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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

2014-03-14卢新华

长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梦游

卢新华

“梦中人”站在城市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的阴影下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的一身破旧的迷彩服还是刚出来打工时,在一个街角的地摊上买的,如今不仅布满了城市里到处飘扬着的尘土,就是衣袖的肘部也早磨得发了白,并且开始有了小小的鸡眼一样的窟窿。他那双浅绿色的胶鞋也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裤子因为搓洗、暴晒,每日重复地蹲下、站起,已经揉搓得皱巴巴的。裤脚管很像是和胶鞋有仇,鹰隼般盘旋在树瘤一样的脚踝上方,警惕同时也是嫌恶地审视着那个趴伏在地上的甲鱼似的对手……

他个头挺高,几乎就有一米八了。这在北方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南方的沿海城市里,却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面庞黑瘦、清癯,呈菱形,胳膊很长,手掌很大,很有力,手背布满青筋。到目前为止,他所呆过的工地上,无论是扎钢筋的,还是砌墙运灰浆的,掰手腕还从来没有人能够赢过他……

然而,在这样一个喧闹纷嚷、灯红酒绿,许多人醉死梦生地大把赚钱、大把花钱——或者幻想着能大把赚钱、大把花钱——的城市里,此刻是不会有人稍稍停下匆忙的脚步,打量一眼这个外地农民工的。当然,更不会有人想到要去和他比赛掰手腕。

这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他们中许多人事实上正错过了认识和了解一个未来的货真价实的“名人”的机会。——他的照片很快就会在网络上疯传,报刊杂志上铺天盖地刊载,电视媒体上一遍遍重播……,他的人生故事更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口耳相传,以至于家喻户晓。而他将要付诸实施的一切,不仅会对被实施者、他本人,更会对我们的时代和社会,产生重磅炸弹一样的冲击和影响。——当然,也可能只是一记莫名其妙的耳光……

一如他的名字“梦中人”一样,他的身体现在虽然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他的思想和精神却又恍惚起来,并一直处于一种类似“梦游”的状态。他的一只手——具体地说是右手——本来是一直紧贴着裤缝垂放着的,现在则开始不安地在裤袋里摸来摸去。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记了他究竟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到这儿来究竟又是为了干什么?于是,他竟然将那把用一件旧背心包裹着的羊角锤从裤袋里摸了出来。“我为什么带着它?带着它干什么?”手指碰触到冰凉的铁锤,像过了电似的,他忽然有些惊讶,也有些糊涂,慢慢地才记起这其实是他唯一的财产了——这些年来,他一直用它在工地上敲敲打打,锤锤钉钉,已很有感情……,他就又将那羊角锤端起在胸前多看了几眼,并用粗粗的手指在磨得光滑发亮的锤头上摸了摸。那地方忽然闪出一道寒光,很像是这街上人们常常丢给他的冷眼。他就连忙识相地将木质的一头塞进袖管,铁质的一头用手紧握着,原地掉了个头,预备随便找上一个桥洞或者任何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睡上一觉了。

他有好些天没有干活儿了,现在才体会到,这种没有活儿干的日子显然比有活儿干还累。身体累一点还好说,他现在更累的是心。尤其每望一眼马路对面那幅“有缘足浴”的广告牌上方绿莹莹的窗户,就会骚扰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汗毛孔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的表妹兼未婚妻——以前一直被人称作“孔三小姐”,如今已是这儿一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模样似乎还没有变,最多也就是由“有肉”而变得“多肉”,以至于他对她所有的记忆和念想常常都是和“肉”——尤其是白白嫩嫩的“肉”联系在一起的。于是,他的思想,不免又飞回老家孟岱,孟岱和孔家庄之间据说从西汉末年就有了的那条宽阔、平坦却并不笔直的“孔孟之道”,以及“孔孟之道”与“虹河”之间的那片胡桑田……

他的老家虽然名叫孟岱,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住户却都姓王,只有他们一户姓孟。他本名孟崇仁,因为打从十一二岁时起,便经常半夜里爬起来“梦游”,于是,村庄上的男女老少便都开始叫他“梦中人”。“梦中人”的两个姐姐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出嫁,那之后,他父亲便得了一种怪病去世了。多年来,他一直是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的。可是,到他三十而立的那年,母亲却也追随父亲去到那个永生的世界里了。这样,整个孟岱,如今其实就只剩下他一个姓孟的人了。

