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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人类起源神话中的“生人”母题

2014-03-25王宪昭

关键词:始祖生人母题

王宪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人类起源问题,是人类有史以来众多学科广泛关注的难解之谜。神话作为人类早期的百科全书,自然不能回避关于人类起源的解释。其中,“生人”母题在人类起源神话中最为常见。本文的“生人”母题有些涉及感生,但一般不涉及“婚配生人”的因素。从“生”的主体上看,主要指特定的主体在没有婚配的状态下生出人或人类。这类母题类型繁多,且具有复杂的文化内涵。

一、“生人”母题常见的类型

从笔者目前搜集到的我国各民族756篇包含“生人”母题的人类起源神话看,“生人”母题分布广泛,尤其以我国西南地区和中东南地区较多。依据生人主体的差异,大致可以划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神或神性人物生人,包括神或神性人物直接从体内生育出人类和感生两种情况。其中,“神生人”母题中的“神”范围广泛,可以是天神、地神,也可以是人神、动植物神、自然神、宗教神等。如满族《天神创世》中说,水神从出水的毛孔中生出人类;哈尼族《奥色密色》中说,天神塔婆生出百人,天神模米生出千人;汉族《玉人和玉姐》中说,地上的人都是树神的子孙。这类神话涉及的生人主体,具有明确的“神”的身份。所谓神性人物,主要包括文化始祖、文化英雄、半神半人、天女仙女、巨人怪人以及精灵妖魔等。如侗族《古老和盘古》中说,古老和盘古生人王9兄弟;汉族《北斗七星》中说,天地刚分开时,女娲生了一男一女;满族《天鹅仙女》中说,仙女生爱新觉罗·布库里雍顺;仡佬族《兄弟赶山》中说,仙体凡人生人,等等。这些“神性人物生人”与“神生人”创作目的相同,手法相似,可谓同工异曲。

2.人生人。该类型较为常见的是人类的第一个母亲或处女型生人。如壮族《姆洛甲》中说,世上出现的第一个女人姆洛甲繁衍了壮族;汉族《伏羲降生》中说,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子踩了大脚印孕生伏羲。有时,生人者还可以具有特殊的体征,如汉族《双性人》中说,男女同体的双性人,自己繁衍了许多孩子;佤族《司岗里》中说,男人在膝盖上怀孕生娃娃;汉族《山海经》中说“鲧复(腹)生禹”。这类母题中生人的“人”虽然带有一些神性或人的特殊性,但本质上强调的是“人”的身份。

3.动物生人。日常见到的动物在神话中都有可能作为生人的主体。与动物的分类相对应,我们可以看到名目繁多的动物生人。(1)哺乳动物生人。如白族神话说,白族的始祖是雄性白虎[1];珞巴族神话说,祖先达尼是老虎冬日的儿子[2];古突厥神话说,突厥先祖的一支,狼所生也;[3]藏族神话说,弥猴生的人成为藏族祖先;[4](P44)珞巴族神话说,剖开母猪肚子,猪肚子里面出来了好多人,后来成了珞巴人。[5](P160~161)(2)鸟类生人。如满族神话说,天地初开时,水中小洲有鸟生蛋,蛋生六兄弟,为人类始祖;[6]哈尼族《三个神蛋》中说,先祖莫元时代,天神摩咪让神鸟到人间生下三个蛋,蛋生不同的人;汉族《鸟族和虎族》中说,从前有两个族,鸟族的祖先是鸟。(3)水中动物生人。赫哲族神话说,鱼的嘴中跳出人类;[7](P45)侗族《龟婆孵蛋》中说,四个龟婆从蛋中孵出女始祖松桑和男始祖松恩。(4)爬行、两栖或昆虫生人。这类神话以蛇、蛙、蜥蜴、蜘蛛“生人”为母题。如鄂温克族神话说,大湖中有长着两只犄角的大蛇,因遇上留辫子的人而孕,生的儿女,繁衍了索伦人。[8](P68)(5)神话动物生人。如汉族《盘古》中说,昆仑山变成五条巨龙,龙吐鲜血,孕出盘古。

