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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触燃心

2014-03-14李治邦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树德小雨市长

李治邦

市委书记何云轩有着一米八五的身高,这在全省的正地厅级领导中鹤立鸡群。为此,每次在省里照相,省委张书记都开玩笑地说,我没法跟你站在一起呀,我身高一米六五,你在我身边一戳就像我是你儿子。大家都笑,何云轩也笑,但内心很纠结。后来,他的大学同学省委组织部刘部长悄悄对他说,就冲你的身高都难提拔了。何云轩很不高兴,说,我身高和我提拔有什么关系?刘部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走哪都比人家高一块儿,人家心里怎么想啊。何云轩从来不跟老婆说什么,他老婆在医院当妇产科主任,都说她是接生娘娘,很有点天使的味道。何云轩回来跟老婆说了这件事,他老婆用鼻子哼了哼,不屑地说,知道你们官场上有很多借口,没想到身高也算一个。

在中午吃饭以前,为了缓解忙碌的情绪,何云轩在办公室里上网下围棋。他的围棋水平大体在业余五段,但没有人知道他有如此高的水平。在上大学期间,他曾经在全省拿过业余围棋的冠军。就是因为这个冠军,毕业后体育学院让他去当老师。后来,他从体育学院的党委书记当了市教委书记,再后来就不知不觉当了市委书记。没人再提他的围棋了,省委组织部刘部长有次在一次会议上说起何云轩围棋,说,他总能在困难的情况下突围,然后慢慢把你围死。这句话说完,会场上沉默了足有五秒钟。下来后,何云轩愤怒地对刘部长说,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说我别人怎么想。刘部长笑呵呵地说,我替你小子说话你还不感谢我,我这么说看还有谁敢碰你!

没想到省委张书记也嗜好围棋,他每次到省里开会都得跟张书记下两盘,但张书记的水平足以让何云轩十分钟之内围死。可每次,何云轩都能和张书记下一两个小时,有时候甚至会输半子。张书记表扬他,你小子真会下棋,所有破绽都卖的那么成功。何云轩只是笑笑,张书记有次问他,围棋最长的一次长考是谁跟谁下的呢?何云轩回答,据说日本有个著名棋手长考达到十六个小时,估计对手被他折磨晕菜了推盘认输。后来,常昊夺取“应氏杯”最关键的一役是跟崔哲瀚,这盘棋双方一直从早上激战到晚上8时,崔哲瀚和常昊各有三次和两次的长考,每一次长考都给对方带来麻烦,因为对方不知道对面这个棋手因为什么思考了这么久,然后会在哪里进攻得手。结果常昊执白,以不计点取胜。张书记哈哈大笑,突然问,你现在处理问题思考多长时间?何云轩摇摇头,真没计算过,一般都是几分钟,复杂点儿的半个小时吧。张书记步步紧逼,问,什么是复杂点儿的呢?何云轩跟张书记下棋就是这样,下棋是不管紧,聊天里总是有玄机。何云轩需要动用很多脑子在琢磨张书记的话,因为有时候他说的话常常被张书记引用,说他不但身高,脑袋瓜子也比别人的大。张书记的话在省官场上被流传,开始有人喊何云轩是大脑袋,说张书记是想给他开场子,这都是下棋得到的好处。何云轩回答复杂点的事时说,现在我们得到的信息泛滥,我常想想这些信息对不对,信息的背景是什么,有没有可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应该怎么去应对。张书记点头,说,思考的背后一定是学习,是知识的反复积累。现在很多人将学习当成了负担,好像不学习也没耽误工作。说到这,何云轩站起来鞠躬走人,因为张书记一总结了就意味着下棋结束了。

今日网战,何云轩竟然连续输了两盘,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每次都快赢了就被对方扳回来。他问对方是哪里,对方说,我知道你,你不知道我。这时电话响了,是孙秘书打来的,提醒他应该到小食堂吃饭了,下午的日程很满,特别是两点钟要开市委常委会,讨论市委市政府迁址的问题。何云轩走到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由于他的身高,办公室把他卫生间的镜子钉得比较高,让他看着正好。镜子里边的他依旧文质彬彬,脸部线条有男人特有的毅力,斜侧着脸眼神冷峻,有一种慑人的威严和坚定,似乎生来就是主宰者。他老婆说过,当初看上你,你才是体育学院的老师,就是因为你这张男人脸才同意的。确实,老婆的父母都是省里大学教授,张书记就是老丈人的得意门生,学的是心理学。每次,张书记和他下棋,都问,你老丈人我老师怎么样啊。何云轩穿西服系领带都很讲究,没有一个褶儿。他胡子长得很快,父亲就是一个络腮胡子,于是他天天用刮胡子刀刮,刮得下巴铁青。他走出硕大的办公室,回头看了一下落地窗,太阳灰蒙蒙的。下围棋的人对颜色很过敏,何云轩讨厌这种颜色,他知道城里有几处发电厂都这么排放烟雾,他喊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因为拆迁一个发电厂需要的成本太高了。

中午,何云轩走进小食堂,餐桌上已经没剩几个人,他独自走到属于自己的餐桌,这个餐桌是没人来吃饭的,只属于他自己。他刚坐下,孙秘书就把打好的几个菜端上来,他喜欢吃的白萝卜炖羊肉,辣椒炒肝尖儿,鸡蛋烩豆腐。以前有厨师长斗胆问过他,这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能不能给您换换样。何云轩对厨师长说,我父亲是个工人,爷爷是农民,这几个菜已经是最好的了。何云轩刚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一个女人坐在他桌前,他打量那女人,有三十多岁,衣饰很淡雅,一袭的淡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肃穆。她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这个女人他很熟悉叫小雨,是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一个接待处副处长。市委机关风传小雨是市长张树德的情妇,但何云轩从来不去跟张树德印证。何云轩看女人的眼力很刻薄,他不认为张树德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喜欢上小雨。明里暗里看上小雨的人不少,再加上她是单身,张树德是个行为很谨慎的男人,在官场上一直小心翼翼地支撑着。明眼人都知道,何云轩迟早要到省里,那么接替他的自然是张树德。何云轩坐在这个餐桌上,一般人是不来凑桌的,张树德偶尔过来也是汇报工作。小雨朝何云轩的餐桌一坐,何云轩就知道有事来了,肯定和张树德有关。尽管他不认为张树德和小雨有什么暧昧,但有次他看见张树德看小雨的眼神,就这么一眼,何云轩内心就一蹦。因为张树德看的是小雨的前胸,小雨乳房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何云轩淡然地问小雨,有什么事情说吧?小雨喃喃一会儿才说,张市长出国可能遇到棘手的事了,但我敢保证跟官场上的事没关系,那是他的私事。何云轩一愣,他看着小雨没说话,小雨站起来点个头走了。

