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歪

2014-03-14贝西西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村长村子老太太

贝西西

1

老歪真的是病了。

坐在县医院精神科的房子里,医生皱着眉,纳闷地看着老歪。老歪则很平和,温软而柔情地看着医生,眼里一层水光,弄不清是泪还是水,这样久久看着,医生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医生已和老歪谈了许久的话了,谈着谈着,老歪还会凑到医生的耳朵边说悄悄话,仿佛这医生便是他至亲一样,老歪戴的毡帽都快掉下来了,也顾不上去扶一下,一门心思地和医生说着悄悄话,这些话没一句是和医生问他的问题有关的,比如:你发现没,羊是很好看的,月亮一照,羊卧在树下,好看呢。羊奶也好,羊奶很稠,上面漂一层油。我们村的老寿星刘老太太给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老歪,你不歪,你是太直了。今年的玉米种得太密了,玉米都挤得疼呢……

老歪的女儿站在老歪的身旁,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奇怪地看着父亲。这女儿生得高大,能硬拉着老歪来到县医院看病,且老歪自小疼爱这个女儿,并不像对儿子那样又打又骂,拗不过女儿,终于还是来了。

这个年近七旬的父亲可是把女儿给害苦了,总是三更半夜莫名其妙地跑到村子里别的人家去敲门,敲开了门,给人家道歉,不停地说:“对不住啊,对不住啊……都是我不对……”时不时地走着道,就突然跑到人家跟前,凑到人家耳朵旁边给人家说悄悄话。女儿实在受不了村子里人的闲言碎语,拉着父亲来看病了。

医生终于被老歪弄得不耐烦了,直接切入主题了,问老歪:“你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干吗总半夜三更出门啊?也不怕累着?”老歪看一眼医生,嘿嘿嘿地笑了,老歪说:“都一样的,白天和黑夜对我来说都一样。”医生又问:“那干吗总对人家说对不起啊?”老歪这次不笑了,严肃地道:“我是真的对不住人家,真的对不住,到现在才给人家说,我都很害臊呢……”说完,眼神纯澈如孩童般的看着医生。某一瞬间,医生甚至产生出一丝幻觉,他觉得老歪在玩弄他,在看他的笑话,医生不说话,提笔给老歪开了一些钙片和谷维素,打发老歪走人。

老歪的女儿在一旁急了,一把拉住医生的胳膊说:“大夫,你再给我爸看看吧,别让他再这样了……,人家一看见我,就说我爸……”医生对老歪女儿说:“你还是到省城的大医院里给你爸看一看吧,我这里看不了,水平有限啊。”

医生下班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了,医生一撩门帘儿,出去了。

老歪站起来说:“回吧,我们喝羊汤去。”说完他扶扶自己的毡帽,一步一踱地向外走去,女儿看着老歪,气不打一处来,和医生胡扯了这么半天,还知道喝羊汤!女儿去给老歪拿药了,就算是谷维素,这最简单的营养脑神经的药物,也先给老爸吃着吧,再别让他这么着作乱了。

老歪一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慢悠悠地走着,太阳正是当空,把老歪的身影在阳光下拉成一个短短的影子。

2

白村的夜晚是非常安静的,偶尔会有一两声狗叫悠悠传来。离白村不远处就有一条高速公路,这并不影响白村夜晚的安宁。一轮明月照着,午夜之时,忽听到“吱呀”一声门响,老歪又出门了,七拐八拐,老歪拐到村里一条东西走向的巷子里,镇定而缓慢地走着。午夜的巷子,窄而绵长,巷子里很黑,静悄悄的,老歪又穿着黑色的衣服,乍一看去仿佛一个移动的灵魂。

老歪在一家门前停下,那是一扇铁皮的门,老歪开始拍门,啪——啪——院子里的灯亮了,接着传来:“谁呀……”老歪不吭声,依旧执着地拍门,接着听到开门的声音,屋里的人想是没有睡醒,不停地打着哈欠。门打开了,屋里的灯光透过院子射出来,那一束光正好打在老歪的身上,老歪便站在这一束昏黄而微弱的光里,他双手抱拳在胸,微微弯腰站着。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衣服半披在肩上,看见是老歪,有点吃惊道:“老歪叔,你这大半夜的,这是干吗啊?”