4.植物生人。植物“生人”母题以树、葫芦、瓜生人居多。(1)树与乔木生人。如柯尔克孜族《神树》中说,人类繁衍于一棵繁茂的白杨树;苗族《古歌》中说,从枫树心中孕育出人和雷公、龙和牛、象、虎、螟蚣等动物;德昂族《藤篾腰箍》中说,一阵狂风刮下102片茶树叶变成人;彝族《勒俄特依》中说,一棵梧桐树繁衍出人类和各种动植物。高山族《树生泰雅人兄妹始祖》中说,大树生出飞鸟走兽及人类兄妹始祖;拉祜族《人类起源》中说,一个女人把神树烧光,树根冒出一男一女;彝族神话说,洪水冲来几筒竹子,剖开得竹中之子,即是白彝、红彝、青彝等族群之始祖。[9](2)瓜果生人。瓜果生人以葫芦生人最为典型,如德昂族《葫芦与人》中说,海边的葫芦劈开后出现103人,这些人成为汉、傣、回、傈僳、景颇、阿昌等民族的祖先;基诺族《阿妣欧》中说,葫芦中生出彝族、汉族、傣族、基诺族。此外,还有一些葫芦生人的变体,如高山族排湾人神话说,葫芦状的植物生一个男人,壶状的物体生一个女人。[10](P61)(3)花草生人。花草“生人”母题以花生人最为典型,如壮族《姆六甲》中说,花里长出人类始祖姆六甲;汉族《莲生伏羲女娲》中说,盘古开天地后,湖生两朵莲花,莲花中生出始人类祖伏羲、女娲。

5.自然物或无生命物生人。(1)天降地生。如朝鲜族《赫居世》中说,古时朝鲜遗民的六部之祖是从天而降的神人。布朗族《人是从天上漏下来的》中说,一场狂风暴雨使天上漏下四胎五人。“地生人”母题,如拉祜族《扎努扎别》中说,从地下钻出来一个人;苗族《八寨黑苗的传说》中说,大地上生出龙身人首的鸟基(始祖名)和人首龙身的代基(始祖名)。(2)特定自然物生人。这类生人主体几乎涉及风雨雷电、山川河流等人们见到的自然现象和无生命物。如苗族《制造天地万物》中说,创世大神雄讲公公是风生的;哈尼族《天、地、人和万物的起源》中说,天上掉下三个大石头中生出人;纳西族《人类迁徙记》中说,人类祖先从大海中生;佤族《司岗里》中说,山洞中出来佤人、汉人和拉祜人。一些特殊的现象也可以作为生人的主体,如高山族泰雅人说,太古时世上无人,两块猪粪生了两个女人;[11](P75)哈尼族《天与地》中说,古时候,白气分成的12道白光中生出神、魂、水、树、草和人。(3)人造物生人。人造物生人可以看作是无生命物生人的亚型,这类人造物一般与容器有关,如基诺族《阿嫫尧白造天地》中说,祖先是从大鼓里出来的;高山族鲁凯人神话说,祖先从两个陶壶中生出;[12]傈僳族《木筒里出来的人》中说,祖先从金沙江里捞出木筒,劈开后出现一个男孩。(4)其他特殊的物中生人。如汉族《五档神、洪钧老祖和托骨佛》中说,世界没人时,骨棒子中出现能人托骨佛和洪钧老祖;普米族《斯端若达祖》中说,妻子被丈夫打的头上的血泡中生出一个男孩。

此外,卵生可以作为动物生人或无生命物(容器)生人的特殊情况。如土族《混沌周末歌》中说,混沌中孕育的石卵中生出盘古;傣族《变扎贡帕》中说,天神造的宝石蛋中孵出八个神人;黎族《黎母山》中说,蛇卵生出的女孩是黎人的始祖——黎母;藏族《朗氏家族》中说,金、木、水、土之精华聚成的卵,衍生出朗氏家族。

二、“生人”母题的成因及叙事特征

如果从不同类型人类起源神话的产生时间推测,“生人”母题产生的时间相对较早。这类神话应该是人类已经发现生命是从某个特定的母体生出,并产生相应类比联想的产物,诸如鸟生蛋、兽生仔之类。但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逻辑悖论,即当时人们既然能看到鸟生蛋、兽生仔等现象,却为什么对人类自身的分娩却视而不见,甚至对“人生人”母题避而不谈?这与神话作为文化创造的特质有关。

