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堵墙

2014-03-20刘宏伟

飞天 2014年7期
关键词:乔尔

▶ 刘宏伟

刘宏伟,男,1977年生。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主编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等奖项。著有《红尘醉语》《邂逅拉萨》《旅痕》等各类文学作品十余部。《漫步银锭桥》《拉萨的黄昏》等多篇散文入选全国高考模拟考卷及上海市、北京市等省市高中毕业会考考卷。现居北京。

1

一堵墙,两条人命,一对死仇。事情已过去一周了,危皑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那篇《宝石镇政府非法强拆草菅人命》的报道,依然感觉有些恍惚。

电话是凌晨1点25分打进来的,危皑关机前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他伸手使劲地在脸上搓揉了几下,像做兰州拉面的师傅搓面团一般,手心上很快沾上了一层粘糊糊的汗渍,还有粗沙沙的不明碎屑。他张开右手五指,习惯性地搭上脑袋,由前到后梳了一把头发,汗哒哒的油腻感令他心里发毛。只想快点儿进卫生间,痛快地冲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为赶这篇深度报道,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危皑故意拖延着时间,希望电话铃声能很快结束。电信诈骗近乎到了无所顾忌的疯狂地步,每天总有十几通吸费骗钱的电话,响一声或几声就挂掉,搞得人听见电话就条件反射地激起一股无名火。加上各种没完没了的投资、保险、售楼推销电话,搞得人无限崩溃。不是熟悉的号码,他一概不理茬儿。

很快,危皑就发现自己的拖延战术失败了,电话铃声持续响着,没完没了。中途断了一次,很快又响了起来。“×××!”危皑恶狠狠地“问候”了对方的亲人后,屁股在旋转椅上朝前一耸,左手快速地朝桌面上的手机伸去。在身体后荡之际,手机已被轻巧地拿到了手中。一看来电,显示的区号是老家的,但号码陌生。

该不会是老家的亲友出啥事儿了吧?危皑赶紧按下了接听键。“危皑啊,我是你表姐夫甘梓,听出来没有?这次你可得帮你任琼表姐一把啊,她都快被人欺负死了,被几十个人围攻、按在地上……”电话那头立即响起了表姐夫甘梓急抓抓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能想象出此刻电话另一头甘梓瘦削的脸上的愤怒和无奈。记忆里,这张脸除了微笑和平静,似乎没有别的表情。

任琼是危皑大姑妈的大女儿,很小就嫁到了宝石镇,是远近闻名的裁缝。表姐夫甘梓是个修钟表的,在盛行戴手表的年代,这是个不错的职业。加上他的手艺精湛,任何款式的手表,不管啥毛病,只要一到他手里,一阵摆弄,用皮瓠子呼呼地吹几下,就开始滴答滴答地转悠起来。

甘梓的老家就在宝石镇场镇后面,两口子起初是在场镇上摆摊做生意。后来条件有所改善后,就在场镇旁边自家的地里盖了一栋小楼,这样就有了固定的经营场所,再也不用担心日晒雨淋了。两口子都心地善良,只要别人开口,自己又能做到的,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因此,附近十几个乡的年轻裁缝和钟表匠,几乎都是他们两口子的徒弟、徒孙。

在乡下,逢年过节时,出师和未出师的徒弟都要去师傅家拜谢。其他东西可以随便,但“膀膀”(割成圆弧形的整条猪腿,前腿割下来的“前膀膀”分量远远不及后退割下来的“后膀膀”,“后膀膀”更显诚意)是必不可少的。“膀膀”是个金贵货,有专门的孝敬对象:老丈人和师傅。

据说有年表姐家的墙上一口气挂满了三四十个“膀膀”,羡慕得远近的大盗小偷都红了眼。趁他们两口子大年初二回娘家拜年时,搭楼梯爬进他们家,把墙壁上的“膀膀”席卷一空,连带卷走了百多斤腊肉,心疼得表姐唉声叹气了好几个月。“这些家伙偷那么多回去,千万别吃卡到起了!”这算是说得最凶狠的一句话了。

两口子靠着精湛的手艺和善良厚道,很快成了宝石镇上的小康人家。三峡移民搬迁时,老家新家的房子都在175米淹没水位下,一起被拆迁了。虽然移民补偿款被层层克扣盘剥了不少,但发到手头的钱对乡镇上的人而言,依然是笔可观的数目。

两口子在就地后移的新场镇上修了两层小楼,在天香县城买了两间铺面和一套房子,准备搬到县城去重新开始营生。但他们很快发现,无论是裁缝还是钟表匠,在县城都成了备受冷落的行当,生意远远赶不上在宝石镇上红火。于是,两口子把县里的房产出租后,重新回到宝石镇,重操旧业。

表姐家的两个孩子还算成器,大儿子因爱玩游戏,只考上了一所本地的大专院校,毕业后进了洛城一家工厂当销售员。小儿子很争气,考上了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后还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只要儿女有了出息,做父母的在当地腰杆就要比一般人直得多,一般人也不敢欺负上门去。

任琼跟危皑年龄相差了将近20岁,平日里接触也不多,但亲戚间的那份血脉亲情是与生俱来的,表姐夫甘梓的话把危皑心头的无名火腾地一下点着了,但心里也不无疑惑:这样老实巴交与人为善的两个手艺人,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很有出息,危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能遭遇到啥被人欺负死的事儿,而且还是被几十个人围攻、按在地上。

甘梓的嗓门很大,叽里咕噜地怒骂痛诉了半个多小时候后,危皑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头也开始愤愤不平起来。

这些年地方干部官员的野蛮和横行霸道的事儿不时见诸报端,已经不是啥新鲜事儿了。对于成天跟新闻打交道的危皑而言,甚至到了麻木的程度。在无端重复的一次比一次血腥离谱的案例面前,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力发声后,一个人的良知很容易被堵在自我的小躯壳里。想管天下不平事儿,那得具备天大的本事。危皑无数次的热心肠正义行动遭遇到失败,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小小的编辑就能把他费尽周折的一篇伸张正义的报道扼杀掉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良知收起来,做个独善其身的小记者。

事不关己时,或许就这样一直隐忍下去,做个热心冷眼的旁观者。一旦事情牵涉到至亲,长期的隐忍就会山洪般爆发。这事儿,在情在理,必须得管管。这是危皑听完甘梓的讲述后做的决定。表姐任琼还躺在镇卫生院里,没有通上话。

2

原来甘梓一家当初就地移民到新场镇时,宝石镇政府按照每家60平方米的面积给划分了宅基地,一家挨着一家地划分下去,中间留有两米的间隔作过道。不知是当地政府的干部嫌麻烦,还是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这根儿弦,各家之间的宅基地并没有严格的界石,只是在各家的界限上画了道红线。

甘梓家当初修建房子时,因在天香县城买了房产,资金周转困难,并没有一次性将60平方米的宅基地修完,而是先修了50平方米,余下的面积准备凑足钱后修建上下楼的楼梯间。当时只临时在外墙边上焊接了一部简易铁梯子,供上下楼用。

旁边的邬天一家修建住宅时,发现甘梓家预留的楼梯间面积很宽,不顾甘梓的再三劝阻,硬生生把宅基地的面积朝两家之间的公共过道拓展了将近一米的距离。表姐夫甘梓生性厚道,劝邬天说“你这样修,以后我家的楼梯间修起来,不把你家的光线挡了吗?到时候你可别有意见”。

邬天一向不服气甘梓一家,瞟了甘梓一眼,没搭茬儿。甘梓见对方不听劝阻,担心以后自己修楼梯间时对方找事儿,他便到镇政府反应情况。结果镇里的文书劝他算了,镇长站在一旁没吱声。因对方家的一个亲戚在宝石镇政府当副镇长,在当地一向横行霸道,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邬法有天在门口遇到甘梓,把嘴上叼着的香烟朝他面前的地上狠狠地一吐,语带讥讽地质问道:“你咋不去继续告了呢?不是吓唬你,你龟儿子就是告到北京去,老子的房子还是照修。看你能跳起来把老子的卵子咬一口不……”

甘梓不服气地看了对方一眼,没吱声,皱着眉头低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但心里的恨已经记上了。人老实并不代表没志气,他暗暗发誓要好好培养两个孩子。等孩子长大有出息了,到时候再来好好收拾这家伙。厚道之人一般不容易记恨,一旦记下了,也就成了死仇。

再说人家有靠山,甭说霸占一部分公共过道,就算全部霸占了也没啥稀奇的,反正又没占着自己家的宅基地。僻远的乡村,横行乡邻的基层干部并不鲜见。眼下这年代,要没点儿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恐怕真要像赵本山小品里调侃的那般——活不起了。