老歪先低头想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来,眼神非常柔和而恳切,他冲这个男人说:“友庆,我对不住你啊,对不住啊,我早该来找你了,早该对你说说这些了,当年若我能拦住你们家的憨憨,他也不至于淹死在池塘里啊……你别记恨我啊……”

叫友庆的男人听了,微微皱了眉,纳闷地说:“老歪叔,怎么想起说这个了,都过去七八年了,憨憨贪玩,是他自己掉到池塘里的,和你有啥关系?”

老歪听了这话,立刻有一点泪眼蒙眬了,他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友庆,我当年看到憨憨在池塘边玩,有一次还差点掉进去,本来想把他叫回来的,可一想,和我又有啥关系?就没有管,那天我回家还不到半天,就听到憨憨淹死在池塘里的消息了,我若早点把他拉回来,不就没后来的事儿了吗,憨憨现在不就好好的吗?我有罪过啊……”

友庆听着老歪的话,沉默了,想了良久道:“……老歪叔,看你说的,这都是命,再说谁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这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看你这大半夜的,别着凉了。”

老歪依旧站在那束昏黄的光里,头向前缩着,不停地说:“对不住啊,是我的心胸太小,我若心胸大一点,一切都好好的,对不住啊……,憨憨没了,你们得多难过啊……”

这时,只听里屋传来女人的声音:“谁啊,友庆,这大半夜的,谁啊……”友庆将肩上衣服往上拉一拉,冲屋里喊道:“没事儿,你睡你的,我就回来了……”友庆转过身来,在老歪肩上拍了拍说道:“老歪叔,你千万别这么着,这什么怎么样都是定数,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你是个好人,别想这事儿了啊,不早了,赶紧回吧,回头过两天我上家陪你喝两杯去,回吧,啊?”说着,友庆就要关门,老歪看着友庆家那扇掉了漆的门缓缓在他面前关掉,他又陷入了黑暗。老歪觉得当他对友庆说那些赎罪的话时,他是在光明里的,而现在,当友庆关闭了那扇门,他便又陷入了黑暗。

老歪心里很难受,将自己的右手放在心上,仿佛这样他才可以好受一点,要不他的心像是要跳出来审问他一般。老歪顺着那条幽黑的巷子一直走,他的身影向左边塌下来,因为心很难受,稍稍有点直不起腰了。

这条巷子在白村的最东头,老歪直接往村东头的池塘走去。不一会儿,老歪便看见那棵大槐树了,这大槐树比老歪的岁数还要大,春天时开满玉一样的槐花,整个村子的人都可以吃。这两年相邻的村子都在改建或者搞什么旅游村,房子全盖得一模一样了,一个个都像过去的小塔楼似的,过去的树也全砍了,全种上一样的树了,美其名曰:经济实验村。所幸,白村还没实行这一套,这棵老槐树也就还健在。

清亮的月亮挂在当空,老歪抬眼望一望,心情好了一点,他站在大槐树下,前边就是村子东头的池塘,当年憨憨就是淹死在这个池塘里的。老歪看到树下不知是谁扔的一个果奶的塑料瓶子,他捡起来,将那小塑料瓶捏得哐哧哐哧响,他想,憨憨若是在,也会喜欢喝这种果奶,现在的小孩都喜欢喝这种果奶,憨憨啊!……老歪叹了一口气,老歪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叫憨憨的孩子。

他记得当年是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他从田里回家,看到憨憨一个人在池塘边玩,当时,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在白炽炽的阳光下,定定地看着小小的身影因为够一只蝌蚪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入池塘。老歪多想走过去把这孩子带回家啊,一个人多危险,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起憨憨的爷爷前几天还为几棵果树和自己吵了一架,想到这里,老歪扶了扶草帽,回家了。

那一天的下午,村里人听到了憨憨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憨憨淹死在池塘里了。

这事已经过去七八年了,老歪早都把这件事忘了,况且谁又能说那是他老歪的责任呢?可是七八年后的这个午夜,这个有着清亮月光的午夜,老歪起夜撒了一泡尿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儿,这件事像一只小怪兽一样突袭了老歪的心,然后紧攥住他的心不放,老歪嘴里不停地说着:“罪过啊,罪过啊,罪过……”

