道保护自己,狼来了,绵羊有的还知道跑,有的还知道躲,有的连跑连躲都不会,就站在那里任狼咬,任狼宰割。牧人心疼羊,羊走到哪里,牧人就跟到哪里,牧羊犬就跟到哪里。相比之下,牧人就不太爱搭理牛了,牛群在水塘周边吃草,牧人也不管,牛群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寻找新的草场,牧人也不管。每隔四五天,牛群自会回水塘喝水,牧人给喂一些包谷,大豆,又任由牛们走到更远的地方吃草,牛群行走的范围很大,常常走到一二十公里的地方,甚至二三十公里的地方吃草。

牧人说:“牛比狼大,狼来了,牛群自己能对付。”

狼奈何不了有组织有纪律的牛群,专找老弱病残下手,专找无组织无纪律脱离集体的小牛下口。比如一头牛病了,走不动了,落在牛群后面了,耍单帮了,容易被狼袭击;比如一头小牛,喜欢想心事,觉得自己长大了,离开牛群单独走了,也被狼吃掉;再比如一头小牛吃饱了,自己跑到红柳丛梭梭柴边睡觉,狼悄悄靠近小牛,两口三口把小牛咬死。

那天,牛群回水塘喝水,何牛站在地窝子边等着给牛喂饲料,左等牛群没来,右等牛群没来,这是少有的事,牛身上有生物钟呢,牛群总是按时按点回到地窝子边吃饲料。何牛就骑着马去找牛群,他看见牛群正轰轰隆隆地跑回水塘,不是慢慢地溜达,不是通常的稳稳当当,而是往回冲,那阵势大极了,烟尘四起,像是将军一声令下,士兵奋不顾身,冲锋陷阵一样。

小牛贪玩,喝饱了水,还想洗个澡,洗个澡不算,还在后面斗嘴,被两只狼堵在了水塘边,小牛哞哞地呼唤救命,牛群听到立即返回。

何牛赶过去刚好看到牛群摆下的阵势,牛群迅速围成圈,公牛在外圈,它们一律低着头,尖利的角直冲狼,公牛把小牛严密地保护起来。

在牛群和狼的对峙中,牛群处于明显的优势,两只狼毫无可乘之机。何牛也来帮忙,何牛对着狼又吼又叫,马对着狼又嘶又鸣,牧羊犬对着狼又咬又吠,狼灰溜溜地走了。

还是一个狼落败的故事,还是一个狼没有食物的故事,我有点泄气,突然有一些奇怪的感觉,我坐在何牛身后,抱着野葱,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狼,一只饥饿了很久,正在寻找食物的小狼。我饿极了,我撒开双手,野葱洒在路上也不管,我一把抱住何牛的手臂,狠狠咬下去。何牛惨叫着,摔下马背。

何牛捂着胳膊,大呼小叫。他把我从马背上揪下来,对我又推又搡,厉声问我怎么了。我不哭,我悠悠地说:“狼饿了,应该让狼吃点东西。”何牛奇怪地望着我,喃喃地说:“疯了!这孩子疯了,被狼上身了。”

也不知道何牛何雀是怎么把这事说出去的,反正,第二天,很多人都知道我被狼上身了,同学知道了,我听见他们在背后说我:“她站在狼那边,她想让狼吃羊也吃人,她是狼派来的奸细。”他们还冲我喊:“狼崽子,狼崽子!”我不理他们,我冲他们露出牙齿,像一只真正的小狼。

我爹妈也知道了,我妈带我去卫生所,医生给了好些白药片,我先假装吃了,压在舌头底下,我妈走后,我又偷偷地吐掉了。

只有我外婆相信我,我外婆杀了一只小鸡,煮了,悄悄叫我一个人进屋,连我弟也没叫。我外婆说:“春娃子要吃肉,吃饱了就好了。”

我嚼着鲜嫩的小鸡,突然就不那么饥饿了。

狼奸细事件还没过去,我还在为狼担忧的当儿,又传来狼吃羊的事,这次狼吃饱了。

那天,天气好极了,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风轻轻的,云淡淡的,羊群安静极了,何牛无聊极了,他不想骑马,他在一片沙地上睡着了。

何牛一觉醒来,看看天空,天上有两只鹰翱翔。看看四周,羊群安静地吃草,红柳枝动都不动一下。

何牛又睡着了,再醒来,太阳快落山了,西方半边天红起来了,照得大戈壁也红起来了,白色的绵羊变成红色的绵羊,黄狗变成橙色的了,红柳变成金色的,那些绿色的野草,也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天空的云一开始亮堂堂的,一会就淡了,再一会就变成了灰色,就变成了深灰色,天快黑了,何牛赶紧赶着羊群回家。

羊群和平常一样,被人赶着走,被狗撵着走,走一阵又咩咩叫一阵,很快就到家了。何叔出门接羊群,他每晚都亲自把羊群关进羊圈。

何叔看见羊群就惊叫:“怎么少了那么多羊?”