饭还没吃完,市委秘书长陈恳几乎是跑过来,对何云轩低头私语,书记,张树德市长在德国柏林考察后没有回来。何云轩一惊,说,不可能吧,上午还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到了机场,不会耽误下午的市委常委会。陈恳眼睛一眨一眨,何云轩看到他的青筋在暴跳。陈恳说,我也跟您一样接到他的电话,可我听跟他一起出国的市发改委黄主任确切地说,在柏林机场确实看到了张市长,也看到他排队在过安检,但没看见他在飞机上。何云轩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很少这么冲动过,无论碰到多大的事情,他都是稳稳地坐在自己椅子上。何云轩给市长张树德打电话,居然接了,那头张树德问,何书记有什么指示啊?张树德是本地人,是按照正规的提拔方式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在常务副市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从来没有听到有半句怨言。何云轩担任市委书记那天,握着张树德的手就说了一句,你该是市长了。何云轩急切地问,你现在在哪?张树德慢悠悠地说,我在去市委的路上啊,半个小时就到了,不会耽误开会。何云轩警惕地问,你车上还有谁呀?张树德说,有我司机啊。何云轩追问道,你把你的手机给你司机,我跟他说几句话。张树德说,好,您等等。何云轩半悬的心有了着落点,可就在这时,电话中断了,发出嘟嘟的忙音。

陈恳看着何云轩的额头泌出点点滴滴的汗珠,陈恳说,怎么办?何云轩马上说,汇报给省委张书记,一刻也不停留。说着话,陈恳拨通了张书记电话,但很快就捂住了话筒,对何云轩说,是不是稍微再等等,万一张市长要是回来了,您这么匆忙汇报,是不是会成笑柄?何云轩拨拉开陈恳的手,他对张书记说,我是何云轩,耽误您中午休息了,张树德没有回国,停留在了德国的柏林。张书记愤慨地说,你怎么搞得,怎么把他列入出国名单的?何云轩本来想说是您批准的呀,但话到嘴边没吞出来,而是说引进汽车制造业的项目是张树德亲手抓的,他不去柏林就签不了这份合同。张书记说,你有没有察觉呀?何云轩老实地回答,没有,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看出蛛丝马迹,只是感觉他对这个项目很热心。张书记严厉地说,没有察觉就是问题,只能说你的日常监督不到位,出国后对他的行为也没有监督。最近连续出现领导干部出国不回,弄得微博上沸沸扬扬,这就是一个热山芋懂吗。何云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说什么也没有用。张书记把语气缓和了一点,说,我想办法跟大使馆联系,你现在马上采取措施,冻结他的一切银行账号,利用一切关系看看他为什么不回来。还有看看他都有什么问题,有没有携巨款外逃的可能。何云轩想了想回答,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张树德不是贪婪的人。张书记深深叹口气,你以为我愿意这么想,可现在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表象,都越来越会演戏了。何云轩问,您还有什么指示?张书记说,本来想让刘部长告诉你,省委秘书长老黄要准备退到人大了,想让你过来。你看看,你偏这时候出事。说完张书记放下电话,何云轩的皮肤一阵阵发冷,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位置了,当了秘书长就是省委常委,这一步对于正地厅级讲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盯着,他知道已经有人开始攻击他,给他写告状信,还有人上微博臭他。

何云轩没有食欲再吃饭了,他很长时间吃什么都不香。他老婆曾经告诉他,你现在的体重每天都下降,就是你的胃口出现问题。他问,什么问题?老婆悻悻地说,就是不蠕动。何云轩不悦地说,你以为我是孕妇呀,还蠕动不蠕动。老婆也不示弱,说,你查查,你的胃肯定出了问题,不是小问题!结果何云轩瞒着老婆去了省城一家医院,他谁也没告诉,因为官场最忌讳的就是身体出了问题,一切都会泡汤。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幽门螺旋杆菌,已经很厉害了。他问大夫,再发展下去是什么?大夫说,胃癌,你现在已经有了胃癌的迹象。何云轩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了解脱的感觉。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不恐惧,反而还释放出什么情绪。他让大夫开了一些药回来放到自己办公室,只告诉了张树德。因为张树德的老婆是内科专家,他见过几次面觉得比自己老婆专业强。他为什么告诉张树德,连张树德自己都很诧异,何云轩只说了一句我信任你。吃了几服药,何云轩也没觉得怎么样,但他不断地告诉张树德挺好的。陈恳问他,下午的常委会还开吗?何云轩说,还开,就说张树德在德国柏林回不来,这话由我说。但是下午的会议时间压缩到一个半小时,后一个小时把纪委刘书记和公安局孟局长留下来,悄悄地留。陈恳说,我知道了,我去安排。

天依旧阴沉沉的,可气象预报是晴天。何云轩回到了办公室,里屋是一张床,他很想躺下来闭闭眼。他已经有三年多失眠了,天天晚上装着睡觉了,甚至还装着打呼噜,就是合不上眼。他常常在凌晨三点爬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他痛苦地用拳头砸自己脑袋,咣咣的,打得骨头节都生疼。有时候他会借口下去视察,在宾馆里他会半夜爬起来,看着玻璃窗外寂静的马路,不断地大骂自己,骂得很难听。他知道这都是过去父亲因为他学习不好骂他的,当时记不住,现在睡不着时都想起来了。其实他的学习成绩纯粹是父亲打出来的,后来他当了体育学院的书记,已经年近七旬的父亲为了四瓶茅台酒打了他。父亲那天过生日,何云轩知道父亲爱喝酒就拿了四瓶茅台,父亲曾经说过这辈子要是喝上一杯茅台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想到父亲问他四瓶茅台酒怎么来的,他随口回答是别人送的。就这一句,父亲扇了他左右两个耳光。母亲没有拦着,父亲又开始大骂,说你以为你当官当到了头儿,你就这么大胆子接受人家四瓶茅台。你有什么背景,有谁给你撑着,你就是老百姓的儿子……

远远地传来一声闷雷,何云轩耳朵鸣了一下,刚进里屋想脱下西服领带,就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很迫切。很少有人能这么敲门,在这座城市里何云轩就是老大,何况他本身就是霸道的人,很少跟别人商量事情,包括跟市长张树德,都是他说完了就完了,充其量就是在主席台上跟张树德交头接耳,下边人看着像是交流什么,其实何云轩什么也没商量,就是听张树德聊家常。张树德说他儿子在德国学不到什么,但非要去德国上学,其实说穿了就是想看德国的足球赛。如果再换一个话题,就是张树德的老婆,现在医院总出事,一出事院长就让她去出面解决,觉得她是市长夫人能压得住阵。结果回来就叨叨,手术做不了,干脆去妇联得了。何云轩很乐意听张树德这些家庭闲白,因为没有人跟他说这些。谁见了他都是工作,弄得心里很烦。再有,张树德说的越多,他对张树德的了解就越深。市委书记和市长就是拴在一根线的两只蚂蚱,但大蚂蚱一定是书记。何云轩打开门,见是陈恳,陈恳从来不这么敲门,多么着急的事情都是等何云轩的房门虚掩时候才进来。陈恳说,确实张树德没有随团回来,他现在在柏林的儿子住所,据说他儿子在柏林强奸了一个当地的德国女同学,女同学家长已经到法院起诉,柏林法院已经让他儿子找律师了。何云轩诧异地问,你的消息从哪来的?陈恳吞吐着,我不太好说。何云轩火了,说,你跟我有什么不好说的。陈恳支支吾吾地说,是从他老婆那知道的。何云轩说,那说明他老婆早就知道他不回来了。陈恳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是他老婆分析的。何云轩挥挥手,陈恳迅速走了。

