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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艺术家的感觉、逻辑和劳动

2014-03-14铁扬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逻辑画家状态

铁扬

主持人刚才对我的介绍,主要是从画家这个角度说的。

作为画家,我是一个职业画家;作为读者,可以说我也是一个专业读者,因为这个专业没有尺度啊。我作为在河北省成长起来的画家,关注河北文学有几代人了,现在诸位可以说又是全新的一代,给河北省文学发展又带来了新的希望。

之前,作协同志说讲课应有个题目。当时,我想到了“感觉、逻辑、劳动”这六个字,我为什么想到这六个字呢?因为我认为这三个词、六个字与我们作家、艺术家是息息相关的。关系我们一部作品的成色、品位。不管绘画也好,不管文学作品也好,它确实和这六个字息息相关。

现在,中国的文学艺术在世界上到底走到什么地方了?应该说形势是大好的,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有这样好的机遇,给我们提供了好的条件,确实是有大发展的。不管文学,不管艺术,已经走向世界了。但是,我和国外一些朋友聊天时,也常常感觉到他们对我们的文学艺术并不看好。这是为什么呢?他们讲了一个道理,说:我们从你们的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里看不到中国人,看不到中华民族的生存状态。这个问题很值得大家深思,怎么中国人写的东西里看不到中国人呢?这个生存状态是什么呢?我后来想了想,不是你的服饰、你的生活习惯,它应该包括我们的社会结构、我们的历史背景、我们的经济基础、我们的文化积淀和我们的道德观等等,当然里面也有风俗习惯。

我们常把一些大作家、大艺术家叫大师,他们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这么称谓他们?他们给世界、给人类,到底留下了什么东西?是他们很准确地把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留给了历史留给了世界。就拿中国而言,四大名著为什么成为四大名著呢?是作家的描写技巧吗?是作家的文字功力吗?当然不是。它留给我们的是一群中国人,中国人的智慧、聪明、心机、打算,一切一切。比方说刘备、关公、周瑜、诸葛亮——中国人;宋江也好,高俅也好——中国人;唐僧,中国人;孙悟空是个中国猴子,猪八戒是个中国猪。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个誓言是个中国式的誓言。诸葛亮能把一个周瑜气死,都是中国人的特有的生存状态。连聊斋里的狐狸都是中国式的。

我有个外国汉学家朋友,她过去研究解放区文学,后来开始翻译《金瓶梅》。我问她为什么不研究解放区文学了,她说,她要研究中国人,让外国人看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也许她从现当代文学中很难看到那个生存状态的真实吧。

在此,我想再举俄国作家托尔斯泰一个例子,列宁说,托尔斯泰是俄国人的一面镜子。为什么这么评价他呢?因为我们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俄罗斯人的生存状态。大家为什么那么尊敬他?托尔斯泰死的时候,沙皇禁止任何人去给他送葬。结果在他的村子里,有三千人自发去给他送葬,他下葬的时候,大家都自发跪下了。俄国人只给上帝和沙皇下跪,可他们都跪在了托尔斯泰的墓旁。为什么,因为俄国人从托尔斯泰的作品里看到了自己。就像中国人从鲁迅的作品里也看到了自己一样。