据老辈人说,文化大革命中,因为“孟”姓和“孔”姓都是最不受时代欢迎的姓氏,所以,村里王姓的族人曾提议将村名改为“王岱”,或者“王家庄”。此事差不多就要成为定局了,最后却有一位年近百岁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加以阻拦:“孟家祖上对王家是有恩的,只要庄上还有一户姓孟的,就不能改名。会遭报应的……”此议才被搁置下来。

其实,“百岁老人”当时的真实心思却是:如果“孟岱”改成“王岱”,那么,连接三里之外孔家庄的那条“孔孟之道”肯定也就不复存在了。老人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一生都以能在这条“孔孟之道”上经常行走,在它近旁居住而引以为自豪和骄傲。

作为孟子后裔的“梦中人”,在“孔孟”两姓重又吃香的今天,自然也就更加珍惜和喜爱这条“孔孟之道”了。他有时甚至还把这条“道”看成是他家的私“道”。因为若按照村里正开始实施和推广的股份制的做法,这条连接“孔孟”两个“名门望族”的“大道”,他们孟家至少也是应该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的。更何况,从他记事时起,他就一直在这条道上行走:上学,走亲戚,到孔家庄看电影……

当然,他也听说,这条“道”历史上曾经被扒掉过好几次(国共内战时炸毁的那次不算),但很幸运的,总还是会被恢复起来,并且由土路渐渐变成了石子路,最后还修成了水泥路……

这是一条多么让他心驰神往、魂牵梦萦的乡间“大道”啊!路基高出地面足有半人高,一条常年流淌着江水的灌溉渠与它四季相依相偎,道两侧的坡面上,栽种着一排排常青的松柏。他的母亲当年就是头戴着大红花,身穿着大红袄,由他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从这条“孔孟之道”上接来他们家的。而他,高中毕业后的某一天,也曾在母亲的带领下,从这里走去孔家庄“相亲”,对象就是母亲的堂侄女,和他年龄一般大,生日却略小一些的表妹“孔三小姐”。“大道”虽然很平坦和宽阔,但也许为了有曲折和方正感,却修成了一个直角形。因此,如果不是推车或骑车,人们到孔家庄去办事,多半还是喜欢从胡桑田或玉米地里抄近路。

然而,尽管有些绕,“梦中人”还是喜欢走“孔孟之道”。尤其在他患上“梦游症”以后,不仅会在村庄上东游西荡,更喜欢到“孔孟之道”上去走上那么一两个来回。遗憾的是,“孔三小姐”却不喜欢走“孔孟之道”,也不喜欢过循规蹈矩的生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最喜欢和他讨论的都是外面的世界,城里人的生活,城里女孩子们的着装打扮。一起进城去的时候,最让她流连忘返的也是那些粉饼、指甲油、廉价的首饰和低领衫……。她的皮肤很白,膀子浑圆,眼睛的瞳仁更能勾魂摄魄。孔家庄和孟岱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小妖精”。但在他的心目中,她却是一位“月中仙子”。他不仅对她崇拜有加,甚至还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但也许是天意,有一回他似乎吃了“豹子胆”,竟敢不听她的话,甚至还执拗地拒绝……

那是个初秋的傍晚,她来孟岱办事,在他们家吃晚饭。晚饭后,母亲让他骑自行车送她回家。出了门,她却拉住他,悄悄说:“今天月亮很好,我们就不骑自行车,不走‘孔孟之道,从胡桑田抄近路吧。”

那晚月色确实很好,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蓝莹莹的,胡桑田里的桑叶上也流淌着水一样飘飘忽忽的月光。表妹不时地扭头看他,眼睛里也不住地有月光在闪烁。

万籁俱寂。他们已经行到胡桑田的“密林”深处了,她忽然站住,转过身猛地将他抱住……,后来又一点点将他推向浓密的树丛间……,他于是明白,她大概是想和他行那种村里人常做的“苟合之事”了。

“不,不行!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没看到电影上都……”

“都什么?”