何云轩坐在床上,他在长考,张树德熬了大半辈子才得到市长的位置,就为了他一个狗屁儿子不回来,他知道会是什么下场,这是一个烟雾弹!他一定有严重的不能再严重的问题藏在里边,他不走就活不了。他想起小雨,于是打电话给她。他有小雨电话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有次吃饭他很烦闷看见小雨就把她叫到桌前。小雨的父亲是拆迁办的主任,他就听小雨讲她父亲有关拆迁的故事,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他告诉小雨不要告诉她父亲,他就是想听听故事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他很想看小雨,近距离地端详。他老婆长得很一般,他没有什么心思看老婆,平常看漂亮女人也都必须正襟危坐,在餐桌上看小雨就是一种享受。他听说过张树德和小雨的绯闻,内心还是嫉妒的。小雨轻轻走进来,何云轩离开办公桌和她坐在沙发上。小雨对他说,书记,你阳台上的牡丹花都枯萎了。说着,站起来拿着喷壶给牡丹花浇水,胳膊抬起来,胸脯依旧坚挺。小雨说,我出生时候就是吮着牡丹花香才看到了整个世界。何云轩问,你父亲喜欢养花?小雨说,当时父亲在房管所当所长,每次回家都摆弄这些花花草草,他说看花比看人好,说花比人好看。后来,父亲就把我当花养。何云轩笑呵呵地说,所以有这么一句歌词,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雨问,您把我找来是不是问张市长出国的事情?何云轩笑了笑,小雨说,张市长没事,他真的为儿子,他儿子不争气。何云轩的脸色忽然一变,问,你怎么保证张市长没有事?小雨说,您脸色真难看。何云轩听不惯,没有人能跟他这么说话,他冷冷地说,你是跟他有感情才这么说的。小雨站起来,我是凭借对他的了解,我给您说过,他不是贪婪的人!说完,理也不理何云轩就推门走了。

何云轩走出办公室,还有半个小时就开常委会了,他要冷静自己。在一个长廊的拐弯处有一个藤椅,在这里坐一会儿能鸟瞰整个城市,看到远处的群山起伏。他坐在那,好像雾气在散去,群山逐渐显露出来,好像有些像小雨的乳房。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龌龊。脑子忽然一闪,他知道张树德和一家民营房地产公司走得很近,老板叫吴天成,经济雄厚。尽管房地产业不景气,但他最近拿到一块黄金宝地,竞标书是六个亿。省纪委书记曾经跟他说过张树德和吴天成的关系,说举报信不少,可能张树德吃了吴天成回扣,传言两千多万。后来省纪委书记又传话,调查结果无疾而终。何云轩在一次吃饭时问过张树德,张树德回答,我和吴天成的关系就是支持民营企业,省里一家拿出五亿六,吴天成拿出六个亿,我为什么不给吴天成呢。何云轩问过,那他能获利多少呢?张树德说,我不知道,我就要求质量。何云轩觉得应该给吴天成打个电话,如果张树德经济出问题,那罪魁祸首就是吴天成。他本想让纪委的人去探听,后来他果断地给吴天成拨通电话,头一句就是吴总近来怎么样啊?对方有些惊讶,试探地问,是何书记吗?何云轩笑了笑,说,你连我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啊?看来都是跟张市长联系了。吴天成有些尴尬,但马上有了笑声,回答,确实是我的错,何书记有什么吩咐?何云轩听到对方的口吻,就问,张市长从德国回来了,你也不说接风洗尘。吴天成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说,没问题,也请书记到场啊,这次竞标成功都是书记的支持。何云轩意外,他问,不是张市长的鼎力支持吗。吴天成说,张市长说是您的意思,说如果我的工程质量有了问题,那就是等于给您脸上抹黑,您放心,这一片是商业楼,其中有一个特大超市。我记住了韩国首尔超市大楼倒塌的教训,绝对不会出差错。何云轩总觉得不踏实,又补了一句,张市长这么支持你,你要学会感恩啊。吴天成顿了顿,忽然很有感情地说,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两袖清风一身清白,通过张市长我领教了。何云轩笑了笑,说,我还要开常委会,以后再说吧。

太阳又被云层罩住,何云轩看到雾气又漫上来。看看表,还有一刻钟,他哪次都稍微迟到两分钟,这是他形成的规矩,就是谁都坐好了等他。父亲爱看戏,他小时候就爱跟着父亲去看戏。父亲对他说,你看为什么皇上出来都这么晚,前边一拨一拨人的出,这就是中国朝代的规矩,现在也不能破。你以后当官了,前边给你铺路的人越多,你就官越大。他好像迷糊了一会儿,梦见的都是牛羊马,他在这三样家畜中变化着角色,有人抽他的皮鞭,从开始抽屁股到后来抽脸,火辣辣地疼。这次他梦见自己是一只羊,抽他的人是谁,总是看不清楚,但鞭子很厉害,甚至他能看到鞭子上的血痕。快醒时,突然看到了抽他的人是市长张树德,他醒来后依旧是大汗淋淋。何云轩是被孙秘书叫醒,说离开常委会还有一分钟,需要何书记准备去会议厅了。

何云轩疑惑,觉得自己中午很少睡觉,在发生这么大的事件后怎么能睡着,他对自己的思维很怀疑,就是掌握不住了。另外,吴天成这么赞美张树德是不是有玄机,还有短暂的梦里是张树德抽他的鞭子,是不是吴天成在和张树德做扣,为什么张树德告诉吴天成竞标是他的意思,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何云轩没有马上进会议厅,而是去了卫生间想沉淀沉淀,刚小解完出来就碰见了张副书记。何云轩比较反感他,总觉得他神神秘秘的,看着不透亮。张副书记凑过来说,张市长刚才给我来电话了。说到这他停住,看着何云轩的脸色。何云轩也这么看着他,没说话。张副书记说,张市长说,他是为了儿子,因为半个月内他儿子判决要有结果,如果事件成立可能就是判刑,估计得十几年。何云轩终于问话了,他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呢?这句话说得张副书记很尴尬,只能解释说,他觉得我给你说比较方便。何云轩看表超了三分钟,他边走边说,他为什么不事先请假?张副书记跟着他说,他怕你不准。何云轩板着脸色说,那也比现在这个结果好吧,知道出国不归是什么下场吗。说完,何云轩已经走上了圆桌式的主持人位置,他看了一眼在旁边的空座,心里惶惶的。每次召开市委常委会都是扩大的,二十几个人坐在圆桌上,中间是何云轩。左边应该是张树德,右手就是张副书记。哪次都是张树德主持,谦恭地问他,可以开会了吗。何云轩按常理应该让张副书记主持会,但没有,他自己清了清喉咙说了一句,开会吧。