村里传来女儿和儿子的呼喊声,他们发现自己的父亲不见了,正在村子里疯找,老歪站在老槐树下,并不答应,久久看着波光粼粼的池塘。

女儿和儿子赶来时,看着老歪对着池塘说话,他们知道,自己的爸又犯病了……

3

老歪在玉米地旁边走,今年玉米种得很密,稠得像是要把一寸寸土地都占满似的,老歪想,庄稼是不能这样种的,种得密就收得多吗?这是胡闹,不可能的。但这是播种机种出来的,现在人们已经不再自己去种庄稼了,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到了春种时,有播种机,秋收时,有收割机。现在地里长的正是秋玉米,老歪蹲在田间,看着刚刚冒出的玉米苗,他想,这玉米也是有感受的,和人一样,离这么近,一点点空间都没有,这还行?以前的庄稼长得多壮实,多自在!

老歪对很多东西都看不上眼,现在村里人也不养家禽牲畜了,只有老歪自己还养着一只羊,每天拉着羊到不远的坡地上遛一圈,每天早晨挤一大碗羊奶给孙子和孙女喝。可孙子和孙女却总是嫌羊奶有点膻味,不大愿意喝,更愿意喝买来的奶。

村子里办了一个养鸡厂,很多人便上那里去帮忙了,那是一个肉鸡场,专门给城市里供应肉鸡,但老歪从来不吃那里的鸡,他觉得那里的鸡肉是臭的。

老歪去过那个养鸡场,还没走进去就闻到熏天的鸡粪味,传送带上不停地往进运饲料,那些鸡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怕了,每只鸡只有那么一点点空间,前后左右都是铁笼,那些鸡目光呆滞地在鸡笼里艰难地转动着身体。老歪竟然还看到有几只鸡因为空间太小,经常又不挪动,脚下的铁丝竟然深陷进鸡爪里,与鸡爪长成一体,这简直太可怕了……,养鸡场里,响彻着鸡叫声,还有传送带运送饲料的声音,完全没有一点安宁祥和的气息。老歪也不知这些饲料里有什么,这些鸡像是不能控制自己似的不停地吃着,吃着……老歪看着这一切,突然感到剧烈地恶心,他仿佛看到这些鸡每分每秒都在成长,一点点变大,老歪冲出养鸡厂,在养鸡厂的围墙外呕吐起来。

秋天的太阳蕴含了饱满的浓情,老歪走在太阳底下,他想,鬼才要吃那样的鸡肉呢,那些城里人一天天吃的就是这样长大的鸡?还美其名曰:三黄鸡!老歪看见村长笑呵呵地叼着烟卷在养鸡厂的厂房里转悠,看着传送带上轰隆隆运送来的鸡饲料,村长眼里闪烁着幽幽的金色光芒,仿佛那传送带上传送的不是饲料,而是钞票似的。

去年过年养鸡厂给村里的每户人家分了三只鸡,女儿高高兴兴地拎着那三只鸡回来了,回来后杀鸡烫毛,开锅便烧。这鸡出锅后,老歪动了一筷子,便道:“这鸡肉是苦的……”再动第二筷子,老歪又道:“这鸡肉是臭的……”便再不动手。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电视里正播着春节联欢晚会,孩子们都吃得很高兴,老歪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个儿子、儿媳还有女儿、孙子、孙女都看着老歪,老歪的脸很严肃,灯光打在老歪的脸上,那脸上的皱纹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高深莫测。女儿赶紧夹了一筷子吃,然后茫然地说:“没有啊……好着呢啊……”

老歪看一眼女儿,道:“你的舌头抽筋了,尝不出来。”女儿笑了:“爸,看你说的,舌头上哪里有筋,还抽筋呢……”老歪不吭声了,此后,他就像绕过毒药一样绕过那盆鸡肉。不知是因为老歪的暗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盆鸡肉最终也没有吃完,寂寞地被放在厨房的角落里,最后倒掉了。