何牛很奇怪,何牛看看爸爸又看看羊群,何牛说:“不会呀,今天羊群安静极了,一直在吃草,狼又没来,羊怎么会少?”

何叔生气了,气得嘴角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气得头上的白帽子一跳一跳的,何叔说,不是说是喊:“没少?至少没了50只,50只羊啊?你小子是怎么放羊的?”endprint

何牛这才感觉到羊群比早上放出去时小了很多,何牛赶紧数羊,少了53只羊。早上放出去213只羊,回来只有160只,他睡糊涂了。

何牛也急了,何牛赶紧把160只羊圈进羊圈,拿上手电去追父亲。

何叔去戈壁滩找羊了。

天黑乎乎的,先前的红色、橙色、灰色全都不见踪影,现在只有黑,星星在黑的天幕上闪光,戈壁风在黑的空气里打转,红柳也看不出是红色,铃铛刺没开粉色的花,马兰花的花朵也不是紫色的。

何叔可没工夫看红柳看铃铛花看马兰花,它们是什么颜色也不关他的事,何叔的脚步又忙又乱,呼吸又急又促,何叔呼唤羊群的声音在夜风里窜来窜去。

何牛打着手电,跟上父亲的呼唤。一个山沟沟里,何牛看到两只羊,一只羊被咬断了脖子,喝干了血;一只羊脖子还在流血,也还有一点呼吸。

父亲的惊叫声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何牛顺着山沟沟一直往前跑,一会碰到一只死羊,一会碰到两只死羊,再一会四五只羊躺在一起。

何牛来不及确认羊死没死,打着手电磕磕绊绊在山沟里跑。

何牛一个劲地恨自己,怎么能犯这么大的错误,当牧羊人也有三四年了,放牛放羊也算是老把式了,可53只羊,那么大的一群,什么时候走丢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狼也不知道,这个错误是不能原谅的,即使大家都原谅他,何牛也不能原谅自己。

何牛没命地在山沟里跑,碰到的死羊也有二三十只了,还有二三十只羊呢?难道都被狼咬死了?

何叔在黑夜里听到羊群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一群羊卧在山脚下红柳堆前休息呢,一点没有惊慌的样子,一点没有被狼群追赶过,有杀身之祸的样子。

可是狼在哪里?狼到哪去了?一点影子也没有。

何叔看到羊群,大大舒了一口气。他也不骂何牛,他说:“骂你能把羊骂活过来?你小子有能耐去把狼抓来!抓回来给羊抵命。”

何牛整天想着打狼报仇,四处打听狼的消息。

一只狼拖着铁夹,被牧人逼进一个山凹,三面环山,后有追兵,狼想爬峭壁翻山而逃,可山势陡峭,狼伤势又重;狼想冲出重围越马而过,可人喊马嘶,气势如虹;狼无处可逃,又不愿束手就擒,狼一头撞向石壁,一声闷响,狼的脑袋变成模糊的一团。

一只狼伤势较重,与一匹高头大马搏斗,狼一口咬伤马嘴唇,马惊起长嘶,扬起前蹄,一脚踏倒狼,又一脚踩破狼肚子,狼却没有马上死,狼挣扎着起来,向前走了五六步才倒下,狼的肠子肚子拖了一地。

一只狼死死咬着人的手臂,狼脖子被人的另一只手卡住,令它无法换口。狼只要换口,人必死无疑。狼头被来救援的人整个砍下,狼头砍下后,狼咬着人手臂的牙依然紧扣在一起,人用铁钳拔掉狼牙才救出手臂。

何牛说打狼的故事,说狼的悲壮,狼的凄惨,连说还带比划,听得我和何雀心惊肉跳,我俩就嚷着不许何牛再说,可何牛不理我们,继续说得津津有味,何牛说,等他找到了吃羊的狼,也要好好地收拾狼。

