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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花记

2014-03-25张浩文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王明陈老师教室

张浩文

中国作协会员,海南作协副主席,陕西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长在床上的植物》等,在《中国作家》《钟山》《花城》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三百多万字,曾获海南省优秀精神产品奖、海南青年文学奖、海南文学双年奖、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奖项。

王明照第一次见到陈水娥是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那晚是连绵秋雨的一个间歇,大家带着一身霉味和两脚泥泞聚集在会议室里等待每周一次的例会。已经到了往常开会的时间,校长却迟迟不肯驾临。王明照抽着劣质烟跟人闲聊,一阵后尿急了,就叼着烟走了出来。小学校的院里没有路灯,王明照踮着脚跨上四年级教室的房檐台,走到尽头的露天水泥乒乓球台旁,撕开裤子就方便了。

这不是什么让人羞耻的事,只要不是大便,王明照以及李双喜、刘拴福、胡满仓、郑百锁等几个年轻教师晚上都是这样随便射击的,他们把这种行为叫作“浇花”——他们是教师,教师不是被人美誉为园丁吗?园丁当然是要浇花的。校园里经常被他们搞得骚哄哄的,校长为此跟他们翻过几次脸,他们也只是一笑了之。

王明照正在撒尿,一个黑影沿着乒乓球台一侧的便道向他走过来。便道正对着校门,黑暗中王明照看不清楚来人,不过他不在意,反正这个学校没有女教师,就是校长看见了也无可奈何。他很坦然,还哼着歌。

王明照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那个黑影渐渐地接近了他。等那个黑影一开口,王明照就吓了一跳。

“请问……校长的房子是哪间?”

女声!

王明照赶紧拉闸,哗哗哗的声音太嘹亮了!憋尿憋得王明照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个黑影见对方没有回答,以为王明照没有听清楚,就继续往他跟前靠。王明照慌忙后退,边退边把露在外面的东西往裤口里收,手忙脚乱中一股没有憋回去的液体热乎乎地浇在了裤裆中。幸亏隔着乒乓球台,对方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嗨,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对方的声音提高了些。

“啊?”王明照这才开了口,叼在嘴里的烟头掉在地上“滋”地熄灭了。“那个……那个,就是亮灯的那个。”他胡乱地指着亮着灯光的一排宿舍。

王明照说完了,急忙跨上房檐台就走。那个黑影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在后面招呼他:“喂,你等一下,那里的窗户都亮着灯哩,到底是哪一个?麻烦你带我去一下。”

王明照只好走慢一些,等她跟了上来,把她带到了校长门前。这个过程中王明照始终没有看清她,因为她一直跟在他后面。

王明照一走进会议室就对李双喜几个说:“怪了,怪了,晚上学校院子怎么会跑女人呢,以后可不敢随便浇花了。”

那几个人一听说女人就来了劲,都急巴巴地问:“谁呀?什么样的女人?”

校长就在这时候走进了会议室,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大家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圈,会议室的灯光猛地有些灼人。校长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陈水娥老师,我们今天晚上的会迟开了一会儿,就是等她。她是刚毕业的高中生,大队决定让她来当民办教师。”

陈水娥从校长的背后走出来,微笑着朝大家点点头。王明照这时候看清楚了,她细高身材,剪着齐肩短发,长得说不上漂亮,也不算难看。

陈水娥跟大伙见过面了,就找坐的地方。会议室的凳子都是按人数预备的,她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座位,胡满仓殷勤地把自己的凳子让给她,说:“你先坐这个吧,我回宿舍再搬一个。”

陈水娥说了声谢谢就坐下了。这个座位紧挨着王明照,王明照立即觉得浑身不舒服,裤裆里黏糊糊的冰凉。他真想臭骂胡满仓一顿,都娶了媳妇的人了,见了女人还这么犯贱。

会议快要结束时,校长宣布陈水娥任四年级的算术老师,跟王明照合带一个班。校长给她说:“王老师是咱们学校唯一的师范毕业生,教书是很有办法的,你要跟他多学习。”