现在连玉米也这样种,粮食难道就不会臭吗?一样的!老歪想。老歪在地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看看,他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再这样下去,连粮食都要臭了。什么都要臭了……,老歪担忧地叹道。

老歪去找村长了,现如今,白村的村长已经是有钱人了,有事没事也抽中华了。老歪往村中央走去,他看到村长站在村委会的门前,旁边停着他的车,村长时时都叼着烟,胳肢窝下夹着一个皮包,头发乌黑油亮。老歪真是走运,平时,是根本看不到村长的,今天不知为何,村长却恰恰在这里。往常,谁也不知道村长在干吗,村长的手机是关机的,村长漂亮而巨大的办公桌被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插着两面小小的国旗,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但就是整日不见村长的人。

村长看到老歪冲他走过来了,下意识地想要上车,但想了一想,还是转过身来冲老歪道:“歪叔,你找我……”论辈数,老歪比这村长大一辈,且当年老歪和村长的爹一起出门当过木匠,叫他一声叔,还算村长给老歪面子。

村长递给老歪一颗烟,老歪推推手,老歪是不抽烟的。老歪凑到村长跟前说:“你当村长呢,可要上个心啊,你看养鸡厂的那鸡能那样养不?那样的鸡两个月就催起来了,两个月就长那么大,那长的哪里是肉啊……可不敢这样子啊……”村长一听老歪这话,就知道老歪的来头了,听老歪说了几句,便非常潇洒地一摇胳膊,露出表来看看说:“歪叔,你看这事弄得,我一会儿还要上区里开个会,区长要点名呢,关于养鸡厂的事,咱回聊,好吧……”说完,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跑了。

老歪站在秋日的阳光下,看着村长远去的车,突然感到无比燥热,皮肤像针扎一样,一摸脖子,真的有痱子一样的小疹子出来了。回家时,又路过养鸡厂,老歪听到养鸡厂里轰隆隆的声音,闻到养鸡厂里传出的鸡粪味。老歪想,这些鸡全身都是怨气,肉要能好吃,才叫见鬼了呢!两三个月就长得像过去一两年才能长成的样儿,真是魔怪!这鸡不知心里有多恨呢,满身仇恨的鸡肉怎么能好吃啊?

老歪不准自己家的人吃这养鸡厂里的鸡,老歪说,吃了那样的鸡,吃下去的全是怨气和恨意!这些东西会在人身体里作乱的。

4

老歪的女儿非常忧心,觉得自己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她常常看到父亲一个人蹲在墙角看,看得非常认真,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一门心思地看。女儿奇怪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窝蚂蚁在搬家。蚂蚁走出一条黑黑的线来,老歪顺着那条线看过去,觉得奇妙极了,这些蚂蚁配合得多么好,多么有秩序,这些动物的本能都这样和谐,比人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老歪看得简直要入神了。

女儿看着老歪的背影,那背影完全像是一个孩子的背影,充满了好奇,好像刚刚发现这个世界的神奇一样,头深陷在两腿间,以一种不变的姿态持久地关注着,满是虔诚。在某一瞬间,女儿甚至觉得哥哥的孩子都比老歪的智商高了,都比老歪成熟了。孙子、孙女也听到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看到老歪,就远远躲过,他们觉得爷爷完全变得没谱了。这会儿孙子和孙女看着老歪在墙角看蚂蚁搬家如此入神,脸上有一种诧异的表情,然后悄悄溜着墙根出门去了。

女儿暗暗想,过一阵,过一阵,一定要带着父亲去省城看病,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中午过后,老歪又一个人出门了,他看了一早上的蚂蚁搬家,仿佛受了很大启发一样,连中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到了村子中央,老远便看到刘老太太坐在那里晒太阳,一头银白的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这刘老太太是白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了,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老太太脸迎着阳光,微眯着眼,靠在墙边上,看上去仿佛睡着了一样,一把被摸得乌黑油亮的拐棍放在一边。

