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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朵

2014-03-20王小忠

雪莲 2014年1期

王小忠

1、传染病

我给朵朵打电话过去,她总是很忙,说:“你过来吧,办事儿总得自己多跑几回吧!”

“臭丫头,油腔滑调。”我挂了电话就去找她。

行政办和事业单位就是不一样。就说朵朵吧,她一个小小的民政局会计,办公室比我们文联主席的都气派。

朵朵见我进来了,便笑着说:“你老人家终于来了?坐坐坐。”

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不住嘀咕,“架子不小呀。”

“来,先喝茶。”朵朵倒了一杯茶,放在我跟前,然后又回到她的宽大而舒适的老板椅上。

“朵朵,那事儿怎么样?”我不想在她那里多呆,心里面总是感觉不舒服。

“那事儿嘛,还得等等,估计……”朵朵总是这样。我托她办了好几件事儿,没有把握的时候她会直截了当地说,“您另请高明吧!”有了把握,且已经弄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会不住地卖关子,吊你胃口。

“想喝多菌汤了吧?朵朵,我可没钱请你。”我笑着说。

“那就随你了。”朵朵也笑了起来。

“走,收拾东西,我今天豁出去。”

“嘿,看把你得瑟的,我请行了吧?”朵朵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对我说。

门“咯吱”一声开了,有人进来了。

“谁呀?连门都不敲。”我心里这么想着。

是个女的,还算有几分姿色。她顺势坐在我旁边,一坐下来就翘起二郎腿,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大人物。

“你又来了?”朵朵问她。

“工资到了吗?”她问朵朵。

“没有。”朵朵没有抬头,依然收拾东西。

“怎么这么慢?都几号了?”她放下腿子,拿起朵朵倒给我的茶,咻咻地喝了两口,然后在腿子上啪啪地拍着手。

“你问我,我问谁呀?”朵朵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口气比我们局里的元老还大。”朵朵说完后又嘀咕了一句。

“那好吧,来了打到这个卡上。”她站起来,从衣兜里取出提前写好的一张纸片,放到朵朵的桌子上,头也没回就走了。

“这谁呀?”我问朵朵,“你们单位的?好像没见过。”

“传染病的。”朵朵说。

“传染病的?”我被朵朵的回答听懵了。

“你要是见过就麻烦了。”朵朵很诡秘地笑了笑。

“野味人家”是新开的餐馆,在河沿路,地处僻静,是个适宜谈事儿的地方。

我们要了一间小包,面对面坐着。

“你来,还是我来?”我问朵朵。

“我来吧,你请客我掏钱,但这个权利不能给你。”朵朵笑着拿过菜单。

“清炖鲤鱼、肉炒黑木耳、多菌锅仔……另加一斤干红。”

“还喝酒?”

“多吃些鱼和黑木耳,喝点干红,据说对颈椎有辅疗的作用。最近有点严重了。”她说着就用手掌在自己脖颈上拍了拍。

“颈椎不疼才怪。整天趴在桌子上不动,严重缺乏锻炼,体质越来越差,最后就是一根卫生筷。”我笑着说。

“幸灾乐祸是吧?想不想说事儿?”朵朵用她的一双牛眼瞪着我。

我最怕朵朵的那双眼睛,从上学时候就怕。“哪里呀,我也是担心你的嘛。你赶快收回你的眼睛。”

“噗哧”,朵朵笑出声来,说,“怕了吧!”

“怕得要命!比刀架在脖子上还怕。”我也笑着说。

“那事儿成了,再等几天就批下来,到时候我给你电话。”朵朵说。

“谢天谢地,总算有面子回家了。”我抱起拳头不住给朵朵作揖。

朵朵发出爽朗的笑声,她说,“没那么严重吧?其实他可以通过乡政府自己申请,他的条件完全符合享受低保的呀!”

“你哪里知道呀,复杂着呢。不说了,成了就行,托你福了。城里有人好做官呀,一点不错。”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去,油腔滑调。搞文艺的没有一个老实人。”朵朵又瞪了我一眼。

“不说这个,说说传染病。”我转移了话题。

“传染病嘛,说起来话可长了。”朵朵就喜欢来这套。

“捡主要的说说,防不住能捞到好素材。”我突然又来了精神。

“要付费,一分钟二十。”朵朵伸出两个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

“守财奴!”我一把打落了朵朵的手指头。

朵朵开始给我说传染病。

“她叫五月,是阴水村的。和丈夫发生口角后只身去了深圳,半年后回来了。见了大世面的她在村子里立刻成了惹眼的一朵花。”朵朵抿了一口干红,继续说,“后来村委书记就得病了。”

“啥病?”我问朵朵。

“传染病呗,笨。”朵朵继续说了下去。

“村委书记去医院看病,医院建议他去疾控中心。他去了疾控中心后就遭到一连串的审问,问来问去,根子就在五月身上。这个小地方理论上说不应该有这种病,疾控中心的负责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村委会书记住院治疗,并且让他尽快把五月叫来。他们说,这种病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有可能大面积传染。”

“这么严重呀!”我听着头皮都发麻了。

“严重着呢。五月到疾控中心后,先遭到医生的臭骂。五月啥话都不说,医生让她赶紧住院治疗。五月说她没钱,住不起院。于是,疾控中心就把这事儿通知了地方政府。住了一段时间院,五月执意要走,说是政府不给钱,她就继续传染病。政府忙了,就申请民政局适当解决点住院费,后来她就按时到我们单位来领钱。”朵朵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啥人嘛,这种事儿怎么赖到政府头上了?”我气愤地说。

“可不是吗?谁不害怕传染病。那事儿谁能防得住?况且也不是防的事情。”朵朵说到这里,她自己却笑了。

“后来呢?”我问朵朵。

“你今天不是也看到了嘛,都成单位元老了。”

“领工资?”