这时候大家都把手机放到了静音位置,没有人手机响,因为有次陈恳的手机响了,让何云轩呵斥了一次。可这时候偏偏何云轩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这是省委张书记的指示。半个月前,他好不容易和老婆做爱,两个人都是一个月做一次,后来拖延到两个月做一次。他老婆说,我不想做爱,你也不想,但我们必须要做。长期不做爱,你的身体功能就减退,还有你的欲望就淡化,这都是危险信号。那天,两个人做到高潮,省委张书记的电话打进来,说起被拆迁户到省城上访的事。何云轩的下肢一软被老婆攥住,老婆紧张地央求着,你得硬起来,要不以后就挺不起来了……

市委市政府从中心区迁走,就是想挪到新区,把城市扩大化。可市委市政府迁址的位置在西部,距离山区比较近,以前这一带都是棚户区,因为地处在城市的边缘。拆迁的过程很复杂,棚户区要价过高,当地老百姓都知道市委市政府迁过来了,不要白不要。小雨的父亲是拆迁办公室主任,每次都跑来喊难,有次甚至嚎啕大哭。没想到本来是改善棚户区居住环境,后来好事成坏事。这帮子人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省委大院,呼啦啦去了三百多人。那次,何云轩跟张树德两个人过去灭火。张书记虎着脸对何云轩说,省委要换届了,这不是纯粹给我们找难堪吗。

何云轩接了手机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了一句,你看网吧,都是张树德外逃的消息,微博上说他携了两千万巨款,是吴天成给他的。还牵扯到你,说你也要外逃,被省委给软禁了。何云轩的汗水在额头跑着,问,跟我有什么事呢?老婆说,说你也沾了吴天成的光,你也有五百万。何云轩挂断了电话,他发现场内气氛很压抑,静悄悄的,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他。他知道张树德出国不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从他知道到现在仅仅两个小时。他猜不透在座的谁在里边捣乱,或者谁想在里边浑水摸鱼。他看了一遍,每个人的眼神随着他的目光在转。老婆刚才说的那句你也沾光,让他的脑子飞转,好像对吴天成说竞标是他的意见有了一个模糊答案。何云轩开门见山,说,开会前先让张副书记说说张树德为什么出国没有马上回来的原因,以免大家猜测。张副书记有些意外,但还是镇静住,简单说因为儿子原因,最后说了一句,张市长将很快就回来,何书记的意见是不外传,统一口径就照我说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的儿子出了问题,父亲在现场也不能漠视不管吧。再有,现在有传言张市长携巨款外逃,这都是无中生有。我们不能一出国没按时回来就认为是外逃,我希望不要借题发挥,更不要投井下石。张副书记说完,有人鼓掌,接着大家都跟着,何云轩轻轻敲了敲桌子,掌声才消停下来。何云轩觉得自己小看了张副书记,他给了张副书记说话的权利,人家就运用了,而且得到了拥护。何云轩突然检点自己是不是没处理好这个环节,张树德是不是确实因为儿子而滞留国外,这样自己对省委张书记也是上策的交代。但万一不是,这样自己就十分被动了。

何云轩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他说的第一句话很快,那就是张市长亲自规划的市委市政府迁址问题,已经拖延了两年,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而且现在已经动工。我是支持这个方案的,因为我们拆迁到了西部,是偏远的地方,能给这里带来繁荣。另外,我们腾出来的黄金地段成了全市的购物中心,腾笼换鸟,我们是清廉从政还是奢华浪费,大家有目共睹的。何云轩看到大家的眼睛,知道自己锁住了大家,又躲开了张树德滞留国外这个敏感的话题。陈恳示意大屏幕打开,露出了迁址的总体方案,都是立体图标。何云轩看着这些画面心里一暖,他想起了张树德,这都是他找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亲手安排制作出来的,两个人在这里试播了一次,然后互相击掌。他想自己这几年对官场之外的社会冷漠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老婆提出增加做爱时间,他竟然拒绝,说,自己不行了。儿子考上北京的中国传媒大学,临走时希望他去车站送送,他呵斥道,你自己走,我和你妈谁都不去!儿子哭着走的,他竟然没有动情而是转身离去。爷爷去世了,父亲让他去一趟,他拒绝了,说因为有重要接待任务。其实就是来一个副省长,完全可以由张树德负责。

片子放完了,何云轩讲了话,阐述了迁址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他讲完后,大家竟然没有动静,只有一双双猜不透内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张副书记说,大家发表一下意见。何云轩很别扭,这话应该是他说,他不知道今天怎么张副书记这么活跃。

何云轩当市委书记五年了,而且刚换届再次上任。说起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遭遇身体和心理的创伤,他外强中干,其实是比较脆弱的人,每一次发生大事件都让他以前的问题复发。他的幽门螺旋杆菌一直没有稳定,于是人就突然消瘦下来,半个月竟然下降了十几公斤。他去省委开会,张书记看见他关切地问,你怎么这么瘦啊,跟竹竿似的。何云轩装着很乐观地说,没事,就是忙呗。张书记说,不对,你查查血糖。张书记见他没反应,狠狠说了一句,你这身体怎么好到省委来,这不是自己断了后路吗。这句话惊醒了他,他回来后去医院找张树德的老婆。张树德老婆给他开了洛赛克和胃三联,必须坚持吃一个月才行。你不能忘了,或者看不疼了就不吃了。回来后,何云轩开始按时吃,也没有告诉老婆这病。吃了半个月,他发现自己分量开始增加,尽管很缓慢。他马上给张书记发了一个短信告知,胖了,谢谢书记提醒。何云轩有次去医院复查,偶然碰到了老婆。老婆愕然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上医院来了?何云轩解释,说,看看医保落实的情况。老婆不相信,说,你要去医院肯定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何云轩看看四周说,你嚷什么,我的事情你别管!老婆毫不示弱,说,我是你老婆,你到医院就是有事。何云轩看到医院围过来的人赶紧走了,他老婆在后边追着,何云轩让孙秘书挡住,快步走出医院。等孙秘书跑到车上时胳膊上都是血道子,何云轩说了一句,回家就说让猫挠的。

常委会开完后,张副书记、纪委刘书记、公安局孟局长、金融委书记被何云轩招呼到他的办公室。何云轩说,张树德滞留国外的事该引起我们警惕了,这是一个信号,在这两年,很可能会出现一个贪官外逃的高峰期,但我们现在还不能认为张树德是贪官。近两年,我们加大国际交流,对国外政策、环境更加了解,同时又经历了一段时间资金积累的基础,出国不归有可能随着国内加大打击贪腐的力度而蔓延。纪委刘书记说,我们没有张市长违规的信息和反馈,他出国是我签的字。何云轩对金融委书记说,你去查查所有银行的记录,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公安局孟局长插话,中午我们就询问了去德国代表团的其他人员,都说张市长在柏林很正常,就是他儿子让他头疼,他曾经跟周围人讲起这件事,说到难受处他还流泪了。走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张市长不跟他们一架飞机,说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事情晚一天走。只有他的秘书跟着他,还有一个翻译。后来我们询问了他的秘书,秘书说,张市长排队入关,是上飞机时找不到的。再问那个翻译,说,张市长说肚子不好,让翻译先走。翻译提供一个重要情况,就是张市长在飞机场接到一个电话,他一接电话就出汗了,直劲地说,怎么可能的,这不是逼我吗,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张市长再见着翻译就躲开了,翻译分析是这个电话起了作用,而不是张市长早就预谋好要滞留的。何云轩对张副书记说,你带人亲自去德国柏林,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把他带回来。纪委刘书记说,我是不是一同去,我和张市长是同学,沟通起来容易。何云轩摇头,你去就定性了,懂吗。会还没散,陈恳过来说,张市长的夫人来了。