陈水娥从座位上站起来,很惊讶地说:“你就是王老师呀,我还以为是一位老教师哩,早就听说了,我真有运气啊。”她热情地朝王明照伸出手,王明照淡淡一笑,撮起指尖捏住她的手晃了晃,可他没有站起来——他当然不能站起来,裤裆的湿疤还没有捂干哩。

第二天早晨的第一节课是语文,王明照走进教室时觉得有点异样,学生都探头探脑地往后看。登上讲台,他发现了陈水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王明照让学生先唱一支歌,在歌声中他走到陈水娥跟前,小声问她这是干什么,陈水娥说她是来听课,向王明照学习。王明照说咱俩上的不是一样的课,陈水娥说主要是学习教学方法,不在乎什么课。王明照想了想说,那你随便吧。

其实就在这一刻,王明照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决定调换这节课的教学内容。

走回讲台后,王明照说:“同学们,这一节我们上作文课。”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作文题目:我们的新老师。

王明照写完了,笑嘻嘻瞅了陈水娥一眼,陈水娥根本没有准备,当下有些愕然。

王明照请陈水娥到前面来,和同学们见过面,然后说:“我们欢迎陈老师介绍她的先进事迹。”

学生们热烈鼓掌,陈水娥有点慌了,她对王明照说:“我……没有先进事迹呀。”王明照笑着说:“陈老师,你不要太谦虚了嘛,你的先进事迹多得很。”

陈水娥说:“没有的,真的没有。”

王明照说:“同学们,大家看到了吧,英雄人物都是这样的,他们做了好事就是千方百计不让人知道,雷锋是这样,我们的陈老师也是;大概陈老师的先进事迹太多了,多得一时都不知道该说哪个好了,干脆,还是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件吧。去年冬天,陈老师还在读高中,当时天气很冷,学校怕把学生冻坏了,就把陈老师那个班级教室窗户上的破玻璃全换了,陈老师看到后很气愤,当下就识破了这是一个阴谋,毛主席号召青年人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校方却企图把学生捂在温室里霉坏,他们的居心何其险恶!陈老师立即发动同学砸玻璃,全教室一共有120块玻璃,陈老师一个人就砸了80块。他们的班主任赶来阻挡,陈老师连他家的玻璃也一块砸了,说是解放老师的孩子们。后来天下了大雪,同学们在教室里冻得打哆嗦,陈老师就领着大家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不过词有些改动,最后一句是‘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陈老师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举动在全县引起了轰动……”

陈水娥愣住了,她不知道王明照在说些什么。“没有的,没有这种事。”她打断了王明照绘声绘色的演讲。

这当然是没有的事,王明照很清楚他是在胡编。

不过这次作文学生们都写得蛮好的,王明照很满意,他的批阅也很认真。

有学生写道:“我们的陈老师很有斗争精神,像一头好斗的公牛。”

王明照眉批曰:以牲口比喻人,形象生动,很好!但牛其实还是很温驯的,不如换成骡子,骡子爱踢人;另外还应该注意性别,陈老师是女的。又注:用狗也可以。

又有学生这样描写:“我们的陈老师长得细细高高的,我一看见她,就想起了毛主席著作中的一句话: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王明照眉批:活学活用,很好,但要注意感情色彩。

王明照挑了几篇好作文,精彩的地方用红笔勾出,贴在教室后墙的“学习园地”里,让全班学生观摩.陈水娥后来上课也常常看见。

很显然,王明照是在恶作剧了。他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陈水娥,与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就害他尿了一裤裆,很多天身上都骚哄哄的,一想起这事他就窝火,有触了霉头的感觉。不过这是明的,至于暗的原因,王明照那时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他当时正在谈恋爱,热恋中的男人排斥多余的女人。