直到今年三月份,甘梓家焊接的简易铁楼梯年久失修,已经锈迹斑斑,危及到一家人的上下出行了。尤其是家中两位80多岁的老人,上下铁楼梯极不方便。任琼跟甘梓是远近出了名的孝顺夫妻,甘梓的父亲跟任琼的母亲一直跟他们居住在一起。

经过这几年的积攒,费用已不是问题。甘梓决定把当年预留的楼梯间修建起来。于是请人在先前预留的十平方米面积上,修建了一座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梯间,把铁楼梯换成了预制板的台阶,在靠外的一面修建了一堵墙,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楼梯间。没想到这件原本无可厚非的事情,却成了麻烦的开头。

甘梓找来泥水匠开始修楼梯间时,邬天一家并没有出面反对。再说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修楼梯间,也轮不上别人来反对。问题出现在砌外墙时,当工人刚把外墙砌到一半时,邬天跟他儿子邬法就找上门了。让甘梓停止修外墙,外墙遮挡住了他家的采光。以前是镂空的铁楼梯,自然是不会影响到邬天家的采光了。现在换成了一堵水泥墙,邬天家的采光自然就受到了影响。

“我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修楼梯,是我的权利。你们家当初要不是挤占了将近一米的公共过道,自然就不会影响到采光了。当初我就劝过你们,是你们自己不听,现在有意见,晚了。反正这事儿怪不着我。”甘梓的回答有理有据,令邬天父子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说辞。看着邬天父子灰溜溜地离开,甘梓脸上露出了解气的笑。

邬法在天香县城开夜总会,自认黑白两道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他没料到第一个不给他面子的,竟然是一向老实巴交的邻居甘梓。回到家越想越生气,火气上涌,就要冲出去揍甘梓,最后被父亲邬天给拦住了。

在甘梓的亲自监工下,加上他找来的师傅大多是欠过他家人情的熟人,干活儿自然比在别处更卖力。这堵外墙很快就修好了。最后一点儿收尾工作,还是在夜里点着灯完成的。

邬天一家第二天一早推开门一看,彻底傻眼了。一堵水泥墙直愣愣地竖在自家大门前,气得当场就嗷嗷叫唤了起来,立马打电话叫回了邬法。邬法当即便要召集人马砸了甘梓家的墙,邬天不同意,说那样会惹上麻烦,要借力打力。

父子俩商议后,到宝石镇政府找到了邬天的表哥——副镇长“巴倒烫”。“巴倒烫”真名巴道唐,因为人阴险,时常在乡里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被村民封了个“巴倒烫”的大号,意即像狗皮膏药似地沾惹不起。

“巴倒烫”见推门进来的是邬天父子,并没有挪动塌陷在旋转椅里的肥大的屁股,而是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俩。两家虽是表亲,平日里多少有些往来,但同属重利轻义之辈,彼此感情并不深厚。他知道,这父子俩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没啥事情肯定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邬法笑眯眯地冲“巴倒烫”无限亲热地喊了声表叔,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递了过去。

“巴倒烫”伸手接过放到桌面上,粗短的食指跟中指一并,把脑袋上残存的几根稀疏的头发朝脑后梳了两下,脸上的横肉朝旁一裂,两颗金黄的大门牙便齐崭崭地暴露出来。随后露出一个假兮兮的微笑,冲已自行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的邬天邬法说道:“客气啥?都是自家亲戚。今天你们父子俩齐上阵,看来事情不小。有啥事儿尽管说,能办的我还能打埋伏不成?”

“那是、那是,自从你调到宝石镇后,可没少帮忙。我经常对邬法说,咱这辈子谁都可以忘,千万不能忘记你巴表叔对咱们的恩情。别的不说,就说这兴建移民房,要不是你当初支持,咱家的房子也不能多修那么宽的面积。”邬天边说边从自己的烟盒里弹出一根烟,起身走到“巴倒烫”面前,双手递上,还亲自给点上了火。加上他话里情真意切的感激之情,“巴倒烫”很是受用,把烟戳到嘴边用力深吸了一口后,很享受地在旋转椅上晃动了两下肥大的屁股。

“表叔,您可能还不知道,今天差点儿没把我们气死。上次不是跟您提过咱们修房子时多占了点儿过道,甘梓还找到镇里投诉过的那事儿?这王八蛋居然在我们家门口修了一堵高墙,把我们家的光线挡得死死的。他这是摆明了欺负人!您这次可要为我们家做主啊,赶紧把他那堵该死的墙推掉。”说到激动处,邬法开始张牙舞爪起来。酒色过度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哦?你们今天就为这事儿来找我?”“巴倒烫”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心里暗自有了主意。其实这事儿他早在几天前就听说了,以为邬天一家人不会介意光线被遮挡这事儿,毕竟是他家先占用了公共过道。

当初要不是自己帮忙给镇委书记垫了句话,又出面请镇里的几位主要领导到邬法的夜总会享受了一次“一条龙”服务,邬天一家就只能撤掉多占用的过道面积,这遮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虽然直线只挤占了将近一米的距离,加上横向延伸出去的面积,两层楼房就硬生生地多出了将近二十平方米的面积。当初也是看准了甘梓一家忠厚老实,码得住,才敢下手的。换成一个较真儿的各色的,他未必敢下这个坎子。

邬天连连点头,赶忙把烟头杵灭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缸里,说道:“是啊,老表啊,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们出了这口恶气。甘梓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敢这么做,摆明了连你的面子都不给,这样下去还了得?”

“这样吧,你们俩先回去,我今天要下乡去检查大棚蔬菜基地的育苗情况,等我回来去现场看看情况再说。再说你们也知道,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现在不比以前了,动不动就有人上访,一上访领导就会被吓得屁眼儿紧。”“巴倒烫”从旋转椅上拔出肥硕的身子,边说边站起身,一副送客的样子。

邬天冲儿子邬法使了使眼色,父子俩心有灵犀地彼此点了点头。邬法丢下句“表叔,您帮我约一下镇里的领导,晚上我派车来接你们到我那里乐呵乐呵去”后,把一个牛皮信封放到了茶几上,没等“巴倒烫”答话,跟在父亲身后起身告辞了。

“巴倒烫”最近正在忙活跟镇委书记更进一步密切关系,想让他帮自己把安乐村的村支书拿下,换上自己前不久下村“结交”上的安乐村妇女主任金燕,这下正好借花献佛。看着茶几上的信封,还有邬天父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横肉打横裂成了一道棱。

3

甘梓起初还担心墙修好后邬天一家会找上门来闹腾。紧张地等了一天没见动静后,心里才暗暗踏实下来,带着两个老人上上下下爬了好几趟,看楼梯的宽度和高度是否合适。两位老人扶着新砌的墙上下,比往日在铁楼梯上上下省劲多了,沟壑密布的老脸上荡开了心满意足的笑。当天的晚饭一家人特意加了几道菜,跟新房落成贺梁似的高兴着。甘梓还破例喝了两瓶啤酒,他一向不沾酒。

四天后,甘梓一家人的喜悦还没落地,两位八旬老人还没完全适应新修的楼梯间。镇城管办的人就找上了门,把一纸《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送到了甘梓手上。任琼当时不在家,到天香县城进布料去了,顺带帮两位老人抓几付中药。

因为常年在镇上居住和做生意,甘梓跟城管办的人并不陌生。看着手上的《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愣神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追问送通知书的小伙子,为何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修建楼梯间就成了违章建筑呢?而且这些天从来没见城管办的工作人员上门了解情况。难道坐在办公室里就知道谁家建筑违章了?

小伙子冲甘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丢下句“我只是个小兵,奉命行事,有疑问你可以去找我们领导”,转身走了。

甘梓被这张突如其来的通知书搞得心神不宁起来,根本无法继续修表,于是拿着通知书找到城管办。城管办的小头头照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还故作神秘地小声告诉甘梓:“看在街坊的份儿上,这事儿你可以去找找镇里的领导,我们接到的指示是限期拆除你家修的楼梯间,特别是那堵墙。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你可不能对别人说这些话是我告诉你的。即便你说出去,我也不会承认。”

甘梓心急火燎地拿着通知书找到了镇长向样,向样正要离开办公室,很不耐烦地冲甘梓说道:“你家新修的那堵墙挡住邻居家的光线了,属于违章建筑,自然是要拆除的,你给我说也没用。”

“向镇长,我家的楼梯间和那堵墙都是修建在当初镇里划给我的60平方米宅基地上的,怎么会是违章建筑呢?明明是邬天家修建房子时挤占了公共过道,才导致他家采光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他家当初修建房子时,我就曾向镇里反映过,记得当时您也在场。你们当领导的怎么能不讲青红皂白呢?”甘梓没料到向样会摆明了向着邬天家,老实人也有火气,一脸不服气地质问道。

见一向温和的甘梓来劲了,并且说得头头是道,向样的态度稍稍软和了些。他拍了拍甘梓的肩头说道:“就算他家当初挤占了过道,但他家的房子先修建,你家的楼梯间后建,要拆也得拆你家的楼梯间。再说了,邬天家修建的是房子,你总不能让我派人把他家的房子拆了吧?你家就一堵墙,拆了不就得了。或者干脆恢复成原先的铁楼梯。和谐社会,各自退一步,这矛盾不就化解了吗?干嘛认死理呢?”

