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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水底的光

2014-03-25梁安早

北极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萧邦小刀洞口

梁安早

萧邦终于在这座荒山面前停下了脚步,他早已走得疲惫不堪,仰望四下,阒静无声。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山前,渐渐暗淡下去。

几天以来,他已经在自己的村庄周边游荡了好久,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所以当他看到这座空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找到了归宿。

他忽然来了性子,停下脚步,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赤条条,一丝不挂,并且没想到再穿起来,把衣服往路边一丢,大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他想到李白,想到这位大诗人在丛林里脱衣裸睡,想到他最后躺在船上,结果船沉落水而死,倒是非常幸福的归宿呵。他呢?可不可以也这样?

他深爱他的妻子,并相信她曾经也爱他。不过如今再说这个字眼却奢侈浮夸了许多,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已变得毫无意义。

一切只因为“穷”,多么简单而又深刻的一个字。

每天,他起早贪黑地上山下地,在他的果园和农田拼命劳作,却始终不能为这个家带来一丝生气。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感觉他们家永远是冬天。

她当初是觉着他人好,心地善良,肯吃苦耐劳,又读了点书,家里也存着一些积蓄,这才带着几分欣喜和期待随了他。可他实在憨厚得很,善良得没有一丝心计,缺乏经商的头脑,眼光也很落后。无论他怎么卖力,到头来只能望着有限的盈余苦笑叹气。这些收入只能让他们勉强果腹,不至挨饿。除此之外,他再无力为这个家置办一些阔绰的家具,为他的妻子准备几件时尚靓丽的衣服。

她开始悔恨当初的选择,常常抱怨说自己像天使一般嫁到他家,却不得不像魔鬼一样地腐朽老去。他没有能力保持她出众的美貌,发扬她旺盛的人气,却不得不让她在繁重的家务中受尽折磨。

他为此经常痛苦地自责,可是深深的愧疚挽救不了他,也挽救不了他妻子时刻流逝的清丽容颜和那因为贫穷而不断堕落的纯洁心灵——她开始为着各种各样繁杂的小事和村里的左邻右舍斤斤计较,针锋相对。

她开始躲开他,一个人蹲在后院的草垛上望着镜子垂泪。

她开始每天清晨例行公事地责骂他。黎明时分,左邻右舍的酣梦经常被一阵带着哭腔的责骂惊醒,他们穿着睡衣,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来敲他家的门。门开之后,望着一脸尴尬的萧邦,心里鄙夷地笑着,面上客客气气地劝慰。

肆无忌惮的孩子们趁机爬上他家的窗台,隔着朦胧的雾气向屋内张望,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小脸挤在一起,在玻璃上留下一朵又一朵冰花般的鼻涕。

他被当众骂成穷鬼、败家子、懦夫。他委屈极了,不过他从不驳斥她,他望着她痛苦无助、泪水横流的脸想,没错,她说的是事实。

不久之后,他们家那点小小的积蓄也用尽了,一切都变得迫在眉睫。他急切渴望改变现状,但始终找不到出路,于是变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原本还拥有的唯一的财富——乐观的心态和充沛的活力,现在也荡然无存,因为这,使他们不堪的家境雪上加霜。与此同时,妻子的责骂也更加尖刻、狠毒,让他无法忍受。

村里的人也越来越疏远他,虽然表面上都很和气,背后不知道挖苦嘲讽了多少回。没有谁愿意帮他一下,人们笑着说,如今是市场经济,投资是要看回报的,而他们在萧邦身上看不到任何回报。

他美貌的妻子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大家一致认为,仙琼嫁给他是瞎了眼。

他终于再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在一个深夜,带着一点点行装,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很欣喜地在山坳里发现一个山洞,很小,只容一人爬行。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里爬,依然赤身裸体。一边爬,脑中一边幻想前方就是桃花源,这还是他在书本里读过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遗憾的是,爬了数十步之后依旧很窄,甚至比原先更窄。他估摸着是爬到了洞底,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天然洞穴,没有什么特别。

就在这里了结?好主意。他从包里取出一把精雕细琢,寒光闪闪的小刀,刀柄上还刻有“萧邦”两个字,这是她妻子新婚燕尔送的纪念品,也是他这一生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他扭回头,把脸贴在这阴湿的洞壁上,从两条大腿之间向洞外望去,暮色低沉,从洞口四周慢慢合拢。

他轻叹一声,把小刀搁在了手腕上。再见吧,仙琼,有缘来世再相会。握刀的手慢慢加大了力道。很奇怪,面对死亡,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在小刀割下去血流出来的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一种生命的呼吸,“嘀嗒”一声,很轻,却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中荡开了涟漪。

他又凝神细听片刻,没错,是水滴的声音。很清脆,很委婉,从很高的洞顶寂寞地落下,滴在深处的某个潭中,回音悠悠,拨弄着他的心弦。

这里难道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空间?如此说来这个山洞的也许还掩藏着什么秘密。他有了一丝生的念头,想在死前探索一下。