何云轩对所有人挥挥手,你们都走吧,陈恳留下来陪我。还有,刘书记你要把我的安排告诉省纪委,让他们稳住神。几位,一定要外松内紧,谁都别阴沉着脸,在这里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是我顶着!十分钟后,何云轩单独跟张树德老婆在沙发上肩靠肩坐着,张树德老婆很冷静,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存折,说,这是我和树德的存款,上边一共是六十三万人民币。何云轩拿过来翻翻,看上边写着张树德的名字。里边有细目,每个月都存四千。何云轩知道张树德每月的工资是七千块,还有这个那个的零头两千多。张树德夫人工资也在六千左右。何云轩问,余下的钱都给儿子汇去了?张树德老婆突然红了眼圈呜咽起来,这个儿子是他前妻的,不是我的。何云轩一惊,这个情况他确实不知道,张树德把这事隐瞒的死死。何云轩问,他前妻在哪?张树德老婆说,在德国柏林,当初是她抛弃了树德去的柏林,他们的婚姻很秘密,那时树德在街道办事处当一个办事员,而他的前妻在金融委已经是科长了。何云轩问,你找我干什么呢。张树德老婆扑通给何云轩跪下,声泪俱下说,念我给你治病的情分上,你千万要保护树德。他就是心疼他的儿子,他为他的儿子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我不行,我得要他。他市长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何云轩看着这么赤裸裸说话的女人,脑子暴乱着。他说,你让他马上回来,还有余地。张树德老婆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回头说,我可一直给你的病保密,其实你的幽门螺旋杆菌很厉害,治不好就有可能成胃癌,而且会晚期。何云轩站起来,问,你什么意思?张树德老婆抹着眼泪,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告诉你,我不能没有树德,哪怕他什么也不是,你只要让他陪着我就行。你放心吧,我一定治好你的病!

晚上,何云轩接了老婆电话,那头问他回家吗?何云轩说,拿不准。老婆问,是不是张市长真的出事了?何云轩说,我说不准,听天由命吧。老婆不高兴,说,你就这么被动,你派人去把他拽回来,真要是他儿子出事需要钱,给他。还有,我的同学在法兰克福,算是当地的富人,我找他解决,不就是给法官好处吗。何云轩恼火了,说,你以为在我们这呢,你真是胡闹!老婆那边喊起来,我还不是为了你,你都要当省委常委了,关键时候出事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何云轩阵阵发麻,因为这个传说如果传厉害了,就给自己帮了倒忙。多少人锁不住自己的嘴,在外边瞎嚷嚷。他对老婆说,以后绝对不许你再这么说。说完,挂断了电话。

司机开车离开市委大楼,晚霞很漂亮。何云轩坐在后边闭着眼睛,司机静悄悄地朝前开着。所有路口的交警都知道何书记的车牌号,一般都会自动把红灯变成绿灯。何云轩已经习惯这些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叮嘱公安局长不要这么安排,免得老百姓堵在那里骂街。后来就慢慢适应了,从市委大楼开车到家也就十几分钟,要是总有红灯就需要半个多小时。何云轩说不上怎么别扭,刚才和省委张书记汇报完情况,张书记短信回答八个字,尽快处理,风平浪静。

何云轩很少和下属说些心里话,他知道自己每一句话都很关键,说错了就危险。但他还是跟张树德聊天说过,世界上有太多的痛苦,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表达出来。他们坐在隐形的轮椅上,身上打着看不到的石膏艰难度日。张树德对何云轩这句话很惊骇,半晌没有说话。何云轩说完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让张树德联想很多。何云轩忽然睁开眼告诉司机,我去云锦小区看一个人。司机问,是那个全市最大的经济适用房区吗?何云轩嗯了一声,他被司机这句话点醒,确实这个云锦小区是他提议修建的,入住了四万多人,都是买不起房子的一般老百姓。奠基那天,他去挖了第一锨,当时锣鼓震天彩旗招展。他听到很多人喊他好,看到一些老大娘颤颤巍巍地给他竖起拇指。

一辆普通小轿车开进了云锦小区,司机嘟嘟囔囔,这小区怎么这么黑呀?何云轩也朝四周看着,怎么门口连个物业管理也没有。车被什么东西颠簸了一下,何云轩没抓住扶手脑袋顶上去撞了一下,忙喊着,慢点。何云轩让车停下来看了看,道路坑坑洼洼的。路灯也没有几盏亮的,路边没有绿化,刚下完雨,都是泥浆子地。司机说,小区修建了几年怎么什么也没有啊。何云轩说,你等着,饿了到门口找个地方垫补点,我进去找个朋友。说着,何云轩走进了黑乎乎的楼房。他记得是在五楼,然后小心翼翼地敲门。开门的是他妹妹何云珠,超市的售货员。有关他跟何云珠的事情曾经在市里传闻很久,说他当了市委书记从来不管亲妹妹,以清廉自居,赢得自己好名声。也有人说,何云轩这么做,就是堵别人的嘴,谁也不好意思求他办事。因为我连我妹妹都不管,你们还来求我什么。其实何云轩每月都给妹妹一千多块钱,因为妹夫出车祸死了,妹妹拉扯一个孩子不容易。云锦小区盖成以后,他让妹妹申请居住。人家不知道这是市委书记的妹妹没有批,他让陈恳出面才让妹妹搬进来。打开门,何云轩吮到了一股浓香,他扑到桌子跟前,看到的是他喜欢吃的浆面条。记得他小时候看到母亲做浆时,先把绿豆或豌豆用水浸泡,膨胀后放在石磨上磨成粗浆,用纱布过滤去渣,然后放在盆中或罐里。等到一两天后,浆水发酵变酸,再把酸浆倒在锅里煮沸了,让浆水表层泛起一层白沫。这时母亲要用勺子轻轻打浆,浆沫消失后,浆体就变得细腻光滑,放入香油、五香粉等调料。浆水煮沸时,把面条下锅,勾入面糊。母亲再放入盐、葱、姜、花生、芝麻、黄豆、芹菜、辣椒等调料。往往这时何云轩会欢呼跳跃地把浆面条呼哧呼哧地吃,吃得满嘴是香。母亲老了不好做,他让妹妹学,居然学的很有母亲味道。