“人家还要求打到指定的卡上呢!”

我和朵朵都不说话。

好久没见朵朵了,这天我刚从单位大门出来,恰好遇见朵朵。

“办完事儿就不理人了?啥人嘛。”朵朵当面就开我一枪。

我笑着说,“写传染病呢!”

“结尾了?”

我说,“划上句号了。”

朵朵转了下眼珠子,然后悄悄对我说:“五月的事儿也快好了,差点没成公务员,白写了吧!”

听朵朵这么说,我稍有惊讶,然后对朵朵说:“走,今天我请客。”

“啥理由?”朵朵问我。

我说:“暂时保密!”

2、失踪的猫咪

朵朵来电话了,语气里充满了傲慢。

我笑着回答她说:“朵朵,高升了?还是病了?”

“你才病了!老地方,见面说。”朵朵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

挂了电话,我走出单位大门。黑铁铸成的大门半开着,早晨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斑。

河沿路“野味人家”餐馆短短时日里形成了气候,已经成了小城聚餐业的龙头老大。

朵朵依旧坐在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暗角处。

“跑得快呀!”我笑呵呵伸出手。

“切,我都排了好长一阵子队。你化妆呀?”朵朵一把打掉我的手,稍带怒色。

“没呀,挂了你老人家的电话我就来了。”我把屁股落在椅子上,又嘀咕了一句,“连个手都不让握,啥人嘛!”

“哼,想占便宜?”朵朵开始亮出她那只牛眼睛来。

“赶紧合上,怕死了。”我说。

朵朵大笑起来,说:“今天你点菜,给你权利,仅此一次哦。”

“清炖鲤鱼、肉炒黑木耳、多菌锅仔……另加一斤干红。”我认真点菜,权利不容错过,仅此一次呀。

“啊?还是这些?”朵朵又瞪大眼睛。

“你不是爱吃这些吗?多吃些鱼和黑木耳,喝点干红,据说对颈椎有辅疗的作用。”我模仿她以前的口吻。

“颈椎早就好了,还是我来,给个权利都不会使。”朵朵不但收回了权利,而且把我点的菜一个都没要。

菜上齐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朵朵问我最近的情况,我像背古诗一样回答她:勾魂小说发了几篇,勾心散文写了几个,勾人小诗掐了几首……

朵朵听完朗声大笑。

“笑啥嘛?”我问她,“这样很伤自尊的。”

“是吗?勾魂,勾心,勾人,下次来个勾引然后私奔!”朵朵没说完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无语。大实话在她那里总成笑料。

朵朵说:“我换单位了,从民政部门已出来,怕是不能再帮啥忙了。”

我说:“去哪儿了?高升了吗?”

朵朵说:“是个主任。”

“大主任呀,高升了就想把我撂在一边?啥人嘛!”我是真心的,朵朵也知道,我乡下亲戚多,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多。

朵朵笑了笑说:“当然了,你的忙我会义不容辞,可惜我力不从心呀。”

“看看看,一当领导就变了,幸亏那时候我没答应。”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怎么成了我追你?不知道是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掉鼻子抹眼泪呢!”朵朵停了停,然后又说,“好,我答应你,只要是你的忙你只管说。你可听清了,只帮你的忙,别人我不管。”

我最爱听朵朵这种说话的口气,似乎包含着大义凛然而决绝不可抵挡。

朵朵继续说:“我现在的单位是”她故意拉长语气,“人口与计划生育委员会”,说完又开始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突然感觉被这家伙给玩了一把,气愤之余,便给她满满倒了一杯酒。

“干了!”朵朵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又一次被这家伙给玩弄了。

朵朵是不喝酒的,今天怎么发起狂来?

我端着杯子,看着鲜血一样的酒,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朵朵看着我不住发笑。

我说:“行呀,朵朵。”

朵朵放下酒杯,我再次倒酒时她却拒绝了。

她说:“不能再喝了,你知道我不喝酒,但迫于无奈呀!心里的委屈像跑过大街的秋叶,何去何从谁能知晓?几杯下肚,人家胡言乱语,脸比这酒还红,谁能替我护驾回航?”朵朵说着就伤感起来。

我是理解朵朵的,可是一个人在社会环境下的具体处境是别人无法担当的。

朵朵接着又给我讲起她到新单位的具体情况。

她说:“计划生育工作不好搞,不像在民政局。天天要下乡,天天像抓丁一样要搞工作。三天两头告状,三番五次上访,门庭若市呵。”

我知道,搞计划生育是很伤脑筋的。乡下人不能和城里人并提而论,乡下人意识落后,非得要生个儿子,养儿防老嘛。

朵朵说:“去了很多次乡下,明明看见院子里跑着几个尕丫头,可人家偏说不是他家的。”

我知道,为了躲避罚款,乡下人遇到工作组都会这样说。

朵朵说:“好几次得到有人举报,赶到乡下,家里没有人,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

我也知道,为了避免被就地结扎,她们总会悄悄躲藏起来。

朵朵说:“这样的次数多了,举报人拿了奖金,我们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不过那次看着老婆婆一个人在家,心里很难过。你想想呀,那么大年纪,身边只有一只小猫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猫咪起啥作用呀。”