下面,我再举两个例子。我非常喜欢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作品。契诃夫一生小说方面只写短篇。他有一个短篇叫《醋栗》。醋栗是一种果子,这个东西常人不能吃,又酸又涩。可有一个富人爱吃,他每造一个庄园就种一棵醋栗树,有客人来了,他就摆一盘子,自己一边吃,一边说:“啊,多好吃啊,你也尝一尝。”整个短篇的骨架就这么多。还有一篇叫《罪犯》,写一个农民专门到铁路上偷卡铁轨的螺丝做钓鱼时用的铅坠。被抓后,警察问他为什么偷这个东西?他说,这个东西好啊,钓鱼正合适,又有重量还有个眼儿。警察又问:“你偷了螺丝,不怕火车出事故吗?”他说:“不会,我们不是挨着偷,隔一段儿偷一个,保证火车不会出事。”还有一篇小说叫《万卡》,万卡是个九岁小男孩,父母都死了,家里穷,爷爷把他送到城里跟个鞋匠做学徒,非常苦,经常吃不饱,挨打。他给爷爷写了封信,说他太苦了,整天像条狗一样,不能睡觉也吃不饱,让爷爷把他接回去。写完后找了个信封装起来,写上:“乡下的爷爷收”。然后偷偷跑到街上,把信寄出去了。我们看这三个短篇,这么简洁,这么一点儿事情,就能看出当时俄国人们的生存状态。这样的状态,他们不改变行吗?不革命行吗?不行!如果说,文学的功能、艺术的功能就这么一点,几乎微乎其微。但任何一个口号,任何一个命令,都代替不了它。三个故事,感人至深。想想那一句“乡下的爷爷收”,后来都成了经典。这种对细节的筛选,只有作家才能完成。

下面我们再通过几幅美术作品——造型艺术,再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俄罗斯画家费多托夫的《少校求婚》是描写一位军官到一个贵族家庭里来求婚的情节,它惟妙惟肖地反映了一个贵族女孩子面对少校求婚这件事情的心态。她愿意“出场”和求婚者见面,但作为贵族,她必须做出一种扭捏的状态,贵族的虚荣和做作被画家刻画得入木三分。那位求婚者少校在门外也故意表现出一副清高傲慢的架势。这就是一幅俄罗斯贵族的生存状态的写真图。

费多托夫的另一幅画《贵族的早餐》,画一位没落的贵族,正在吃早餐,早餐只有一片黑面包。他正吃的时候,外面有人找他,他赶快把那片面包盖起来,这幅画和上一幅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反映贵族的虚荣、做作。

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的是劳动人民,是最底层的纤夫拉船时的情景。他是从这个角度反映了俄罗斯人的生存状态。这几幅画作对比,我们便可以对当时俄罗斯的社会有了一个整体的了解。

我们从法国画家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中了解的却是法国人的生存状态,法国人是悠闲的、浮华的和充满幻想的。这一切被马奈刻画得多么逼真。至于草地上会不会有这么一个裸体女人呢?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这种可能是会有的,因为这是法国人的生存状态吧。

法国画家雷诺阿的《红磨坊公园》,虽然人物多了些,但主题与上一幅是一样的。

法国画家米勒的《晚钟》画了两个农民。这是法国底层农民的状态。他们正在劳作,教堂的钟声传过来了,于是这两个人很虔诚地站在他们的土地上,暂时停止劳动,静静地感受钟声对他们的陶冶。

通过法国的这几幅画,再和俄罗斯的那几幅比较,我们不是已经看到两个民族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了吗?

在我国的造型艺术中也有准确反映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传世珍品,如五代画家顾恺之的《韩熙载夜宴图》,他通过五代时一位高官的夜生活准确地反映了中国贵族的生存状态。

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通过一位贵族女性在梳妆的情节,通过他们的服饰、用具和一些生活习惯,也可以了解当时中国女性生活的状态。

晚清的一幅《清游图》,也是一幅描写了中国人生存状态的写照。

明代画家沈周的《山水》,是一幅纯粹的山水画,里面虽然没有一个人物,也反映了我们中国人要求空灵,要求节奏慢,有时候还要打发日子的性格。这幅画里的氛围确实是中国人喜欢的,中国很多山水画里差不多都是这种主题。

齐白石画《白菜》,题款:“人云:虎为兽中之王,凤为鸟中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这是一位朴实的中国人的心态,是对白菜的一种观念。