王明照的女朋友是邻村小学的一个名叫刘桂琴的老师,他们是师范学校的同学。

那一阵王明照的恋爱闹得紧,刘桂琴那边一没课,就跑过来找王明照。她一来,王明照该上的课也不上了,给学生布置一大堆作业让他们自习,自己关起房门在屋子里跟刘桂琴孵爱。

陈水娥是刚刚进校的,起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与王明照是隔壁,学校的房子是大通间隔出来的,隔人不隔音,那阵子她经常在自己屋里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声:床板嘎吱嘎吱,有人像老牛上坡一样呼哧呼哧喘粗气,还有人像被馒头咽住了一样呜呜地呻唤,她一直找不到原因,吓得以为自己的屋子闹鬼。直到有一天李双喜到她屋子时,她才知道了邻居在干什么——李双喜与王明照同住一屋,王明照在宿舍里孵爱时他就到别人的房子闲蹭。学校住房紧张,男教师俩人一间,全校就陈水娥一个女的,她幸运地享受跟校长一样的待遇,住单间。

从那一天开始,王明照的恋爱就谈得很不安宁。一旦他们钻进房子,时不时总有学生来敲门请教问题,搞得王明照什么动作也做不成,他只得速战速决,抓紧间隙时间办事。有次一个学生刚走,王明照赶紧拖着刘桂琴上床,他们心急火燎正在兴头上,忽然门外又来了人,王明照不想理睬,但敲门声不屈不挠,而且越敲越响,王明照害怕惊动了校长,暴露了他擅自停课的问题,只得开门。这样的事闹多了,刘桂琴就不肯跟他配合了,有时他软缠硬磨把她弄到床上,临阵时他自己却心惊胆战的,好歹鼓不起劲来。

王明照很恼火,他怒气冲冲来到教室,严厉宣布:以后自习时间,谁也不准找老师,违者罚抄全书课文三十遍!

这样的禁令确实吓住了学生,他们再也不敢去捣乱了,王明照因此有了一段得心应手的时光。但十几岁的孩子正是胡闹的节口,终于有一天闹出了大事。那天上午王明照正跟刘桂琴孵爱,班上有两个学生打起架来了,人高马大的女生段铁锤把给她书包塞青蛙的男生周狗剩一板凳砸晕在地上。段铁锤她爸是铁匠,她常帮她爸爸抡大锤,这一板凳她抡得还不算太狠,周狗剩的脑袋只鼓起了拳头大的青包,好歹没有开瓢。学生炸了窝一样跑去敲王明照的门,而且把校长也找了过来。

这件事惹了大麻烦。周狗剩脑震荡住了医院,双方的家长到学校闹了几次,王明照因此被校长狠狠收拾了一顿。如果不是看在他当大队书记的叔叔面上,王明照肯定要被开除了。

从此以后王明照再也不敢放肆了。刘桂琴过来的次数也减少了,而且即使来,也多在晚上。

初冬的一天晚上,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刘桂琴踏着薄薄的雪花来找王明照。王明照看见脸蛋冻得像红柿子一样的刘桂琴,心里很是感动。他把火炉捅得旺旺的,让刘桂琴坐在跟前,然后拿出几块红薯放在炉子上烧烤。这是他专为刘桂琴准备的,能藏到冬天的红薯很不容易找到。王明照的一位朋友家里有地窖,藏了一些红薯准备过春节时吃,他利用星期天帮人家脱土坯,换了些红薯回来。王明照想象冬天晚上围着火炉和刘桂琴边烤红薯边谈爱一定很有情趣。

红薯刚刚烤出了一丝清香,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一听见敲门声,王明照就有点紧张,他已经落下了毛病。他慌慌张张打开门,原来是陈水娥。

陈水娥走进屋,跟刘桂琴打了招呼,然后问王明照有没有药锅。王明照说你要熬药吗?

陈水娥笑笑说:“不是我,是你。炉火旺旺的,熬起来很方便。”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专治打呼噜的,很灵验。”

王明照很惊讶:“我打呼噜吗?”

陈水娥说:“房梁的尘土都震得唰唰往下落,你还装不知道?”