我还知道,乡下人大多都这样,为了生一个儿子,老人们宁愿独自孤独,也不放弃机会。

我知道得太多了,说不过来。

走到单位门口时,已经下午了,黑铁铸成的大门只开了一道缝子,失去了早晨耀眼的光斑,毫无表情。

时隔一月之后,我又接到朵朵的电话。

地方依旧是老地方,话题还是老话题,唯一不一样的是朵朵脸色不对劲。

我开玩笑说:“朵朵,别担心,我请客。”

“唉!”朵朵叹了一口气,“怕是要吃黄牌了。”

听朵朵不住叹气,且情绪也很低落,我不再开玩笑了。

初冬的阳光有点儿蔫,昏昏暗暗的,隔着玻璃,大街上行走的人群夹紧衣衫,一闪而过。小包间热气腾腾,我把玻璃擦了一遍又一遍。

“要汇报工作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不,是年度考核。我实在没办法,并不是工作上不上进,而是许多事情根本无法按责任目标去完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朵朵见我不说话,她又开口说:“你听过《赵城虎》的故事吗?”

我说:“《聊斋志异》里的?听过那么一点。”

朵朵接着说:“故事大致是说赵城有一个老妇人,她七十多岁了,只有一个儿子。有一天她儿子被老虎吃了,老妇人悲痛欲绝。后来那老虎就给老妇人充当儿子,一直到她过世。老妇人过世之后,那老虎跑到老妇人的墓前,哭得伤心至极,过了很久才回山林了。”

这个故事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朵朵继续说:“老虎是牲畜,但它却比常人更有人情味,光明磊落,不肯以罪累人,诚心诚意奉养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

朵朵讲完了,我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朵朵,遇到什么事儿了?”我问她。

“那个老婆婆不在了,上月还好好的。前些日子下乡,我们才了解到具体情况。她家常年就她一个人,为了等个儿子,他儿子携带媳妇去外地打工,两个丫头被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老婆婆去世的时候身边只有那只猫咪,她去世后,那只猫咪就失踪了。”

我听到这里,开始不安起来。

这样的事情在乡下常被人们传来说去,不以为信,当今天朵朵亲口告诉我的时候,我被一种巨大的感伤深深感染着。

“那只失踪的猫咪最后也死在了老婆婆的坟头。”朵朵说完就爬在桌子上抽泣。

从“野味人家”出来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我匆匆赶回单位,黑铁铸成的大门紧闭着,我慢慢推开它,一股冰冷使我不由自主打起寒颤来。此时,我觉得胸口十分憋闷,满脑子全是“养儿防老”这几个字。

3、相信轮回

“那是一个寒风吹刮的深夜,乡村在酣睡当中,老婆婆却合上了她渴望的眼睛,关上了她等待的心门,她的身边只有一只忠诚的猫咪在守护着……”

一月之后的某一天我把朵朵告诉我的事儿写成了一篇小说。我心里想,这篇小说不再是勾魂小说,应该是一篇揪心小说。

小说写出来之后一直放在抽屉里,我不愿让它早早面世,我怕大家看了之后痛心,那样我岂不成千古罪人!

好久没见朵朵了,不知道那家伙跑到哪儿去了?

这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稿子。

文联最近要搞一次地方文艺座谈会,都要发言,都忙着趴在那儿拼凑文字。我望了望窗外,天空是灰色的,远处山梁上的雪也不那么发亮了。说实话,我对这份工作开始产生了厌倦,整天看稿子,脑袋比背篓还大。整天像警察抓小偷一样抓错别字,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是错的,哪个是对的。我深刻地体味着无聊的含义,可这无聊来自何处?来自工作的单一?心灵的疲惫?眼睛的干涩?我决定先休息一阵,养精蓄锐。对,就这样,只有养好“精”,才会有锐气嘛。

网页上花花绿绿的事件太多,看不过来。报纸上全是大会小会,没有兴趣。只有倒腾手机,多联系下感情。

“彻底病了,不是我,是我看着她们,自己却病了。”这条信息的时间显现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半,是朵朵发来的。

昨晚睡得早,没听见手机的震动声,早晨一来就发呆,没有看电话。我拿起电话轻轻在脑门上敲了一下,“该死,还到处吹嘘说自己有电话依赖症。”

“朵朵,中午老地方见。”给她回了信息后,便靠在椅子上等候她的回话。

朵朵一直没有回音,我又发了一条,还是没有回。于是,我就打电话过去了。

“关机?去哪儿了呢?”这家伙动不动就给人玩这一套,有点悬乎。

座谈会的日子到了,偌大的会议室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宣传部长,文联书记、主席,编辑部主编、主任,他们穿戴整洁,个个富态;诗人,作家,画家,摄影师,光头短衣,严寒里依然不失风度;讲话,要求,发言,提法,掌声,嬉笑怒骂,蓊郁不绝。可惜,座谈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小花他们都没轮到发言就结束了。小花委屈地给我撇了撇嘴,然后把发言稿装进衣兜。我差点笑出声来。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聚餐,继续座谈。

“老地方,中午见。”是朵朵的信息。我有点为难,两面都不好推脱,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朵朵。我给主任打了个招呼,就提前溜了。

朵朵老早就在“野味人家”等我,一见面就批,“又在化妆呵,好意思让人家等这么久。”

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今天开座谈会,所以……”

“所以很难找借口,寻空子才溜出来?”朵朵说。

“不是溜,是打了招呼。”我说。

“不去聚餐?”朵朵问我。

“不去了,到哪儿聚都是一样的。”我回答她说。

朵朵笑了笑,说:“难为你了。”

“有佳人陪伴,舍弃群雄乱咬,何乐不为!”我说。

朵朵瞪了我一眼,然后笑了。

“最近干嘛呢?”朵朵问我。

“写了一篇揪心小说。”我说。

菜上来了,是朵朵提前点好的。清炖鲤鱼、肉炒黑木耳、多菌锅仔……一成不变。

“你呢?怎么老关机。”我问朵朵。

“照顾豆豆呢!”朵朵说。

“豆豆?那个豆豆?”

