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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卡锡《路》中的不确定性研究*

2014-03-25

关键词:麦卡锡后现代主义后现代

胡 蝶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200092)

引言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美国当代南方实力派作家。作品中虽有典型南方文学的特质,但却与“南方文艺复兴”时期代表作家们的风格差异较大。评论界普遍认为麦卡锡是将后现代主义思潮引入美国南方文学的先驱之一。本文就拟研究其最新一部长篇小说《路》中的典型后现代特质——不确定性。

不确定性在后现代主义的沃土中生根发芽。后现代的学者们试图解构世界,他们质疑一切宏大的、约定俗成的事。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在后现代文学中,“不确定性、相对性、多元性成了惯用语”。[1]178谈及后现代,哈桑(Ihab Hassan)认为它是“一个不确定内倾性的时代”。[2]87在哈桑看来,后现代时期充满着无尽的不确定因素。“不确定性”这个概念一直与诸如模糊性、不连续性、多元、变形等属于紧密相连。“不确定性渗透在我们的行为、理念和阐释之中,构成整个世界。”[2]168艾布拉姆斯(Meyer H.Abrams)在《文学术语词典》中说:“一般情况下,解构性阅读旨在说明,文本中的矛盾张力使其结构和意义中的确定性消散,转向矛盾和悬而未决的不确定性。”[3]110在《牛津文学术语词典》里,波尔蒂克(Chris Baldick)从两方面定义不确定性:“一是就读者反应理论而言,指文本中任何一个需要读者决定其意义的成分;二是就解构主义而言,指否定文本终极意义的不确定性”。[4]168

“不确定性”一词的来源可以追溯至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ism)以及接受美学(Reception Aesthetic)。索绪尔的语言学将语言符号划分为“所指”和“能指”,认为两者的关系是人为的,强调语言的意义完全由符号的差异决定,而且任何符号总是被其他的符号限定的。这样一来,任何符号的意义都不能最终被确定,符号所代指的实物也永远的不在场,永远的缺席。巴特(Roland Barthes)指出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的断裂,认为“能指的意指活动还未及达到其所指前就转向了其他所指,能指因而只能在所指的岩层表面‘自由飘移’”,“文本本身只是开放的无穷无尽的象征活动,任何意义只是这一活动过程中即时的、迅速生成又迅速消失的东西”。[5]299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运用一些新的术语来指称文本意义的漂浮不定,认为意义总是处于“异延”“播撒”“补充”等状态。

“不确定性”以及“空白”是接受美学中的核心概念。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用其来说明文学现象学问题。之后沃尔夫冈·伊塞尔(Wolfgang Iser)则借用这两个概念,用以探讨接受美学,试图凭借它们来解释文本与读者接受的关系。伊塞尔认为,“空白的东西导致了文本的未定性……空白从相互关系中划分出图式和文本视点,同时触发读者的想象活动。”“不确定性”和“空白”直接引发文本的“召唤结构”,由此“产生读者阅读理解所产生的对文本的不同或接近及相同的意义”。[6]271-2后现代文学的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主题、人物、情节、语言四个方面。本文也拟从以上四个方面来探讨麦卡锡最新一部长篇小说《路》中的不确定性特征。

一、主题的不确定

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主题都是较为明显和确定的,且往往是宏大而具有深度的。而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曾经被广为接受的……确定无疑的观念已经受到了严肃的拷问”,“其中一个……质疑是针对一切形式的中心观念”。[7]79后现代这种去中心的做法必然会影响其文学作品的构成。因而,后现代小说中的主题就和传统小说相去甚远,不仅不强调宏大叙事,甚至根本就不存在主题,或者主题不明确抑或存在多个主题。以往单个、明确的主题被多个、不确定的主题所取代。麦卡锡的作品也具有这样的后现代性,贝尔曾评论到,“麦卡锡的作品本质上是虚无的,避免传统的情节、主题和指涉”。[8]45

与传统小说确立一个传统的、中心的主题不同,麦卡锡的《路》蕴含了多种可能的主题。有评论家从生态角度解读小说的主题,蒙比奥特(George Monbiot)就认为《路》“可能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关于环境的小说。书中构想的世界没有生物圈的存在。它揭示了我们所看重的东西与生态系统息息相关”。[9]202有不少学者和评论家以“后启示录”为角度研究小说主题,认为他的小说有着强烈的寓言性。所谓“后启示录小说(Post-apocalyptic Fiction)”,通常指那些“描写大灾难后的世界、幸存者心理的折磨,以及被遗忘或神化的灾难前文明世界的小说,是科幻与反乌托邦的结合体”。[10]70麦卡锡认为只有“直面生死”的作家才能算伟大的作家,而生活就像一场血汗交加的修行。[11]4因而也可以从暴力与死亡这个角度去解读《路》的主题。