刘桂琴有点吃惊地望着王明照,王明照赶紧分辩:“那就一定是我吗?我们这屋里还有李双喜呢,他那么胖。”

陈水娥说,“我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陈水娥然后跟刘桂琴坐在一起,搂着她的肩膀说:“你可要催促他吃药呀,我这药可是家传秘方,我爸是赤脚医生。我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宿舍挤好几十个人,有几个打呼噜的搞得大家都睡不好,后来他们吃我这个药都好了。打呼噜虽说不是病,但很烦人的,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了这么一篇文章,说外国有一位呼噜大王到世界各地表演打呼噜,还带着妻子,有一位记者问他妻子:你丈夫打呼噜这么响,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呀。她说,不要紧的,我总睡在他左边,因为我的右耳已经震聋了。”

说完了,陈水娥捅了一下刘桂琴,咯咯咯地笑着说:“看你以后怎么办,要震坏右耳还是左耳?”

刘桂琴脸红了。

陈水娥说:“我走了,不打搅你们了。”站起身后她又叮嘱王明照:“药可一定要吃哟,它是我星期天上山采来的,”说着,她把裤腿往上一提,“你瞧,我摔了好几个跟头呢。”

王明照瞄了一眼,陈水娥的腿粉白粉白的,细皮嫩肉上果然有几块青痕。

“我领情了,我领情了。”王明照做出送客的样子。

陈水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问王明照:“噢,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上次打架的事怎么处理的?”

王明照笑了,说:“很麻烦的事,拖了很久,想不到后来很简单地了结了。段铁锤家付了周狗剩住院的全部费用,周狗剩家说我儿子被打傻了,以后找不到媳妇谁负责?段铁锤的家长说,放心吧,把我女儿嫁给他不就得了。”

陈水娥也笑了,她说:“王明照,我恨不得也砸你一板凳。”

王明照瞪大眼睛:“你还想打我?”

陈水娥笑着瞟了王明照一眼走了出去,王明照赶紧关上门,就在他刚要拴插销的时候,陈水娥又在外面敲门,王明照打开门说:“你还要干什么呀?”

陈水娥将头从门缝里探进来叫刘桂琴:“桂琴,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关心王明照,我是担心我的耳朵,怕哪天就会被震聋了。”

刘桂琴本来没有多想,陈水娥的话却给她提了个醒,她当下有些疑惑,把王明照瞅了半天,问:“你……她是什么意思?”

王明照说:“不要理她,她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王明照的恋爱拖泥带水的,李双喜不耐烦了,他对王明照说:“冬天我到别人屋里去烤火,春天我到野地里看油菜花,现在夏天了,你还要我到外面去晒太阳吗?”

王明照笑着说:“好兄弟,就再委屈你几天吧,七一我们就结婚。其实你这不光是帮助我,也是为了你自己呀,你想想,我恋爱成功了要结婚,学校就得给你另分单间房,你就不用跟人搭伙计了。”

一个月亮很低的夏夜,王明照约刘桂琴来学校商谈结婚的事。那天晚上很闷热,校园里的槐树枝条纹丝不动,蟋蟀很生气地大喊大叫。王明照穿着短裤背心,扑哒扑哒地给刘桂琴扇扇子,他们很具体地筹划着结婚事宜,打什么家具,做什么款式的衣服,请哪些人来做客等等。

正说着,陈水娥来了,她向王明照要了四年级教室的钥匙——各班级门上的钥匙都是班主任保管的,然后对他说:“我请你帮个忙,咱们班的事。”王明照看着刘桂琴,陈水娥对刘桂琴说:“桂琴是很通情达理的,不会把你管得那么死的。桂琴,我向你借一阵王明照,可以吧?”

刘桂琴不好说什么。

王明照跟着陈水娥走出来,陈水娥回到她的屋子提了一桶水,到了四年级教室门前,开了门。

王明照问:“到底什么事呀,晚上给教室洒水?”

陈水娥说:“其实不是班上的事,是我个人的事,天气太热了,我想在里面洗个澡,请你在外面帮我看住人。”

王明照差点跳起来了,他说:“这种事我怎么好帮忙!你不会在自己屋里洗吗?”