“就那个豆豆。”

“哦,终于恋爱了!”我有点失落。其实朵朵也不小,该找个“豆豆”了。

“切,胡说八道。”朵朵瞪了我一眼。

这家伙总把我整得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豆豆是一条小狗狗,前些日子买的。可爱得很。”朵朵说。

“比我还可爱?”我是认真的,因为我有点嫉妒了。

“那当然,它比全天下的男人都可爱,而且还可靠。”朵朵像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另一半,她说着就露出骄傲的神色来。

“一西北狼到处觅食,听到有女人在训孩子:再哭就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哭一夜,狼在门外痴痴等至天亮,长叹一声:骗子,女人都是骗子!”我说完后也咯咯笑起来。

“这儿有鬼,鬼来了!”朵朵突然显出惊慌的神色。

我心里一惊,便回头张望,“谁说的?在哪里?”小时候听大人说鬼缠身的事情,吓得几夜都不敢合眼。

“就在你屁股后头,鬼说的。”朵朵说完放声大笑。

“朵朵你吓着我了。”我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我相信鬼的话,就是不相信你们男人。”朵朵这次没笑,她显得很认真。

“鬼有人可靠吗?真是胡说八道。”我说。

“鬼话比人话温暖。”朵朵一边说,一边夹了一口菜,然后又说,“前些日子拿了黄牌,计划生育专干小马挨了重批,赋闲在家,于是便养了一条宠物狗。那天,我去她家,她说,它比男人温柔多了。她还说,丈夫在乡下工作,很少回家,一个人长年累月都快生出病了。”

我听朵朵认真地说着,心里替小马难过。

“不像话,常年不回家,啥人嘛!”我插了一句。

朵朵继续说:“小马说,自从养了狗狗后就不寂寞了,啥心事儿都可以给它说,天冷了还可以搂着它睡。她在外面包养女人,我在家抱个狗狗,不过分吧。”

“哦,原来这样。”我难过的情绪渐渐转换成惊叹。

“你还别说,我自从养了豆豆之后,心情也愉悦多了。它不听话你可以骂,它不乖你可以训,它能随叫随到,男人能行吗?”朵朵说。

我无言以对,但我立马想起以前看过的奇闻怪谈。说是外国女人都喜欢养狗,睡觉时搂着狗,寂寞时让狗舔舔身子,甚至私处,不但身心愉悦,而且毫不劳心费神。难道……

朵朵见我不说话,便问我:“怎么啦?说到你们男人的心坎上了?”

我说:“没有,只是想起一件事儿。”

朵朵说:“说来听听?”

“算了。”我说。

“神神道道的,放在心里小心撑死你。”朵朵说。

我张了好几次口,还是没能说出来。

我刚躺在床上,朵朵就来信息了。看来她特想知道藏在我心底的那件事情。

“说说吧,别留着悬念,害得人家睡不着。”

“别听了,慢慢就会睡着的。”

“已经睡不着了!你不说以后别想见我。”

威胁我?说就说,怕你吃不消。我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外国女人,她养了一条狗,寂寞了就……”

没有接到朵朵的回信,我知道那件事不能说,那样会伤害她们的自尊,可她偏要听,这下麻烦惹大了。我暗自后悔起来。

刚打算入睡时,朵朵给我回了信息。

她说:“你相信生命的轮回吗?”

我毫无思索,回答她:“我相信。”

停了一会儿,她的信息又来了。

朵朵的信息让我哭笑不得,而又哑口无言。

她说:“我也相信,所有男人下辈子都会变成小狗狗。”

4、日光温室

由于工作的需要,朵朵不得不返回原单位——民政局。她凭借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和熟练的业务水平,理所当然登上主任的宝座。人口与计划生育委员会所得的黄牌并没有对她的仕途带来多大影响。她坐在桌前,看着宽大明亮的办公室,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陌生,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和安稳。

“就是好,极少下乡,不用和乡下人打交道。”她一边想,一边扭动着高档舒适的椅子,椅子在她屁股下也发出欢快的吱吱声。

朵朵沉浸在新的想象中,那一片未开垦的土地辽阔而肥沃。朵朵最美好的想象刚展开时,电话响了。

“开会,烦死了!”朵朵拿上本子,闪身去会议室。

“为响应国家政策,且朵朵有与农民打交道的经验,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吧!不要让这项工程成为‘问题工程,农民的口要堵严。”会议很简单,局长大人三言两语就搞定。

朵朵从想象的幸福生活里还没醒过来,就又奔到乡下去了。

这是一项声势浩大的惠民工程,看来要住上一年半载,乡政府专门给她腾出一间办公室。

县上推行农业设施化建设,是为了提高农民收入,具体任务分配到乡镇及村社,短时期内必须完成上百座日光温室。乡镇领导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进村进社,大张旗鼓地宣传,鼓励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搭建温棚,以种植经济作物提高人均纯收入。