“傻瓜,……”她一边说,一边开始解他上衣的纽扣。

“这怎么行?怎么可以?……你是孔家的人,我姓孟,我们要……”

“要什么?”

“要带头遵从——孔孟之道啊。”

“哈哈!”“孔三小姐”忽然笑了,抬手摸摸他的额头,并将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不是又在梦游吧?”

“没,我没有。”他紧张地说,却见她衬衣顶部的两粒纽扣也早挣开了,露出脖颈下面雪白粉嫩的一片。他就更紧张了,“不,我,我们——还是去‘孔孟之道,我骑车送你……”他一边说,一边急急地重新系好纽扣,同时惊慌地四顾,看有没有过路的人……

然而,等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再和她四目相对时,刚才还“月中仙子”似的她,转瞬间却变成一尊嘴歪鼻斜、两眼喷火的“凶神恶煞”……

“——怎,怎么——你怎么啦?”他不安地手足无措地说。

“你,你竟敢,你——没用!滚!”“孔三小姐”忽然厉声喝道,扬手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掉头便走。

“梦中人”现在仿佛又听到了那顿棒喝,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又停住脚步,回过头,仰起脸去看那广告牌上方绿莹莹的窗户。

“如果,如果我那时听了她的,还会……她总是要嫁给我的,早晚总会……这么说,还是我毁了她。”他忽然很自责,真想立刻跑上楼去向她忏悔,并乞求她的原谅。

那晚过后,她谁也没打招呼,便离家出走,去闯荡外边的世界了。

而他,从此也踏上了艰辛的“寻找未婚妻”之路。

倒不仅仅是为了寻回他的初恋,更重要的是听说她现在正做着那件从骨子里就最让他深恶痛绝的事,并且还回老家带走过几个和她一样喜欢外面世界的女孩。当然,她们对家人的说法都是出去做“服装生意”。但时间久了,即便是在农村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女孩子做“服装生意”做到一定程度,都是会脱了“服装”去做“生意”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他一直想不明白。

这些年来,因为夜夜梦游,在村里东游西荡,他看到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他能找到她,他会如实对她说:“是因为那些秘密,我才没肯……”

可是,如果她要追问下去:“那么,你说,——那都是些什么秘密呢?”

他就准备这样回答她:“……都是些乌七八糟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做的,也有畜牲做的……”

她肯定会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了。这时候,如果她两眼依旧定定地望着他的话,那么,他就会继续说下去:“……知道不?其实,村里并不就我一个人半夜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游荡,‘梦游的人多着呢。东庄刘寡妇家,差不多夜夜都有男人上门……,你见过的那个总喜欢板着脸训人的村支书,也常常借口‘巡夜,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忽然就转悠到自己的相好家里去……,村西头那块胡桑田就更别说了,夜夜都有鬼魂一样的男男女女钻进钻出……,呔,就是那些狗,黑夜里也总不安分,鬼影子似的游来窜去,弄着弄着就粘到了一块儿,打也打不散……”

“人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兴许会满不在乎地这样说。

那他就必须如实相告:“我受不了这些,真受不了。这太让人恶心了。人总是人,怎么能和畜牲一样?祖上说过,‘百善孝为本,万恶淫为首,报纸上也一直说要反对‘精神污染。偷偷摸摸做这种事就是最大的‘精神污染,会把社会风气都败坏了的。”

……

然而,这些心里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他却一直没有机会和她认真地交流和沟通。

他曾根据别人提供的线索,追随她的踪迹去过十几个城市,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她的下落,她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连个人影儿也寻不见。有一次,他差不多已经在一个发廊里找到她了,不巧的是,他早上刚到,她头一天晚上却已经离开。他真是灰心丧气透了。又打听出她确实是在做那种“脱服装”的“生意”,心情更是十分恶劣。

在这种十分恶劣的心境的支配下,有一段时间,他不仅失去了继续寻找她的勇气和信心,而且对她所从事的那个最见不得阳光的行业,也越来越怀着深深的敌意和仇恨。以前都是听说,现在却已经得到证实,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些天在工地上,无论睡着了还是醒过来,他满脑子都是她像狗一样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不断交媾的场景……,又想到“红颜是祸水”,越发感到国家很多事也都是被这些女人们弄坏的。有了她们,在外打工的农民工兄弟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恋家”,逢年过节也更不会“归心似箭”……,至于那些当官的,搞腐败倒是有了好去处……