宋代皇帝赵佶的《瑞鹤图》,这是他对天下社稷的希冀,是一位贵族的心态。

我举了那么多例子,来阐述文学和艺术创作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我想,除了作家和艺术家对一个民族的责任感,生活的积累、文化的积淀和他们那种描写的功力,还有两点非常重要的就是:他们那超出常人的艺术感觉和他们逻辑上的严格筛选。

先说一下感觉。这两个字大概来源于哲学范畴。感觉,它有高级和低级之分。我们说低级的感觉,是生理上的,每个人从生下来一直到老,都有生理上的感觉。比如说冷了加衣服,热了脱掉,下雨了赶紧回家拿把雨伞,这种感觉都是生理上的,没有什么美学价值,这对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而言,意义不是非常重要。还有一个感觉就是高级的,升华成一种艺术感觉,形成一种艺术思维,这对艺术家是非常重要的,有意义的。比如,还拿下雨来说。唐诗中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这个感觉就不是生理上的感觉了,它升华到了一种艺术感觉,这就有美学趣味和美学价值了。比如“黑云压城城欲摧”“黄河之水天上来”,都有自己的美学价值。毛泽东作为诗人,他的感觉确实不得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等等,都是升华以后的艺术感觉,形成了很壮观的文学价值。再比如对风的感觉,如果说“风是雨的头”,就没有美学价值。我记得小时候,一篇课文中有句话“冷风像刀子一样削着人脸”,这就有了感觉中的升华。关于风有多少作家描写过它。郭沫若的“雷电颂”:风你咆哮吧……,苏联有一首叫《风之曲》的歌,把风描写成一个快乐的使者。

我们看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印象》,也是靠感觉画出来的。印象派是一个大的流派,后来印象派才因这幅画的出现而得名。莫奈全靠自己的感觉画出对法国塞纳河的印象。后来我看到很多画塞纳河的画,包括写实的照片,但总感觉这幅才是真正的塞纳河,因为它有了视觉的冲击力量,是画家运用感觉的结果。

漫画家华君武的《误人青春》,上面有一个副标题:送给离题万里的发言。我们大家都开过会,如果有人发言的时间长,又没有意思,你这时再看周围的人,面貌都会有变化,会变老。你看那个梳辫子的姑娘,周围的人看她都成了老太太了;主持会议的人,胡子都扎桌子了。怎么画出来的?漫画家主要靠感觉。

说到功力,肯定每个人都有自己描写的功力。描写,有时候,感觉也是第一位的。还说托尔斯泰,我看过一些他修改的稿子,比如“清凉甘甜的泉水”,后来改成“清凉的泉水凉得扎牙,放着光泽”;比如“整个山村被淹没在烟雾里”改成“带有香气的云烟,淹没了一个荒乱的村子”。修改后的描写感觉更好,更有目的性,有描写的味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升华了的描写呢?感觉第一,都是以升华后的感觉做基础。

我小时候在农村看戏,看《窦娥冤》,是酷暑的时候。《窦娥冤》里有个情节:窦娥被问斩时,酷暑六月天下起雪来。为了表现下雪,戏台上有个人光着膀子,拿着一面卷着的旗子站在桌子上晃动,旗子慢慢打开,里面裹着的纸屑到处纷飞,当时给我的感觉——呀,太冷了!虽然当时是酷暑。这是什么,是艺人的聪明,调动了观众的感觉。

我们再讲讲逻辑。逻辑是艺术家和作家要严肃对待的问题,无论你作品大小,逻辑都要体现在里面。逻辑是支撑一个故事的框架;逻辑联系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举两个电视广告的小例子。某花生油的广告,把花生掰开,花生油流出来,很自然,很符合逻辑。广告作得很可爱。后来有人做核桃乳广告,也把核桃横断开,核桃里的白色乳汁也流出来了,那就不行。核桃得砸开,你横着断开,怎么断开的?再举个例子,《说句心里话》这首歌:“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这是个逻辑错误,过去志愿兵还可以,年龄有大的。现在不行,现在是义务兵,十八岁当兵,妈妈才多大,不会是满头白发。