陈水娥说:“我屋里巴掌大的地方,一桶水就变成涝池了。”

王明照说:“那你就在教室里洗吧,谁会看呢?”

陈水娥说:“你们那帮人一个个都贼眉鼠眼的,谁不想看?”

王明照笑着说:“那你就不怕我看?”

陈水娥说:“正因为我相信你,才叫你来的,你想想,我一个姑娘家,这种事我敢轻易相信谁?”

听了这话,王明照心里刹那间有些异样,但他没有吭声。

陈水娥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就回去陪刘桂琴吧,我不勉强的。”

陈水娥这么一说,王明照倒不好推脱了,他说:“那我……给她打个招呼吧?”

陈水娥笑笑说:“你怎么给她说,就说我洗澡你给我看人?”

王明照也笑了。

陈水娥说:“就一会儿,你牺牲一点吧。”

陈水娥进了教室,闭上门,在里面哗啦哗啦地洗起来。王明照就在门外,这是一个很撩拨人的位置。里面的水一下一下都好像浇在他身上,他很快就浑身湿淋淋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汗水像毛毛虫一样在他身上爬,搔得他皮里肉里痒痒得难受。王明照几次想从门缝朝里看一眼,这是很容易的事,但他还是忍住了。

陈水娥说是一会儿,但这一会儿很长。王明照心里很着急,他惦记着刘桂琴,怕她万一等不及了出来撞见了。他在外面催陈水娥,陈水娥说我好久都没有洗澡了,你让我多洗一会吧。王明照没奈何,只得在教室外边的拐角处躲起来。

大约过了很大一阵子,陈水娥忽然在教室里尖叫起来:“王明照,你快来呀!”

王明照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经常会钻进蛇的,学生好几次早晨来都打死过,陈水娥是不是碰上蛇了?王明照急忙跑到教室门前,但就在即将推门的一瞬间,他又缩回了手。陈水娥现在可是光着身子的,这事真让刘桂琴发现了怎么办?就在王明照犯难的当儿,陈水娥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这让王明照既恼火又害怕,她要是这样再喊几声,真是要把刘桂琴喊来了。王明照不敢再犹豫,猛地一推门,门竟然没插。他冲进教室,借着窗外清亮的月光,看见陈水娥披头散发地躲在一张桌子后面,身子半掩半露的,月光照在上面,泛出一片白光。王明照不敢走到她跟前,远远地问:“怎么啦?”

陈水娥带着喘息说:“什么东西,冰凉冰凉地从我的……脚面上爬过去。”

王明照操起门背后的扫把,借着月光在地上四处寻找,找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他说:“别洗了,我出去,你赶快穿衣服出来吧。”

王明照走出教室后吐了一口气,他在院子里稍微停歇了一下,让自己静静神,等乱跳的心有了节奏后才回到了屋里。

刘桂琴问他:“你忙完了?”

王明照笑笑说:“班上的一点小事,很烦的。”

刘桂琴忽然说:“我走了。”

王明照觉得奇怪,他说:“天还早着呢,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嘛。”

但刘桂琴执意要走,王明照拦也拦不住了,只得送她走。在路上,王明照明显地感觉到刘桂琴在生气,他心里毛毛的,不知道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我出去找你,听见她喊你,你……”刘桂琴说着说着哭了。

“我……我没做什么……”

“骗我!”

“桂琴,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你还要骗我吗?你……不要跟着我!”

刘桂琴哭着,沿着小路跑走了。

王明照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刘桂琴的背影,直到小路把她卷入麦田的墨绿中。

王明照慢慢地走回学校。他反复回味今晚上的事,怎么想也觉得这不是巧合。进了校门后他径直朝陈水娥的房子走过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快到门口时他几乎是飞跑了。

明照一脚踹开陈水娥的门,门板哐地一声碰在墙上。陈水娥正坐在灯下备课,门扇过来的风刮起了桌面上的稿纸,也刮起了陈水娥吃惊的脸。王明照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他恶狠狠地盯着陈水娥。陈水娥说:“你疯了,干什么呀?”