首先,“生人”母题的产生,往往基于人类自识或族体认同的需要。人进行自我定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就是对“祖先”或“族源”的认知。在族体凝聚力的形成和民族关系的处理方面,“祖先”形象具有其他神灵或形象不可取代的地位。尽管“物生人”的“物”体现的是广义或模糊的“祖先”或“族源”意识,并不影响人类自我定位的叙事主旨,特别是在科学尚不发达的阶段,神话往往与宗教结合在一起,承担着建构民众信仰的重要作用,诸如族群从哪里来,如何繁衍,以及与周边族体的关系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类对自身和族体的认知诉求。人类历史上曾经历不知父母、模糊的母亲、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模糊的父亲、特定的父亲以及明确的父母子女关系等不同阶段,其中一些阶段具有交叉关系。与这些史实相比,人类早期通过塑造没有任何婚配关系的“生人”母题,同样能实现族群祖先认同的目的。如包含“动物生人”母题的神话几乎在世界大多数民族中都有流传,这种叙事一般会把“生人”的动物塑造成某个族体始祖,像古代犬戎族神话中以犬为始祖,古代突厥以狼为始祖,哈萨克族以白天鹅为始祖等,都是典型的族源神话。值得注意的是,生人神话在结论中经常会出现多个氏族或民族同源共祖的情况,如基诺族《玛黑、玛妞和葫芦里的人》中说,一棵葫芦秧生长出的不同葫芦分别生出布朗族、基诺族、傣族等民族;傈僳族《天地开辟》中说,天神种的瓜里生出的两兄妹繁衍出说22种语言的娃娃,后来成了22个民族。既然不同的民族从同一个母体中产生,那么在神话理念上,就暗示了这些民族名称的识别与关系认同。在此我们可以体察到此类神话产生的真正原因。

其次,“生人”母题叙事中类比、想象等思维方式的应用。一般而言,生人神话是早期人类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而产生的一种联想的结果,他们看到地上会长出花草树木,水中会生出鱼鳖虾蟹,卵可孵出小鸟,茧可钻出飞蛾等大自然中生生不息的现象,自然会想到,最初的人类也是由这种最自然的方式生出来的。自然生人的观念,是人类初期朴素唯物主义萌芽思想的一种表现,不管是天地生人、雾露生人、动植物生人,还是巨石生人、水生人,都说明这些母题已经联想到人与这些物象外在的形似或某些内在的关联性。以卵生人为例,该类母题源于原始初民们对鸟类和其他动物蛋(龟蛋、蛇蛋等)的一种类比。鸟蛋可以孵出小鸟,这在原始初民们看来是非常神秘的,因而由此也联想到卵生人,甚至会想到卵生天地。像盘古神话所说的“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实际上把盘古看成了卵生的产物。南方民族广泛流传的葫芦生人、竹生人神话母题亦然。这与人们以竹储水、储粮的生活生产经验有关,把它与容器或母腹通过联想或类比联系起来。

第三,与“生人”母题相关的母题链,在传承中表现出向理性演变的趋势。通过对“生人”母题类型体系的解构可以发现,生人神话叙事会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不断趋于理性化,一些明显违背自然规律的母题会得到修改,“生人”母题的关联叙事也会不断丰富,特别是有些神话文本叙事主题会更加多元化,有时会由单一的“生人”母题演变为几种母题的组合。其比较典型的组合形态包括多种生人主体的组合,如“天降人”与“地生人”母题的组合,汉族《女娲和伏羲》中说,女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伏羲是从地下拱出来的,二人结合生出人类;纳西族《东巴经》也认为,人类是从自然的天地中孕育出来的。此外,还有动物生人与植物生人组合,动物生人与卵生组合,植物生人与无生命物生人组合,植物生人与植物生人组合,无生命物生人与植物生人组合,以及动物生人、植物生人与卵生组合,动物生人、植物生人与无生命物生人组合等许多更为复杂的内容。如高山族排湾人神话说,神在石头上种的竹子被雷劈开后,生出一个女人;雷把石头劈开又生出一条龙,龙把女人吞到肚里后,生出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成为排湾人的祖先。[13]诸如此类的情形,只是从母题分析的角度对生人神话的不同文本进行不完全归纳,从概率的角度推算实际存在的组合,会有一百余种。这种多母题组合现象,不仅是神话流传中人为加工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不同民族对人类起源问题的带有个性化的理性探索。

此外,“生人”母题创作中还表现出明显的区域文化特征。从不同民族生人神话母题的具体内容看,多数属于就地取材,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各地神话母题的产生,都可能具有原创性。同时也应看到,随着人类的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生人”的特定物或者被称之为“祖先”的图腾与人类自身的关系会被逐渐淡化,特别是随着交媾婚配与怀胎生殖的关系渐渐被人们所认识,人、物(主要是动物)交合婚娶之说,便成为动物“生人”母题之后更容易被接受的形式,如畲族、瑶族等的神犬盘瓠娶帝女衍生后代的传说,鄂伦春族、鄂温克族、朝鲜族等的人熊结婚繁衍后代等等,都是动物“生人”母题弱化的典型表现。