何牛骑着马,跟着何叔走了,同行的还有老马叔。

老马叔有一整套跟踪狼、置狼于死地的办法。老马叔打死过20只狼,老马叔曾经一次抓了母狼和七只狼崽子,又把来报仇的公狼杀死。

老马叔收了何牛做徒弟,教何牛如何辨认狼脚印、狼粪便,如何使用铁夹,使用套马绳,如何把一只活生生的狼变成一件暖和的狼皮袄。拥有一件狼皮袄是每个牧人的心愿,也是每个牧人的骄傲。

戈壁滩极少见到成群结队的狼,戈壁狼圈地为王,一片戈壁滩一般只能养活一只狼或者狼的一个家庭。

戈壁滩食物少,戈壁狼的肠胃里大多掩埋着戈壁鼠、四脚蛇的骨骸,以及昆虫、野花野果的混合物。如果能捉到黄羊和野兔,甚至狐狸,对于戈壁狼来说就是饕餮盛宴了。

相比黄羊的奔跑速度,绵羊是狼最欢心的盛宴。狼偷袭羊群,与牧羊人斗智斗勇,时间长了,狼认识牧羊人,老牧羊人也知道狼。

那年,何家附近有两个狼窝,东边平顶山附近有一窝,南边大戈壁滩有一窝。

老马叔分析,应该不是附近的那两家狼干的事,那两家狼都下狼崽子了,狼崽子没长大之前,狼一般不会袭击羊群。养育狼崽子的母狼饿急了才会捉一只两只绵羊填肚子,但不会咬死那么多羊。

老马叔说,嫌疑犯应该是一只孤狼,孤狼喜欢在人工牧场附近游荡,人工牧场有农田,有牛羊,更有黄羊野兔呱呱鸡。

他们把一只死羊放在水边,在死羊周边下了一圈夹子,狼来喝水吃羊肉,只要靠近就能被夹上。

第一天,一只秃鹫从天上发现了死羊,飞下来吃肉,一些乌鸦也飞下来争食,狼没有来。

第二天,死羊只剩下一半了,飞下来了老鹰秃鹫乌鸦更多了,狼还是没有来。

第三天,死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依然没有狼的影子。

他们又换了一些地方下夹子,在水源边,在黄羊出没的地方,凡是老马叔能想到的地方都下了夹子。

又一个下午,老马叔和何牛骑马巡视夹子,一个夹子没了,从脚印和铁链的拖印来看,有狼被夹了。老马叔说:“好大的一只狼。”

狼的血迹停留在一片草丛间,草丛茂密,看不见狼的影子,铁链暴露了狼的位置。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守在草丛外,商量打狼的办法。何叔要坚守“等几天,饿死它个龟孙。”老马叔则要进攻“咱三个,还怕打不死狼?”

争执不下时,风起草动,狼一跃而起,向着何牛直扑而来,一口咬住何牛的裤腿,何牛惊叫倒下。老马叔一个箭步冲上去,利刀刺进了狼肚子,划了一个大口子;又一把刀刺进了狼心脏,这一刀是何叔补的……

何牛几近窒息,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活着,何牛血人般地躺在草丛里,就像电影里英勇就义的战斗英雄,就像黄继光、董存瑞一样。

后来,何牛奋不顾身与恶狼搏斗的故事在我们那一带广为流传,何牛也愿意一遍一遍讲述狼如何咬死他家的羊,他如何找狼打狼的故事,每一遍都有升华,最后演绎到何牛只身前往大戈壁,与正在吃羊的狼奋勇搏斗,一举杀死恶狼。endprint

我至今都记得何牛腿上打着石膏,浑身裹着绷带,兴致勃勃讲故事的样子,阳光恰好照在何牛脸上,也照在一件狼皮褥子上,狼皮泛着油亮亮的光,只有三条腿。

我和何雀在菜园胡杨树下搭了一个草棚,棚顶是树枝,四周用旧床单围着,棚里堆满了干草。我们在凉棚里玩过家家,玩羊骨头,玩翻绳子,也讲故事玩,也说悄悄话。有时候玩着玩着就都睡着了。

一天,我们在棚里做着梦,那是太阳西下,快要天黑的时候。何牛来找我们,他掀开布棚,一手拎起何雀,一手拎起我,就像拎两只小鸡崽。

我俩都迷迷糊糊的,身子软软的,走路也不稳,踉踉跄跄,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

可是何牛只说了一句话,何雀就一下子醒了,耳朵也竖起了,眼睛也睁圆了,腿脚也利落了,挣脱何牛的手就跑了。

何牛说:“何马回来了。”