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天中午在工地吃盒饭的时候,他一看到地上有不知廉耻地粘在一起的苍蝇,就会拿起纸板做成的苍蝇拍子狠命地追打。而周末和工友们一起去工地附近的河边钓鱼,看到有癞蛤蟆们一对对地驮着走,他也会捡起一根树棍,恨恨地将它们奋力挑开……

“你对它们发横算什么本事,街上夜店里这样一对对抱着、驮着的多呢,有种的你也去拨拉开呀!”他的工友们有时会这样奚落他。

“你以为我就不敢吗?”他说,似乎为了表示说到做到,还将那根粗粗的树棍掰成两段,使劲抛向河中央。

他的同伴们就都笑了。有的说:“你是孟子的后代,是圣人的子孙,当然要保持自身的纯洁性。可我们不是。我们有时还要去耍耍的。哈哈……”

他就没好气地瞥他们一眼,半带诅咒地道:“当心艾滋病!”

然而,眼看着那两截树棍在河中央上下浮沉,一个大胆但也是特别有创意的想法忽然在他心头萌生——听说现在到处有“打假斗士”“反美斗士”,我为什么就不能在工作之余,也让自己成为一个“清污斗士”呢?想想看,这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呀!如果我能成功地劝说一个女孩子从良,就会帮助成百上千的男人不会受到她的“精神污染”和“身体污染”……,暗娼虽多,再多也多不过那些苍蝇。只要我们牢记圣人的教诲,用社会主义的道德观去感化她们,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和她们作斗争,这社会总会有干净和清洁的一天……。自然界的环保是要多种树,社会的环保就是要花大气力挽救“失足女青年”。挽救了她们,也就挽救了许多个和谐的家庭不至于走向破裂,也就维护了社会的稳定,也就保证了干部队伍的纯洁性,也就,啊啊,国家就能长治久安……

“梦中人”虽然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却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

大约是从外出寻访表妹“孔三小姐”的第四个年头开始,他便启动了他漫长的“清污”,同时也是“挽救失足女青年”工程。

每当夜幕降临后,他便像一个四处化缘的“云游僧”似的,悄然出现在一家家夜店,苦口婆心地与一个个“失足女青年”促膝谈心,同时怀着热切的希望能与他的未婚妻蓦然重逢。

但是打那以后,人们发现他白天似乎也开始“梦游”了。

工地上休息的间隙,别人都在抽烟、闲聊、打牌,他却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处望着远方的天边发呆。

“又想你的‘孔三小姐了?”他的同伴们有时会和他打趣。

他不理睬他们。

他们就更得寸进尺地围拢过来,似乎很关切地问:“你真的没和她做过?”

他就扭过头,恨恨地瞪他们一眼:“脏人,只有你们这些脏人,脑子里才总有这些脏念头!”

“呀呀,我们是脏人,可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没有那些脏念头呢?你没有那些脏念头,还想她干吗?”

他就无言以答了。

平心而论,他真的不知道他想她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他们是亲戚,也许她走到今天这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他骨子里就流淌着祖上遗传下来的某种救赎精神……,反正他所想的主要不是她的身体。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气息,远远超过了她身体对他的吸引力和影响。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要去做那些自损人格和尊严的“脏事”呢?

而且,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所啊!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夜猫子”,一张张隔夜面孔,无不面有菜色,眼神既空洞又热烈,叫喊声既放肆又虚假……,他们才是一群货真价实的“梦游”者呢。

有一天,他通过一个当地人了解到,一家叫做“热带指压”的按摩院是做那种“生意”的,晚上就赶了过去。开始时,他还有些拘谨,但没想到那个瘦小得让人不忍心碰触的女孩却大方得很,走过来不容分说地就要帮他脱衣服。他于是忙从低矮的铺着白床单的床铺上站起身,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结结巴巴地说:“我来不是为那个,我只是想——和你沟通一下……”