老歪走过去,坐下来,叫一声:“老寿星,晒太阳呢?……这阵身子可硬朗?”老太太眼睛也没睁道:“老歪啊,身子过得去,你怎么样?”老歪知道,刘老太太每天是雷打不动地要来这地方晒太阳的,一直晒到太阳西下,才慢悠悠向回挪着步子。老歪对刘老太太说:“我啊,越活越回来了,看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觉得什么都能看出一些新鲜来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仍旧不睁眼,却乐了:“那还不好,越活越新鲜了,不像我这种人似的,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老歪不吭声了。刘老太太又对老歪说:“老歪,你啊,是太清楚了,不好,自己给自己找事儿。”老歪转过头去看刘老太太,还没等他开腔,刘老太太已经传来微微的鼾声,老歪闭了口。

这堵墙里面便是村委会的院子,村委会又正好在村中央,每天傍晚或者正午时便有人们来这里闲聊。有几个人三三两两站在那里,眼神远远地眺望过来,看着老歪,低声悄悄议论着。老歪浑然不觉,远远还冲这些人点头,然后也眯起眼,晒着太阳,这些人看到老歪冲他们打招呼,尴尬地回应着。所有人都知道老歪病了,去医院精神科看过了,唯有这刘老太太听了这些话,看看那说话的人,微微地笑了,然后说一句:“老歪要回去了,活回去了,你们怎么会懂。”听了刘老太太的话,那些人嘴一撇,只当这老太太也是糊涂了。

5

一个夜晚,下了小雨,女儿发现老歪又不见了,她站在老歪的屋里看着老歪的床铺,被子整整齐齐的,一丝不乱,老歪的拖鞋也整整齐齐放在床前,老歪人却不见了。女儿知道,这老歪从来是不叠被的,过去母亲在时,是母亲叠,母亲不在了,是她叠,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老歪病后,一切都变得有条理起来了,他甚至开始自己叠被了。女儿伸手往被窝里一摸,是冰冷的,看来父亲已经出去很久了。

女儿赶忙到旁边的屋子叫醒二哥,去找老歪。这几年村子里重要的街道上也装了路灯,但一到午夜,路灯就关了,他们只有拿着手电筒找老歪。

女儿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巷子,大半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老歪,她头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来。雨又下大了,女儿撑开伞,拿手电筒从一家一家门前照过去,看看老歪会在谁家的门前。这段时间老歪不知敲过多少人家的门了,老歪夜晚的出行完全是没有规律的,这个雨夜他会在谁家的门前呢?

穿过村子中央时,女儿碰到了二哥,二哥走得急匆匆,没有打伞,老远就冲她喊:“看见没有啊……”两人站在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对望着,思考着一切会出现的可能性。

两人再分头去找,因为他们深夜的走动,村子里少有的几条狗不安地吠叫起来。白村并不大,有东西、南北两条走向的大街道,剩下的都是一些小巷子,这一次小巷子找遍了仍旧不见老歪的人影,这可怎么办?老歪的女儿急得要哭了,粗黑的眉毛又拧成一团。

突然女儿心下一动,她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那户人家分离出村子有一段距离,坐落在一片庄稼地里,是当年的一个外来户,落户在白村的。女儿马上往那里走去,只有这一个可能性了……

女儿终于看到老歪了,漆黑的夜里,老歪的身影显得特别矮小,甚至带了一种卑微,他哈着腰站在这户人家的墙外,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这户人家已经没人住在这里了,半壁围墙都已经倒塌,院里长了草,一个葡萄架也将要倒下的样子。这户人家老人过世后,儿女都去外地工作了,只剩下这一院老房还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老歪站在那里,双手抱拳不停地说:“对不住啊,对不住啊,罪过啊……”女儿悄悄走近老歪,默默站在老歪身后,生怕自己惊了黑暗中的父亲。等老歪说完了,女儿才伸出手去拉老歪的胳膊,老歪转过头看到女儿,并不做声,抹一把脸,然后转过身,将那塌掉的围墙散落下的砖一块一块捡起来放回到墙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老歪的衣服已经湿了,但他并不在意,毡帽上也是一层水雾,老歪慢慢向前走着,女儿撑了伞遮到老歪的头顶,问老歪:“爸,您对着空房子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早都不住在村子里了呢……”老歪不吭声,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这路没有修,下了雨有一些泥泞。女儿赶上一步扶住老歪,嗔怪道:“何苦呢,大半夜的。”老歪一听,回头狠狠瞪一眼女儿,道:“你懂什么,我身上有罪过……,我对不起人家,就要赎罪,人不懂赎罪,身体会越来越肮脏,越来越不听你使唤……”