旅行和寻找这个主题在西方圣经般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讲述主人公为了寻找心目中的圣地而离乡背井,经受各种磨难和煎熬却仍然坚持不放弃,然而具有悲剧意义的是,他终其一生寻觅的心中圣地在现实世界中却不可能存在。小说《路》也可以被看作是一则关于旅行和寻找的故事。麦卡锡将他的主人公们放置在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旅行路上,保持着心中的目的地而一直在行走着。著名评论家布鲁姆说,“整部小说都致力于一场旅行,父亲史诗般地追寻只为找到孩子能存活下来的地方”[12]181对于孩子来说,这场旅行也是通往成长之路。小说伊始时,孩子是在父亲羽翼下的弱者形象,需要关心和保护,遇到危险时也倾向于寻求父亲的帮助;然而随着旅行的进行,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父亲受伤之后更是承担起照顾、保护父亲的责任,成功地转换了自己的角色。

除上述各种主题外,人性中的善恶亦是麦卡锡《路》中集中反映的另一个主题。麦卡锡孜孜不倦地在自己的小说中揭示人性,特别是人性中较为丑陋和邪恶的一面。有评论家说到,“人们之间的关系冷漠而疏远,邪恶的力量超过了善良的力量。这是麦卡锡作品中的一个主要特点。”[13]120麦卡锡将背景设置在各种极端的环境中,以此来检验人性。而《路》的大背景更是极端得无以复加:世界的尽头。父亲与儿子在世界灭亡之后一起踏上地狱般的征程,人类文明社会消失殆尽,看不到任何明朗的希望。“夜的黑,远胜过浓墨,白日则比那些逝去的日子更加灰暗了。就好像患了青光眼,生冷的眼珠模糊了这世界。”[14]1天空中再也找不到太阳和云朵的影子,只有尘雾笼罩;大地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废墟,残骸;整个世界漆黑一片,末世的死亡气息弥漫,在整个黑色基调中惟一的鲜艳是四处仍然熊熊燃烧的烈火与腥红的人血。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巨大的繁华与欣荣在这里是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蛮荒的状态。虽然小说并没有明确表明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世界灭亡,但麦卡锡曾在接受采访时表明,气候变化或自然灾难不大可能导致人类文明完全终结,能造成这一后果的只能是人类的暴力本性。“我们首先在和自己过不去”,麦卡锡如是说到。[11]141他坚信人性本恶。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小说中的场景才会那么暴力、荒凉、血腥甚至蛮荒不堪。正如《费城询问报》指出的那样,“《路》是麦卡锡所写小说中最荒凉黑暗的,这说明了某些问题”。[11]140在这个后启示录的世界中,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对于仍在世界中存活的人来说,人类如何继续生存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利奥塔认为后现代的碎片性掩盖了人类生存这一重要问题。而“人类生存是麦卡锡的所有小说中都关注的主要问题”。[13]124

二、人物的不确定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是小说叙事的核心”。[15]143根据塑造的鲜活程度,人物形象可以被划分为“扁型人物(flat character)”和“圆型人物(round character)”。胡全生认为,在现实主义小说里,人物即人;在现代主义小说里,人物即人格;在后现代主义小说那里,人物即人影。[16]71-85在罗钢看来,“无论是与现实主义作家笔下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人物相比,还是与现代主义作家具有深厚心理内涵的人物相比,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都具有更多的虚幻性、变化性、破碎性和不确定性”。[17]14戴维·洛奇(David Lodge)也认为,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通常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

在《路》中,麦卡锡也摒弃了传统的方法,转向以典型的后现代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因而《路》中的人物也具有了不确定性的特征。《路》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对没有名字的父子。小说中对他们的称谓只是“男人”与“男孩”。麦卡锡也几乎没有交代关于这两人的任何细节。没有特定的名字,也不知道确切的年纪,没有家庭和个人背景,没有外貌特征的描述,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是这对父子一心朝着南方前行,奢望能在南方安然度过世界末日后的又一个寒冬。他们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他们可以是在这场无名的灾难后幸存的任何人,“具体姓名的缺失表明他们的遭遇可以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遭遇”。[18]209