他探头探脑,寻声张望,很快就发现在看似到底的洞壁前方右下角另有一个小口,其中隐隐有微光闪烁。他向那里爬过去,发现洞口虽然隐秘,却也足够一人前行。他趴在新的洞口侧耳倾听,万籁俱寂中,只有远处的水滴不停歇地落下。

可别真有什么桃花源啊,他傻呵呵地笑,若是那样就再也不出来了。

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在新洞中爬行了好几步,眼见那闪烁的光芒和滴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忽然间一不留神,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坠去。

“哗啦”一声脆响,激起一大片水花。萧邦落在一个潭中,潭水冰凉,砭人肌骨,他扑腾了一会儿,挣扎着爬上了岸,大口喘气,打着哆嗦,片刻之后稍觉暖和,这才打量起眼前的景象。

原来这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洞内巨石嶙峋,怪壁森森,却干净清洁,一尘不染,空气也很清新。洞顶有一个小口,距离地面起码有数丈来高,想必刚才就是从那里失足跌落的。若不是洞底还有这片深潭,恐怕早就摔死了。

洞顶突兀着千百万年来形成的钟乳巨石,水从那里落下,“嘀嗒”一声,穿越洞中的沉寂,落在洞底的潭中,声音清脆而悠远。

萧邦站在潭水边,四下顾盼,山洞里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自己赤裸的身躯,只是偶尔从洞顶小口射进几缕似有若无的天光,仿佛酣梦中几点绽放的小花。

他贴着洞壁缓缓行走,很快一圈走下来,让他意识到这是一块绝地。这个洞应该算是山洞最后的隐秘了吧,除了洞口的来路,再没有其他出路可走了。可是洞口那么高,他怎么才能出去呢?

出去?为什么他要出去?

先前的兴奋使他忘记了一切,现在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上天真是眷顾他呵,让他在这么一块与世隔绝的好地方死去,将来没有任何人会找到他,也没有村里很多让他厌恶的家伙来为他收尸,更不会有那些他看了就要倒胃口的婆婆妈妈的大姨大婶站在他面前落着可笑的眼泪,做着各种虚情假意的惋叹。

他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洞中回荡,余音袅袅,不绝于缕。

他无法平静,便藉着这股悲怆的欢乐,在洞里走来走去。渐渐把山洞当成了他的新家,开始从一头兴奋地跑到另一头,又从那里蹦跳着跑回来,一边傻呵呵地笑着。

终于跑累了,就赤身裸体地躺倒在地下,双手枕着头,岔开两腿,一双宁静的眼凝望着洞顶,想着应该怎样地死去。

小刀自然是不能再用了,它割出的血液会污染这间没有半点尘埃的新居。

他望着洞壁上倒映的粼粼波光,仿佛那坚冷的石壁也在它柔软的亲吻中慢慢融化涤荡起来。

空气很清新,不知从哪里飘进丝丝缕缕的气流,触手般轻轻抚摸着他赤裸的身躯,又仿佛夏天湛蓝夜空下轻盈的风,吹得他全身的细胞都在轻声歌唱……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等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早起的鸟儿的欢乐的歌唱。他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从上方的洞口垂挂进来,虽然只有淡淡几缕,每一缕却像是圣歌的一段章节,带给他神圣安详的气息。

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现在早已饥肠辘辘。除了偶尔喝一口潭水,其它时间他就打算这样静静躺着,等待死神的降临。

可是饥寒交迫的感觉好比种子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很快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地蔓延全身。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动作很缓很慢,因为全身早已冻僵,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腹部、腰部和背部的筋骨隐隐作痛,胸口很闷,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刚一坐起,额头又立刻被一阵巨大的晕眩所充斥,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天旋地转,洞外唱歌的小鸟都飞到他的身边,在脑袋周围盘旋着。

他使劲捶了捶额头,用力揉着眼睛,这才使迷蒙的神志清醒了一些。既然无法忍受饿死的痛苦,那就先让自己好受一点儿吧。

于是缓之又缓地站起身来,彳亍着挪动了两步,向石壁走去。靠着石壁作了些伸手踢腿的运动,才除去了麻木的感觉。他又用两手在全身上下使劲地搓着,动作滑稽可笑,且一丝不挂,在旁人看来定会认为是在潭边洗澡。这样搓了约摸一刻钟,才感觉身子暖和过来。

在洞里走了两步,就听见“呱呱”一阵剧烈的叫唤,响彻整个山洞,原来是他的肚子在唱空城计。他不由发着沙哑的嗓音苦笑起来,连忙蹲到潭水边,捧了好几捧潭水咕嘟咕嘟地喝着。虽然不能果腹,还可以冲淡胃酸,减轻饥饿的折磨。