回到家,老歪躺到床上,却不能入睡。他回想着当年,当年的一场火,让他羞愧的一场火。那时老歪还年轻,那户人家姓杨,白村的人多数都姓白或李,这个人家祖上并不是白村的人,那一年村里分地,却把老歪家的两亩好地分给了那户人家,是杨家的媳妇亲自去求的当时的村长,老歪一家为了这事气了好几天。那一年的夏天,正是小麦收割后的季节,杨家晒麦子的麦场却着火了,烧掉了杨家多一半的粮食。着火的那一天,老歪还和别人一起去救火了……

这个深夜,只有老歪明白,那年他从杨家的麦场边过,看到两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那里经过,他们刚刚学会抽烟,沉浸在这新鲜的刺激里,前面的小伙子吸一口递给后面的,后面的吸一口,呛得直咳嗽,顺手就把烟头扔了,正好扔在杨家晒麦子的麦场里,两个年轻人扬长而去。老歪看到有烟在厚厚的麦秆里悄悄而袅袅地冒起来,那时正是盛夏,天干物燥……,老歪多想,多想上去一脚踩灭那烟头。但老歪又想,这么好的麦场地,本该是属于他们家的啊!……姓杨的让他媳妇去求求村长,就成了他们家的了吗?不过就是他媳妇长得比白村的女人都好看一些么,这地就成了他们家的?想到这里老歪慢慢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喊:着火了!……当老歪和众人来到那片田地边时,看着燃起的熊熊火焰,老歪也慌了,早已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和众人一起投入到救火的队伍当中,但这个秘密却深深地埋在了老歪的心底。

现如今,姓杨那户人家老两口已不在世了,孩子们也都在外地工作,再也没有人回到白村来了。老歪在这个夜晚想起这件事却是万分难过,他想,如若当时他踩灭了那个烟头,姓杨的一家在那个冬天就不用向人家借粮食了。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冬天,飘着小雪的冬天,杨家的媳妇站在别人家的门口,腰微微哈着的样子。

这个午夜,老歪不能控制地自责,这自责竟然如此缓慢,在几十年后!可却是如此地迅猛,让他反复地想,反复地不能扼制地去悔恨,他必须把这些告诉那户人家,如若不然,他便喘不过气,胸闷,气短……,老歪久久站在那片已荒废掉的宅院外,诉说自己的狭隘。天开始下雨了,他也丝毫不在意,他更愿意这雨将他打得湿透,这样自己那烦躁的心好像才可以安宁清静一些。

6

这一天中午,人们又在村子的中央晒太阳,老歪也在,他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他走过去看,发现原来围着的是村子里的一个傻丫头,叫宗梅,刚刚十九岁。老歪不清楚这群人围着宗梅在干什么,这丫头生下来就傻,皮肤倒长得白净,头发也乌黑,可就是眼神虚飘,说话没着没落。这丫头是个遗腹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她父亲出去干活挣钱,那一年死在神木一个小煤矿底下了。还有个姐姐也嫁出去了,只剩下她妈妈和她,那些男人围着宗梅在听宗梅说话,老歪仔细一听,立刻脸上有了愠色,原来这宗梅说的全是一些关于男女情爱的事,那些男人一边手里夹着烟,一边津津有味地问宗梅话。

“宗梅啊,你最喜欢谁了?哪个小伙子啊?”一个人问。宗梅眼睛一翻,朗声答道:“我最喜欢谢武了……”老歪知道,谢武是村子里长得最精神的小伙子。那人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谢武啊?”宗梅道:“因为他长得好看,我最喜欢谢武了,想抱抱谢武,我都不敢和他说,他不理我,你们帮我告诉他吧……”又有人问:“你抱谢武干什么啊?抱了干什么啊?”宗梅不说话了,翻着眼睛在那里想,很用力地想……,那群男人则不安好心地笑起来,颇有用意地问宗梅:“男人抱女人能干什么呢,女人抱男人又能干什么呢?……你抱过没,和谁?”