上世纪五十年代,河北省有一出叫《处处是春天》的话剧,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位老奶奶每天站在村口瞭望,盼她的当八路军的孙子回家,在村口瞭望了八年,使得老人双目失明。不细究,这一情节也就被忽略了,细究,这便是荒唐。这在于它逻辑的混乱。神话可以,民间流传的那些“望娘滩”“望儿滩”,那些望娘望儿的活人都可以变成石头变成山。现实中不可以,老人(或孩子)对亲人的瞭望式的等待是有限度的,若没有近在眼前的希望,人是不会做出生理上过分的追求和过分的牺牲的。何况孩子是去参军打日本、打老蒋去了,老人家是大可放心的。

我赞成戏曲舞台上《武家坡》的情节设计:苦命人王宝钏,出身贵族,在寒窑等待从军西凉的丈夫薛平贵,等了十八年。当薛平贵归来站在她面前时,她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加之薛平贵在西北十八年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涯,面貌已大有改变,于是,薛王见面才有了一次挑逗性的考验和被考验。于是观众认可了这一情节,甚至那脍炙人口的唱段和台词,也成了经典中的经典。我想观众对情节的认可,对夫妻交流的认可,对误会和误会被化解的认可,得力于这一情节逻辑的合理性。假如王宝钏终日站在窑口忘记吃喝,只是一味向大西北张望等待,就成了《处处是春天》式的荒唐。

现在有很多写抗日的,写解放战争的电视剧、电影,一打仗,演员就往脸上抹黑。这是为什么?也经不起推敲。当时打仗都是轻武器,你这黑是哪儿来的?这些情节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是逻辑上的混乱。据我所知,这种题材的文学或影视作品,没有一部在国际上被承认的,他们认为那不是战争的真实。

我们说《赤壁之战》为什么那么经典啊?它逻辑合理:庞统献连环计、蒋干盗书、周瑜打黄盖、草船借箭、借东风、火烧战船,这些细节,一环套一环,一扣套一扣,逻辑合理,无可挑剔。我们再看卓别林的无声电影,不说话,怎么能看懂呢?靠逻辑的合理。

逻辑还联系着一个问题,叫规定情景。人们在任何一个活动状态中,都有一个规定情景做背景。比如说涉及军事秘密、行动计划,只能在一种合理的规定情景下谈论展开。不能走在大街上就大声说:我们这一仗要如何打……,这些情景都很滑稽。什么时间,什么情境,什么内容,都要合理。好多作品为什么不合理呢?就是因为逻辑混乱。

感觉和逻辑的运用合理与否决定着一部(件)作品的品格。

最后我们再谈一下作家、艺术家的劳动。作家、艺术家,这是我们的职业。充其量,我们就是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你不是一个哲人、哲学家。现在我们好多作家和艺术家的哲人味道太足,我感觉不一定要那样。有人问我怎么看待自己,我说我首先是一个劳动者,一个手艺人。我不是一个哲人。手艺人有什么特征?第一,你要有清贫意识。当然你不一定是个穷人,但你的意识要清贫。第二,你的劳动要有一定的量,没量不行,作为画家,一年就画一幅画,那不行,一定要有量。作为作家,只写一个短篇,写两首诗就是作家了吗?那也不行。第三,你要有个作坊。作家可以叫书房,画家可以叫画室。在那里可以得心应手做事,可以排除一切干扰的、属于你自己的自由空间。在那里,你可以展开你的思维。我想,这就是一个劳动者,一个手艺人最重要的三个特征。

劳动是一种付出,你要有付出,脑力和体力的付出。另外,劳动也是一种积累,生活的积累、形象的积累、语言的积累、美学的积累等等,我讲到的艺术感觉,逻辑,都是在这个积累过程中完成的。积累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付出,脑力的付出,体力的付出。

(本文为2013年10月17日在河北省青年作家读书班上的演讲摘要)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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