目光转向洞顶的那一刹,他顿时惊呆了。

头顶上方的石壁,在几块巨型钟乳石之间的空白岩壁上,由暗到亮赫然出现一幅金光灿灿的动态图画,仿佛昏暗的山洞中突然开启了一扇天窗,顿时打破了黑暗的禁锢,照亮了整个空间。

他颇为怀疑地揉了揉眼,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怀着十二分的惊喜打量起来:画中投影着一块草坪,虽然光线只照映出一个篮球场大小,但他相信这一定是一片广阔的大草地。画面上处处冒着新草,一眼看去,满目都是浓郁的绿,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让所有的绿色全都流淌出来,凝结在这片草地上。璀璨的阳光在草尖轻歌曼舞,蝶蜂阵阵,时而赶来捧场,更有微风轻拂,群草荡漾。

萧邦久已枯涩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异样的触动,思量着这幅神奇的画卷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同时他还发现画中的景象正在一点一点向西移动,很缓慢,很细微,仿佛阳光的脚步。

随着这种变化,画卷左侧流淌出一条小溪,阳光照射下,溪水清澈见底,看得见躺在底下闪闪发光的雨花石。再过去,又出现一片橡树林,清脆的枝干上抽出嫩绿的新芽,每一片都被阳光照射得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萧邦目不转睛地望着,不由得痴了,从他眼中渐渐迸发一股热切的光芒,仿佛新生的婴儿睁眼打量世界。这个洞原来还有这么神奇的奥秘,竟然可以把外界的景物投影到洞内,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不过他并未深究其中原因——在他本已死寂的心湖上忽然泛起一层涟漪,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很感慨地想到,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他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早已无数春秋,还从没有哪次真正在意过冬去春来——除了婚前那个冬天,他倒是偶尔站在窗前巴望来年,好早点和妻子住进新房——若不是从这幽暗的山洞里电影一般的小画面中看到春天,他恐怕到死也不会记起自己死在哪个季节。

洞顶春光烂漫的画卷中又出现新的景象——一头稚嫩的小牛正在草地上撒野!萧邦心中震动了一下,孩子,他多么渴望拥有的一种财富啊!那种幼小的微弱的生命力在怀中蜷缩蠕动,发着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渴望被呵护、被逗弄、被抚爱、被亲吻的感觉时时刻刻纠缠着他,比世间其他的一切都更让他怦然心动。每念及此,他都忍不住心痒难搔,以致发狂。

只不过,妻子拯救他的方法更加简单,只要在这时冷冷抛给他一句“我们养得起吗”,他的痴态便立马收敛。

萧邦的眼眶有些迷蒙,一些液体从中落下,划过脸庞,滴在舌尖,有些苦涩。他又想到了妻子——难道她会不想要孩子?难道她不渴望添一个可爱的小天使,为这个家带来无限欢乐?

他清楚地记得,多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阒静无声的橡树林,她小鸟依人地躺在他怀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认真地勾画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未来……她那时候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她那时候的话语天真、纯朴、令人心驰神往……都怪他不好,是他的无能磨灭了妻子美妙的憧憬,连渴望拥有孩子这样最基本的梦想都被无情地剥夺了。

有多少个夜晚,她说她梦见了孩子,梦见自己亲眼看着他在阳光下跌跌撞撞地走路,梦见他们手牵手跟在后面,从早晨一直走到黄昏……

醒来之后,她总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们还会有这一天么?

萧邦渐渐感到身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忽然憎恨起自杀的选择;憎恨自己年纪轻轻,就自暴自弃;更憎恨他对妻子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她一定会很无助吧。

虽然她骂他,但他明白这是爱的表现,不然怎会愿意嫁给他?她只是恨他没有出息,骂他是希望能唤醒他的斗志。她始终是为他好,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这个家,一个人逃出来痛快地死去呢?她为这个家吃的苦还不够多么?他怎么还忍心再让她面对被抛弃、被遗忘、孑然一生、郁郁而终的结局?

在深深的自责忏悔中,萧邦感到体内强大生命力的复苏,他逐渐摆脱一切消极悲观的情绪,一心只想着自拔泥潭,重新做人,去征服那些曾经征服了他的罪恶念头。

“我要活着走出去。”他喃喃自语。

他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洞顶的浮光掠影,决心回到村子里,回到仙琼身边,重新打理他荒废的果园和农田。

他确实在这两块产业上努力了很多次,每次计划总是充满了振奋和决心,充满了无穷的希望和憧憬。每次,现实都给他沉痛的打击,迅捷无比地磨灭他的斗志和信心。

尽管如此,他仍要继续努力。他会更加辛勤地劳作,积累实力,把握时机,全力以赴,他肯定他会做得越来越好。

村子里那么多户人家在种植业上发了财,他不信找不出一家肯帮忙的。他从骨子里鄙视这些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小农业主,不过他还是会厚着脸皮上门求教,相信总有谁会多少炫耀一点自己的经验吧。