高原地区风沙大,天气凉,农民们祖祖辈辈一直在土地上种植着青稞、小豆、洋芋等一些耐寒耐旱的作物,用日光温室种植一些经济作物还真是件新鲜事。农民们拿捏不准,个个相互观望。“钉子户”出现了很多,工作的进展极为缓慢,上头电话接二连三。也总不能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最后,政府决定拿出很大一部分资金,用以补偿“日光温室”的启动和农作物损失赔偿。

一项加紧搭建日光温室的战斗紧锣密鼓地打响了。

挖掘机、打夯机夜以继日地在公路沿线的田地里吼叫起来,刚刚泛青的禾苗在机器巨大的轮子下发出悲悯的呻吟。

朵朵坐在阳光下,陪着乡政府领导喝茶聊天,打牌串门,偶尔去工地转转,倒也快活。

不久,公路沿线的田地里满是连片的日光温室,白茫茫一片。

不久,日光温室里长出水灵灵的茄子和红丢丢的西红柿,大家发疯般疾走呼告,整个山村似乎一夜间步入小康了。

朵朵按期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不久,坏消息传来。高速公路要穿山而过,正好经过那片日光温室。交通部门的规划方案搁在领导案头,要求当地政府部门要做好本地区住户迁移及耕地占用等补偿费的协调工作,以保证高速公路高效、正常、顺利的修建。成片的日光温室面临被彻底铲除的命运,动员农民和说服农民又成最大的困难。

朵朵再次下乡。

“刚刚搭起的温棚,凭啥要拆?

故意折腾我们是吗?

这么多蔬菜全都废了……”

大街小巷叫嚷声一片,朵朵和乡政府领导被他们搡在一边,根本插不上嘴。

朵朵无奈,她只好把具体情况报告上级领导。

不多久,高速公路修建的隆隆声接近了村庄,大量土地被占用,县上急着在协调各相关乡镇占用土地及建筑物补偿事宜。经过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协商,补偿款总算被敲定了。村民们也拿到了应得的土地补偿款。

好事不长久,农民拿到应得的补偿后,他们陆续就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县上早就知道这里要修建高速公路,为啥还让我们建温棚?还有更可怕的消息说,xxx领导吞食了农作物赔偿款……于是一场上访战役又打响了。

朵朵忙得焦头烂额,下乡进村,一一说服群众。最后的解决方案是:让XX村全村享受农村低保金,按人均发放。从此,这个村子安稳了下来。

地方还是老地方,我和朵朵面对而坐,菜都凉了,可是谁都没有动筷子。

朵朵说:“这项工程的策划的确做到了精益求精。”

我说:“搭建温棚是有点多此一举,要不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朵朵用惊讶的神色看了我一阵,然后说:“也难怪,你是搞文艺的。”

“搞文艺的怎么了?”我心里特不舒服,也不服气,凭什么就诋毁搞文艺的?

朵朵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满脑子都是美好的想象,严重和现实脱节。”

我特不服气地说:“就你聪明!再聪明也得天天下乡。”

朵朵笑了笑,说:“有一个智力测试,是这样的,土地上的原生作物和经济作物总是闹不和,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高贵和低贱的差别呗!”我说。

“看来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笨。”朵朵又笑了。

“天哪,原来那样。”我差点叫起来。

朵朵说:“小豆青稞能赔偿多少呀?可是换了温棚就不一样了。”

我说:“朵朵,你们的脑子是啥做的?”

“这件事情我也被蒙在鼓里,后来才有所领悟。”朵朵沉默了一下,接着说,“迟早要露馅的。”

我说:“你不会被剁进去吧?”

朵朵耸了耸肩,说:“我倒是想,可资格还不够。走,看大片走。”

我坐在那里没有反应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可能是大片看得太多了。

5、要人命的项链

朵朵在登机以前就给我来电话,说下午到,让我在老地方等她。

朵朵按时抵达,她放下东西,就直奔“野味人家”来,一来就喊饿。饭菜早已上齐,朵朵毫不客气,狼吞虎咽,吃相可怕。吃饱喝足后,她一边打嗝,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起海南之行来。

“知道吗?不去海南,就不知道啥叫穷;不去海南,就不知道啥叫落后。”

我笑着,没接她的话。

朵朵接着又说:“辽广无边的大海,高耸入云的楼群,擦肩接踵的人流,甜蜜似乳的椰子……”

我依然没说话。因为没去过,也没见过她所说的这些。

朵朵自话自说:“海底世界,浪遏飞舟;天涯海角,此情不移;到处旅游,那才舒服呀!可惜就是没有可口的饭菜,硬是啃了一周方便面。”

“吃饱了吗?”我笑着问她。

“饱了饱了,谢谢你呀,今天你买单。”朵朵说着又夹了几口菜。

“旅游消闲,把钱花完嘛。”我说。

“哼!改天补你还不成吗?”朵朵瞪了我一眼。

“应该的,应该的,我要是像你一样,天天请你吃饭。”我笑着说。

“无法比呀,领导花钱是如囊中取物,我是得瑟着一毛一毛往出抽。”朵朵也笑着说。

“你不去海南可惜了。”朵朵说。

“此话怎讲?”我问她。

“美女如云呗!”朵朵呵呵笑起来。又说,“大实话,那地方去一趟两趟是可以的,长期住在那里,非饿死不可。”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习惯,时日一久就好了。”