何云珠坐在他跟前,白白净净,眉毛眼睛都那么清清爽爽,像一座庙里的玉观音。妹妹笑着说,哥,你一个市委书记这么贪吃面条,说谁谁相信。还有你吃面条能不能不呼哧呼哧的?何云轩吃过一碗停下来,摆着手,吃面条就得呼哧呼哧,那才算是吃面条呢。何云珠笑着说,母亲不是说你这么吃没出息吗。何云轩说,我就没出息了。何云珠笑着,像是摇醒了万盏铜铃。在家里,何云轩的老婆从来不这么笑,即便是笑也是抿嘴不出声。何云轩曾经问过,你怎么笑不出声啊?老婆矜持地解释,大家闺秀就是这么教育的。何云轩环视四周,低声问,我外甥呢?何云珠说,他知道市委市政府那一带房子要拆,跑去淘换东西去了。何云轩好奇地问,淘换什么?何云珠说,老家具呀,据说转手能卖不少钱呢。何云轩不以为然地对妹妹说,那一带都是一般老百姓,谁舍得把老家具卖了呀。何云珠说,听我儿子说,你们政府给那一带老百姓不少钱呢,一平方三四万呢。何云轩瞪着眼睛,我们疯了,什么房子能给三四万,省城好地段的房子也就是一万多一点。何云珠说,反正是你们的人透露出来的。何云轩生气地说,谁呀?何元珠说,反正我儿子说的,说的有鼻有眼。何云轩抹抹嘴,问,你们小区怎么没有物业啊,乱糟糟的。云珠说,搬进之前什么都有,搬进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你没看楼道里臭烘烘的,垃圾都成山了。我听说这里有不少人准备闹事,因为反映问题也解决不了。不少人都说,只有朝市中心的马路这么一坐,中断了交通,什么事情就都解决了。何云轩放下碗筷,脑子又开始疼,他说,这么闹怎么行啊,找开发商解决,实在不行找我。何元珠说,什么都找你,你不得累死。这时,门外有人当当地敲门,何云轩有些紧张,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才紧张。

门开开,孙秘书气喘吁吁进来,给何云轩电话,说是省委张书记的。何云轩接过电话听到对方在问,张树德会因为德国项目受贿吗?何云轩坚定地回答,没有。张书记说,你查查吧,有人说可能会有一千万,他是留给儿子的。说完,张书记就放下电话。

在回来的路上,何云轩纳闷地问孙秘书,你知道我去的是谁家?孙秘书没有慌乱,回头对何云轩说,我知道,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您,您出事了我没法跟市委交代呀。何云轩休整了一下情绪,他恍惚间觉得后边有条老虎在追赶。他回头望去,真的见一条斑斓猛虎在后边追着,他能看到老虎的胡须在抖动,甚至整个脸都趴在后车窗上。他下意识喊了一嗓子,司机停下车。何云轩知道自己失态了,意识出了问题。这时,何云珠打来电话,说,你给我放了三千块钱,怎么不说一声啊?何云轩刚刚临走时,把随身的三千块钱偷偷留在了妹妹家里。他对妹妹说,我是你哥。何云珠说,你给你外甥安排一个工作吧,总这么干不三不四的活儿,也不是办法啊。何云轩慢慢地问,他连个大学都没有上,能干什么,你说?何云珠哭了,说,那你让我怎么办,我也不能打着你的旗号,我要是说他是你外甥,什么工作不能干啊。哥哥,你看看周围,你说还有谁像你这样六亲不认呀!何云轩挂断了电话,他看见所有的路口都是绿灯,不少车被交警挡在马路上,给他让路。何云轩心里有点紧。他转而想着张书记从哪里获悉张树德受贿一千万,是张书记的眼线还是省委早就注意了张树德。何云轩不相信张树德会受贿,因为张树德是个知道满足的人。

一大早,何云轩起床后就给张副书记打电话,料定他已经到了柏林。张副书记说,刚到柏林机场,我看到张市长就给您打电话。他在上班路上接到陈恳的电话,说,云锦小区的居民有五十多人冲进市委大院,在院内静坐,门口围着几百看热闹的人。据说,昨天半夜云锦小区好几个井盖都没了,有一个老大娘掉进去,上来就停止呼吸了。您得从后门走,要不您先别来市委。何云轩说,我能不去上班吗。当何云轩从后门进了自己办公室,看见公安局孟局长在门口等着。进了屋,孟局长连忙汇报,说,昨晚几个居民去了开发商的公司,砸了门口玻璃和停在外边的商务车。开发商的保安把这几个居民给打了。何云轩皱着眉头问,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了?孟局长解释,我们已经把肇事的几个居民和保安拘了起来,但云锦小区的居民认为我们是在袒护开发商,所以现在来了这么多人。这里是经济适用房,所以居住的人群素质比较差,特别是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都是从监狱出来的,胳膊上刺着青龙,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何云轩在办公室里徘徊,他看见窗台上的牡丹被谁浇了,枯萎的花瓣有了伸展。何云轩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紧张,一个星期才睡了十几个小时,张树德在德国柏林不归,弄得他心烦气躁。昨晚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在荒野中,能听到一声声狼嚎,或者虎啸。他觉得夜色里闪烁着的都是野兽饥饿的眼睛,他怎么用力驱赶都无济于事。他吃了两粒速可眠,他明白这药是不能多吃的,正常人吃了一粒就会躺倒两天。吃了药,他以为能迅速进入睡眠,没想到还是那么眼睁睁看着天花板,他喊着睡觉呀睡觉呀。

何云轩选择亲自会见云锦小区的五十多人。他抑制着自己情绪,说,我昨天晚上去了云锦小区,看到了我没想到的景象。有人冷不丁在喊,你不可能去我们那,你骗人。何云轩说,那里住着我的妹妹,四十三号楼六楼,她叫何云珠。何云轩走近人群,大声地问,谁刚才说我骗你们了!他眼睛盯着面前的人,没有人说话。何云轩说,我再说一遍,刚才谁说我骗你们了!有人说,知道你不骗我们,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何云轩咳嗽了几下,说,我刚才要找这个人不是因为别的,不能我们一说话就说是骗人,要信任我们。下面开始骚动,有人在后面喊,要拿出信任的方案啊,我们老百姓上当上够了。何云轩走到这五十人中间,其实这个举动很危险,但他偏要这么做,而且不让警卫和秘书跟过来。他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云锦小区究竟到了什么样子,我的车被坑洼的道路颠起来很高,撞了我的脑袋。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喊,李大娘死了。何云轩低下头,他默默地点着头,这个表情很沉痛。何云轩说,我说几点,说完之后相信市委市政府就走,不相信就在这里呆着,中午跟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有人喊,你说吧。何云轩说,住云锦小区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买不起商品房的,因为这是经济适用房,所以有人说我们这里的人不文明,素质低。何云轩举起手,喊着,我们住在经济适用房,但我们不比别人差,对不对?下面有人呼应,谁说我们素质低打他王八蛋的!何云轩看见前面那个刺着青龙的男人,他走近这个男人,他几乎能吮到这个男人嘴里的大葱羊肉味道。何云轩说,我们要让小区三天后路灯有电,一个礼拜后道路修平,半个月后新的物业公司进入。物业公司不是政府,大家要学会交物业费,因为这个需要人管理,政府是不拿这个费用的。有人喊,多少?何云轩说,要开听证会,你们跟他们谈。一个剃着平头的小伙子挤过来问,开发商打了我们的人怎么办?何云轩说,事发地有录像监控,该是谁的就是谁的,铁证如山。开发商肯定要处理,怎么处理我说了不算,要到法院去说。那个小伙子说,会不会官官相护?何云轩说,看结果,不要先做判断。结果出来了,你们五十多人大多数满意,我就觉得对了。后面有人喊,我们不走,我们要看结果。何云轩说,请前面的人蹲下,我看不见后面这个人。真的就有人蹲下,越蹲越多,结果所有人都蹲下了。何云轩厉声地说,我要见见后边说话的人,你既然能说就是有看法,我要给你交流。没人应声,何云轩说,谁不愿意走可以留下,我说了跟我去吃食堂。有人朝外走,何云轩看到是妹妹。于是马上有人跟着,人越走越少,何云轩突然头晕,眼前一黑,慢慢地斜躺下来。后边的陈恳眼疾手快,把何云轩满当当抱住。还没走的人看见都拥过来,喊着何书记,何书记,我们知道你是好人……他在倒下的瞬间看见妹妹扑过来,她眼里都是泪花。