他还要去远一点的县城,不惜重金买各种各样种植业方面的教科书,为他的果园增加一点科技含量。妻子也懂得一些,他们可以一起讨论研究,她看见他这么执著也一定会欣慰地帮助他。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回去,越是穷越要回去。回去就是最大的资本,不然什么都没有意义。

有了这些积极的生活理想,他忽然感到一身轻松。不过原本已经淡忘下去的饥寒交迫此时也重新抬头,像沉重的烙印打在他的身上。剩余体力已不再充裕,他必须抓紧了。

他开始研究洞顶影像的成因。可以肯定的是,光线折射一定在其中占据了主要因素。那么光线从何而来?又为何能把图像投影到洞壁顶端?很显然,不可能是他落下的那个小口,那里虽然有阳光射入,角度却冲着下方,无论如何照不到洞顶。

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深潭了。洞顶的水滴不间断地自上而下落在潭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萧邦望向粼粼的波光,明白晃动的水面无疑是一部最好的投影仪,如果光线从水下折射上来的话……

他的目光与思维齐头并进,同一时刻捕捉到朦胧水下有隐约的微芒在闪动。不仔细看,会误解为洞口阳光的照射,但现在,晃动的波光再也蒙骗不了他了,那潭水下面不停摇曳的光芒正如他心中忽明忽灭的希望。

他用迟钝但急切的思维做着推理,断定潭下必定另有出口,连接着山外某处的湖泊,不然阳光不可能把远处的景象如此逼真地折射进来;同时,洞内空气也不会如此新鲜,若是绝地,恐怕头天晚上就已活活闷死。

得出如此丰厚的思考结晶让他欣喜若狂,他跪在潭边,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了水里,瞪大双眼,四下张望。

果然,潭底远处的迷蒙中亮起一丝幽幽明光,好像水里绽开一朵白色的奇葩,洁白明亮的花瓣向周围生长扩散,中间闪烁的“花蕊”吐露着希望,让萧邦心驰神往。

这一发现证实了先前的推理,也使得萧邦本已坚定的生存信念更似火焰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他会心一笑,背起了背包,“扑通”一声跳进了潭中。

入水后第一感觉就是刺骨的冰冷,他后悔事先没有适应水温。此刻身无衣物,肚中空虚,整个人就像封在冰窖当中,冷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刺得他直打哆嗦。

好在他肺活量很大,小时候常在村后河里练习潜水,一次吸气可以在水底坚持很久;另外游泳技艺也很不错。所以他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准了方向,朝着光亮处迅速游去。

他很快就潜到了潭底,压力渐渐增大,让他如背重负,耳朵开始嗡嗡作鸣,不过充沛的肺活量让他拥有了很可观的剩余时间,能够从容不迫地游出这个地下湖。

现在,他迷蒙的眼前展现了潭底神奇的景象——各种各样坚硬突兀的岩石,泛着珊瑚一般艳丽的色泽;许多苔藓挤在光亮处拼命地生长;一些柔弱但舞姿优美的水藻;一些小鱼小虾之类偏安一隅的生物。

当然,他也看到了出路,看到了那个被明亮的阳光装饰的富丽堂皇的洞口,就在前方不远处,闪烁着自由的光辉,静待他的到来。

他忘记身处潭底,忍不住笑口大张,一连呛了好几口冷水。因为他忽然感到一种今生从未有过的幸福,这种感觉悄无声息,没有份量,就像融入水中的阳光,却又无穷无尽,真真切切地包裹着他,让他感到身轻如燕。

洞口越来越近,空间也越来越窄小,起初还能舒展臂膀,到后来,划水的双手总要擦到坚硬的石壁,造成不必要的伤害。脊背也容易被头顶张牙舞爪的岩石刺得隐隐作痛。此时已用不到任何游泳技巧,他只能尽量匍匐身躯,放低腰身,整个人贴着潭底,双手抓着各种突兀的石块,拉动自己向前行进。

终于来到了洞口,只要穿越这里,就真的可以出去了。那些山洞里的美好憧憬,到了外边立刻就会像春光一般真实起来。

很幸运,洞口并不是很窄小。他扒开洞口周边一些零星的碎石和泥土,又用手比了比洞宽,发觉正好可容一人通过。好了,就从这一刻起,迈出崭新的一步吧。

然而就在这时,他那已疲倦充血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不远处一件奇特的东西,使他渐渐昏沉膨胀的头脑瞬间为之一振——洞口边缘的正下方,一块玻璃般透明的石头正散发着绚丽缤纷的光芒,那咄咄逼人的亮色四下跳跃,照得整个洞口银光闪闪,一片通明。

他连忙挥开碍事的水藻,瞪大双眼,急迫地看过去,顿时惊呆了——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石。

这块神奇的石头端端正正地嵌在洞口最下方的泥石层中,朝外的一面捕捉着水外射来的各色光线,另一面则把光线折射进洞内。

正是它,形成了洞顶的神奇画卷。

水晶石!