王明照一把揪住陈水娥湿漉漉的头发,另一只手的指头像匕首一样戳着陈水娥的额头,大声吼道:“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陈水娥的头在王明照的手下摇晃着,她的两只手使劲掰王明照的手。

两个人的大喊大叫惊动了别的教师,他们过来拉开了王明照。

被揪得像乱毛狮子一样的陈水娥现在哭了,她一边梳理凌乱的头发一边对王明照大吼:“王明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赔你,你听好了,我会赔你的!”

那天晚上之后,刘桂琴再也没有来过。王明照对陈水娥恨之入骨,俩人见面谁也不理谁。四年级班上有什么事实在要商量了,他们也是通过学生互相传递纸条。

本来这种沉默的对峙可能会持续下去,起码在王明照的心里,他是不打算原谅陈水娥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这件事把他们推到了出乎意料的结局中。

这件事是这样的:那一学期当中,刘拴福被推荐去上师范学校了,虽然这跟王明照一样也是“社来社去”,毕业后仍旧当民办教师,但这毕竟是去专门学校深造,以后很可能受到重用。王明照一伙青年教师决定为刘拴福饯行,大家一块混久了,很有些感情的。

饯行是在王明照的屋子里举行的,那天晚上参加的人有李双喜、胡满仓、郑百锁等几个人。摆在桌子上的菜肴是非常丰盛的,一盒饼干、一盘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一瓶红苕酒。这是每个人凑出一元钱置办的。一元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因为民办教师挣的是工分,国家每月只给他们补助四元钱的津贴。

宴会刚刚开始,酒只喝了一杯,陈水娥忽然推开房门,探进头来说:“我……能不能也给刘老师送送行?”她的话是问大家的,但眼睛却怯怯地望着王明照,因为这是王明照的房子。

王明照头也不抬,把喝空的小酒盅当陀螺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转来转去地玩。刘拴福说:“快来吧,我们还怕请不动你呢。”

胡满仓很高兴,他向陈水娥招手说:“来来来,男人喝酒女人就是菜。”

陈水娥走了进来,但这里又没有她的座位。胡满仓见门背后有一张搁脸盆的方凳,就过去要把脸盆挪开,一直没有吭声的王明照忽然开口了,他说:“不要动我的脸盆,你的手上有脚气。”

胡满仓笑嘻嘻地说:“你以为你干净呀,尿尿从来不洗手的。”他说着已经把脸盆搬了起来。王明照这次提高了声音:“放下,叫你不要动就别动。”

王明照的面皮抽紧了,胡满仓闹了一个没趣。

“我回屋去搬我的凳子。”陈水娥低声对胡满仓说。她回去搬来了凳子,胡满仓把李双喜往一边挤了挤,让陈水娥挨着他坐下了。

陈水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说:“我不知道大家要给刘老师饯行,也没有准备什么。这些糖是我同学结婚送我的喜糖,就借花献佛了。”

糖就那么几颗,刚好每人发一颗,发到王明照时,王明照没有接,陈水娥把糖放在了他面前的空酒盅里。

大家都把糖剥了含在嘴里,王明照却把盅里的糖拣出来,眯起眼像行投壶酒令那样远远地一抛,咕咚一声扔进了门背后那盆脏水中。在座的人都有些愕然,含糖的嘴不动弹了。只有胡满仓不管这些,咯嘣咯嘣几声就把糖嚼完了,然后舌头舔着嘴唇很陶醉的样子,说:“你的糖真甜,再给我吃一块吧。”

陈水娥有点脸红了,她说:“不好意思,就这几块,都发完了。”然后她想了想,把自己的那块糖拿出来咬成两半,把半截给胡满仓。“给你半截吧。”

“好!”李双喜猛地拍手叫道:“大家看,陈水娥和胡满仓合吃一块糖,这是闹洞房的保留节目,叫分享甜蜜。”

大家都拍手起哄,胡满仓把那半截糖捏在指尖上,嘴巴撮得长长的,像吃奶一样地咂。咂完了,他嬉皮笑脸地问陈水娥:“你愿意跟我分享甜蜜吗?”