在末日后的世界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飞鸟,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绿色,整个大地都是一片荒凉的废墟。幸存者们都戴着面具在行走,一来防止空气中的有毒气体,二来也是为了防止别人的侵害。面具几乎成了他们的武器。除了洗脸和睡觉的时候,他们很少摘掉面具。即使摘掉以后也一定确保面具完好无损。每个人都戴着相似的面具,因而每个人看来都和别人差不多。很难找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因而也很难辨别谁是谁。

当他们第一次见到另一个活人时,孩子问:“是什么人?”父亲坦白到:“我也不知道。是谁呢?”[14]41面前出现的这个人,和他们一样,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来历,没有容貌特征,他可能是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他的遭遇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在父子朝南前行的路途中,还出现了好多像这样的路人,他们也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就像幽灵一样在父子和读者的面前心中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丝毫印象。

书中唯一一个有名字的人叫做伊里(Ely)。这个人虽然有名字,但形象却仍然很模糊,读者对他的理解也各不相同。这个人和父与子一样,都是被原来世界抛弃的,刚遇见之时,父亲问:

你叫什么?

伊里。

伊里什么?

就叫伊里不行吗?

行。走吧。[14]152

从这几句对话中,很明显看出这个人只有名,却没有姓。而父亲似乎也并不关心那个人究竟姓什么。后来发现,连伊里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你真叫伊里?

不。

你不想跟我们讲你的名字。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我不相信你,不想让你知道名字……我不想别人说到我这个人……你可能哪天就说起我了。但是别人不知道你说的就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14]157

从伊里关于自己名字的谎言里,可以看出比其单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姓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后现代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是任何人,他只需编造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身份,用以掩盖他是谁,他曾做了什么。传统意义上的身份在这里就被消解了,可以任意丢弃,随意篡改,胡乱编造。人们不再认识周围的人,甚至有时候都不再认识自己了。自我主体身份消散,形象模糊不清,难以确认。

三、情节的不确定

在传统的文学创作中,事情的发生要么是按照时间顺序要么是按照因果顺序抑或某种逻辑顺序。同时,情节大致会经历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四个阶段。但是在后现代中,“叙事的连续性受到了威胁,即被使用又被误用,即被确立又遭到颠覆”。[7]81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对情节的逻辑性、连贯一致性和封闭性提出质疑。他们认为,传统意义中的连贯、人物行动的逻辑性、情节的完整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种封闭性结构,并非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是人为建构之物。因此,这种封闭性应该被打破,用一种错位的、开放的情节结构取而代之。哈琴说:“19世纪的叙事结尾的结构(死亡,结婚,有条不紊的结论)被后现代的尾声所破坏;这种尾声强调了作家和读者可以怎样制造结尾……后现代自觉的多重式结局或者斩钉截铁的武断式结局使用和误用了结局更加‘开放’的现代主义传统。”[7]81后现代主义作家一反传统小说情节的确定性,对情节的逻辑性和连贯性发起挑战,将现实时间、历史时间和未来时间任意颠倒和置换,将现实空间不断的切断分割;把过去、未来、现在混为一体,将现实、幻觉、回忆交织一团,这样一来就使得文学作品的情节呈现出多种甚至无限的可能性。

和典型的后现代作家以混乱的顺序构建迷宫式的情节结构稍有不同,麦卡锡在小说《路》中似乎呈现给读者一个看似完整的故事情节。但其实在这种看似完整的情节中仍是有很多不确定性存在的。麦卡锡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到《路》这个故事:“你们可以有各种结论……这取决于你们各自的口味。”[19]163这表明即使是在作家的心中,这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含糊不清的。