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神奇宝藏,此刻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呈现在面前,向他展露无与伦比的魅力,让他受宠若惊。

他忽然感到眼前一阵金星迷乱,脑中嗡嗡作响,一阵激动从体内油然泛起,瞬间充斥了全身。在水里那么久都没有一丝紊乱的他,此刻却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若不是他倾注了全部精力,恐怕要昏厥在水底。

他就这样愣愣地停在洞口,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脑袋,感觉正在受到上苍的愚弄——老天怎会轻易把如此巨大的财富放到他的面前?他有什么资格获取这样丰厚的馈赠?

水晶石,这意味着什么啊!上百万他从未染指的财产,蓬勃的产业,温馨的家……还有他从来不敢奢求的地位、名誉……现在都在他的眼前了,他全都可以拥有了。他头脑中瞬间闪过千万念头,焰火一般绽放开来,使他应接不暇,心情激荡,险一险又要昏厥过去,若不是这时候他脑海中出现了仙琼的身影……当然,他也一定能挽回仙琼的爱情,挽回她美丽的微笑。

一瞬间,他做了决定,他要这块水晶石。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石块光洁鲜亮、一尘不染的表面。丝一般的手感,舒爽极了,仿佛比潭水更冰凉,却又比阳光更炙热。耀眼的光芒从石块表面翩然跳跃到他的指尖,很快他的手也变得五彩缤纷了。

他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石块,向外拔起,可水晶石纹丝不动。萧邦急了,他又用上更大的劲,拔了更久的时间。水晶石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天生长在洞壁上的一颗小痣。

萧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来不费一番力气,是得不到这块石头的。然而他的脑子已有些眩晕,胸部隐隐刺痛,恶心,欲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水下呆的过久了,虽然肺活量很大,仍然已经超负荷。

姑且先游回山洞,休息一下再想办法吧。

他已经没有了来时的小心翼翼,向后倒退时心情烦躁,手脚笨拙,好几次撞到尖利的岩石,渗出了血。

他从潭中冒出了头,大口喘着粗气,水面上扬起一片朦胧的薄雾。他伸出虚脱的双臂支在岸边,两条胳膊已经麻木,没有感觉,仿佛随时会从他身上脱落下来,沉到潭底。

又停了一会儿,他手脚并用,在潭中扑腾出巨大的水花,才终于爬上了岸。

山洞里回响着粗重的喘息声,那洞顶水滴的天籁之音已不知何时被他充耳不闻了。

在水里时间久了,上岸后反不觉得冷。但缓过劲之后接踵而来的仍是难忍的饥饿,它们本已在先前的种种激动中蛰伏,此刻却重又抬头,带着邪恶的复仇心态,更加疯狂地虐待他的肠胃。嗓子也一阵干裂的巨痛,肚里不住地泛酸,恶心,却又吐不出什么。

他时刻挂念着水晶石,本欲稍息片刻就继续挖掘,无奈这些痛楚让他全身酸软麻木,动弹不得,只好先坐下来休息,时不时烦躁地望一眼潭底。

休息过后,他深吸一口气,把刀咬在嘴里,“扑通”一声,二次冲下水潭。

压抑和阴冷再度侵袭上来,不过这一回潜水他已有了丰富的经验,足以抵抗水中各种未知的恐惧了。

他很快又潜到洞口,出路就在眼前,水晶石也在眼前。

他靠着巨大的肺活量,冷静地匍匐在洞口,宝石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散发着迷人的光辉。他注目观察了片刻,看清石块共用六个表面,其中四个侧面和一个底面都深深地镶嵌在洞底的泥石层里,难怪仅用一双手根本不好拔呢。

不过谢天谢地,泥石层总算不像岩壁那般坚不可摧。他从嘴里取下小刀,在水晶石周边的泥石层上用力戳了几下,立刻戳出几个刀痕。他兴奋极了,看来这里的地质比较松软,只要把包裹在周围的泥石层全部刮开,宝藏非他莫属。

一念及此,他不由激动地握紧了小刀。刀锋似有感应,对着水晶石扬起冰冷的脸,投出寒光闪闪的一瞥。

他先看准其中一个侧面,伸过小刀,往两种石质的接壤处插下去。因为担心划到水晶石,握刀的手紧张地颤抖着,刀子刚一碰到目标物就滑脱了。

他定了定神,再次尝试,这一回锋利的刀尖准确地刺入了一小点,立即刺出了他一脸的欣喜,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巨大的阻力,刀锋像鲁莽闯进贝壳的侵略物,被狠狠咬住,动弹不得。水晶石果然嵌得很深,仿佛牙齿和牙龈。

他凝神用力,刀子呻吟着,沿接壤层缓缓滑行了一点,终于割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点晶莹的表层。他乐得眉开眼笑,直感到成功就在眼前,美妙前景像割开的缝隙间雀跃而出的光芒一般,真实而迷人。