“愿意,”陈水娥也笑着说,“只要你媳妇没意见。”

大家闹哄哄地又喝酒。胡满仓高兴得连喝三杯,陈水娥拽了拽胡满仓的胳膊说:“你别光顾了喝酒呀,我的糖你也吃了,也该给我办点事了。”

胡满仓说:“我很乐意,这里人多,你看咱俩单独办行不行?”

陈水娥说:“还没有到那个份上,以后吧。听说你很会看手相,给我看看吧。”

胡满仓涎着脸说:“没问题,不过我看了,你给我什么报偿?”

陈水娥说:“我跟你喝交杯酒。”

“好!”李双喜又叫了起来。“越来越近乎了,胡满仓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我要先喝交杯酒,”胡满仓说,“这杯酒喝了,别说是看手相。你让我看你身上什么东西都行。”

陈水娥分别倒了两杯酒,然后把胡满仓的胳膊勾过来,胡满仓乐得酒杯都端不稳,酒水颤颤索索地洒了下来。

刘拴福一惊一乍地说:“今晚上怎么搞的,给我饯行,却搞成了胡满仓的婚宴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唯独王明照不笑,他把花生粒吃得嘎嘣响,吱溜吱溜独自喝着小酒。

喝完交杯酒,陈水娥把手伸给胡满仓。胡满仓把它捧在眼前细细瞧,就像鉴赏一件名贵玉器。“你这手粉嘟嘟的,根本没有掌纹,我得先搓搓,才能搓出掌纹来。”胡满仓用他的熊掌把陈水娥的小手夹在中间,揉面一样捏来捏去的。陈水娥的手都揉红了,她也不抽出来。

胡满仓激动得脸上冒出一层油汗,屁股在凳子上一颠一颠的,恨不得把白嫩嫩的手揉成一汪水吸进肚子里去。就在胡满仓舒坦得心迷神醉的当儿,王明照忽然站了起来,他把酒盅往桌面一搁,说:“都散了,我要睡觉了!”

大家正在兴头上。这是陈水娥进校以来第一次演出,她的风骚和放纵让大家看到了一种别致的风景,可这个难得的节目硬是让王明照给搅散了。几个人都很不乐意,但一看王明照那张黑沉沉的脸,只好停止了闹腾。

大家离开房间时,胡满仓把剩下的半瓶酒捏在手中说:“这点酒我拿走了,后天我儿子满月,到时候还能招待客人。”

王明照“叭”一下将酒瓶按在桌子上说:“不行,大家的酒凭什么你拿走!”

这一下胡满仓脸上很不好看了,他说:“王明照,你今晚上是怎么了,老扫别人的兴,大家的酒?大家谁还要喝?”

“你怎么就知道大家不喝?”

“好,我现在就问。”胡满仓一一问过几个男人,他们都说不喝。其实民办教师平时是没钱喝酒的,酒量都小得可怜。再说了,即使能喝他们现在也不会给王明照帮腔,他今晚上太可恶了。

“你听见了没有?”

“没人喝?没人喝我就是把它倒了也不能让你拿走!”

“王明照,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今天可是铁了心了,这酒我非拿走不可!”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骚狗一样轻狂,这酒让你喝了还不如倒进茅坑,有本事你今晚从我手上把这酒拿走!”

两个人就这样在桌面上角起力来,胡满仓使劲拽酒瓶,王明照死命往下按,脸上累得涨红。大家开始还是看笑话,觉得好玩,后来渐渐感到不大对劲,他们真上了火,这样闹下去说不定要打架了,于是都来劝解。刘拴福说:“今晚上是为我饯行,不要把好事搅成坏事,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都算了吧。”

胡满仓说:“不行,王明照太欺负人了,他不是说有人要喝这酒吗?除非他把这酒喝了,要不的话,我一定拿走!”

王明照冷笑着说:“你以为我喝不了?老子今天就是喝死也不让你拿走!”