听到这里,老歪实在听不下去,冲进那群人里对他们吼道:“你们这些人有工夫在这里费口舌,要是口渴了就回家多喝几口凉水去!”说完老歪一把拉起宗梅的胳膊道:“闺女,走,回,别和这些人在这里瞎说……”宗梅还有点不情愿,想要甩开老歪的手,老歪硬拉住宗梅,从人群里将她拽出来,宗梅还不甘心,回过头还冲那群人说:“记得啊,记得帮我告诉谢武哦,我最喜欢他了……”老歪冲那些人呸一口,将宗梅拉起就走。

有个人在老歪身后叫道:“老歪,你管什么闲事呢,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拉着宗梅要干什么啊……难不成和你一样半夜梦游?”听到这话,老歪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说话的人,直直地看过去,那眼神像两束光一样射向那个人,那个人有点怕了,稍微往旁边躲了躲。老歪转过身,向前走去,宗梅跟在他身后。

回到家后,老歪把女儿叫来,告诉女儿,让她把宗梅送回家去,并且让女儿告诉宗梅的妈要教教女儿了,再傻也是个姑娘,不能一天总放养在街上了,让人欺负,这样下去,总会出事儿。女儿很奇怪,宗梅家素来与他们家没有什么来往,父亲怎么突然就把宗梅带回家来了。

女儿一边听着,一边盛饭给宗梅,然后背过身说老歪:“爸你何苦呢,管这闲事,人家妈都不管,都不怕人笑,你倒好……还领到家里来了……”老歪忽然大声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哪一个人身上没缺陷,或大或小都有。在有缺陷的人身上找乐子,一个个还当自己是个完人呢……”女儿不吭声了,这老爸自从病了后,越来越奇怪,弄不好哪一句话就让他激动了,还是让着他点好。

老歪的女儿送宗梅回家,找了宗梅的妈,宗梅妈病了,在床上捧着个心口,一声重过一声地喘气。听了老歪女儿的话,宗梅妈眼泪流下来了,她喃喃道:“你爸是个好人啊……,这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住啊……”

老歪女儿走出宗梅家时,一转头,发现宗梅又不见了,想来又到街上瞎逛去了。她就想,真是白操心,这哪里是管得了的事情呢。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少有地产生了一丝疑问,她想,父亲到底是不是病了呢?

7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家都被老歪在半夜拜访过了,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听到了老歪的道歉,有些人甚至想不起来老歪说的这些事,只认为老歪真的疯魔了。老歪甚至在夜半之时给一户人家抱去了一盆凤仙花,老歪说,当年他把那家人的凤仙花一脚踢飞了,现在他还回来了。那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歪将一盆正在开放的凤仙花在午夜之时放在他们家的门口,然后悄然而去。

冬天到来时,女儿终于决定要带老歪去省城看医生了,再这样下去,一个村子晚上都不得安宁,有些人甚至把老歪的道歉当成了晚上一个必上的节目。

老歪不愿去看病,女儿便在家里摔东西,这是老歪害怕的,老歪年轻时也爱摔东西,可自从得病后,越来越怕破碎的东西,听到碟子在地上炸开来,老歪的心就要打一个哆嗦。完满多好啊,老歪想。

老歪和女儿坐在去往省城的中巴车上,他们要去一个大医院了,老歪不知自己怎么了,女儿非要带着他来看病,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而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正常过。

这一次他们来的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医院,上一次在县医院里开的那些谷维素和钙片,老歪从来没吃过,都被他悄悄埋在院子里一个花盆底下了。

大医院就是程序多,大理石铺就的门诊大厅里全是排队的人。得病的人这么多啊,老歪叹道。这一次医院建议老歪去看的是心理科,老歪的女儿奇怪了:“啊,心理科?……我爸的心理能出什么问题啊?”