何马平时在山里放羊,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换身衣服,带些粮食又回到山里。

我很少见到何马,兄妹俩又笑又闹又亲热的时候,我注意到墙根有一只小狗。

小狗和小板凳差不多高,比猫大一点,小狗耳朵软软的,尾巴短短的,眼睛又圆又亮。小狗趴在墙根不动也不跑,小狗惊恐地望着我,望着笑笑闹闹的何家兄妹,望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伸手就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在我怀里又拧又叫,一点也不喜欢让我抱。

小狗的叫声是短促的“嗷嗷嗷”而不是“汪汪汪”。

我说:“呀,小狗怎么这么叫?真奇怪。”

何马说:“不是小狗,是小狼。”

我一惊,一下子就把小狼摔到地上,小狼摔疼了,“嗷嗷”叫的声音更大了。

何马在山里放羊。他白天放羊,下夹子捉黄羊野兔,挖野葱拔野菜。捉到黄羊野兔就吃肉喝酒唱歌,什么也没捉到,就用野葱野菜煮面条吃。

有时候哈萨克牧羊人、蒙古牧羊人骑马路过他住的地窝子,也留下来,母羊产羔哺乳的季节,何马就去抓一只母羊,挤羊奶煮奶茶招待客人。

一次,一位蒙古老牧人路过,奶茶喝得高兴,就要给何马送个东西。何马不肯要老人的东西,送腰刀也不要,送奶疙瘩也不要,大戈壁滩见到一个人不容易,一壶奶茶不算什么。

后来,老人从马背上抱下一只麻袋,打开一看,是四只小狼。蒙古老人说:“一窝小狼都给抓来了,送何马一只。”

何马收下了小狼,何马早就想捉一只小狼养,他想看看吃羊的狼是怎么长大的。

何马不敢把小狼留在地窝子里,如果母狼寻着味找来,羊群就要遭殃了。何马也不敢把小狼直接送回家,如果母狼找到家里,家里的羊也要遭殃了,不仅羊遭殃,鸡也遭殃,人也遭殃,母狼的报复心很强呢。

何马连夜骑马把小狼送到十几公里外的表哥家寄养,两周后才敢把小狼带回家。

过了没几天,我又去何雀家玩。小狼躺在屋角,眼睛闭得紧紧的,怎么弄都弄不醒,我用木棍捅它也不醒,用苍蝇拍打它也不醒,我问:“小狼死了吗?”何雀说:“它睡了,小狼可能睡了,吃了睡,睡了吃,像只小猪。”

过一会小狼醒了,何雀给小狼喝羊奶,小狼跟何雀可好了,何雀抱它也可以,何雀摸它亲它也可以。小狼还伸出舌头舔何雀的脸,舔得何雀格格格笑。

我羡慕极了,也想模小狼抱小狼,何雀就让我拨拉小狼的耳朵侧边,何雀说,小狼最喜欢人拨拉它的耳朵侧边,可是我一伸出手,小狼就冲我龇牙,冲我嗷嗷叫。

何雀说:“癞皮狗跟你不熟呢。”

“什么?你管一只狼叫癞皮狗?”我奇怪极了。

何雀说:“我们当小狗养呢,妈妈说不能让人知道我家养狼了。”

然后,我就经常往何雀家跑,小狼也渐渐接受了我,也让我抱它,也让我捏它的耳朵,也喜欢我用手指给它梳毛,梳毛时候,小狼它很舒服,用身子轻轻地蹭我,发出一种奇怪的欢快的声音。

一天傍晚,小狼不吃也不喝,就是懒懒地倦着,小狼的鼻子上满是汗滴,小狼生病了吗?何雀去问爸爸,爸爸忙着给菜地浇水;何雀去问妈妈,妈妈打扫羊圈,我俩决定带小狼去连队卫生所给小狼看病。

我俩给小狼裹了件衣服,抱着小狼偷偷地跑出何雀家,我俩穿过黑乎乎的蓖麻地,包谷地,跳过水流湍急的洋灰渠道,到达白杨树林的时候,我俩累了,坐在树下休息。

我俩走得急,忘记带手电,树林黑漆漆的,一阵风刮来,树枝响,小草响,铃铛刺丛响,红柳堆响,它们是怎么响的,我完全不记得。因为它们所有的响动,都比不上一只猫头鹰的号叫。

漆黑的树林里发出一阵猫头鹰凄惨的号叫,我和何雀顿时毛骨悚然,拔腿就逃。逃去很远才发现小狼还留在树下,又跑回去抱小狼。好在小狼生病呢,待在树下没动。

卫生所挂着铁将军,我俩又敲杨阿姨家的门,杨阿姨只看了一眼小狼,就哇哇哇叫起来,叫得杨阿姨一家都来了,叫得隔壁邻居都来了。

他们围着我俩吵吵嚷嚷。

杨阿姨说:“两个女娃抱着狼崽,胆忒大。”

刘家外婆说:“小狼是祸害,母狼找来,大伙都要遭殃。”

老李叔说:“狼这畜生,养不到家,早晚是祸害。”

老刘叔说:“狼性难改,就是个恶字呀。”

病秧子钟叔说:“嘿,狼肉能治病,给我!”