他借助着良好的开端再接再厉,很快把一整个侧面的泥石层全部刮松,并且出色地防止了刮损水晶表面。

他继续将刀子插向朝下的一侧,这一回他却没有那么走运。刀尖在两个层面中来回游走,展露着无与伦比的锋利,然而缝隙丝毫未见扩大。

他开始有些急躁,手上加大了力道,刀锋和顽固的泥石层僵持了一段时间,最终不得不放弃——手腕已经有些痉挛。

四下里一片寂静,阳光一寸一寸地漂过洞口。

他休息了片刻,将小刀换到左手,重又投入战斗。

也许是左手的力道大一些,也许是这一次施力的方位更准确,他隐约捕捉到泥石层边缘轻微的碎裂,他忍不住又在水底笑口大张,顿时连吞数口潭水,呛得他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这没什么,有了裂痕就是对他辛苦劳作的最大回报。

刀子紧接着向碎裂处猛插几下,泥石层顿时被戳得溃散四溢,从洞底悬浮起来。缝隙更大更深了,这卓越的成果使他斗志高昂,动力百倍,急切地想借助杠杆原理,利用小刀把水晶石撬出来。

不过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做的后果一定是划得水晶石伤痕累累,大大减低它的实际价值。这就好比用刀在妻子粉玉般的脸上划来划去,简直比刺他心脏还要痛。

他继续沿着已有的缝隙谨慎划动,直到刨光两种石质间的粘合层为止。这样虽然耗费时间,却也是唯一能保护水晶石的办法了。

因为这一侧面向下的特殊位置,他的手腕不得不费力地扭曲着,即便是在水里,也能清楚地感到手心汗湿连连。目光也不能完全看到正在作业的刀尖,这使他泛起各种不祥的担忧:万一刮损水晶表层怎么办?万一他弄不出这块石头怎么办?

这些可怕的念头不合时宜地跳进他的头脑,使逐渐膨胀的希望如遭重击,立时龟缩回去。他浑身一阵颤栗,为了使自己更有把握,脑袋夸张地倒垂过来,几乎要撞到洞底。

潭下一阵骚动,几缕气泡鼓动着水藻翩然起舞,拂乱了静默的阳光。

第二面终于被彻底刮松了,仿佛一张完美无瑕的玉脸。他不禁心花怒放,神采飞扬,刚一放松绷紧的神经,窒息的感觉立马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将他深深吞噬。他感到浑身瘫软,手脚痉挛,肺像要裂开一般。

他不得不暂停工作,重新回到洞内休息。

饥饿的肠胃已经麻木,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受。不过肺里却像是安装了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拼命呼吸都无法减轻半分痛楚。头顶发痛发胀,太阳穴在剧烈地抽动,脉搏也慌乱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去,洞内又被寂静笼罩。此刻,他又清晰地听到了水滴从头顶落下,那不急不缓的节奏仿佛深山老林中,寂静禅房里,无欲无求的木鱼,轻轻敲打着他的心门。

然而他的心门紧锁着,不露一丝缝隙,他的欲念像水晶石的光芒一般尖锐而赤裸。他已经刮松两个面了,并且很出色地没有留下半点刀痕。还剩下两个面,只要如法炮制,还会变生肘腋么?

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能牢牢握住这块彩石,好比握着名贵的钻戒,他心中又涌起一阵激浪,仿佛瞬间就能将身上的饥饿、寒冷、虚弱、疼痛全都冲走。他恨不能立马冲下水去,继续不顾一切地挖掘。

但他毕竟饥寒已久,又先后两次潜入深潭,早弄得体力透支,瘫软无力,只好继续躺着不动,焦急地等候体力恢复。然而如此巨大的入不敷出使他的期望落了空,躺了很久,整个人还是散了架一般,昏昏沉沉。

他烦乱不堪地翻来覆去,忽然感觉有东西从他赤裸的肉体上滑落下来,扭头看去,意外地发现两只小龙虾,一定是被他无意中从潭底带上来的。它们还没有死,在地上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拼命挣扎。

萧邦想都没想,一把抓起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鲜美呵。他连须带壳一起吞了下去,还用舌头舔舔嘴唇,仿佛一道终生难忘的大餐。

这禁不起吞咽的几口食物不仅没能果腹,反而激起他麻木已久的食欲。不过身体毕竟有了一些能量的补充,使得他的精神略微一振。

他一定会带着水晶石回到他妻子身边的,他想。她看见他赤裸裸,一无所有地站在她面前,一定又要破口大骂一通,随后悲伤地掩面痛哭吧。不过当他伸出手,亮出那银光闪闪的宝石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从此他们将彻底摆脱那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的日子,展开全新的生活。

具体该做些什么呢,他痴痴地想着,双眼弯成月牙儿,嘴角挂着一道口水。

首先当然是帮仙琼好好打扮一下,把她从无助的衰老中解脱出来,还原她天使的真身。继婚纱之后,他还要为她买齐各色各样的名贵服装,什么时尚买什么,哪款新潮要哪款……仙琼受委屈太久了,是时候好好满足她一番了。

