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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杨

2014-03-25西洲

伊犁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小叔弹珠哑巴

西洲

大哑巴“娶”媳妇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但后来,用更确切的说法,那只是他的一次“相亲”,尽管过了三天他就结婚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满村的洋槐花开得都很认真。青河里的水清澈,大坝上还有未堵上的缺口。碎石头、小沙砾被水流冲刷,显得又干净又整洁,偶尔有鱼飞快地随着流水流到下游的芦苇丛中,被某只等待已久的水鸟擒走。

风和日丽。

大哑巴的家中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坐在大哑巴家唯一的房子里——堂屋,正中间,瞎着一只眼睛,嘴巴是豁的。她坐在正对着大门的一张凳子上,似乎有微微的笑意,那笑意让她看起来显得很端庄。要是那时候我知道有一幅世界名画叫做蒙娜丽莎的微笑,我肯定会叫她蒙娜丽莎。三天后,她就成了大哑巴的媳妇。在他们家门口,我才看见,她的一条腿也是瘸的。

她的名字叫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们管她叫哑巴大娘。是的,按辈分和年纪,我得管大哑巴叫大爷,但是谁叫他?叫他他也听不见。白叫了。

大哑巴还有一个弟弟,叫小哑巴。兄弟俩都一样,又聋又哑。相比来说,我更喜欢小哑巴,小哑巴我也得管他叫大爷,兄弟俩和我爸平辈,都比他年纪大,要是小哑巴也能娶上媳妇,就不好称呼了,两个媳妇都得叫哑巴大娘,幸好,小哑巴一直没娶上,我担心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发生。

我为什么更喜欢小哑巴呢?这个我后面告诉你。咱们现在还说大哑巴相亲那天的事。

大哑巴相亲那天,我正在青河边钓鱼。二毛家猪圈盖在河沿上,猪粪流到河里,那一片的鱼特别多,还不小。我忍着臭气,坐在河边,专心致志地钓鱼。鱼钩是从我那刚初中毕业的小叔房间里偷的。

那是我第一次钓鱼。

鱼浮子动了动,我一甩竹竿,一条一拃长的小白鲢被我甩了上来,可惜用力太猛,白鲢掉在河边,三跳两跳又跳进河里了!好不沮丧。正准备再挖一条蚯蚓装在鱼钩上,我听见二毛在叫我。

于是就去看大哑巴的“媳妇”。

那个黄昏我一直挺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条没钓到手的小白鲢。我的小黄猫吃不成鱼并不算什么大事,料想我也不会因此耿耿于怀。但是大哑巴的媳妇这件事,让我到现在都没有闹明白。

“真丑!”二毛对我撇撇嘴。

我看了一眼,就回家了,路过韩老五家的时候我往屋里瞥了一眼。天哪!他家堂屋里正中间的凳子上也坐着一个女人!和大哑巴家的一模一样!

我撒腿就往大哑巴家跑,气喘吁吁拨开人群,那女人又在这里坐着了!唯一不同的是,韩老五家堂屋里只坐了一个人,而大哑巴家还围了一群人。我来来回回跑了三趟,都是如此。

我告诉二毛,二毛哪里肯信,我叫他去看,他坚决不去。

我告诉奶奶,奶奶说,你胡扯什么。就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我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是西游记里猪八戒变的吗?还会法术?于是大哑巴媳妇在那个春天里带着一种神秘降落到了布口村。

奶奶说,你管她叫哑巴大娘!口气不容置疑。但是我们私下里都叫她大哑巴媳妇。大哑巴媳妇说话漏风。但是她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会晒豆瓣酱,大夏天的,她在家门口支了一张软床,软床上铺了一张芦苇帛,晒了一帛的豆瓣酱。

自开始晒,我和二毛就经常从她家门口过,偷偷地捏一块塞到嘴巴里:又咸又辣!真过瘾!