“好!”胡满仓把手一松,“老子今天就看着你死。”

其实王明照刚才的闷酒已经喝多了,他本来也不过是三两盅的酒量,现在赌气说了大话,只得豁出去奉陪到底了。王明照把刚才胡满仓抓过的瓶口用衣袖抹了抹,然后对胡满仓说:“睁大你的狗眼瞧着,老子喝不死你小子就会气死。”话一完,把酒瓶一扬,就要朝口里灌。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陈水娥忽然一把将王明照的酒瓶抢了过来。“你们怎么不问我喝不喝呢?”她笑着说,“女人的酒量有时会吓死男人的。”

这是一个突然的变故,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陈水娥就把酒瓶竖起来,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就像渴急了的人喝凉水一样痛快。

所有的人都瓷愣愣地望着,陈水娥把空酒瓶往胡满仓手里一塞说:“空瓶子拿回去给你儿子玩吧。”她朝大家笑一笑,慢慢走出了房子。

大家相互瞅了瞅,一声不吭地各自散了。

王明照有点头晕,他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过了一会儿,隔壁忽然传来了剧烈的呕吐声,还夹杂着响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了,什么东西摔碎了。

李双喜说:“王明照,你应该过去看看。”

王明照说:“我看什么?我为什么要去看看?”

李双喜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她那半瓶酒是为谁喝的?”

“我管她是为谁喝的?”

话虽这么说,王明照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他来到陈水娥门前,窗户亮着灯,但门却反锁着。他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小声呼唤,里面死一般哑静。

这下王明照慌了,他使劲砸门,门仍不开,情急之中,他只得一拳砸碎窗户上的玻璃,手伸进去拨开了门上的暗锁。王明照一推开门,屋里浓烈的酒味扑了出来。

陈水娥和衣曲体,面朝墙躺在床上,双腿悬在空中。王明照赶紧跑到她跟前,当他俯下身子观察时,发现陈水娥胳膊交叉着紧紧抱着胸前,身体一抽一抽地颤动。她在哭,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滴在洁白的枕巾上。

“陈……水娥,你……没事吧?”

陈水娥不应声,她自顾自地哭着。

王明照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把陈水娥的鞋脱下来,将她悬空的腿小心翼翼地搬到床上抚平放好。陈水娥仍旧不理他。王明照觉得他还应该再做点什么,这样心里才能轻松一些。他拿起扫帚和拖把,将屋子的呕吐物打扫干净,然后把撞翻的脸盆衣服架等一一扶好。

等这一切忙完,实在找不到活可干了,他就像罚站的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站在床边。

大约过了很久,陈水娥终于说话了:“你走吧。”

“你……没事吧?”

“我……不关你事。”

“我……”

“你走吧,别说了,走吧。”

王明照只得往外走,当他快到门边时,陈水娥忽然喊住他:“你到抽屉给我拿片药吧。”

王明照赶紧来到桌前,打开她的抽屉,就在这一瞬间王明照愣住了:满抽屉全是“胃舒平”的药瓶子,空的满的都有。

“你有胃病?”王明照的心里一阵抽紧。陈水娥强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王明照赶快去扶她。在王明照把药给她服下的那一刻,陈水娥的眼泪猛地又涌了出来。她说:“王明照,我说了,我要赔你的,我……要赔你……”

王明照把她轻轻放下来,为她擦干泪水,盖好被子,让她睡好,然后自己拉过一把凳子来,静静地坐在床前。一直到陈水娥慢慢睡着了,他才离开了屋子。

那一夜王明照回来后一直没有睡着,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支棱着耳朵,聆听着隔壁的动静。那边即使一个翻身,也让他揪心扯肺。

第二天早晨头节课是算术,王明照拿了一本四年级的算术课本走向教室——他是代陈水娥去上课。尽管他的头像针扎一样疼,但他还是能感觉出外面的好天气,经过门口的槐树时,几瓣槐花落下来撞在他的脸上,有一丝凉凉的香味。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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