“我家老人上下楼梯咋办?都80多岁的人了,要没个手扶的地方,能方便吗?凡事都要讲个理,我在自家宅基地上修楼梯间,说破大天也不可能是违法建筑。我知道,你们是向着邬天家,跟他老表‘巴倒烫’穿一条裤子,但我不怕,这墙我是绝对不会拆的。”如果只牵涉到自己的问题,甘梓或许真会让步,但一向把孝敬老人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他,为了两位老人上下方便,是决计不会让步的。加上原本就跟邬天家有了心结,更没有退让的道理。

“甘梓,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对你家下达的拆除通知书,是经过镇里统一开会决定的,并非哪一个领导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执行的好。你要不执行,我们到时候只能采取强行拆除了。我还有事儿,先这样吧。”向样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朝过道尽头走去。

甘梓知道,“巴倒烫”就在过道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这样明目张胆地沆瀣一气欺负人,甘梓心里更不服了。

“妈的,老子就不拆,看你们能咋样!”甘梓愤愤不平地叨咕完,拿着拆迁通知书回家等媳妇儿任琼回来合计对策。

甘梓回到家时,任琼已经从县城回来了。相对甘梓的老实,任琼的脑子更活泛,胆子也比他大些。她看完拆迁通知书后,没当回事儿地扔到了一旁,继续忙着手头的缝纫活儿。两人都没把这事儿告诉家里的老人,担心两位老人家跟着担惊受怕。

当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民,历经了新旧两个社会,两位老人家对政府向来是言听计从,坚信着“民不跟官斗”的信条。任琼跟甘梓也不愿意跟官斗,向来远远地避着“巴倒烫”之流,但眼下这事儿邬天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无论如何,他们都咽不下这口气。

半个月后,城管办再次登门,第二次送上了《违章建筑限期拆除通知书》,来人声称这次是“最后通牒”,通知书上比上次多了条“限期10天内拆除”的条款。

任琼这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背着两位老人给在外地的两个儿子打了电话,两个儿子一听,气得不得了,义愤填膺地表示这事儿必须坚持到底、决不妥协。两人立马就要赶回家去讨说法,被父母劝阻了。一是对方还没采取行动,二来两个儿子一个上着班一个上着学,都是耽误不起的事情。

小儿子正在清华念研究生,接触的世面比较多,知道地方政府在强拆方面有多恶劣凶狠,草菅人命的事件时常见诸报端。他叮嘱母亲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一部相机。一旦对方真的非法强行拆除,让信得过的街坊把现场画面保存下来,作为追诉的证据。

从这天开始,甘梓跟任琼不再同时出门。即便出门,也不走远,成天惶惶不可终日地留心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他们见识过去年宝石镇最西头的老李头家被强拆的画面:镇长向样的内弟看上了镇西头的一块地,准备买下来开发房地产。其他几家人很快就听话地搬走了,但无儿无女的老李头死活不肯搬。他一个人生活,日常开支用不了几个钱,对补偿款并不感兴趣,再说那是他家祖祖辈辈几代人生活的地方,不能断在自己手上。

结果有天老李头到卫生院看牙齿,等他回家时,六间大瓦房早已被一伙儿来历不明的人用推土机夷为了平地,连家电家具都悉数被压得稀巴烂。

气得发疯的老李头四处上告上访无门后,人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跟一般人还能正常沟通,但一见到向样和他的内弟,就开始发疯,冲上去又抓又咬。最后真的被向样用一纸鉴定书,把老李头送进了县里的精神病院。

4

尽管事先有了心理准备,但事情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任琼一家人的意料。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都洒在了宝石镇跟那台缝纫机上的她,并不清楚愚人节为何物,但4月1日这天,却成了她平淡人生的劫难日。

这天,甘梓起了个大早,要到镇东头的路边菜摊买些新鲜的窝麻菜叶子,下面条时能香个气气。这些菜摊都是附近山上的农民挑着自家的蔬菜在马路边儿歇脚,不敢进镇子,一进镇子就要被工商所的王狗头强行收税。窝麻菜叶子便宜,而且大清早摘下来还带着露水,新鲜得很。镇上的人都喜欢买,去晚了就买不着了。

任琼洗完脸,正要到灶头给两位老人熬稀饭时,大门被人砰砰砰地敲得山响,不知道又是哪个村的村民大清早来取衣服。一边骂着“哪个背时鬼你想把我的门敲破嗦”,一边小跑着把门打开了。

任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蜂拥而入的人群挤到了门背后。接着四五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她围了起来。余下30多人除了少数几人留在大门口和两位老人居住的房间外看护把守外,余下的都抡着钢钎铁锤朝她家新修的楼梯间涌了过去,很快就响起了哐啷哐啷的砸墙声。

任琼认出了这些闯到家里来的人,除了带头的“巴倒烫”外,余下的全部都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她没料到对方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闯入家里砸墙。急得一边高喊“你们这些强盗、土匪,你们还有王法吗”,一边拼命地朝楼梯间冲去。身材娇小的她哪是四五个彪形大汉的对手?她根本无法冲出几人用身体围成的包围圈。

情急之下,任琼也顾不得斯文了。开始对围着自己的人又抓又咬,围堵她的人顿时慌了神。眼看她就要冲到楼梯间了,其中一人一把拎住了任琼的左手。余下几人反应过来,快速地抓住了她的手脚,把她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惟有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这阵仗早惊动了附近的居民。任琼一家人平日里的口碑人缘很好,不少人看不过去,边议论边指责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太过分了,有人跑到镇东头给甘梓报了信。

甘梓闻讯丢下手里的窝麻菜,撒腿朝家里跑去。甭看他身材瘦削,拼起命来,门口的人拦不住他。他一进屋看见媳妇儿被人按倒的情形,顿时急红了眼。嘴里喊了声“老子跟你们拼了”,抄起门后的钢钎就朝几人捅了过去。

政府工作人员,个个惜命,原本就是跟着起哄架秧子,没人跟甘梓有仇,见状立马放开了任琼,躲到一旁去了。

甘梓从地上扶起任琼,交给跟进来的街坊帮忙照看着。寻声冲到楼梯间,正在砸墙的工作人员见到红了眼的甘梓,立即停了下来。带队的“巴倒烫”料定一向老实巴交的甘梓不敢伤人,抡起铁锤还要继续砸墙。想到新仇旧恨,甘梓毫不犹豫地一钢钎捅了过去,嘴里狂喊:“一命换一命,狗日的‘巴倒烫’,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要不是“巴倒烫”躲闪得快,一旁的工作人员及时伸手抱住了甘梓,恐怕钢钎早已对直穿过了他肥硕的大肚皮。见甘梓敢动真格的,“巴倒烫”心虚了,防范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朝外面退去。嘴里依然叫嚣着:“甘梓,你这是公然抵抗政府行为,是在犯罪,老子一会儿再派警察来抓你,你等着!”