她会做冰糖葫芦。她到大哑巴家的第一个冬天刚刚开始,大哑巴就扛着一个麦草扎成的上面插满糖葫芦的靶子到学校门口去了。靠着墙,竖两根手指头,意思是两毛钱。但是我和二毛从学校后面溜过去,总是用三毛钱买两串。大哑巴媳妇熬的糖稀很亮,每一个糖葫芦上都厚厚地裹着一层,像是玻璃。

大哑巴个头高,皮肤白,小哑巴个头矮,面相稍黑,看上去似乎不太像一母同胞的弟兄俩。他们的父母去的早,兄弟俩住在村头上的土房子里。两间土坯房的堂屋,一间土坯房的灶房。没有院子,除了这几间房,剩下的地方,被胡乱地插上几根棉柴,当成了菜园子。大哑巴勤快倒也勤快,只是手笨,园子里也有几样蔬菜,小白菜、黄瓜、番茄、香菜、菠菜、大蒜、小葱,也都是应季的一些。但是常常是菜刚长出没多高,就被谁家的鸡钻进篱笆,东啄西挠地弄得不成样子。大哑巴媳妇看着一园子没菜样的小菜,使劲比划给兄弟俩看。可怎么比划大哑巴也没看明白,她急得满脸通红,大哑巴也是满脸通红。后来灵机一动,她拐着自己跛了的腿,把菜园子的篱笆一根根都拔掉,大哑巴不明所以,就傻愣愣地站着,倒是小哑巴,跟着拔起了篱笆,拔了一小截,大哑巴媳妇把棉柴理好,招手比划叫大哑巴扶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截截破布条,密密地将棉柴埋进地里,绑结实。这下大哑巴才恍然大悟,赶紧地把媳妇拉到一边,弟兄俩手忙脚乱地修篱笆,大哑巴媳妇不时地站在旁边拽一下大哑巴的衣角:那是说,太稀疏,要重来。

重新修整的菜园子篱笆密实,一道小门做得也很精致。大哑巴的脸上笑容一直没有消停。这些活儿,终究还是兄弟俩做好的,可没有女人指点,竟总是马马虎虎的样子。

七月份的时候,黄瓜番茄刚开始成熟,我们每次从大哑巴门口走过,看见他家园子里的将要泛红(事实上离泛黄都还早)的番茄,眼睛就盯着走不动。大哑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阿伊阿伊”地比划着,我和二毛也“阿伊阿伊”地比划,一边动嘴一边动手,指着园内。大哑巴会意,大方地打开园门,叫我俩进去。他媳妇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二毛会进去,翻一翻被叶子遮盖的,有时也能找到一两枚想熟的番茄,但那也算是勉强,一般摘下来的都是青涩难以入口。

“背运!”二毛呸一口,趁着大哑巴不注意就把番茄扔进猪圈里。

这样的事情,大哑巴媳妇在的时候我们是不做的。

等到整个村子所有园子里的番茄都红起来的时候,大哑巴媳妇在园子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浇水,薅草,更多的时候,是拿一个筐子摘菜。这时候再从她家门口过,我或者二毛会给她打个招呼:大娘摘菜啊?

她也就看看我们,隔着篱笆说,过来给你番茄吃。endprint

青河上修桥的时候,大哑巴和小哑巴都去修桥挣钱,那时候大哑巴媳妇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桥修到一半,大哑巴被石头砸死了。

那年冬天也真奇怪,雪出奇的多,却每次都不大。小雪算个什么呢,根本不算个事,该干活还是要干活。

出事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小叔房间里找一本书,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现在到镇上的酒厂上班去了。他的那些不能见人的书都藏在褥子下面的某个地方,上面往往还放着一根鸡毛之类的,但每次都难不倒我。可这次我找来找去,也没有在褥子下面找到一张纸片片。小叔的桌子对着窗户,灰黑又破烂的油纸糊在窗户上,有冷风从没有糊结实的地方吹进来。没找到书,我十分生气,发狠把一块没有破完的油纸撕烂了一块:把书藏起来,我叫你吃吃冷风!

雪花在窗外飘得正自在,有风,但是不大,窗外那棵高高的落光叶子的楝树上有两只鸟窝。现在应该是没有鸟在里面了。早在夏天的时候,二毛就想爬上去把鸟窝端掉,但是,我警告过他,要是敢动我家树上的鸟窝,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我只是说说罢了,你搞这么正经干什么。”二毛唯唯诺诺,这个面子他不敢不给我。

我正在想那鸟窝里的鸟都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二毛的尖细的声音传来了:砸死人了!砸死人了!

我赶忙跑出去。

“顺子!快去看!石头砸死人了!”二毛气喘吁吁地在我们家门口喊。

家里的狗在叫。我一挥手:黑子,别叫,走!带着黑子和二毛一起跑往青河,走了一半才想起大门都没有关,奶奶回来要骂死我了。好多人都往修桥的地方跑。

不管那么多,先去看看!

“二毛!咋回事?”