然后呢,还有孩子,他们也一定会有的,生几个都没问题,阳光下他们尽情地奔跑,他和妻子跟在后面,永远走下去,没有尽头……

这一回,他感觉潭底的阳光黯淡了许多,仿佛谁在出口蒙上了薄薄的轻纱,遮掩了一分生气,平添了一分阴沉。

第三次水下作业的经验比以往两次都要丰富,他用已趋娴熟的刀法,耐心细致地沿着剩下的两个接壤层来来回回地刮着。妻子的礼物在他手里物尽其用——刀锋光华锐利,尖端薄如蝉翼,恰到好处地嵌进两种不同石质的缝隙间,一点一点扩大成果。直到现在,都没有在晶体表面留下难看的划痕。

很快剩下的工作便一气呵成了,估算一下,时间反倒比前面两次都短。虽然身体的虚脱越来越难以承受,不过他的精力依然充沛,他的意志依然清晰,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仿佛潜藏巨大能量的火山蓄势待发,他甚至感到只要石块一到手,他立马就能撑破水底的岩石蹦跳出去。

现在,四个侧面都完全松动,水晶石没了泥石层的包裹,变得岌岌可危,就像一块放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提。

仿佛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水晶石不见半点拔起的迹象。

萧邦没有心灰意懒,他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早有的心理准备告诉他晶体底面也一定粘合着泥石层,只要再加把劲儿,一定可以拔出来。

他又操刀把水晶石四面的缝隙挖得更开一些,露出足够的空间容他五只手指全部伸进去,他牢牢抓住宝石。

他静了静,望着洞外水中迷蒙的天光,默默向上天作着祷告,随后凝神,指尖聚力,猛然拔起。

阳光很温软,映照在纹丝不动的水晶表面,泛着平静的光芒。

他呆住了,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口子,所有那些本已隔离在外的痛苦和无助此刻都像潮水一般直灌进来。他憔悴的心根本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像一艘遭遇冰山的巨轮逐渐沉到了海底。

难道宝石底面接壤着其它更为坚固的石质?他用刀划开四面的泥石层就已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如今还怎么去划开藏在底下的那个面啊?刀子无法伸进去,即便伸进去,看得不准,还要磨损。

怎么办?

萧邦的头脑忽然胀痛起来,浑身酸麻无力,窒息的感觉再一次逼得他心乱如麻。

他隐约感觉自己卷入了一场灾难,变得有些麻木不仁。他费了老大劲儿,没能让水晶石脱离岩壁的禁锢,水晶石倒轻易禁锢了他的心,使他深馅潭底,孤立无助。

这种莫名的恐惧昙花一现,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剩的体力已经不多,不容许浪费在犹豫不决和惶惶不安上面了。

他很快作出了新的决定,把水晶石一个侧面的泥石层全部挖去,以便将小刀平放着刺进石块底部,刮松接壤层。

可是,要挖开一侧的泥石难度不亚于挖松四个侧面。而底部的石质又不知坚硬到什么程度,凭他单刀不知道要奋斗多久。

这些疑问尚在困扰萧邦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一刀一刀砍碎松软的泥石层,一刀一刀撬去多余的杂质。

被挖开的泥石碎屑在水中迅速扩散开来,报复一般地直扑他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近,他来不及用手挥去,只好摇头晃脑,避其锋芒,手中刀一刻不停地挑、划、戳、撬,另一只手也加入战斗,时不时把挖松的泥石向外拨开。

阳光在小刀每一次寂寞的挥舞间黯淡下去。

最终,水晶石右侧被他挖开一个大坑,好似炮轰后留下的弹坑。借着水中朦胧的光亮,透过悬浮游荡的碎石颗粒和泥沙,他终于望见了两种石质之间的接壤层,仿佛望见了天堂,希望又一下子燃起在他的心中……

他把小刀放进坑里,长短正合适。他放平小刀,因为无法握住,只好用手指按住刀柄,小心翼翼地向接壤层进攻。

这最后的一面果然要比四个侧面难缠得多,锋利的小刀刺在上面就像刺在铜铸铁造的盾牌上,在水里发出清脆的“铮铮”之声。萧邦费力地侧过脸,面颊紧紧地贴在岩壁上,目光顺着石壁往晶体底面望去,这才大致看清,原来除了泥石层,底面还有一小部分接壤着坚硬的岩石。

这一部分岩石会不会永远挡住他小刀的去路呢?

