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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记忆的重演与传递
——解读威廉·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

2014-03-25李伟

关键词:讲述者罗沙福克纳

李伟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其人其作一直以来都是文学评论界的研究热点。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既相互独立,又互相衔接,扎根于美国南方的生活土壤,展现了一幅从印第安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美国南方社会的壮丽画卷。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嚣与骚动》着眼于个体的心理创伤,宣告了南方记忆的危机,描写了创伤记忆的重复,更赋予了创伤记忆阐释的历史框架。福克纳的另一部作品《押沙龙,押沙龙!》则从个人记忆、家庭记忆和社会记忆的角度,提供了创伤记忆代际传递的案例。小说开始于1909年夏天,昆丁接到罗沙小姐的便条,前去拜访这位老处女。罗沙小姐向昆丁讲述了困扰她四十多年的萨德本的故事。当天晚上,康普生先生也告诉了儿子昆丁一些他了解的情况,随后,昆丁护送罗沙小姐前往萨德本百里地,并在那里发现了隐匿在老宅子里的亨利。是年12月,罗沙试图将亨利带到镇上,克莱蒂以为是警察来抓捕亨利,就纵火焚毁了大宅,罗沙小姐最后郁郁而终。1910年1月,昆丁在哈佛大学的宿舍里和室友施里夫一起重新构建萨德本的故事,并思索南方过去的意义。《押沙龙,押沙龙!》讲述了南方传奇人物萨德本的故事,被誉为“福克纳作品中最重要也是最复杂、最深奥、最具史诗色彩的一部”[1](P3)。

一、创伤记忆的见证

创伤理论涉及到人对自然灾难、战争、种族屠杀等心理反应,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西方政治话语、人文关怀和历史文化认知等方面影响最深的理论之一。该理论以创伤、回忆和遗忘为基点,对历史进行重新回顾与书写,并在当下反复体验与拷问,重新形成对生活或生命的感悟。把战后南方创伤受害者作为一个整体考察,结合创伤与南方社会的政治期待、文化心理、文学研究之间的因果关系,分析内战创伤对南方群体影响的内在机制,关注其创伤心理,可以加深对南方战后文化的理解,扩大和延伸当代创伤理论在文学领域的研究范围,适时推动其发展。

罗伯等人通过对创伤事件的研究指出,创伤的见证分为三个层次:一是经历者或幸存者本人的证词(testimony);二是倾听者见证别人的证词,这种关系可以是讲述者和听者的关系,听者也可以充当秘密的分享者,跟随讲述者重新经历那个事件;第三层是对见证过程本身的见证[2](P61~62)。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创伤记忆的传递并非单向的。既存在第一种见证,如罗沙小姐的口述;也存在第二种见证,如昆丁的倾听,以及在想象中对事件的参与;而之后昆丁对当时作为倾听者的自己又进行了反思,构成了第三种见证关系。因而,这部小说既是四位不同的叙述者对南方过去所陈述的证词,也再现了南方的见证和记忆传递过程。

二、创伤记忆的重演

《押沙龙,押沙龙!》本质上是一部南方创伤记忆传递的故事。罗伯认为:“每一个幸存者都有要讲述的冲动,以便于明白这个故事。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到来自过去的幽灵的困扰,每个人必须知道自己深埋创伤的真相,以便于继续生活。”[3]罗沙的证词再现了创伤经历中认知的混乱和意识的分裂,突出了创伤对“我”的伤害。罗沙出生时就失去了母亲,同一个老处女姑妈和“不自觉憎恨着的父亲”一起生活。尽管罗沙不承认,萨德本和他姐姐的家其实也成了罗沙自己的家。然而,在内战即将结束的一天,当亨利和邦回到萨德本百里地,亨利为了阻止具有黑人血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和自己的妹妹结婚枪杀了邦之后,这个家破裂了。罗沙遭遇了第一次创伤,“那一下枪声、那些奔跑的发疯似的脚步结束了这个时代,接着又把它的痕迹擦去,仿佛那个下午从来就没存在过。”[5]如果说罗沙所遭遇的创伤来自家庭纽带的断裂和萨德本的羞辱,萨德本的创伤则来自南方阶级社会对他的拒绝。萨德本出生在弗吉尼亚西部山区,少年时随着家人往山下迁移。当萨德本被南方庄园主的黑人管事拒之门外后,这种羞辱引起了他成长经历中刺激最大的一次创伤反应,引起了萨德本自我的转变。萨德本在被拒绝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社会地位和财富造成的差异。在他们下山的路上,萨德本认识到他从小受到的自我教育和社会之间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创伤产生的原因。萨德本的创伤既是心理性的,同时也是社会性的。

因此,从创伤的角度来看,罗沙和萨德本都是生活在创伤噩梦中的受害者。罗沙在答应了萨德本的求婚后,却意外地听到萨德本提议“他们像公狗母狗那样配对”,试验一下是否能生出男娃才结婚。对于罗沙来说,这个提议是她所受到的第二次创伤。第一次创伤她是见证者,而这一次她是受害者。萨德本的提议彻底摧毁了她作为南方女性的尊严,从此罗沙的天真时代结束了,她成为一个来自过去的怒气冲天的鬼魂,“夜晚躺着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和为什么,一直问了四十三年”。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追问这个事件的真实含义,而追问的历史构成了创伤的全部。作为一个死亡的社会制度下培养的南方淑女,她的创伤不仅是个人的,也是历史的、社会的。萨德本也是这个制度的拥护者和受害者。萨德本历史理解力的缺乏,对于社会等级制度认识的模糊,注定了创伤的重演。也就是说,他试图融入这个等级社会以治愈少年时期所受到的创伤,但直到亨利枪杀了带有黑人血统的兄弟邦,再次上演了门口的孩子被拒绝的一幕,萨德本才意识到自己是奴隶制度和阶级体制的受害者,只不过这一次是他伤害了别人——不过,从血统上看,既然邦是他的儿子,萨德本只是再次遭遇了当年的创伤。