三、“生人”母题的文化功能

神话在许多民族中具有神圣叙事的功能。之所以把神话作为神圣叙事,不仅仅因为神话在人类早期生活中是一种解释世界万物、生产生活的教科书,同时也与人类的宗教信仰、人生教化以及行为规范等生存理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生人”母题的图腾标示功能。图腾作为一个复杂的文化心理现象,不仅是一个族体的重要标志,有时还带有祖先性质,认为族体与其具有血缘关系。特别是生产形态尚不发达的人类早期,这一心理表现为对周围自然界和特定信仰物的高度依赖,一方面认为那些能给自己带来慰藉的“物”具有大大超过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则会把自己的某些“希望”或“理想”寄托在图腾物身上。“图腾崇拜物”的产生,在民族文化建构中有重要作用。神话中的原始时代氏族或部落认为自己的始祖不是人,而是某种动物、植物、无生物或自然现象,所有的成员都由它生育繁衍而来,并在生产生活习俗中以极为尊崇的态度,对待这些作为始祖的“物”。这些所选择的“物”虽然源于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和无生命物,但其本质并不是某一种具体的动物、植物和无生命物的个体,而是某种动物或植物的整体意象,或称之为抽象的“物”,或者说只是借用了这个“物”的名称。正如许慎《说文解字》中对处于我国四方的族体所做出的解释:“羌,西戎,羊种也。从羊儿声。”“蛮,南蛮,蛇种。从虫,亦声。”“狄,北狄也,本犬种。……从犬,亦省声。”“貉,北方貉,豸种。从豸,各声。”无论是从汉语训诂学的义训还是声训简单解释,都会得出与神话本质叙事相左的结论,因为在实际的神话语境中,“羊种”、“蛇种”、“犬种”、“豸种”并不是说“羊生羌”、“蛇生蛮”、“犬生狄”、“豸生貉”,其本来的神话含义强调的是以“羊”为名称(或图腾物)族体繁衍或演变成叫做“羌”的族群。依此类推,我们只能把繁衍族体的“动物”看作历史上族体的特定标记或抽象的“物”,而不能把它与具象的“物”混为一谈。由于族群的划分必须有相应的命名,在当时特定的文化语境中,用一种物(动物、植物或无生命物)作为本族的标志,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正常的。这种图腾名称会在族群的交往中成为一个族的标记,以及到后来强调同一图腾的族体不能通婚,也是族体通过自我名称识别而保证生殖健康的有力证明。

2.“生人”母题的信仰建构功能。与上面所谈及的图腾标示功能相一致,“生人”母题的塑造,又体现出一个族体的群体性信仰的确立与建构。如“生人”的主体会自然赋予“祖先”的身份。“对共同始祖的信仰,使群体成员之间产生了一种基于共同血缘关系上的亲和力,以及对所属群体的自豪感、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而造成群体内部的凝聚力。这一信仰观念及行为的周期性巩固、强化,又使凝聚力不断得以维系、加强,从而有利于群体的完整与和谐统一。”[14](P178)之所以出现许多不同类型的“生人”母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关于“生人”的叙事与民族的信仰的构建密切相关。即使当人们发现神话中那些能生人的动植物或无生命物并不能真正生出人之后,也不会对这些神话母题简单地否定,而是从理性的角度,将这些形象及情结抽象升华为一种带有信仰性质的民族心理。如一些民族对葫芦的处理,就是有意识强调“葫芦生人”母题文化功能的例子。据彝族毕摩口传历史和一些民俗调查资料显示,以前滇、川、黔绝大多数地区彝族都曾用葫芦作为祖先灵位,保留了彝族原来奉葫芦为祖灵的历史传统,有的地区彝语中,把“葫芦”与“祖先”这两个词语完全等同起来,都叫作“阿普”。云南澜沧县一带的拉祜族不但认为人类源于葫芦,现实生活中,还把葫芦的形象融入到建筑、服饰之中,成为民族特定的印记。一些汉族地区结婚时也要贺以“合卺之禧”,指的是新婚夫妇用剖为两半的葫芦喝交欢酒,也是象征人类的生育繁衍与葫芦有关。同样,与人类起源有关的葫芦,也可能成为一个民族的其他神圣信仰,如满族五月初五有在门口挂葫芦的风俗,传说古代神谕说门口挂葫芦可以免灾,那些挂了葫芦的人家安然无恙,未挂葫芦的人家全被山洪卷走。这些叙事,也许能从某个侧面反映出,一些与“生人”有关的特定的物在信仰建构方面的作用。