这种情节的不确定性首先很明显地表现在小说的结局上。和传统小说固定、封闭的结局不同,《路》的结局是开放性的。故事快结束之时,父亲死了,并未如他所愿能陪伴孩子一起一直走下去。但是孩子却遇上了另外一群人。孩子遇上了这群人之后会怎么样呢?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们能够继续在这个黑暗残酷的世界中活下去吗?他们能肩负起复兴人类文明的重任吗?小说并没有给出任何答案,而是留下无限的空间供人们回味思考。孩子可能会继续幸存下去,因为在他遇见的这群人中有母亲,也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似乎从此以后孩子曾缺失的部分会重新修复起来,以前没有品尝到的母爱以及同龄人之间的友爱即使迟到了好多年,但却从此以后不会再从孩子身边消失了。因而,这故事的结尾仿佛预示着人类最终在末日世界中得到了救赎,就像这个得到救援的孩子一样,会从失而复得的爱当中汲取力量,然后焕发生机,最终从荒凉黑暗的末日土壤中绽放出新世界的繁花。孩子却也可能在不久之后死去,就像他那仙逝的父亲一样。孩子孤苦伶仃,又孱弱多病,连强大的父亲都无法在这末日世界中多活一日,更何况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孩子?那些预想不到的灾祸、那些冷血恐怖的吃人同类、那些数不清的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区区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哪有力量来承受这样的生命之重?

《路》中情节的不确定性还体现在如梦似幻的旅途上。小说伊始,父亲从梦中惊醒,抬头四望,周围仍旧一片黑暗。父亲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来:

岸那边,一只兽从石头圈成的池塘中抬起涎水涟涟的嘴,如蜘蛛 卵般惨白无神的双眼盯向光源。它的头贴着水面摇晃,似是要对自己无从看见的动力嗅出个究竟来。这只苍白、赤裸、半透明的兽蹲伏在那里,雪花石膏色的骨架在其身后的岩石上印下了影子。以及肠子和跳动的心脏。脑则在晦暗的钟形玻璃罩中搏动。它的头来回摇晃,接着发出一声低鸣,猛地侧身,悄然跨入黑暗之中。[14]2

小说一开头并未交代主人公的任何基本信息,也没描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而是花了较大篇幅细致地讲述父亲做的一个梦。而这个梦仿佛就预示着父子俩的未来。在后来的整个旅途中,父亲都一直不断地回想起这个梦,他们好像进入了那个梦魇,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在小说快结束之时,奄奄一息的父亲又做起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梦来:“一些旧梦逐渐侵占了现实的世界。水从洞穴上面滴下来。光线是蜡烛发出的,男孩儿把蜡烛插在一个铜座上。蜡溅在石头上,不知名生物的足迹印在被羞辱的黄土上。”[14]257父亲的梦醒之际,亦即他生命终结之时。或许,这也在提醒着读者,是该从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了,是该认清现实世界、认清残酷未来的时候了。旅途始于父亲的梦也终于父亲同样的梦。在这场如梦似幻的旅途中,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

四、语言的不确定

语言一直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起着基石的作用。杨文虎在《文学:从元素到观念》一书中指出:“语言是文学作品最基本的构成要素”,“文学是语言的艺术”。[15]1而对后现代主义的作家们来说,语言更像是他们与以往的文学传统做斗争的战场。“语言是后现代主义最重视的因素,它甚至都上升到了主体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就是语言的不确定性”。[20]18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哲学研究》一书中提出语言“游戏说”,这对后现代主义作家产生较大的影响。他们不断地在作品中进行各种语言实验,玩弄语言游戏,营造语言迷宫,使语言不断漂移、无法确定。语言既然沦为千变万化的游戏,因而它的意义也随之漂移不定,无法捕捉。德里达说:“……对于话语新地位批评追索的最令人神往之处,就是它公然申明放弃对于中心、主体、地位特殊的意义、本源、乃至绝对的元始的一切指涉意义。”[21]141失去了中心和本源之后的语言符号,都只是在一个巨大的符号网络系统中被暂时确定。同时每个符号都在不断地扩散和延宕中生成新的意义。能指所指之间并不固定,一成不变。能指可能退向一个新的能指,意义不断地生成、转换,同时又不断的消失,最终意义本身便被消解了。

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们从内部和外部对语言的确定性进行双重解构。一方面,他们毫无意义地重复语言一次来解构语言的确定性。语义学理论解释到,“重复”表示强调和确定。但要表示确定的根本原因还是缘于不确定。另一方面,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们从语言外部剥夺其“语境”,从而彻底消解语言的确定性。在《话语与文学中》一书中,库克认为,话语的意义依赖于它的语境,只有在一定语境下的话语才被视为有意义、目的和联系。[22]25在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的笔下,语言本来看似固定的意义便逐渐消解了,语言也就变得模糊暧昧起来。