事实上,几乎小说中所有的角色都受到来自过去的困扰,都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鬼魂。作为这些鬼魂的代言人,昆丁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担。对于昆丁来说,他从罗沙小姐、父亲、祖父和镇上的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创伤还在以重复的形式轮回。对于讲述者来说,创伤是无休止的重复;而对于听者来说,创伤讲述的经验是被压缩的。

三、创伤记忆的传递

正如普茨尔所指出的,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记忆也许是最好的主题——不仅是关于人类容易犯错误的记忆和被蒙蔽以及扩展成神话的历史事实之间的回应,将他们的动机投射到每一代,仿佛通过喋喋不休的目击证人、历史学家、吟唱诗人的耳朵和眼睛去听去看。在这个神话中,过去还活着,而现在却奄奄一息,如此短暂,几乎没有未来”[4]。创伤记忆占据了南方人的生活,然而,关于过去的记忆是否一成不变?创伤记忆如何传递?《押沙龙,押沙龙!》一开始,罗沙小姐的陈述就充满了记忆的魔力。在现实生活中,她“看上去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孩”,仿佛她长篇大论的回忆已经掏空了她所有的经历。罗沙小姐这样说道:

“因为你即将离开此地去哈佛上大学,别人这样告诉我,所以我琢磨你肯定是不会再回来安心留在杰弗生这样一个小地方当乡村律师的。既然北方人早就算计好不让南方留下多少供年轻人发展的余地,因此没准你会登上文坛,就像眼下有那么许多南方绅士也包括淑女在干这营生那样,而且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到这件事,打算写它……”[1](P62)

对于战败的南方来说,回忆过去是一种重要的南方历史编码的文化实践,创伤记忆必须被传递、被讲述、被倾听、被记住。记忆只有被传递才能嵌入时间之中。在现实和回忆之中,罗沙的声音挣扎在被记住和被忘记之间:“罗沙小姐自己不能释放由创伤引起的能量,所以她只有靠传递给其他人以驱散它……就像朱迪斯给昆丁奶奶的那封信一样。正是传递的行为在驱使她,因为只有通过传递这封信,所代表的事件才能真正发生。传递的目的是将事件嵌入时间之中,使其有可能被记住,只因为它可能会被忘记。”[5]创伤记忆因而成为家庭之中世代传递的内容,成为下一代身份构成和自我认知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押沙龙,押沙龙!》中,从叙述者的身份来看,创伤记忆的传递经历了三代。从作为第一代的参与者和见证者的罗沙小姐到第二代康普生先生,再到第三代昆丁,创伤记忆完成了传递并以历史的重建而结束。罗沙小姐目睹了萨德本和他如“龙齿般繁衍的”家族由盛到衰的过程[6](P34~35),她参与、见证了南方历史的悲剧,因而作为第一代讲述者,她的口述中过去和现实常常缠绕在一起,创伤伤痛强度最大。作为第二代讲述者的康普生先生,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誉,也包括家族的故事。在康普生先生这里,萨德本的故事被神话化,以突出过去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作为第三代讲述者的昆丁,他的成长伴随着重复的回忆,以至于他不得不重返过去,不仅通过前两辈的讲述,也通过细节的补充,如邦给朱迪斯的最后一封信件、萨德本一家人的墓碑、康普生先生给昆丁的来信、亨利最后的出现,作为历史细节的真实证据,勾勒出一幅较为完整的南方过去的图景。讲述从罗沙小姐的证词开始,以昆丁作为最后一个家族的传人见证了萨德本百里地的焚毁结束。可见,见证的过程就是一个将个人的创伤记忆集体化的过程。罗沙小姐和康普生将军作为第一代讲述者,通过口口相传的讲述模式,将创伤记忆传递给第二代康普生先生(或者直接传递给第三代讲述者昆丁)后,创伤记忆已经进入了集体沟通记忆的程序。而在传达、讨论、把握和传承这个记忆的过程中,随着第二代讲述者和创伤记忆的距离的拉开,创伤记忆本身的伤痛在降低,但创伤记忆的叙事性却不断得到加强。和罗沙小姐的讲述相比,康普生先生对创伤记忆的讲述减少或者说删减了创伤造成的语言混乱、伤痛感受等体验。

四、结语

威廉·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堪称再现南方历史的史诗之作,以南方“失败的事业”为时代背景,描写了南方的传奇人物萨德本和这个曾经如“龙齿般繁衍”的家族毁灭的故事。这部小说同时也展示了南方创伤记忆产生和传递的轨迹,再现了创伤记忆在家庭和社会之间的传递。小说围绕萨德本的一生,罗沙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施里夫分别作为创伤记忆的第一代、第二代和第三代讲述者,从不同的切入点、不同的时间和叙述层面,对美国南方创伤记忆进行了重建。萨德本的历史不仅被嵌入了个人记忆之中,而且也融入了回忆传递的历史中。在这个过程中,萨德本的故事被构建成南方文化记忆的原型,成为了每一个南方人的故事。

参考文献:

[1](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译序[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Dori Laub.Truth and Testimony:The Process and the Struggle[M].NY:Vintage Books,2005.

[3]Gwin,Minrose.Racial Wounding and the Aesthetics of the Middle Voice in Absalom,Absalom![J].Faulkner Journal,2004(1).

[4]Max Putzel.What is Gothic about Absalom,Absalom![J].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1971(4).

[5]Clifford E Wulfman.The Poetic of Ruptured Mnemosis:Telling Encounters in William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J].Faulkner Journal,2004(1).

[6]Faulkner,William.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1958[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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