后排房子的二高叫着:“拿来,我为民除害。”说着就扑起来抢小狼。我和何雀大哭大叫,死命地把小狼护在怀里,可是我们哪里是二孩的对手,小狼顷刻间就到了二孩手中,二孩把小狼高高举起,就要摔到地上,小狼嗷嗷嗷,叫得又凄惨又可怜。

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二孩的手臂,另一只手抢过小狼。我抬头一看,嘿,是我爸。我爸说:“小狼是我养的,保证没问题。”

以后数天,隔壁邻居都早早插了鸡圈的门,栓了猪圈的门,关了兔子圈的门,顶了自家的门,小孩子早早被父母吼上床,不许出去玩马马虎,不许去树林疯跑,更不许拿张席子睡到屋顶上去。endprint

连队的夜静极了,风吹动树林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乌鸦在夜里鸣叫也让人心惊胆战,东边的狗汪汪叫了几声,西边的狗也汪汪应和几声,我妈就说:“该不是母狼来了。”我爸就出去转一圈,回来说:“今天不会来了,睡吧。”

大伙不信何雀家养狼不会招来母狼,一只小狼就是一颗炸弹,是随时引炸的炸弹。

老李叔抓过一只小狼,母狼天天站在树林边嚎叫,搅的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直到把小狼交还给母狼。

老刘叔抓过一只小狼,母狼来找小狼,跳进羊圈,引起羊的踩踏事件,一次死了100多只羊。

二孩抓过一只小狼,拿到家里打死吃肉,那年二孩家灾祸不断,他家的猪莫名其妙死了,案子一直没破;他爸骑马摔断了腿,从此成了瘸子;他弟被两只狼袭击,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

大伙吃过不少小狼的苦,一只小狼是一场未知的灾祸,何家肯定是跑不了,我家也很危险,还有谁,谁家,谁家的鸡鸭猪狗要遭殃?

人们都在猜测,都在等候。

全连队的人都在等,小孩子不能出门疯跑,他们支着胳膊趴在窗台上等;大人们早早收工,聚在八仙桌旁等;牧人裹着羊皮袄住进了羊圈,一刻也不敢离开羊群;几个半大小伙自愿组织打狼队,却是最最自由,最最活跃的一群,他们三五成群,一会去敲敲刘家的窗,一会又去推推李家的门,神秘兮兮地说些什么。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他们哪里是在巡逻,简直就是过大节,威风得一塌糊涂。于是,小孩子也都盼着快快长大,够资格加入他们。

十天过去了,何家平安无事。

半个月过去了,我家平安无事。

一个月过去了,全连队平安无事。

我家的大门打开了,隔壁邻居家的大门也打开了,大人们又开始串门,打牌吹牛的,纳鞋底聊家常的,端着饭碗走东家串西家的,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树林里又有了孩子的笑声。

我被禁足,我爸让我姐看住我,白天也不让我去何雀家,我从何雀那里得知小狼还活着,何叔也不敢立即杀死小狼,他要确定母狼不会找过来,要等太平了再处理小狼,何叔到铁工房打了一只铁笼子,把小狼关起来了。

我逃课了,我姐不知道,何雀也不知道,我跑进何雀家,院门敞着,院内只有鸡在树下刨来刨去,只有麻雀在树上飞上飞下,连看门狗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柴禾垛前放着一只铁笼子,老粗的钢筋,下面垫着洋灰块,上面压着洋灰块,连一只鸟都别想飞出去。

小狼蜷缩在笼子里,怏怏不动。

我快速跑过去,把一块羊肝丢进笼子,我轻轻地叫“癞皮狗,癞皮狗,吃饭了。”小狼一口吞下肉,吃完又冲我嚎叫。可是我只带了一块肉,我没想到小狼饿了很久了。

小狼冲我嚎叫,眼睛直盯着我,我伸出手想摸摸小狼,伸到笼边又缩了回去,小狼的眼睛让我不敢靠近。

我想:“也许,爸妈是对的,狼是养不熟的。”

又过了几天,何雀带给我一块肉,何雀说是小狼的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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