尽管送医院的路上,何云轩就苏醒过来,但陈恳还是坚持送到医院。他老婆闻讯赶过来焦急地查看,血压高到了二百,但没有渗血的迹象。血糖也蹿得厉害,但不至于晕倒。何云轩连说没事,就是睡觉太少了。

真没想到,何云轩对云锦小区老百姓的讲话和晕倒场面被人用手机录了下来,并且传到了微博上。何云轩这段视频在微博上迅速窜红,几万人点击,很多人都称呼他为晕倒哥。很晚了,省委张书记打来电话,冷冷地说,你现在成了微博红人了,晕倒的姿势很逼真呀。何云轩很难受,他本想解释但又张不开口。张书记口气缓和了一些,我看了,说的不错,也缓解了张树德出走的压力。何云轩连连说着,张副书记给我打电话,说已经跟张树德联系上了。省委张书记说,也给我打电话了,说张树德情绪很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何云轩一惊,他没有听到张副书记跟他说过,一种不快油然而生。省委张书记缓缓地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让“晕倒哥”再传开,对你对省委都不好。这时候,稳定压倒一切,我还是那句话,让张树德迅速回来,只要他回来,什么事情都好办。还有,如果张树德在一个礼拜之内不能回来,我意思就让小张当代理市长。何云轩说,我知道了。放下电话,在德国柏林的张副书记电话就跟进来,对何云轩说,我已经跟张市长见面了,他对国内这边造谣生事很生气,说解决完儿子的事就回去,不给你增加压力。何云轩话到了嘴头又咽回去,他和蔼地说,你辛苦,告诉张市长,我等着他,并且在机场接他。说完何云轩挂断了电话。他明白张副书记背景忽然复杂起来,究竟跟省委张书记是什么关系还是个谜。他斗胆给省委组织部刘部长打电话询问,刘部长说,不见得都姓张就有什么血缘关系,这件事就不要猜测了。

转天下班了,何云轩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他当市委书记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那么早回家。本来有三个安排,一个是接待印度驻华使馆的副公使和文化参赞,因为转天印度歌舞团要在大剧院首演。一个是到市党校高级班的开班见面会,他是届届去的,因为他还是党校的第一校长。这次见面会的成员都是副局级的后备人选,四十岁以下,黄金年龄,也是他网罗人才的好机会。一个是陪同省里来的交通厅刘厅长在贵宾楼吃饭。现在市里正按照他的提议,开始修建连贯南北的一座立交大桥,需要资金十个亿。省里准备拨三个亿,建设银行贷款四个亿,市里自筹三个亿。而刘厅长是一把厅长,关于省里拨的那三个亿,他的话可以说会是一言九鼎。这三个安排都重要,按照市里惯例都需要何云轩出席。尤其是贵宾楼的饭,人家刘厅长是冲着何云轩来的,可何云轩从下午五点起就觉得头晕,感到天旋地转。

其实,他晕倒过几次,但都是在办公室。何云轩除了幽门螺旋杆菌以外,血压受父亲的遗传也不低,但这一切市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吃药。那次为云锦小区事件突然晕倒,他老婆有了话语权,强制他开始量血压。

这时,有电话铃响,能打进他办公室的电话不多,他担心是省委张书记。起身想接,可身子沉甸甸的如坠上铅,他忍了忍没动。电话就那么顽强地响着,这时候已经六点了,市委机关大楼里显得格外沉寂,铃声就很刺耳。何云轩依旧没有起身,他怕站起来再摔倒了就更麻烦了。孙秘书从隔壁慌张地走了过来,他见何云轩躺在沙发上,下意识地要凑过来,何云轩小声叮嘱道,快去接电话。孙秘书接过电话,看了看何云轩,说,是您夫人来的。何云轩让孙秘书搀扶起来,缓慢地走到办公桌前,拾起话筒,喂了一句。何云轩的夫人昨天去了哈尔滨开医学会,会后组织者安排他们到俄罗斯海参崴旅游。话筒那边幸福地喊着,我在哈尔滨的太阳岛,这里的绿地很柔软。何云轩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哼哼唧唧的。老婆在电话那端延续着激动,称赞哈尔滨的女人很漂亮,个子很高,手的感觉也很软。何云轩问,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老婆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想你,我想让你幸福,我想让你知道,原来生活是能享受的。何云轩听到这句话怔住了,他放下电话后果断地告诉孙秘书,我回家。孙秘书惊讶地问,那三个安排怎么办呢?何云轩说,安排分工的领导去。

何云轩回到家,家里很静谧,儿子去北京上大学后,何云轩总去儿子的房间转悠。有时候看到墙上儿子一张微笑的照片就会眼眶湿润。他躺着,周围没有任何嘈杂。突然他觉得很寂寞,心在孤独地浮动,神经也在躁动着,屋子里的安静让他窒息。

有人打电话,响了几声,停了。何云轩起身,他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电话又响了,他接通,是纪委刘书记的声音,何书记,您在家吗?何云轩问,有事?刘书记说,我想找您一趟,给您看点东西。刘书记轻易不打扰何云轩的,何云轩知道有事就应下来,说,我等你。这个电话刚放下,又一个电话顶进来,是一个女人的很委婉。何云轩问,哪位?对方说,我是小雨,何书记,说着那边忽然抽泣起来,何云轩问,怎么了?小雨说,是不是有人告我和张市长不清不白呀?何云轩想安慰几句又找不到话头,小雨委屈地说,还有人说我和张副书记好,我怎么都是你们当官的下酒菜呀。何云轩一愣,这个消息他还第一次听说。因为张副书记绯闻极少,他做事严谨到了不苟言笑的程度。何云轩说,我没听说呀。小雨放下电话,何云轩愣愣地戳着,脑子里都是空白。