一行人见“巴倒烫”撤退了,在围观居民的指指点点中表情各异地跟着离开了。两位老人虽然一直被人堵在房间里,但从叫嚷声中已经获知了外面的情形,惊魂未定的一家人不知所措地聚在客厅,在居民的建议下报了警。

宝石镇派出所来了位民警,简单地了解了一下情况。称此事牵涉到政府部门,派出所不便处理,只做了个简单的笔录。

任琼原本就有高血压,经过这么一折腾,人很快就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上。甘梓跟街坊赶忙把她送到了就近的卫生院。经过医生的抢救,人总算缓了过来。身上好几处外伤都在渗血。那是她被按在地上时,拼命挣扎留下的伤痕。

不少居民平日里就见不惯“巴倒烫”跟镇里领导作威作福,今天见他们如此欺负天本地分的甘梓一家老小,义愤填膺地叫嚷着让甘梓一家去县里告镇政府和“巴倒烫”。镇里大部分的人都是早年在沿海打过工的,世面没少见,并不惧“巴倒烫”之流。

接下来的时间里,甘梓两口子把三亲六戚中能想到的帮得上忙的人的电话打遍了。同情和主意讨了不少,但都没有找到一条可行的办法。也并非全无收获,任琼第二天一早就到县里找法医做了伤情鉴定,同时拿到了早先听小儿子叮嘱让街对面的街坊拍摄的现场照片。

甘梓在电话中跟两个儿子分别做了沟通。大儿子一向没啥主意,小儿子听后让甘梓把手头的资料传了过去,“哪怕拼着不要镇里的房子,我也不能便宜了这帮王八蛋”。小儿子血气方刚,无法忍受母亲被人欺负,第一时间把宝石镇的行径发布到网上。

5

在任琼前往县里做伤情鉴定时,甘梓授意家里的两位老人杵着拐杖到镇政府讨要说法。“当官的都怕‘一老一小’”,这招是斜对门的王大妈教甘梓的,她经常推出自己80多岁的老爹来对付上门找茬儿的城管,特管用。

王大妈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她的老父亲以前是杀猪的,胆子大,底气足,老了也不怯场合。而甘梓的老爹跟丈母娘,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的本分人,一辈子连大气都没痛快地敞过几次。要不是仗着儿子女儿有门手艺,这辈子也甭想过上坐街的日子。

两位老人鼓起勇气哆嗦着刚进向样的办公室,话还没出口,就被对方客气地请到了会议室,随即转身出去锁上办公室溜之大吉了。书记黄瑟这些天一直在县里开会,更是找不着。两人干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只好颤巍巍地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甘梓又到镇政府找向样讨说法,向样的办公室门开着,没人。转身到书记办公室。听镇西头的小顺子说昨晚见着书记黄瑟的车开回镇里了。推开门一看,黄瑟跟向样都在。

两人见到推门进来的甘梓,脸上的表情立即起了戏剧性的变化。黄瑟面露微笑,向样脸色一黑,抢先发话了:“甘梓,不管你想玩啥花样,我都陪你玩儿到底,政府有的是钱。”

甘梓盯着向样,把头一歪,不服气地辩解道:“向镇长,你这个话我不敢赞同。政府是有钱,这钱是用来欺负老百姓的唛?你们政府的工作人员非法闯进我家,毁了我家的墙,还把人打伤住院了,这些天你们不但没给个说法,连派个人去医院探望都没有。你们还有点儿良心吗?反而说我在闹?”

黄瑟从那张宽大的真皮旋转椅上站了起来,冲甘梓客气地说道:“甘梓,你别动火,这里面一定有啥误会。我们的工作人员是在履行职责,谈不上非法。再说邬法的老爹天天跑到镇政府来闹,说你家新修的墙挡住了他家的光线,闹得我们都无法正常上班了。我知道你们两口子一向心地善良,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退让一步,就当给我私人一个面子。不就一堵墙吗?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镇里出钱,你请人把墙拆了,重新焊个更结实的铁楼梯、铁扶手?”

黄瑟的话很客气,乍一听也不无道理,但甘梓并不认同:“我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修楼梯间,凭啥要为违法挤占过道的人退一步?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我家的楼梯间是合法的,你们政府的人闯到我家伤人砸墙,还不是非法行为?”

“那你想咋办?”向样很不耐烦地瞟了甘梓一眼,质问道。

“咋办?打伤人了该不该赔医药费?砸坏的墙要不要复原?还有,你们凭什么给我家的楼梯间下违章建筑强拆通知书?”甘梓越说越气愤,越说越着急,越说越委屈。强忍着无助的眼泪,努力装出一副强势的样子。

“哼,要求还不少。随你,我看你能把我咋样,老子懒得理你。”向样摔下这句大派派的话后,转身出门而去。黄瑟起身接了个电话,随后也离开了办公室。

甘梓干坐在黄瑟的办公室,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他回来。担心对方污蔑自己偷东西啥的,只好起身离开了。去年下河口镇的一个村民,被计生委的人抄家。他到乡里找乡长讨说法,扬言要到县里上访去。当时正值两会期间,乡长最怕的就是有人到上面上访去,这事儿搞不好乌纱帽难保。

结果村民走出没多远,就被乡里的治安员拦了回来。说怀疑他偷了乡长办公室里的东西,一搜,还真在他的口袋里搜出了一块手表,当场就被拘留了。那位村民根本就不知道乡长的手表是如何从自己口袋里找到的,自己口袋里明明啥都没有,怎么被治安员一搜就搜出了一块手表呢?公道没讨回反而被污蔑成了小偷,一辈子清清白白的,人穷志不短,越想越憋屈,当晚就一头撞墙了……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因流血过多没救过来。听说卫生院的医生用手抹了好几把他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如铜铃,怎么也闭不上。警察最后给了个“畏罪自杀”的结论草草结案,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晚上甘梓一家人合计到夜里12点多,依然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暗自担心着镇政府的人会再次上门伤人拆墙。垂头丧气的任琼看见母亲手上用来修鞋样的报纸,突然想起啥似地大叫一声:“哎呀,舅舅家的危皑一直在洛城当记者,这事儿他肯定能帮上忙,当官的就怕记者曝光,咋就没想起他来呢?”

经任琼一提醒,甘梓也来劲儿了,一家人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也顾不上时间多晚了,任琼拨通了舅舅的电话,要了危皑的手机号后,让甘梓打了过去。

到底是谁把他从遗忘的角落里拎了出来,危皑不知道。从离开家乡念书,到毕业工作至今,远远超过十年的时间,自己跟甘梓、任琼没见过面了,也没电话往来。两家有啥人情往来,相互的亲友里有啥新变化,一般也是危皑的父亲去走动和互通消息。

危皑能理解甘梓凌晨打来这个电话的含义,似乎把他看成了绝望中最后一抹曙光。在偏远地区,人们还没完全识透记者这个职业在现实社会中的无力,寄望依然很高。从甘梓跟他的对话中可见一斑。

“《行政法》颁布很多年了,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可以采取行政复议或行政诉讼的方式讨一个说法。前者可以撤销城管办毫无事实根据的违建认定书,后者可以对他们当天的违法行政进行处罚。我以前的老师现在在县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当律师,你们可以去找他帮忙。申请法律援助,律师费可以减免。”在危皑看来,此事要得到妥善解决并不难。

“我跟你表姐不想打官司,打官司太麻烦,而且资料全在镇里,根本拿不到,拿到的也不是最初的底稿。他们是政府当官的,民告官有几个能告赢的?我们想请你找比他们更大的官管管他们,当官的管当官的最有效,比法院管用多了。”危皑没料到老实巴交的甘梓,真遇到事情后一点儿也不含糊。几句大实话,对当下社会运转体系一针见血。这让他想起了“兔子急了也咬人”的老话。

危皑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了一遍,在县里并没有掌握着实权的朋友。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甭说宝石镇对洛城而言天高皇帝远,即便辗转能找到点儿关系,也起不到啥作用,却又不便一口回绝甘梓,答应第二天给回音。

其实危皑听完甘梓的讲述后,很想劝劝他,花点儿钱把水泥墙换成不锈钢扶手,这样两家的问题不都解决了吗?他由此想起了“六尺巷”的故事:相传当年宰相张英的邻居建房,因宅基地和张家发生了争执。张英家人飞书京城,希望相爷打个招呼“摆平”邻居。张英看完家书淡淡一笑,在家书上回复:“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看后甚感羞愧,便按相爷之意退让三尺宅基地。邻家见相爷家人如此豁达谦让,深受感动,亦退让三尺,遂成六尺巷。

危皑也清楚,甘梓跟邻居的问题比“六尺巷”的典故麻烦,因为邬天一家遇到的亲戚不是张英似的明理之人,而是被村民冠以“巴倒烫”的副镇长。不但没在背后规劝自家亲戚,反而助其欺负邻里。

危皑刚搁下已开始发烫的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以为是甘梓还有啥没交代,没看来电显示就直接按下了接听键。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令他神情一震,父亲从来没这么晚打来过电话,难道家里出啥事儿了?