“我也闹不清,就听三丰他们说青河修桥那儿石头砸死人了,我就赶紧跑来喊你了。”

“三丰说的?你现在和三丰他们玩得不错嘛!”我有点生气。三丰是我们村另一派的,曾经指使他手下的几个小屁孩打坏了我家的一只打鸣公鸡,从此我就跟他势不两立了。二毛跟着我混,他要是跟三丰混在一块了,我肯定叫他好看。

“哪有,哪有。”二毛忙不迭地解释,“俺娘叫我给猪添点干草,我刚放下,就听见三丰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石头砸死人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表面上很不耐烦,心里实在松了一口气:我手下就二毛一个了,要是他再叛变了,哎。大事不妙啊。

等我们赶到修桥的地方时,人已经围了好几层了。等我和二毛费劲钻到里面,才发现,早就有人把砸死的人抬着从另外一边弄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雪渐渐地大了起来。几个老头边啪嗒旱烟袋边叹息:真是作孽啊。作孽啊!

我凑上去,“三爷,谁被砸死了?”

“去,去,小孩子那么多话!”

我吐了吐舌头,趁他看不见,呸了他一口唾沫。

我朝二毛看了一眼。二毛无奈地撇撇嘴。

我们只好往回走。我一边惦记着没锁的大门,一边想着砸死的人是谁。二毛跟我说了几句我也没注意听他说的啥。

但是刚进村子,我就知道砸死的是谁了。

大哑巴媳妇哭天抢地:“你这个短命的!杀千刀的!没良心的货啊!”翻来覆去这么几句,间或一阵抽泣,漏风的嘴巴特有的声音一迭声地传过来,我听见我奶奶的声音:“他大娘,小心动了胎气。孩子要紧啊。”大哑巴媳妇又喊开了:“我苦命的孩子哟!”紧接着就是我奶奶和其他几个老太太的声音:他大娘,他婶子,他嫂子七嘴八舌地喊。

我赶紧跑过去:大哑巴媳妇晕过去了。

小哑巴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什么。

我回到家,大门上了锁,我蹲在墙根边,和二毛随便玩起了雪。“大哑巴真死了吗?”二毛问我。

“那还不是死了!”我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二毛的妈叫他,他就乖乖地回家去了。我本来想去大哑巴家问奶奶要钥匙,但一想那样情形,又忍住了。

雪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天快黑了,奶奶还没回来。我准备去要钥匙了。雪花随着风打在脸上,有点疼。我低着头,刚拐了一个墙角,就撞到一个人怀里。我一抬头,原来是小叔!

“小东西,天都黑了还往哪疯去!”

我想起被我撕坏的油纸,心虚地说:“去大哑巴家拿钥匙。”

“你奶奶呢?”

“在大哑巴家。大哑巴被砸死了。”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以讨好他。

“啊,大哑巴死了?”小叔拉着我的手,“小爪子怎么冰凉冰凉的!怎么死的?”他攥着我的一双手,别别扭扭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问。

“修桥的时候被石头砸死的。”小叔的手真暖和。

“唔,真倒霉!大哑巴这次连爹也没当成。”小叔叔说。

到了家,他打开门,屋里一股冷气。我又想起那被我撕坏的油纸。

“小叔,你做饭给我吃吧,我饿死了。”我想趁着他做饭去把油纸塞好。

“等你奶奶回来做!”小叔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快饿死了。”

“成天就知道吃!给你!”小叔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包裹的东西。一股芝麻的香味传了过来。

“烧饼!”嘿,小叔给我买了烧饼。我刚张嘴要咬,就听见奶奶推门的声音。

唉,一声深沉的叹息声从大门口传了进来。

“真是作孽哟!”奶奶说,“你回来了。”

小叔点了点头。

“顺子又在吃啥!马上做饭吃饭了!还拾掇一肚子零嘴!”

小叔说:“买了个烧饼,去给奶奶烧锅去!”小叔拍了下我的头。

“你去东头喊下麻子,叫他吃罢饭找几个人到大哑巴家去。”奶奶对小叔说。小叔应声走了。

我咬着烧饼去抱柴火,奶奶说:“吃完再干活!”我吐了吐舌头,赶紧钻到小叔屋里去了。趁着他不在,赶紧把他窗户的油纸弄好吧。endprint

四个月后,大哑巴媳妇生了个儿子。那小崽子丑得不行,身上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头。我刚见的时候吓了一跳。

奶奶说早产儿都这样。她还说,我们小时候也差不多。

二毛说:“真丑!真丑!”我一本正经地说:“二毛,你小时候也这样!”二毛哪里肯信:“我小时候像现在一样帅!”