老歪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病,那些医生用电脑调出一套又一套的试题来,让老歪做,老歪烦透了,有些问题简直让他觉得可笑,他真不知道这是谁出的题。比如:你觉得你在别人眼里是一个什么?A一朵花 B一个西瓜 C一个木桶 D一条蛇。这彻底把老歪搞糊涂了……

老歪实在不想做这样的题了,求救似的看着女儿,女儿也很纳闷地看着老歪,但女儿想,这省城的大医院总有大医院的道理,既然来了,就一定好好看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病看完了,老歪的女儿心思无比沉重,也不告诉老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到药房拿了药,全是一些写了英文字母的药,女儿看着这些药,幽幽叹一口气,心想,一定要看着父亲把这些药吃下去,这些药多么贵啊,一颗都十几块钱,这些药下来就上千块钱了。

回到白村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了,村里人看到老歪和女儿回来了,都含意十足地问一句:“回来了?……”让老歪非常讨厌。

从这一天起,女儿便每天倒一杯水,把那些白色的、粉色的、透明的药丸放在一起,看着老歪吃,老歪倔不过女儿,只有吞下那些药丸。

这些药丸并没有使老歪有多大的改观,老歪依旧会在半夜出门,医生说老歪并不是梦游,梦游的人是无知觉的,而老歪却非常清醒。现在女儿已稍稍习惯老歪夜晚的出行了,有时看着他走不太远的话,也就不去管了,他道完歉自然会回来的。女儿只盼着这个疗程的药吃完,看看父亲是不是会有一个改观,但很遗憾,那一天已经等不来了。

或许,女儿早该预感到,因为出事前几天老歪是如此焦躁不安,甚至早上都没有去山坡上遛羊,老歪仿佛被一种力量攥住了心似的,不能控制地往那里去了。

那一天,下了小雪,不知为什么老歪会出现在高速公路上,零星的小雪吹打在老歪的脸上,老歪甚至觉得这雪是温暖的,而他要走向一个温暖的地方。老歪看到远处有一个红色的点,这时雪下大了,遮挡了老歪的眼,老歪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但真的是很温暖,于是向着那红色的点走去……

老歪被摩托车撞死了。

那个红色的点正是一辆违规驶上高速路的摩托车,而老歪也是一个违规走在高速路上的人,在漫天的飞雪中,老歪被撞得飞到了半空中。

出了事故后,老歪流的血很少,很快便凝结成一点暗红,接着成血痂,自然脱落。他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完好,但老歪的脑部已经大量内出血,被确认为脑死亡。

很奇怪,老歪从医院的太平间里被推出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是老歪?老歪的皮肤变得像雪一样白,脸上的皮肤也舒展开,完全像是一个孩童的皮肤,连老歪的眼睛上都蒙了一层白白的霜。医生也大张着嘴,一路口吃地叹道:“这、这、这、这还真是奇怪呢……”谁也解释不了这个现象,因为老歪的皮肤是黝黑的,而且满是皱纹,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星期后,老歪下葬的那一天,天晴了,阳光非常好,院子里水管下结了冰凌,透明的,人们看到老歪躺在棺木里,那皮肤竟然已经要白得透明了,完全就像水管下结得冰凌一样,甚至能看到脸下面微蓝的血管。他的表情纯净而安详,仿佛一件安睡的瓷器。

邻近几个村子的人听到了老歪的怪事,源源不断涌来看这个死时皮肤变得白到透明的人,老歪家的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歪的女儿很伤心,总觉得是自己没有把父亲看管好,如若不然,父亲怎么可能在高速路上被撞。她还强迫父亲吃了那么多药,父亲多么不情愿啊。女儿在棺材上哭得起不了身……,到现在女儿也不太清楚父亲这病到底算个什么病。强迫症……,多么奇怪的病名啊,女儿不清楚,父亲强迫什么了?

给老歪送葬的人很多,连村长都开着他的本田车来了……

那一天,只有刘老太太和几个走不动的老人没有去给老歪送葬,仍旧雷打不动地在村子中央晒他们的太阳。

有人给刘老太太说,省城大医院查出来了,说老歪得的是什么强迫症,这病据说是国外的人取的名字呢。刘老太太听了,又微微笑了,她抬脸迎向太阳,叹道:“古里古怪的,还强迫?不过是活回去了,这也算病?真是的!”

责任编辑 张雅丽

猜你喜欢

村长村子老太太
刘老汉的烦恼
望娘滩
早上的期待
原因
丢羊
哪剪的
搭讪
好办法
一叠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