危皑的担忧很快平息了下来,原来父亲打来电话也是说甘梓家的事情,让他看在姑妈的面子上,一定要尽力帮忙。父亲一向热心过度,又爱打抱不平,平时就没少给自己找麻烦,这次遇到自己姐姐家的事情,声音更显激动。

在父亲的眼里,儿子危皑特别能耐,再麻烦的事情到他手上都能解决。危皑为此曾不止一次地跟父亲沟通记者在当下的无力无能,自己只是个靠码字混口饭吃的普通打工仔。父亲嘴上答应着不再为他张罗事儿,却时不时地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言不由衷。

为此,父子俩好几次都闹得很不愉快。父亲认为儿子不给他面子,让他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危皑觉得父亲无理取闹,没事儿找事儿。但今晚这事儿,危皑很认真地告诉父亲,他会尽力想办法,其实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父亲听后,满意地嗯了声,挂了电话。

6

危皑看着墙上的那幅“猫趣”。那是去年夏天去西山的太阳寺小住时,方丈慧通大师题赠的,回来装裱后一直挂在书房里。脑子里却琢磨着如何帮表姐任琼一家的忙。媒体曝光很直接,也能起到一定作用。但在人心麻木的年代,一般的新闻选题是很难通过的。老总不批准,采访了也发不出来。像宝石镇政府的行为,连上个小边栏的价值都没有。

危皑供职的《洛城晚报》在市里影响挺大,但辐射面紧紧限于洛城城区,跟下面的区县很少打交道,自然谈不上啥影响力。空想也不是办法,他转身从背后的文件柜里拿出名片夹,一页一页地翻找起来。

《洛城晚报》属于都市报,平日里接触的对象多半是跟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相关的行业人士。除了专门跑时政口的记者,一般的编辑记者很少跟政府部门打交道。厚厚的名片夹里,没几张政府部门的,有也是市政、城管、水电气方面的部门,而且认识的全是些位卑职低的“虾兵蟹将”。

厚厚的一本名片册翻完了,危皑也没找到一个能帮上表姐一家忙的官。上下眼皮不断掐架,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一看时间,快凌晨三点钟了,脸都没洗一把,直接走进卧室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中午,危皑才醒了过来。不用早九晚五地坐班,这是当记者的好处之一。虽然有发稿任务考核,但考核期是按月计算,不用只争朝夕。

窗外的阳光很打眼,却没啥火气。危皑清醒后想起的第一件事情,依然是表姐家的那堵墙。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那盏水晶灯,猛地想起买这盏灯的人来。

“咦哟!你这个背时鬼,是从阴间打来的呢,还是从外太空来电?”乔尔依然是乔尔,依然是一副口没遮拦的女二杆子相。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危皑换了好几次手机号码,没想到冲着话筒刚喂了一声,就被她听了出来。

要是换了以前,危皑会张口教训乔尔要注意口腔卫生,都混成高新区孵化器里的创业明星了,也不提高一下自己的文明程度,一开口就令人心头泛恶。但他今天有求于人,心里底气不足,只好发出几声尴尬的“嘿嘿”声,尽快把脑海中的不愉快挤出。

当初就是因为受不了乔尔的率直和粗口,危皑才从她的床上下去后再也没敢上去过。但乔尔从不埋怨他,她对危皑的爱,修炼到了没遮没拦没心没肺的地步——你来,我接着;你不来,我等着。洛城妹子,天生一副敢爱敢恨敢担待的心肠,羡煞了无数外地男子。

乔尔在高新区开了家科技公司,专门为企业、政府机关设计和维护网站,这几年生意十分红火。这年头,跟政府机关的人打交道,除了会来事儿,还必须有自己的“来头”。乔尔平时口没遮拦,但在大事儿上,口风向来很紧。很少有人知道,乔尔有个在洛城市政府当副秘书长的姐夫。他也只听乔尔提过一次,据说她这个姐夫出了名的正直,从来不肯帮亲友谋求好处利益。

听完危皑的叙述,乔尔没吱声。就在危皑以为她不会帮忙时,电话那头冒出句“请我吃中午饭,‘地狱’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地狱”是家农家菜馆儿,专卖蒸菜,开在离危皑家不远处马路对面的梯坎儿下面。除了蒸菜味道地道外,“地狱”靠山面江的环境也深受危皑的喜欢。尤其是店门前的那棵巨大的黄果树,听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像一把巨伞,将“地狱”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这里还是他跟乔尔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

乔尔不容置疑地挂了电话,危皑只好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要是不去,乔尔会直接打上门来把他从床上拽下来。她的过于霸道,也是令两人的关系一直未再朝前继续下去的原因之一。尽管危皑能感受到,乔尔的霸道都是为他好,是拿心在待他。在无处不算计的年代,她的这份没遮没拦的付出,反而成了难以消受的美人恩。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7

热水器好几年没清洗了,烧水的速度就跟老太婆走路似的,迈了半天的碎步还在原地晃悠。危皑拧开喷头,两眼一闭,凉沁沁的冷水令他浑身哆嗦了几下子,才缓过劲儿来。初秋的天气,已经消退了夏的火辣。室外的空气还是饱含着热乎乎的湿气,但喷头里的自来水,却已冷冽袭人。

危皑嘴里发出嘶嘶的冷气,用香皂在身上快速地游走,浑身上下潦草地搓了几把。憋住一口气冲洗干净后,立即把自己裹进了衬衫里,穿好衣服后径直朝“地狱”走去。

危皑从梯坎上一冒头,就看见一身水绿长裙的乔尔背靠黄果树,长裙下的身体曲线十分诱人。一只脚曲起抵在树干上,轻轻地踢蹬着。齐肩的短发变成了长发,被脑后的蝴蝶结拢在肩上。乌黑的大眼睛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料定他会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似的。眼前的乔尔,一点儿女强人的痕迹也找不到,十足一翘首企盼有情郎的相思女子。

“你就不担心爆炸?像前不久上海那边出现的爆炸瓜那样。要是再解开两颗扣子,八成会有人上前询价,你信不信?”危皑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走到乔尔近前两眼死盯着她的胸脯说道,典型的二杆子相。

乔尔脸上的笑容更甜了,仿佛没听出危皑话里的意思,还冲他亲热地招了招手,做了个说悄悄话的动作。得意忘形的危皑毫无防备地把头凑了过去,正等着乔尔告诉他秘密时,耳边突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右脸上立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本能地后退两步,伸手一摸,肿痛麻木,这一巴掌拍得可不轻。抬头看向乔尔,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跟刚才的一巴掌跟她没啥关系似的。危皑眉头紧皱地瞪了乔尔一眼,脸上露着苦笑,嘴里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还敢瞎说不?不给你点儿厉害,你当本姑娘好欺负啊!”乔尔像做总结似地说完,从靠着的树干上站直身子,丢给危皑一个俏皮的微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朝“地狱”走去。

要是换别的女人或别的时候,危皑早就毛了。但遇到乔尔,遇到今天这样有求于她的时刻,除了忍,也没别的招。再说自己刚才的玩笑开得确实有些过了。怎么看,乔尔也不像从事那种职业的女人。

“粉蒸排骨、肥肠、盐菜扣肉,对了,再把你们的芋儿鸡整一份,对了,先给我们来壶节耳根凉茶。”不用危皑操心,乔尔已冲站在一旁点菜的小姑娘把他爱吃的菜悉数点了。

点完菜的乔尔,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危皑的右脸,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心疼地问“还疼不”?危皑丢给她一个白眼,假装还在生气。趁四周无人注意,伸手在乔尔的屁股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恼得乔尔在他的胳膊上接连掐了好几下。此刻哪里还能看出是位腰缠千万的女老板,十足一不谙世事的纯情女子。

危皑护痛,一把将乔尔死死地搂住,让她动弹不得。乔尔突然停止挣扎,一昂头,快速地在危皑的右脸上啄了一口。经过这番折腾,两人才彻底安静下来。凉茶和蒸菜都是现成的,点完很快就上桌了。两人边吃边聊上了:

我没给姐夫说这件事儿。我直接给符坚打了个电话,他现在是天香县委常委。县官不如现管,照说应该有能力管宝石镇的事儿。

伸张正义的事情你姐夫也不管?符坚怎么说?

这样的事儿姐夫一准儿管,只是现在还用不上他出面。符坚答应立马去了解情况,稍后给我回话。

你跟他关系很铁吗?