麦卡锡也是运用语言的大师。小说《路》中的语言也具有较强的不确定性。传统的文学作品中,语言一大段一大段地为情节地发展铺路,而《路》中只有一些短小的句子,刚开头就煞了尾。和传统小说不一样,《路》也没有章节的区分,在时间和逻辑上似乎都缺乏连贯一致性。缺失明确章节的区分也表明了故事结构是经验操控语言的结果,因而,语言并未反映真实。《路》一开篇就是一些碎片性的短句和单词,仿佛语言完整的意义在那一刻也像文明世界一样被末日给摧毁殆尽,剩下来的只是些断垣残壁、只言片语。即使碰上旧世界中最普通的东西,父亲也不得不给儿子解释那是什么。一次父子俩来到湖边的一座大坝上,孩子问:

那是什么,爸爸?

是个大坝。

大坝是干什么的?

有了这个才有湖。他们建坝以前,那下面本来是条河。河坝把拦截到的水运到叫做涡轮机的大风扇里,就可以发电了。[14]15

大坝在现实生活中算是较为常见的,一般的孩子也知道它是什么,用来干什么。但是对《路》中的儿子来说,大坝是一个非常新鲜的东西。父亲竭力想给儿子细致地解释大坝的作用,但对于儿子来说,“大坝”一词已经丢失了它本该含有的意义。父亲再怎么解释,却还是无法全部传达它的完整的意象。因为,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后来在旅途中他们又遇到了一些公路。

为什么要叫州际公路?

因为这些路从前是属于各个州的。以前这里是分成很多个州的。

但是现在没有州了?

没有了。

这些州去哪了?

我也不太清楚。你这问题把我问住了。[14]36

对孩子来说,眼前的这条路和其他的公路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为什么它要叫州际公路呢?对于父亲来说,他明知州际公路得名的原因,但却无法清楚明白地解释给孩子听。因为在这个末日后的世界中,“州”的概念根本不存在,孩子也无法体会到“州”是一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州”这个能指就完全遗失了它的所指,这样语言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就被切断了。末日后的世界成了无法用旧世界中的语言系统描述之物。过去的世界或许真的存在,“但是,它现在却已经消失了或是被置于错误的位置上,被复原之后竟摇身变成了语言的指涉对象,或是成了真实世界的遗物或痕迹”。[7]198像这种能指所指之间的断裂在《路》中几乎随处可见。孩子是末日之后出生的,因而他无法很好地了解所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只能靠着残缺的事物和父亲描述的语言去拼凑和猜想所谓的生活。然而,在这个末日世界中,语言中的能指与所指关系断裂,语言的意义也模糊不定,这使得世界更难被理解和被确认。孩子很难知道幸存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他只发觉现世的一切都不再是确定不变的了。对于孩子来说,旧世界的语言已经没有任何确定的指涉对象存在了,因而他也已经无法再从语言中获得关于这个经验的真实世界的知识。知识的真实性、正当性在此就遭到了质疑,从而传统意义上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认知基础也随之变得岌岌可危、摇摇欲坠起来。

五、结语

麦卡锡近年来声名鹊起,蜚声美国文坛甚至世界文坛,被誉为当代美国最重要小说家之一,索尔·贝娄高度评价麦卡锡那魅力无穷的语言和关乎人类生死大事的主题。[23]76小说《路》自2006年出版以来一直获得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关注,对其或褒或贬的评价层出不穷。著名评论家布鲁姆(Harold Bloom)对《路》的评价甚高,说“它是麦卡锡作品中唯一一部受到一致好评的小说”。[12]183《路》的大获好评奠定了麦卡锡作为当代美国重要作家的地位,也证明其对美国小说的发展具有重要作用。

作为将后现代主义思潮引入美国南方文学的先驱之一,麦卡锡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娴熟地使用着后现代文学的各种技巧。与美国其他后现代小说家如威廉·盖斯(William Gass)或约翰·巴斯(John Barth)不同的是,他不仅只关注于后现代的语言游戏,而是在一个表象丰满的故事中对于主题、人物、情节等因素的不确定性也深入探讨,小说《路》中展现出的后现代小说的不确定性就包括多方面主题、模糊暧昧的人物形象、扑朔迷离的情节以及碎片化的语言。在《路》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作家似乎有意营造这样一种不确定的文本,来传达这样一个教义,即人们正经历着一个完全不可知的世界。麦卡锡用这部小说向世人证明了其使用语言的能力,其作品的深度内涵以及其观照社会现实的能力,无愧为美国当今最优秀的四大小说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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