3.“生人”母题的文化符号功能。神话作为当今人类可以追溯的最早的语言艺术,在人类文化的演进中,发挥着重要的原型作用。从一定意义上讲,“神话作为初民智慧的表述,代表着文化的基因。后世出现的文、史、哲等学科划分,都不足以涵盖整体性的神话。作为神圣叙事的神话与史前宗教信仰和仪式活动共生,是文史哲的共同源头”[15]。针对当今文化传统研究而言,神话承载着不可再生的史前文明信息。众多无文字民族口传的以及生存于民俗中的神话,成为人类文化的“大传统”的主体部分,相对而言,长期以来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汉字书写传统,只能作为“小传统”,而“大传统”对“小传统”的作用与影响,一般可以从“文化符号”的传递中得到验证。神话中“生人”母题的文化符号功能,就是典型的实例。以“蛙”的符号特征为例,目前能见到的关于“蛙”直接生人的神话不是太多,但仍然可以找出不少旁证,如哈尼族神话《青蛙造天地》中说,青蛙生一双巨人纳得和阿依兄妹,后来青蛙的儿子纳得怀孕,从肛门里掉下的一碗东西,转眼变成了娃娃。若从音训的角度观察,作为生育人类的女始祖或称大母神的“女娲”也与“蛙”关系密切。许慎《说文解字》中解释:“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从女娲声,古蛙切。”我们从中可以隐约看出,生育万物的“女娲”与“蛙”具有本义方面的关联性。再如布朗族认为,他们的祖先是半人半蛙的形象;壮族神话传说《青蛙仙子》中说,人类面临着绝种时,黑青蛙变成人与人成婚,繁衍下了后代;傈僳族神话《戈叶缠的故事》中说,一个姑娘因为摸青蛙而怀孕,等等。上述神话叙事,都应用了“蛙”的符号功能。作为动物的“蛙”产卵量大,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这自然与多子多孙多福文化寓意关联起来,“蛙”在人们生活中也就积淀为与生育有关的特定文化符号,不仅出土的不同历史时期彩陶或器皿上绘制有蛙的形象或蛙纹,民间有关蛙的绘画或剪纸,许多地区的妇女往往把蛙作为生育之神祭拜,祈求蛙神降福赐子,即使作为当下文学创作中的“蛙”,也往往会与这个符号意义有所照应,如莫言《蛙》中的借“蛙”写“娃”,凸显出蛙的符号功能。

“生人”母题的文化符号功能,还表现在其象征符号的传承中。在与植物生人相关的神话中,这种象征符号意义尤为明显。以“树生人”母题演化出的象征意义为例,许多民族根据树木花草的强盛的繁殖力,也常常赋予其特定的象征意义。如维吾尔族神话说,在维吾尔人居住的土拉河与色楞格河交汇的地方,并排长着两棵大树,大树长出的树瘿孕育出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后来被拥立为汗王,成为维吾尔人的祖先。[16](P475~476)满族神话说,女真天母阿布卡赫赫的女阴变成了柳叶,落到人间,生育了人类万物。[17](P95)在神话资料中,不仅有很多神树生子的记述,而且历史上一些特定的人物的出生,也与树发生联系。诸如司马贞的《史记正义》中说,孔子“生于空桑”,《吕氏春秋·本味》记载的“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等等。1986年出土于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二号祭祀坑的青铜神树,既反映出对树的生命力的尊崇,也说明树作为特定的象征符号,在商代晚期已广泛应用于墓葬中。即使在当今,仍可以见到树作为特定象征的影子,如山东泰安一带,求子者要把石块放在斗母宫及灵岩寺周围的松柏树叉上,祈树神允生得孕。[18](P173)新疆墨玉乌尔奇乡,民间认为有两棵胡柏树管孕育,不育女子可以在夜晚向树神祈诉赐子;贵州仁怀苗族群众求生育,要向杉树、柏树刻成“花杆”做祈子祭仪等。上述现象足以说明,“树”已经成为与生育相关的象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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