谈不上多铁,天香县政府的官方网站是我们给设计维护的。当时是他牵的头,打过几次交道。他一直想通过我拉拢跟姐夫的关系,我还没答应他。这次他要真帮了忙,我还真有些为难了。不过就吃顿饭,应该没啥问题。

乔尔的话让危皑很感动,这么快就帮忙把自己的事情落实了。“巴倒烫”只是一个副镇长,照说一名县委常委出面,这事儿很快就能有消息。危皑的心里敞亮了不少,加上昨晚已经把稿子写好了,下午没其他事情,便有了喝酒的兴致。侧目看了一眼远处靠窗位置上的两人一眼,他们手里正各自握着一瓶老洛城。

危皑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内心的变化悉数流露到脸上了。乔尔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不用他说话,已招手让服务员开了两瓶老洛城。危皑一直爱喝老洛城,口味重,带劲儿。他不爱一个人喝寡酒,乔尔自然要作陪。

第二瓶老洛城上来还没开喝,乔尔的手机就响了。危皑一听称呼,就明白了打来电话的是符坚。乔尔很少说话,只是嗯嗯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危皑伸出去的筷子一直杵在那屉粉蒸排骨上,泄了自己有多关心此事的底。乔尔放下电话,皱着眉头说道:“说宝石镇的书记镇长双双保证他们的执法是在依法行政,经得起推敲。”

“看样子这两个家伙压根儿没打算给符坚面子。照理说不应该,一个常委在县里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除非这两个家伙另有更硬的背膀子,一准儿是这样,他们才敢如此狂妄。”危皑说完从粉蒸排骨上收回筷子,情绪激昂,食欲却大减。他虽直接跟政府官员打交道不多,但成天跟海量的网络信息和新闻资讯打交道,对官场法则并不陌生。

乔尔正要说话,隐隐听见危皑身上的手机响了,用手指了指他的裤子口袋。危皑摸出手机,果真在响。他按下接听键后,除了哼唧几声外,惟一说过的一句话就是挂掉电话前的那句“我知道了”。

危皑把电话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端起凉茶猛喝了几大口,狠狠骂道:“瓜娃子!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了!”稍顿,瞟了乔尔一眼,“表姐打来的,说刚才‘巴倒烫’又带着城管的人去她家了,没直接动手,又给她开了张违建拆除通知书,扬言要不如期自拆,他们将用推土机直接给推平。还说网络上对镇政府野蛮执法的报道全是诽谤,要让他们一家负责。一家人担惊受怕地连饭都吃不下,两位老人怄气怄得都躺床上了。你说这帮家伙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其实危皑自己心头雪亮,跟这帮家伙儿提王法,等于痴人说梦。网络上的贴子八成是任琼的小儿子发布的。

乔尔没吱声,她给危皑面前的茶杯续上凉茶后,当着他的面拨了通电话。危皑听出来了,电话是直接打给她那位市委副秘书长姐夫的,把危皑表姐家的情况和刚才危皑提供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乔尔放下电话冲危皑笑着说道:“这下你该有胃口吃饭了吧?要是姐夫出面过问还不能让那帮家伙住手,我也真没别的办法了。不过你放心,姐夫向来嫉恶如仇,一旦查证属实,肯定饶不了这帮家伙。”

危皑连声道谢,端起杯子敬了乔尔一杯。乔尔也不落后,爽快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整杯啤酒吞了下去。一丝啤酒从她的嘴角流出,顺着白皙的脖子一直流到了胸前。

危皑扯了两张餐巾纸替乔尔擦拭,结果不小心弄开了最上面的纽扣,一片白花花的世界立即呈现在危皑面前。四目相对,两人心有灵犀,面色羞红地低头快速扒拉起饭菜来,很快就将各自碗里的饭菜解决掉了。

乔尔要买单,被危皑抢先买了。有钱没钱是一回事儿,跟女孩子在一起必须买单,这是洛城男人的习惯。出了“地狱”,两人十指紧扣地翻过梯坎儿,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朝危皑的住处而去……

8

不知是质量问题,还是被折腾得太苦,乔尔轻轻一翻身,床就发出一阵痛苦的吱嘎声,仿佛随时会散架似的。房间里一切照旧,除了堆积的灰尘更厚外,跟她离开时没啥区别。天花板上的那盏水晶灯,还是自己到龙溪灯饰城买的呢。

当时她还在一家大公司当小职员,为多省几十块钱,没让商家送货。大夏天,转了几路公交车,折腾出几身汗,才把灯倒腾回家。往事历历,泛上心头,乔尔心里泛酸,翻身把一只胳膊搭到危皑身上。只是轻轻地搭上,她知道,危皑不喜欢被人搂抱,说那样的女人像只吸血的蚂蝗。其实是他骨子里野惯了,不习惯任何形式的束缚,身体如此,婚姻更是如此。

瞧你懒得,就快成猪窝了。

嗨,干净一天,脏也一天,打整那么干净有啥用?又不能装进袋子保存。

找个人吧!

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敢祸害别人?

找个能养活你的不就成了?

你说吃软饭?

乔尔突然意识到这话可能伤到了危皑,这些年两人没能继续发展下去,就因自己口没遮拦,导致危皑心里有了疙瘩。心里虚着,没敢接下话茬儿。搭在危皑身上的胳膊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绷紧了,好一阵子才松下劲来,鼻孔里喷了口长气。两人没再言语,各自思量着。

危皑轻轻拨开乔尔的胳膊,起身朝卫生间走去,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乔尔撑起身体靠在床头,眉头紧皱。这些年,围在她身边的优秀男人都快组成一个连队了,毫不动心那是假的。年轻貌美的富婆,找个陪自己的男人容易,找个真心待自己的男人,难。

每到关键时候,乔尔脑子里总会冒出危皑的身影,利箭一般,轻易地就射破了她堆积得鼓鼓囊囊的决心。也是,满世界的男人都在梦想着当“二爷”的时代,危皑这样神经正常尚能坚持个性的男人,就成了稀有物种。

危皑从卫生间出来时已经穿好了衣服,看了靠在床头发呆的乔尔一眼,问了句“你不去洗洗”?乔尔嘴里嗯了声,起身进了卫生间。刚进去,危皑就在外面敲门,伸手将一块新的舒肤佳和毛巾递了进去。

看着手上连标签都还没撕下的毛巾,乔尔心头滚过一阵感动。危皑还记得她有洁癖的毛病,要是没有新毛巾,她宁愿不擦身子,自然干。

乔尔正洗着澡,突然听见楼下有叫卖野枣的。嘴里一阵泛酸,好久没吃过这东西了。以前一到这个季节,总会有不少附近山里的农民挑着成筐的野枣沿街叫卖。最近这几年,不知道是山林被破坏野枣少了,还是山里的农民都外出务工没人采摘了,很难再见到卖野枣的身影了。自己出不去,等穿好衣服再下去,人恐怕早就不见了。不好意思指使正生闷气的危皑,只好干咽了几口唾沫。

乔尔推开卫生间的门,刚一露头,打横里伸出来一个小筲箕,里面装满了黄绿相间的野枣,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咦”。一步跨出门槛,扑进危皑的怀中,以经常遭到危皑嘲笑的蚂蝗似的姿势,死抱住他的腰身不放,任由危皑如何使劲就是不肯撒手。隐藏在彼此间的那点儿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润湿的长发撩拨得危皑心痒难耐,把手里的野枣朝卫生间门旁的洗衣机上一放,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心里甜丝丝的乔尔不想回去上班,公司早步入正轨,有她没她也没啥大的区别。危皑一心等着任琼表姐那边的消息,也没心思去报社。直接电话采访了几条线索,写完发到部门公共邮箱就算交差了。

知道乔尔是个美片儿迷,危皑找出几盘一直没时间看的美国大片,都是在马路边地摊上买的盗版碟,国内还没首映过的。

两人猫在房里,一边吃着野枣,一边看着大片,连晚饭都是从“地狱”叫的送餐。

甘梓的电话是夜里十点钟打来的,危皑正跟乔尔在家门口马路边上的大排档吃宵夜。

“今天镇长书记都到我家里去了,商量着如何解决问题。他们的态度跟以前完全不同了,很客气,也很有诚意,说是墙不用拆除了,还有你表姐的医疗费用也按发票报销。我跟你表姐都不是闹事之人,医疗费本身也不多,也就答应不用镇里赔了。只要不拆我家的墙就可以了。”甘梓如释重负的话语里,隐隐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味道。

“他们承认你家的墙并非违章建筑了吗?你们达成的协议有书面的东西吗?”甘梓一家态度的软化和退让,令危皑感到隐隐的不安。

他太了解这帮地方政府官员了,反复无常、欺压良善似乎成了他们为官的乐趣之一。你只要退一步,他立马就会顶上去。真要遇到那种寻死觅活、不依不饶、没理搅三分的村民,他们反倒会退让三分,甚至不惜拿原则来息事宁人。每到地方和全国两会期间,总会曝出政府给老上访户“封口费”的新闻,更多的是人跟人地盯着。实在不成,开一纸精神鉴定书,关进疯人院了事儿。更离谱的是,暗地里买通市里、省里、京里专门从事“黑监狱”业务的保安公司,把去上访的人偷偷地抓起来,关个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直到风头过去为止。据说这门生意,已经成为一个庞大的地下产业链。前几天新闻里还曝光京城又破获了一起“黑监狱”关押上访户的事件呢。

甘梓似乎没想到这层,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没有,大家都说好了,他们应该不会变卦,再说在场的还有我们对面的那家邻居。这次的事儿太感谢你了。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跟你表姐真被人欺负死了。你有空来宝石镇耍,我一定陪你好好喝几杯!”