朵朵说:“还是不成。生猛海鲜,一见就恶心,谈不上习惯。地方倒是好地方,旅游搞得有声有色,宰客手段也是五花八门。”

“挨刀了吧?”我笑着问她。

“你看像吗?”朵朵转了下眼珠子,接着说起在海南的“挨刀”故事来。

“真是疲惫呀!六点起床出发,九点逛商场,十点又下海,十一点去茶苑喝茶。处处有埋伏,木刀子尖利得很。”朵朵一边说,一边用她那双纤细的手指比划着。

“世界上最柔软的嘴都长在导游身上,一动那两扇皮子,你的脑袋就管不住腿子了。”

朵朵说得很悬乎,我听着觉得过瘾。

“这家店的咖啡是一流的,这家店的胡椒是最便宜的,这家店的椰子粉营养最好……最初以为真是那样,晚上出去溜达一圈,才发现亏吃大了。”朵朵说着,便不住呵呵大笑。

“你买的多吧?吃了笨亏还发笑。”我知道这家伙贼得很,故意气她。

“我才不,我笑大头领导,一买就是几大包。”朵朵说。

“人家有钱,无所谓啦。”我说。

朵朵竖起大拇指,说:“聪明。”接着又说起去香烟超市的上当事件。

“软中华一条二百元,便宜得让人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他们抢着试,连从不抽烟的也参与其间,噗噗冒两口。领导疯狂买,其他人也发狂抢购,说是将来送其他领导。第二天小党告诉我说,那烟两头处分别放两盒真的,中间全是假的。”朵朵说到这里已经笑弯了腰。

“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上的不一样嘛。”我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朵朵摸了摸下嘴巴,又说:“可不是吗?从香烟超市出来,又进了首饰店。各种黄金白银,钻石玉坠,真是琳琅满目,纸醉金迷呀。进去后就被赶到一个大房间里,听人家讲解相关知识。”

“听课?还是旅游?”我极为不解。

“洗脑。”朵朵笑着,“一会儿老板慌张进来,他说,今天不做生意,妻子刚产下双胞胎,孩子十分孱弱,命在一线。他边说边抹眼泪,然后拿出一个红色铜盘,盘子里放了厚厚一沓红布包,他祈求让大家包个红包,以红冲灾。”

“怕是真的,哪有拿孩子行骗的呀!”我的心被朵朵说得悬在空中。

朵朵继续说:“凡是包了红包的都可以得到一个价值千元的宝石戒指,此话一出,大伙儿就疯了。一眨眼功夫,一沓鼓鼓的红包便躺在盘子里。”

“给戒指了吗?”我问。

“给了。”朵朵说,“一手交红包,一手领戒指。奇怪的是那戒指真看不出哪儿有假,于是大家便央求老板发市。在大家的央求下,老板狠下心来,说,既然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就发个善念之心,凡是本店三号柜台上的东西,一律一件一百,任其挑选。”

“你买了吗?”我禁不住又问。

“买了。不买忍不住,那个柜台差点没断货。”朵朵说着就拿出一条黄灿灿的项链来。

我认真看着那条项链,到底看不出真假。反而觉得分量很沉,光泽耀眼。

朵朵兴奋地说:“买了两条,一条留给自己,一条准备送给小马。”

“就是没有我的,啥人嘛。”我怏怏不乐。

朵朵吐了吐舌头,说:“还真忘了,改天请你吃大餐好吗?”

我什么都不说,心里不住骂她。

一月之后,朵朵给我来电话,约我在老地方见面。

朵朵满脸惆怅,一声不语,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

“你怎么了朵朵?别吓人。”我小心地问她。

“出事儿了,刚从医院出来。小马住院了。”朵朵说。

“怎么回事儿?”我问她。

“项链。”朵朵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项链?项链怎么了?”我又问。

“是我从海南买来的那条,小马戴了一段时间,她说,起初脖颈发红,后来就肿了,再后来就住院了。”朵朵说到这里就哭出声来。

“大夫说,那项链是合金做成的,里面含有P放射金属。它在肌肤热力的作用下,开始渗透到体内,溶入血液,轻者阻碍血液的合成,导致皮肤肿胀,出现头痛、眩晕、乏力、困倦,重者可以使动脉硬化、脑组织损伤,导致终身残废。”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小马躺在医院里,我这几天忙着筹钱。幸亏自己还没戴,要不或许就见不到你了。”朵朵擦干眼泪,望了下我,然后把目光投向外面。

她说:“这世界啥都不能信了,唯有这阳光,它给我带来的温暖才是真的。”

我嗯了一声,忘记说安慰的话。因为我在思想中也帮着朵朵筹钱。

朵朵又说:“从此发誓,再不旅游,守着真实的温暖,老死终身。”

我也看见了,外面阳光真的好温暖,可是我的心里却开始下雨。

6、医嘱

“喂,有时间吗?”朵朵的声音里满带着疲惫。

我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忙不迭说:“有有有,下班后老地方见。”

我知道,这段时间朵朵一直在医院陪护小马,真是辛苦她了。帮不上啥忙,我给朵朵带了几千元过去,她也没要,还说我也紧张,心意领了。

我还知道,朵朵其实也是很紧张的,可她就是不肯拿我的钱。为此,她善意的拒绝让我的心怀温暖了许久。在小马住院的那段时间,我给他们送过几次饭。我总是迟到一步,每次送饭过去,不是她们刚刚吃过,就是两个人都推说没心情,没胃口。

我知道朵朵有可能故意躲避着,退却着,怕我借这次机会真的跟在她屁股后天天纠缠不休。但是,她却非让我在医院把我自己送来的饭一口一口吃完,然后就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家伙心思古怪得很,无法猜透。

小马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很长时间,朵朵开玩笑说:“医生恨不得让小马把家安在医院呢!”