“回去问你妈去!”我懒得跟他解释。

小哑巴天天抱着那小崽子,伊伊呀呀地逗他。

二毛说:“嘿,小哑巴别把那孩子抱成哑巴了。”

可是,那孩子哭声很大,每天半个村子都能听见他的哭声。奶奶说:“还好不是个哑巴哦!”

于是我学着奶奶的腔调告诉二毛:“还好不是个哑巴哦。”

这天放学,二毛鬼鬼祟祟地拉着我到猪圈后面说:“顺子,我发现个秘密。”说完,他还四处看看。

“啥事,搞得这样子。”我有一阵儿没和二毛一起玩了。二毛家的老母猪最近下了一窝猪崽子,他天天被派去在老母猪的圈里看着,说是怕老母猪压死了猪崽子。

“你瞅见没,小哑巴最近快活得很!”二毛得意地说。

“什么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二毛的得意顿时不见了踪影,他摸着剃的光秃秃的脑门:“你没发现?”

“你发现什么了?”

“嗨,我也不知道。我听我爸说的。”

“屁!”我弹了他脑袋瓜一个栗子,“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搞清楚再向我汇报!”

二毛立刻双脚并拢:“噎死买得!”

星期六下午,我去放羊,隔着芦苇丛,我听见三丰他们在胡扯淡。一个说,我看见小哑巴住进堂屋了。小哑巴和大哑巴媳妇睡一张床。三丰立刻打了他一下:“小点声!”

晚上二毛到我家来找我:“昨天晚上,我听见我爸对我妈说,大哑巴媳妇的肚子早晚还得大起来。”

“啥乱七八糟的。”

“哎。你咋这么笨呢!”二毛急了,“就像大娃没出生的时候那样子!”

一时间我也没跟二毛计较他犯上的话。“要生小娃?”

二毛点点头。大娃,就是大哑巴家那皱皱巴巴的小崽子的名字。

“生就生呗。有啥稀奇的。大惊小怪!”我白了二毛一眼。小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俩后面,这时候扑哧一声笑了,一边笑一边骂:“俩小兔崽子懂个屁!滚一边玩去!”

大哑巴家原来是两间堂屋,一间灶房,自从大哑巴娶媳妇后,就又重新活泥打坯在灶房旁边接着堂屋盖了一间厢房给小哑巴住。大娃出生没多久,大哑巴家的灶房就塌了。幸好是夜里塌的,没有砸伤人。这样小哑巴就把自己的房子当成了灶房,自己搬到堂屋里住了。

有人说,好好的灶房咋会塌,肯定是小哑巴捣的鬼。

以我看来,小哑巴是不会干这样的事的。我现在可以跟你说一说,我为什么喜欢小哑巴更多一点了。

小哑巴聪明。太聪明了。我一直在想,要是他不聋不哑,一定能考上镇上的高中。我们村在镇上读高中的只有三丰的哥哥一个人,所以三丰每次看我们的眼神都不一样,屌屌的。“屌什么屌!又不是三丰他自己考上的。要是他自己,我还服他一服!”二毛虽然还没上学,却说出了这么一番大道理。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把二毛收归旗下的原因之一。

说小哑巴聪明,可以从几件事上来证明,第一就是打扑克。夏天的中午,吃好饭,村头河边,一棵棵树下都是光着膀子打牌的大老爷们。当然,也少不了我们这些人。我和三丰的仇怨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他小子打牌不行耍赖倒是很在行。动不动就藏牌,害我输了好多个玻璃弹珠。过了好些天,我才发现是他耍赖。我暗下决心要把弹珠赢回来,但是藏牌我又不在行。

只好找小哑巴帮忙。

大人们玩牌是不带小哑巴玩的。他们输牌都是扛砖块,肩膀上摞着砖,一边打牌一边骂娘,而砖头像是长在肩膀上似的,也不见掉下来。有时候这块砖还没卸掉,又输了一把,于是再摞上一块。最多的时候,二毛他爸肩膀上摞了四块砖。二毛在旁边看着干着急。

他们不和小哑巴玩的原因是小哑巴牌技太好。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打牌几乎没有输过。和他们玩牌,小哑巴总是赢家,即使不是头赢,也不会输到肩膀上有砖块。

说小孩子小气,输不起,我看大人们才是输不起,人家技术好就不和人家玩?简直像小孩子脾气嘛。

没办法小哑巴只好和我们玩,消磨时间。不过他好像不怎么用心,头赢不是我,就是四季,要不就是二毛。但是他也没输过。我们打八张,最末赢的要贴纸条,第一个赢了可以把纸条取下来。小哑巴没有贴过。