危皑放下电话,把甘梓的意思重复了一下,末了不放心地嘀咕了一句:“啥叫老实人?你敬他半步,他就会敬你十丈,甚至不惜反过来牺牲自己的利益讨好。但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

乔尔不想危皑为这事儿揪心,劝慰道:“你担心也没用,真有啥事儿咱们再想办法,还真不信治不了这帮家伙。”

听到乔尔嘴里的“咱们”,危皑眼里亮了亮,端起酒杯跟她碰了碰,嘴里讨好道:“全靠乔总相助。来,敬你一杯。”

乔尔小嘴儿一撇,白了危皑一眼,笑眯眯地看着他没言语。吃完宵夜,两人还在小区的花园里散了会儿步,才回房间。

早上危皑醒来时,床上没了乔尔。满屋子搜了一遍,也没找到她的身影,只是在客厅的餐桌上摆放着一屉小笼包和一杯牛奶。看样子她是不想等危皑醒来,为要不要留她下来为难。

乔尔的强势令危皑心存顾忌,但她的这种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也成了危皑的眷恋。

9

接下来的三天里,危皑跟踪一个利用婚托骗求婚者高昂消费的团伙。有线人配合,事情还算顺利。稿子见报后,第一个找上他的却是公安局的人,刑警大队的两名警察。说是局里的领导看见他的报道了,希望他能提供线索破获这个诈骗团伙。

危皑不想提供线索,不是袒护这伙骗子,而是给他提供线索的人也会牵扯其中。案子破了,线人也脱离不了干系。做记者的也有底线,有权保护当事人的隐私。

来人见危皑油盐不进,找到了总编,希望能做做他的工作。总编理解危皑的难处,但也不好明着得罪公安,报社很多事情需要他们的配合。

危皑见老总为难,在刑警大队的人留下书面保证对线人不予追究,并让《洛城晚报》独家报道案件后续新闻后,他才把这伙人的行踪详细告诉了他们。

回到住处,来不及洗澡就倒在客厅沙发上睡了过去。迷糊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一看来电显示,是甘梓的座机。他家的事儿不是了了吗?还是真如自己预感的又出了岔子?

“危皑啊,这帮人真是不要脸得很,说话不算话。镇里面的人这几天又在开始测量我家的地基,说是要收集材料,要对我家的楼梯间采取彻底措施。你姑妈和表姐成天茶不香饭不思的,从早叹到晚。‘巴倒烫’还扬言就算拆不了我家的楼梯间,也要把顶楼的防雨棚给拆了。”甘梓讲述的情况虽早在危皑的预料中,却没料到他们真的敢这么干,他对甘梓家顶楼防雨棚的情况并不清楚。

“宝石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顶楼修得有防雨棚,怕下雨天顶楼渗漏,等于变相地多加了一层。防雨棚是当初建房子时一起修的,又不只我一家搭建,他们凭啥只针对我家?明显地是在整人嘛……”甘梓感到很委屈。

危皑明白甘梓心里的委屈,但“巴倒烫”摆明要拿他开刀,一定会找各种理由。即便只拆甘梓一家的防雨棚,也自有他的说法,比如工作只能一步一步地开展,比如惩戒意义,比如清理镇里的市容市貌。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乔尔的副秘书长姐夫到底把招呼打到了何种程度、是给何人打的招呼?现在看来对方的办事力度似乎远远不够,否则决计不敢反复。另一种可能是对方找到了比经办人更牛的后台,才有胆子继续找茬儿。

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危皑只能继续找乔尔了。乔尔听完危皑的讲述,没说别的,只是让他等消息。

第二天上午,危皑刚到报社楼下,还没进电梯间,甘梓的电话再次打来。一接听,里面传出的却是表姐任琼的声音,准确地说,是哭声。危皑不知道出了啥事儿,心里莫名地慌了,催促着表姐赶紧说话。

“他们早上来了二十几个人,把我们家的防雨棚拆了。几个女的把我抱住了,几个男的打伤了你表姐夫,医生说有内出血。两位老人家腿脚不灵,被倒塌的雨棚压倒,甘梓的父亲没救过来,已经走了。我妈正在卫生院抢救,刚才卫生院让我赶紧把人送到县医院,说怕是不成了,呜……”任琼向来要强,轻易不会掉泪的人,此刻却像个孩子般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起来。

“你报警了吗?”危皑尽量压抑着心中的震惊和愤怒。

“报啥警啊,拆的时候他们就带着派出所的警察。说‘巴倒烫’他们有凭据证明我家的顶楼防雨棚属于违章建筑,是依法行政,派出所必须配合执法,他们都是蛇鼠一窝……”任琼委屈的话语充满愤怒。危皑劝了几句,让她先把人送医院治疗要紧。

危皑放下电话,快速地琢磨了一下。先把情况给乔尔说了说,然后拨了父亲的电话,让他赶到任琼表姐家帮忙,救人要紧。他连楼都没上,直接在楼下给总编发了条短信,请了几天假,赶到车站买了最快一班前往天香县的汽车票。

危皑赶到县医院时,正看见全身插满管子的姑妈被推出手术室。经过医生的抢救,姑妈总算闯过了鬼门关。80多岁的老人了,经此一劫,整个人都脱了形。

多年未见,依稀还能辨识出彼此的样子。任琼见到危皑出现在手术室外的那一刻,眼圈儿一红,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双手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姑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危皑的父亲在外守着自己的老姐姐。

任琼带着危皑走到住院部的东头的一间病房,看见甘梓正躺在床上,脸上还沾着血污。身旁站着两个刚刚赶回来的儿子,一脸愤懑和无计可施。

甘梓挣扎着要起身,被危皑按住了。跟任琼一样,甘梓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此刻的危皑,已成了他们眼中惟一的救星,讨回公道的惟一希望。还好,任琼一家这些年省吃俭用的,家里还有些积蓄,否则恐怕连住院费都交不上。

中学毕业后,危皑就离开了天香县。但依然有不少同学和老师在县里生活工作,到了此刻,见到表姐一家的遭遇,他已无法置身事外。几个电话打下来,开始陆续有人出现在病房门口,见到危皑,都是一副无限感慨的样子。听说任琼一家的遭遇后,个个义愤填膺。短短一个小时,就汇聚了十几个同学。

危皑让他们留下一部分人在医院帮忙,另一部分人跟着自己和任琼表姐立马赶回宝石镇。当他们赶回镇卫生院时,正好碰上镇政府派来运甘梓父亲遗体的人,原来黄瑟跟向样知道“巴倒烫”带人搞出人命后,顿时慌了,打算先把甘梓父亲的遗体拉到火葬场毁尸灭迹再说。遗体一烧,便成了死无对证。要不是危皑有先见之明,洞悉了这帮家伙的一贯伎俩,恐怕向样他们的阴谋就会得逞。

双方人马一遭遇,立马动起手来。危皑这边的同学中,好几个都是高中毕业后就到部队当兵了,退役后才转业到县里工作的。加上对这帮目无法纪的家伙心头有气,动起手来自是毫不客气,没几下工夫就把镇里派来的五六个人摞倒在地上了。

危皑让帮忙的同学把甘梓父亲的遗体运回县城,找家熟识的医院太平间存放着。只留下任琼表姐跟两位同学陪自己在宝石镇连夜采访、收集材料。他并没有向镇政府表明身份,一旦表明身份,下面的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一直忙碌到凌晨两点多,危皑一行四人才重新返回县里。期间向样跟黄瑟都曾打过甘梓和任琼的手机,表示要跟两人谈谈,叮嘱他们不要把事情搞大。两人没答应,危皑的出现,令两口子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心头的悲伤和委屈悉数转为了愤怒。

10

做完这一切的危皑,靠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意外地发现乔尔在自己身旁,他不相信似地伸手掐了乔尔一把,气得乔尔扬手就要扇他一巴掌。突然想起啥似地,收回了手掌。危皑一回头,发现父亲就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长椅上。

“你怎么来啦?也不说一声?”危皑握了握乔尔的手,语带埋怨,其实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你不也没给我说一声就直接下来了吗?我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乔尔温柔地靠在危皑的肩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危皑父亲的方向指了指。

危皑明白她的意思,起身带着她走到父亲身边,替两人做了介绍。其实危皑的父亲早就看出了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只是没有危皑介绍,才一直没开口。危老爷子的眼神已泄露一切,尤其是那声甜甜的“叔叔”,叫得他对眼前的乔尔相当满意。