下班了,我早早就赶到“野味人家”餐馆。已经没有包厢了,这鬼地方最近“火”得让人无法接受。

“又要挨骂了!”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但有啥办法呢,办公室烂事多,一篇稿子要过上好几遍,错字还是不可避免。姓曹的那个糟老头校对专业精得很,他总能给你挑出毛病,而且还喋喋不休地要给你讲一阵子。“的”一般用在主语和宾语的前面;“地”一般用在谓语前面……耳朵都听得快长出茧子来了,最可恨的是看稿子这么多年我依旧很难把它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朵朵。

“怎么给人家说呀!这坑人的鬼地方。”我接通了电话。

“喂,朵朵,你来了吗?要不……”没等我把话说完,朵朵就大声吼叫,“是不是没地方?你操什么心?”

“是呀,我操什么心?可有些心你不去操它会操你的。”我这么想,可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你在哪儿?”

“门口。”

“进来,303包。”

说实话我从心里对朵朵有点那个意思,但也很怕她,莫名其妙,找不到理由。

朵朵双手托腮,若有所思,两杯清茶清澈透亮,热气像山岚雾气,缓慢飘荡,绝不向下低回。

“交往这么多年了,你以后学着点儿。”朵朵见我进来了,故意提高了嗓门。

“学什么?”我也故意装做啥都不知道。

“当然是守信了,明知故问。”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却呵呵呵地笑起来,似乎很满足。

我坐稳屁股,一时找不到可说的话题。

“生气了?”朵朵瞪大眼睛问我,“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哪里有错呀,都是我不好。”我低下头,小声地说。

“当然是你错了,每次都不准时赴约,所有好影响都前功尽弃。”

“我改还不成吗?”

“猴年马月!”

我又无话可说。朵朵似乎真的有点儿生气,可是我又不会安慰女人,不会说甜言蜜语,更不会猜测人的心思,所以我常常在具体而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处于被动地位。用行业话说就是大木瓜,用专业话说就是不懂事儿。

“小马终于出院了,累死我了。”朵朵长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也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我说。

“休息啥呀,工作都堆积成山了,难得抽个空子。”朵朵说。

“那就多坐会,我请你。”我说。

“免了,还是我请,这是欠你的。”朵朵笑了笑。

“还分你我呀?”我说。

“当然分啦,免得你趁虚而入。”朵朵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她继续说,“你说人命贱吧,可一进医院就贵得不行了。”

“花了不少吧?”我问朵朵。

“也不算太多,我们平摊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朵朵停了下,又说,“唉,还亏自己海洋里航行多年,没想到阴沟里翻船了,翻得一塌糊涂。”

“怎么说呀?”我问朵朵。

“没有遵循医嘱呗!”朵朵笑了笑,“刚住院头两天还算可以,两天过后就出问题了。”

“啥问题?”我问朵朵。

“医嘱很重要的呀,可我起初还是没理解,吃了不少闷亏。”朵朵说完苦笑了下。朵朵说的话我实在是听不懂。她见我满脸茫然,便从头说起。

她说:“小马刚进医院,经过认真仔细的检查化验,医生就说病情很严重。接下来就住下了,然后观察输液,输液观察。”

“这也很正常的呀,哪儿有问题呢?”我问朵朵。

“住了快一个月了,还不能出院,医生还是说病情很严重。我四方奔走,打问了许多医生,有中医,也有西医,他们都说应该到出院的时候了,小马自己都说完全好了,可医生就是不答应出院。”朵朵说到这儿,又苦笑了一下,接着又说,“单位同事都笑话我,说我不懂事,是个大木瓜。”

我渐渐明白了朵朵想说什么,但还是不敢确定。自古以来,医生以救死扶伤为重任,哪有这样坑人的?

“那最后怎么出院的?”我问朵朵。

朵朵说:“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中午一顿饭,几包烟,下午就出来了。”朵朵说到这儿便大声笑起来。

我说:“你还笑得出来?”

朵朵说:“那我哭吗?可我哭不出来呀!我笑自己笨,笑自己不懂事,没有明白医嘱里潜藏的规则呀。”

我无语。

菜都凉了,谁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朵朵见我不说话,便又讲了个笑话。她说:“医生对护士说,去给那位今天出院的病人注射一针镇静剂。护士不解,说,都可以出院了,还打什么镇静剂?医生说,等下要结账,我怕他受不了。”朵朵说完一个又一个,“医生,我的血压很高,该怎么办呀?医生说,不怕,出点血就好了。”

朵朵讲的笑话实在可笑,可我怎么也笑不起来。朵朵见我无动于衷,便说,“吃呀,别浪费了!”