小哑巴不玩的时候,我们才玩输弹珠的。我的六十多个弹珠都被三丰给赢了去。

没办法,我只好找二毛借了十个弹珠去找小哑巴,又拉着小哑巴来看我和三丰玩。结果,那十个弹珠又被三丰赢去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我爷爷临死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我记住了:十个弹珠算什么。小哑巴来了,就叫你死得难看!我在心里跟三丰说。

但是我还是着急的。想必小哑巴也看出三丰的猫腻了。就在三丰收拾他的弹珠得意地要走人时,小哑巴拽住他,伊伊呀呀示意他再玩几把。得意洋洋的三丰,怕是从来没见识过小哑巴的厉害,又想着自己可以藏牌,怕他作甚!

哈哈哈,天助我也。几次下来,三丰口袋里弹珠都到了小哑巴跟前。他藏牌也无济于事。

三丰灰溜溜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什么话就走了。

小哑巴把弹珠都给我了。还了二毛的十个,我数了数还有三十多个。虽然没有原来的多,我也算是很满意了。

这当然只是小事。他的牌技好,却常常无用武之地。但是他另外一种聪明,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他会吹笛子。这和他的牌技一样,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会吹笛子的。

原来布口村东头有个老头会拉二胡,那老头是四季的小爷爷,一个老光棍,脾气怪得要命。一间破屋子里,只有几把二胡和几根乱七八糟的笛子,又旧又破。没事的时候,他就拉二胡,鬼哭狼嚎一样,凄凄惨惨的。他死了之后,四季的爸爸弟兄几个把他埋了,二胡被当了柴火,四季把几把破笛子拿了给我们玩。我们胡乱吹着,也吹不出啥完整的声音。小哑巴看见了,把笛子从我手里接过来,东摸摸西看看,又从苇子垛上找了一根发皱的老苇子,小心翼翼撕掉苇子里面的薄膜,贴在笛子上的一个小孔里,竟然吹出了大花轿的调子!

一传十十传百,小哑巴会吹笛子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们几个还有四季膜拜得不行了,剩下那几把破笛子,也缠着他修好了,正式地拜了他师傅,学倒是学了几天,却怎么也学不会,也许是小哑巴教不好,后来也就放弃了。

小哑巴还有一件聪明事,除了我和二毛,别人是不知道的。

那就是小哑巴会写字!

他看过我们的书,只看两眼,上面的字就会写了。小哑巴从来只是用手指头对着空气划,要么就拽住我的手,写在手上,要么就是夏天光膀子写笔画在我和二毛脊梁骨上。

这个倒不是我们刻意隐瞒,只是说了别人全都不信罢了。而且无凭无据的,听起来总像是天方夜谭。我最先告诉的是我小叔,我小叔一瞪眼:“老子念了七八年的书都没学会写几个字,小哑巴会写字?!你让他写给我看看!”小哑巴照例是不写的。他从来不当着人的面写字。即使我和二毛再怎么求他他都不写。

但是除了这三样,小哑巴别的聪明似乎是再也没有的了。说他会故意把灶房弄塌,我是不信的。但是二毛却很怀疑。

“他没睡过女人。一定是想睡女人了。”二毛贼兮兮地跟我说。

“鬼扯!你懂个屁女人!”我装作大人样子训斥二毛。但是,二毛的话很靠谱。他一定是从他老爸那里听来的。

二毛咕咕唧唧地接着说:“我爸说是小哑巴的主意,我妈说是大哑巴媳妇的主意,你觉得呢?更何况大哑巴死了那么久了。”

的确,大娃都一岁多了。大哑巴死了将近两年了。大哑巴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大哑巴死了,大哑巴的儿子出生了,家里还是三个人;大哑巴死了,家里还是三间房子,尽管灶房塌了,可是小哑巴住的新土坯房当成灶房真是不错;大哑巴死了,大哑巴媳妇到了时节还是种菜、晒豆瓣酱,冬天,还熬糖稀,做糖葫芦。只是,卖糖葫芦的差事是小哑巴来做了。

我越来越相信二毛的话了,二毛今年秋天也要上二年级了,时间过得很快。果不其然,大哑巴媳妇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大哑巴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

“又是一个儿子!”奶奶啧啧个不停,“豁杨的肚子还真争气!”

我才知道大哑巴媳妇原来姓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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