患难见真情,夹在两人中间的那堵墙,随着乔尔的到来,正在无声地消融。危皑并没闲着,他把昨晚采访到的资料进行了整理加工。只待黄瑟跟向样出现,这篇报道就可以发出去了。

危皑料定这两个家伙今天一早准会赶到医院来做工作。果然,还差一刻钟才到八点,黄瑟跟向样就带着镇派出所里的警察出现在了甘梓的病房外。病房里严阵以待的架势,完全超出了他们来之前的预料。两人明显地弱了几分底气,最后在任琼跟甘梓那句“杀人偿命”面前,悉数退场。两人一出病房门,就被危皑堵住了,他亮出记者证进行正式采访。

黄瑟跟向样没料到现场会有《洛城晚报》的记者,他们早跟县委宣传部打过招呼,对外全面封锁消息。两人一边说着“我们不接受采访”,一边快速地离开了现场。危皑要的就是这效果,他们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这篇报道都做到了客观公正。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写下镇政府领导的态度后,危皑把稿件直接发到了总编的邮箱里。

一个小时后,危皑接到了总编的电话。总编在电话中闪烁其词的态度,让危皑明白了黄瑟一方已经托人找过他了。危皑知道,此刻无论自己再说啥,总编都不会发表自己的报道了。

一旁的乔尔听出了事情的大概,她也拨了个电话。很快,危皑再次接到总编的电话,说稿子可以发了,还表扬他这篇稿子写得如何有力度,如何具有爆炸性,要在头版做导读刊发。

果然,当天下午出来的《洛城晚报》上,危皑的稿件一字不漏地原文刊发了。这下,整个洛城市都炸锅了,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联合召开紧急会议。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政府对网络舆情的处理,已经成为体现执政能力的方式之一。各种消息铺天盖地地涌向天香县,天香县委立即召开了常委紧急会议,闭门商讨应对之策。

就在天香县的头头们为宝石镇的案子头疼时,洛城市城管执法局监察大队的人马早已出现在宝石镇,通过走访居民和现场勘查,完成了初步的调查取证,还从其中一户居民家中找到了宝石镇最初的规划设计图。据说这户居民系前任镇长的堂弟家。一行人并没多作停留,连夜赶回了洛城。

天香县常委会究竟想出了啥对策,外人并不知情。但有两个渠道的动作,直接反馈到了危皑处:报社已经接到天香县政府发出的抗议书,指责危皑的报道严重失实,声称镇里完全是在依法行政,危皑是借助新闻力量达到公报私仇的目的,要求报社公开道歉、消除影响、开除危皑;符坚被委派为代表,全权处理宝石镇强拆事件。他还特意赶到医院看望了甘梓和他的岳母。

有一点令危皑大为吃惊,原本痛骂指责宝石镇野蛮执法草菅人命的网络舆论,几个小时候就倒向了另一边,成了甘梓一家无理取闹、用死威胁政府依法行政。他让报社网站的负责人到业内查探,果然是有人出钱雇佣了网络水军在搅局。

符坚到医院探望时,危皑跟乔尔都回避了。符坚离开医院不久,乔尔就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话语很婉转,意思是让她出面劝劝甘梓一家,大事化小,并承诺会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他不知道,乔尔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楼梯间里,看着他的背影接的电话。

乔尔表面上答应试试,放下电话冲危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说道:“这家伙,要是早些这么使劲儿,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更不会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天,天香县县委书记、县长连夜赶到了洛城,要面见洛城市委领导,解释《洛城晚报》的那篇报道。市委书记、市长一个没见着,连对他们俩有直接提拔之恩的市委副书记也拒绝见面,两人才感到事态严重。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市委大楼里等着。最后接待他们俩的是市委的一位副秘书长,据说市委市政府已经委派这位副秘书长全权调查处理天香县强拆事件。

据说这位副秘书长对两人很是客气,接过两人搜集整理的网络上的留言和相关数据统计,还有宝石镇政府提供的资料,一边翻看着,一边耐心地听两人把话说完,最后和颜悦色地把一叠市城管执法局提交市委市政府的调查报告摆放到两人面前。

书记、县长看完副秘书长递过来的资料,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地起身告辞。县长中途折回,抓住副秘书长的手告饶道:“秘书长啊,这次你一定要救救我啊!你之前让我认真查办这事儿,秉公执法,不是我没听进去,而是宝石镇的人马全是县委书记亲自提拔起来的,我们还得一起合作,很难办啊……”

副秘书长叹了口气,回了句:“没事儿,你们县里办不了的事情,市里会办。你们管不了的事情,自然有人管得了。”

县委书记跟县长连夜赶回天香县召开常委会,商讨补救对策。会后立马宣布免除黄瑟、向样、“巴倒烫”的职务,同时将“巴倒烫”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县委县政府一边组织人马连夜赶到宝石镇,恢复了甘梓家的防雨棚和此前砸烂的楼梯间,同时开动大型挖掘机,拆除了邬天家挤占过道面积修建的半边楼房;一边派出了县委书记带队的庞大慰问团,前往医院慰问甘梓一家,同时责令县医院务必组织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全力救治任琼的母亲。装慰问金的红包鼓鼓囊囊的,事后查看,里面装了整整五万元现金。

强拆时,邬天邬法都不在家,他们正在县城邬法开的夜总会里商量要不要捞“巴倒烫”。只有他70多岁的老爹一个人在家,眼看着家被拆了,怒火攻心,跑进邻居家拿起一把菜刀就要跟拆房子的人拼命。结果刀还没砍到对方身上,自己却被脚下的砖头绊倒在地,当场晕了过去。还没来得及被送到镇卫生院,就断气了,医生初步诊断系脑溢血。

待邬天邬法回到宝石镇,见到被拆得只剩下一半的家和老爷子冰凉的遗体时,欲哭无泪。邬法气得眼里充血,回到县城,立即纠集了一帮弟兄到县政府讨说法。结果还没嗷几声,就被早有准备的县防暴大队给悉数带走关了起来。失去了靠山“巴倒烫”和儿子势力的邬天,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在咨询了律师因他家违建的证据明显告状毫无胜算后,决定到市里上访。一向仗势欺人的他,如今也尝到了被人欺的痛苦。

四天后,任琼的姑妈总算挺了过来,由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老人家还不知道事情起了变化,见到危皑,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诉着邬天一家的仗势欺人和“巴倒烫”的罪行。

洛城市委的决定是在危皑姑妈醒来后第三天下达的,是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跟那位接见县长县委书记的市委副秘书长一起带到天香县的。县长县委书记在这起非法强拆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尤其是在强拆邬天家的房屋时,完全没有遵循“和谐社会、执政为民”的理念,粗暴野蛮,双双被免去了现任领导职务。被“巴倒烫”一手扶起来的安乐村刚刚上任没几天的村长金燕,也被打回原形,连她村妇女主任的位置也丢了。

黄瑟、向样、“巴倒烫”被双开,因涉嫌渎职、贪污罪移交司法机关另行处理。甘梓一家的医疗费用及合理的补偿由县里先行垫付,随后由镇财政支付。其父亲的死亡按照国家赔偿法予以赔偿。

决定中还特意责成新一届宝石镇委、镇政府领导班子尽快按照建镇之初的规划,恢复邬天家被强拆的房屋,腾出此前挤占的公共过道面积,并给予适当补偿。邬天的父亲属于意外死亡,从道义上给予一定的安葬费用。在对邬法进行说服教育后,解除关押。其因涉嫌黑社会组织犯罪,被刑警大队的人带走另案处理。

那位副秘书长还专程到医院探望了甘梓一家。临走时,乔尔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走到过道无人处时,才上前喊了声“姐夫”。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叮嘱了句“早点儿回去,免得你姐姐担心”后,转身进了电梯。

事情远比危皑预料的处理得及时,不但表姐一家满意市里的处理结果,连邬天一家也没啥意见。两家人还没走出痛失亲人的哀伤,却已表达出对政府的感恩之情。尤其是甘梓,感触良多:“一个好官,就收拾掉了这么大一群害群之马。等我们家老幺研究生毕业后,也去报考公务员……”

危皑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惟一感到欣慰的是,经过此事,他跟乔尔心中隔着的那堵墙彻底消失了。乔尔似乎明白危皑心头所想,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说了声:“咱们回去吧。”

猜你喜欢

乔尔
The Dark Side of Joel on“The Marvelous Mrs. Maisel”《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乔尔的阴暗面
忍不住的领事
忍不住的领事
信念
光头女生当脱发大使帮人找回自信
最悲伤的游戏,最深情的父爱
最悲伤的游戏,最深情的父爱
请给我一幅画
礼物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