我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

“你怎么了?”朵朵问我。

我说:“我怕。”

朵朵说:“你怕什么?我又没向你瞪眼睛。”

我说:“真正的潜规则才会隐藏在饭桌上。”

7、大字报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了一年。我成天泡在文字里,没有混出啥名堂,没有了早年的意气风发,也失去了曾经的豪言壮语。但是我知道,人其实活的就是一种精神,就是一种希望,因为有精神和希望,大家才在生活中奋力拼搏。朵朵不也是这样吗?那家伙虽然嘴巴很厉害,心里却藏着强健的精神和远大的希望,所以才敢飞扬跋扈的嘛。我心里有千万个不服气,也只是在口头说说罢了。

她最近又高升了!我是从别人哪儿听说的。朵朵没有告诉我,更没有约我到老地方去吃饭。我心里纳闷着。不过还好,我学会了包容和理解,这是书本返还给我的唯一奖励。有些事情想通了未必是件坏事情,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愿去想通呢!

我终于等到一个可以收拾她的机会。

这天,我领到一家报刊的稿费,就给她打电话过去,扬言要狂请她一顿。

野味人家来客不多,短短的一年功夫里,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圆脸蛋、黑头发的老板娘也换成了黑皮肤、长筒靴的小伙子。

折合玛街上的车辆也少了,春天已不远,我想大家都在思谋着该如何发芽吧。

朵朵和以往一样,穿戴大方而朴素,不同的是她没有了昔日的可爱和叽叽喳喳,显得沉稳而内敛。

我说:“死家伙,又升了?”

朵朵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又说:“怎么不告诉我?怕沾你光?”

朵朵依旧笑了笑,还是没开口。

这次我彻底泄气了,突然之间感觉和她的距离真得拉开了好远好远。

我开始低头喝茶,再也不愿开口。

我的心里有种悲伤在弥漫,甚至连空气都有酸涩的味道。

其实我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情谊只有两种,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朋友的类型很多,敌人的类型也很多,我在思想里找了很长一阵,始终没有找出和朵朵到底属于那种关系。

朵朵也应该有心事了!不用猜测,每个人到一定时间阶段的时候都会这样的。烦闷、急躁、忧郁、伤感,甚至举棋不定、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等等。朵朵真的该有心事了。

我无心吃饭,朵朵也不劝我,她自己细嚼慢咽,独自品味。

“朵朵,你变了。”我很生气地说。

“哪里变了?”朵朵停了下,又说,“再变也变不成男人。”

“你想变成男人?”我问她。

她说:“那么想呢!”朵朵说着就泪花莹莹。她向来有点古怪,我已习惯了。

我试探着又问:“找男朋友了?”

“都成剩女了,谁要呢!”朵朵显出很伤感的样子。

“都高升了还这么说,让我活不活呀!”我说。

“别说了,高升难道是我的错吗?”朵朵这次真生气了,她瞪着大大的眼睛,气冲冲地对我说。哪儿得罪她了?何必冲我发这么大火?真是莫名其妙。我没开口,只是心里很委屈。

野味人家里的散客渐渐少了,他们吃完后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接而消失在即将来临的春光里。

我和朵朵对面而坐,彼此沉默着。

我和朵朵在一起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僵局,不知道这个僵局能持续多久!

朵朵开口了,她说:“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我几乎找不到任何借口或言辞。

她又说:“我不是成心的,只是最近心情糟透了。”她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朵朵是个很坚强的女子,这我是知道的。然而不知道她在最近遇到了什么难关,令她如此悲观。

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直到现在的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一路青云直上,她全凭自己的能力打拼。一个人在自己喜欢的岗位上打拼,且带着希望打拼,终有一天会迎来灿烂阳光的。我一直很坚信这一点,可当我送走那么多宝贵的分分秒秒,至今浑浑噩噩虚度年年月月时,也不禁悲从心来。

朵朵看着我低头不语,便安慰我说:“好些吧,我都没伤心,你倒是伤心起来了。”

我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有些落寞罢了。”

朵朵说:“凡事看清就好了。”

我说:“你看清了?”

朵朵说:“看清了!有啥看不清的,不就是权利争斗嘛。可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个世界为什么总让勤劳而有才能的人受伤呢?”于是朵朵给我说起了让她受伤的一件事情来。

刚调到组织部不久,她就代理办公室所有事务。就在被提任主任的时候,市委门口突然有人贴大字报,矛头直接指向她。起初的内容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几日之后,小事变成了大事,大事变成了人身攻击,说是她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还说这些年没结婚就是为了今日等等如此的话……

我听完朵朵的诉说之后,脑子里空了。

野味人家里的客人几乎走尽了,服务员忙着收拾碗筷,他们在餐厅里弄出磕磕碰碰的声响。

朵朵望了望外面,然后说:“还是你们好。”

我说:“凡是人,都有各自的难处。”

朵朵说:“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当男人。”

我说:“谁知道下辈子的事情呀!”

朵朵站了起来,脸蛋红红地,她走到我身边,和我挨坐在一起。我没有避让,我知道此刻的她心里一定很难受。我理解自己,在很多时候,受到伤害的人往往在心理上是最脆弱的。

朵朵的话有些突兀,她说:“我想结婚!”说着她就紧紧抱住了我。

我的心也在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复杂起来,但我同样紧紧抱住了朵朵。

我和朵朵从野味人家里出来时,正午已过。折合玛街上的车流和人流也多了起来,他们都鼓足劲往前奔跑。天没有完全放晴,但一片一片的蓝天已经露了出来。

我说:“春天来了,一切会明亮起来的。”

朵朵突然挽住了我的手臂,她显得十分美丽而羞涩无限。

【责任编辑 柳小霞】

【作者简介】唐永生,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