没多久,纪委刘书记敲开门。何云轩看见他拎着伞,问,外边下雨了?刘书记点着头走进来。何云轩觉得他接完电话到现在也就十几分钟,说明刘书记没在家,而是就在市纪委机关等着他。两个人坐下,刘书记拿出一摞照片放在了茶几上,说,您看看,这都是我下班时收到的,只是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没有落款。何云轩拿过来看了看,头皮发紧。他看见张副书记和小雨在一张床上躺着,张副书记全裸,小雨上半身裸露,下半身盖着一片薄毛毯。再有就是两个人亲吻的照片,能看见床旁边的桌镜。最后一张是张副书记在沙发那吸烟,小雨在桌镜前梳头。这张照片张副书记穿了一件睡衣,小雨是全裸的。何云轩愕然了许久没有说话,因为这几张照片与他脑海里的张副书记印象判若两人。刘书记说,我分析了一下是在喜来登宾馆,因为只有那个宾馆有这种床和桌镜。我给您打电话前去了一趟,得到了进一步证实。何云轩说,你调查过张副书记去过那个宾馆吗?刘书记说,调查了,小雨去过,说是拜会老朋友,没有张副书记去过的记录。

何云轩拿起电话给张副书记打电话,好半天张副书记才接电话,声音带着睡意,何书记,有什么指示?何云轩说,张树德什么时候能回来?张副书记想了想才说,不好说,可能要等开庭了。何云轩问,什么时候开庭呢?张副书记说,后天。何云轩的口气有些不耐烦,说,你要让张树德和我通电话。张副书记喃喃着,可能困难,我说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何云轩说,你想办法,我现在跟他联系不上,只能靠你了。张副书记似乎意识到了何云轩的不快,忙说,我一定。何云轩放下电话给张树德老婆打电话,通了,何云轩说,你要让张树德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有人在里边搅着,这样会坏事。

转天清晨,张树德给何云轩打来电话,说,我三天后回来,一切回来再说。我告诉你小心张副书记,他来了不怎么见我,天天到街上买东西,而且都是女人用的东西。三天后,张树德跟着张副书记回来了。省委张书记明确告诉何云轩,先暂停张市长工作,等待调查组调查清楚再做处理。当晚,何云轩和张树德在市委食堂吃饭。何云轩说,我陪你喝一盅白酒,你放开喝。张树德抓住了何云轩的手,说,我儿子没事了,他那个德国的女同学撤诉。其实我儿子没事了,我就没事了,市长当不当的不重要了。何云轩说,你说实话,你收没收德国这个项目公司的贿赂。张树德喝了两大杯酒,告诉何云轩说,我知道谁给我爆的料儿,但我不能告诉你。何云轩诧异地问,为什么?张树德说,他这么整治我,我不能这么回报他。我再等等,等你去了省委当了秘书长,我再告诉你不晚。你可以去查,查清楚了我再上班,还有我吃吴天成回扣的说法。何云轩说,要是这些查出来你有呢?张树德狡黠地回答,那我就主动自首。何云轩笑了笑,悄声地问,你和小雨是什么关系?张树德撇着嘴,小雨是个好女孩,我是喜欢她,但我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倒是有人搞得她无处躲藏。何云轩愕然,说,你是说谁呢?张树德摇头,有人瞎说我,但我不说别人。

外省的一个宣讲团就要来了,他要听取张副书记有关接待的汇报。张副书记自从把张树德接回来就显得怪怪的,何云轩想起那几张照片就强迫自己不要发作。现在何云轩去省委当秘书长的传言越来越盛,说的有鼻子有眼。何云轩知道这个传言很危险,很有可能就泡汤了。张副书记没有个眼眉高低,在那一个劲儿地讲,连观众的座位分工都没放过。何云轩觉得脑袋要炸开了,眼前一片的昏暗。他喝了一口水,手有些哆嗦,他看见张副书记手里的纸还有三页,估计还得半个小时。他后悔不该安排张副书记汇报,可是外省宣讲团阵容厉害,省委副书记跟着,不能马虎。他很想顺着沙发迅速躺下,吞下一小把复方降压片,让孙秘书拿一条凉毛巾贴在额头上,那样会舒服。

张副书记还要说,何云轩微笑着说,不说那么细,安排得挺好,这阵子我有点儿累,想歇歇。张副书记有些紧张,他终于看出何云轩气色不对头,或者他早就看出何云轩一直在忍耐着。他喃喃地问,是不是让大夫过来看看?何云轩挥挥手,故作轻松地说,就是疲乏,没什么的。张副书记走了以后,何云轩就马上躺在沙发上,他的脑袋像针刺般地疼,大脑缺氧厉害,手和脚都发胀,胀的速度像是发面。他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把淤积在胸里的气倒了出来,然后慢慢地呼进新的气息。这两个月,他不能发生任何闪失。他知道自己活着很累,他觉得自己好比文物收藏家,周围都是价值连城的瓷器,他稍微不小心,哪个瓷器碰倒了磕裂了,就会损失惨重。

晚上,老婆要从俄国海参崴转机回来,但是飞机半夜才能到。他给小雨打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你过来跟我散散步。小雨哦了一声,十分意外,问,去哪呢?何云轩说,你找个地方,就是聊聊天。小雨有些紧张,问,就是聊天吗?何云轩说,对。在一条林荫大道上,小雨和何云轩没有目标地走着,夜色很深很透,没有月亮。小雨问何云轩,您还下围棋吗,我父亲下得不错,什么时候陪您下几盘呀?何云轩说,下围棋需要背功,就是默背棋谱,我现在没那心境了。

何云轩下班前接到省委张书记的电话,告诉他张树德的调查组已撤回省里,眼下没发现什么重大违纪行为,但是出国滞留影响不好,要调他回省委党校学习。市长的位置暂时由张副书记担任。何云轩没应声,省委张书记说,有意见?何云轩说,我还在思考。省委张书记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可能有变数,怎么变我也掌握不了,等着吧。何云轩的魂被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摄走了。

何云轩让小雨陪着就这么空荡荡地来回走着。何云轩说,我给你唱一段京剧,爱听吗?小雨摇头,说,我父亲特别喜欢,我不爱听。何云轩笑了,开始小声地哼唱着:“五丈原安营扎寨屯大兵,与司马懿对垒交锋争输赢。如今我进退两难咋都不成,忧闷成疾病在了营中。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帐外,只觉得金风彻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却为何身体难禁这午夜的风。”唱了一段还不过瘾,何云轩接着唱起另外一段,这是他父亲最爱唱的一段。“此一拜非是拜貂蝉你,我拜的是大汉锦绣江山。纵有你貂蝉千种风情万般柔骨,我只觉天空云净玉露寒。”他越唱声音越大,他觉得浊气在下降,清气在上升。他唱着唱着,觉得脸上突然有点儿发凉,用手一摸,才发觉眼窝存着一汪泪水。他闹不清楚为什么流泪,这时,妹妹打来电话,他问妹妹,怎么了?妹妹说,我嫂子回来了吗?何云轩说,半夜的飞机。妹妹忽然动情地说,哥哥,我想你了,你当官那么累有什么好,别当官了行吗。何云轩笑了,说,可以呀,我以后就陪着你们。

夜风吹过来,拍在脸上有些冷。

小雨紧紧搀着何云轩的胳膊。何云轩问,你搀着我干什么?小雨说,我怕你晕倒,真的,在网上看到你晕倒的姿势真可怕……何云轩很感动,他想说什么,但突然发现周围都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于是,他紧紧地把小雨抱在怀里,朝四周挥手嚷着,你们有本事就吃我吧,不要欺负人家姑娘!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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