它们的顽固会不会彻底扼杀他的希望呢……

他埋怨自己真不该在此时胡思乱想,这些顾虑一经诞生,便难以消除。他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头脑因为缺氧和焦虑变得更加昏沉胀痛,按住刀柄的手指没来由的一阵痉挛,小刀从手底下滑脱,刀尖猛地向上一挺,“叮”一声闷响,刺在水晶石底面上。

萧邦“啊”的一声大叫,顿时灌了一嘴的泥沙。

光洁鲜亮的晶体表面出现了一个小划痕,萧邦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一阵猛烈的抽搐,头脑中一片空空荡荡。他不死心地拼命眨眼,不停细看,迫切希望是光线原因导致的错觉;或者,希望这根本就是一个梦。

不过现实无情地打击了他:一个小划痕,很清晰,不容错过,不容逃避,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萧邦感到自己的眼泪和潭水溶在了一起。

这一划,划去了水晶石连城的价值,划破他极度膨胀的欲望,划碎他满脑子的幻想。他像一个漏气的皮囊,软绵绵地贴在潭底,毫无生气。眼前仿佛出现妻子支离破碎的影像,那原本清晰的笑容渐渐暗淡下去……那雪白的婚纱、璀璨的钻戒、豪华的别墅、热烈的掌声、嫉羡的目光、迷醉的氛围,也随之形影俱杳。

有一刻,他真想就这么静静躺在潭底,沉沉睡去得了,何必再为这块该死的石头煞费苦心呢,就像最初自杀的时候一样,在一天剩余的阳光里,在间歇落下的水滴间,很平静,很惬意……

然而他的心却没能放下,那里已成为一片糜烂的沼泽,欲望汩汩地冒上来,冲击着他昏沉的头脑,又迫使他疯狂地抓回那些淡去的景象,为了使自己尽快振作,他努力地睁开充血的双眼,贪婪地吮吸着水晶石的光芒。

他不知道有过这一刀划痕之后水晶石还剩余多少价值,但他相信这剩余的价值依旧能让他为之一拼。所以,在潭底躺了这么久之后,他还是挣扎着游上来。

他升到水面换了一口气,立马又潜了下去。

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他加倍小心,每一刀都像在雕刻一具精美的石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目光呆滞,四肢麻木,渐渐体会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手在寂寞地挥舞着,还表明这是一个活物。

最终他停下来。能够刮去的泥石层他已经全部刮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岩石接壤在水晶石的底面,让他头疼不已。

小刀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不胜敬重地望着这位战友,这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刀,叫铁棒似乎更合适,尖锐的刀锋被彻底磨钝,刀背甚至还比它锋利一些。他捧着小刀,在“仙琼”的名字上亲了亲,随后咬在嘴里,伸手拔了一下,水晶石懒懒地动了动,仍然无法脱离。

他忽然有个念头,为什么不先游出洞去,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再来挖呢?这对于早已体力透支的他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游过洞去,一边埋怨自己的迟钝。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这块石头,它在那里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他游了几米,又回头看去,水晶石仿佛在朝他含笑点头。

他转过脸,再不去看,朝着远处逐渐黯淡的天光一口气游出很远。

他像浮尸一样升到了水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一上岸就立刻昏死过去,全身血迹斑斑,污秽不堪,仿佛战场上抬回的伤员。

人生也是一个战场,只不过那里抬下的伤员大多是心灵受到重创,可敌人不是别人,往往是他们自己。

仿佛过了很久,他隐约听到远方传来轻微的“笃笃”声,透过他厚重的皮囊,敲打在他脆弱的心里。

是谁在敲?是仙琼吗?是仙琼逢年过节时候敲的碎糯米吗?是他最爱吃的冒着浓浓清香的糯米粥吗?

那个时候的仙琼总是忙里忙外,活力无限。大年初一,她早早起身,为他做好一大锅浓郁的糯米粥,香气在晨曦清冷的微风中四溢开去。村里馋嘴的孩子们都跑过来,挤在他们家门口,看他一碗接一碗地喝,毫不过瘾,嘴上挂满了哈喇子,仙琼便也会给孩子们每人盛上一小碗,看着他和一群小孩扬着脖子,咕嘟咕嘟,忍不住呵呵地笑着,她的微笑仿佛寒冬和煦的阳光,洒满他整个生命。

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啊——仙琼——仙琼——”

不是幻觉,确确实实是他的妻子,一点儿没错。灰蒙的夕阳此刻正好照在他家的窗户上,他妻子站在床前,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

“仙琼,你在鼓励我……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鼓励我!你知道我找到了水晶石,你相信我一定能把它挖出来的……你相信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对吗……仙琼,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几天你一定很着急吧……啊,你真好!比谁都好!你没有怪我,反而对我微笑……快,别笑了,收起你的笑容吧,我的心都要碎了……现在这笑容还不属于我,等我得到水晶石,等我把圣洁的婚纱为你穿上,高贵的钻戒为你戴上……等我把金钱、名誉、地位交到你的手上……等我买好了新车,装饰了新家……等我们生下一大堆的娃……到那时,你再对我尽情地欢笑吧……仙琼!我的好仙琼!等着我吧!我发誓一定要把水晶石带回来!仙琼,你等着我,等着我啊……我这就去了,等我……”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妻子按住:“你好好地休息吧,我担心死了!”

责任编辑:阿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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