那女孩子就糊涂了,说道:“这我知道——你是来和我沟通的。可你不脱衣服,我又怎么和你沟通呢?要不,你自己脱吧,楼下已经开始计‘钟了。”

他忙分辩:“不,我的意思不是那种沟通。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聊一聊。你什么事情不能做,为什么偏偏要来做这一行呢?新中国好不容易才提高了你们妇女的社会地位,能顶‘半边天了,可你们这样一来,‘半边天的一个角岂不是又要塌下去?——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那女孩子就愣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满怀疑虑地打量了他半天,还以为他是个便衣的“公安”,但再仔细看看大概也觉着不像,才又道:“要谈也可以,但我们这里‘时间就是金钱,是要依钟点计费的。”

就这样,那天他花了一百元,才和那女孩聊了总共半个小时,方知道她来自一个很穷很穷的山沟沟,满心思只想着能快速原始积累,攒够钱,将来好在县城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服装店或者花店……

“那你也可以用其它方式来挣钱的呀!想想看,干这一行总难免提心吊胆的,弄不好还会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传染病,又污染社会风气,何必呢?”他苦口婆心地劝她。

“可凭我的条件,到哪里找得到比这更来钱的工作呢?如果找得到,我也不会呆在这里了。或者,你帮我开一家服装店或者花店,好吗?假如能,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也愿意嫁给你……”女孩一本正经地说,甚至还不失时机地抛给他一个媚眼——但也好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唔。可惜我没有这么多钱。如果有,我会……可是——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他悻悻地说。

有一次,他和一个胖胖的少妇模样的女子本来聊得还挺投机,她甚至还流了泪,告诉他家里男人有病,孩子还小,又有公婆要养,答应他做到月底就不做了。他听了,也很感动,就想多帮助她一百块钱,让她多感受到一份人性的温暖,不想一摸口袋却发觉皮夹子没带,身上竟分文也拿不出。那女子立时就变了脸,对他大喊大叫起来,骂他是个“骗子”“王八蛋”“吃饱饭没事干,存心跑到这里来捣蛋,耽误老娘赚钱”,并喝令他:“滚出去!”

也有一次,他和一个川妹子谈着谈着,那女孩子竟真喜欢上他了,一直用一种催眠一样的眼神望着他,并明确表示,只要他肯和她做一次,她此后一定“金盆洗手”。这可将他难住了。他还是个处男,本来初夜是要留给未婚妻的……,后来思想斗争了好半天,觉得为“清污”大业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才勉强“随缘”。遗憾的是那女孩此后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这倒让他着实懊恼了好一阵子。

那些“失足女青年”们也经常会有“生意”清淡的时候,于是,闲极无聊,她们常常会睡眼惺忪地围住他,嘻嘻哈哈地问:“你为什么不去那些高档的地方‘清污啊?”

他就有些语塞,想了想,才底气不足地答道:“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我来自基层,只能在基层发展。而且,一个人能力有大小,我只能做我分内的事。”

“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劝说男人们不要嫖妓呢?”又有人问。

“我劝过,没人听,他们还会打我。一两个我不怕,多了就不行了……,我劝你们没事,你们最多会骂我,却不会动手。”他实话实说。

于是,就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当官的、做老板的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干吗不去做他们的工作,非要揪住我们不放呢?”

他就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我会去找的,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那又是什么时候呢?”

“……总要等我有了钱,穿得好一点吧,那样,他们才会放我进去,才会理我。”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一旦专心致志地做着一样事情,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所关注的对象整个儿地吸引住,并渐渐乐此不疲。

“梦中人”便是这样,虽然他的“梦游”症已然扩展到白天,但自从投入到“清污”这样一件既艰巨又伟大的工程中以后,却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果断和耐心——尤其在几个女孩子经他的劝说已然“浪子回头”,甚至还给他写来感谢信后。这样,在他最深爱着的母亲去世后,他就更少回家了,并将打工所得的全部或大部分用来作为“清污”经费。

他也从一起干活的工友中发展了两个“清污”队员。遗憾的是他们很快便从自己的“道德高地”失守,并与“被拯救者”同流合污。

“真没想到,你们怎么会这样?真让我痛心……”他对他们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不是也被拖下过水吗?”他们中的一个这样为自己辩白。

他听了,更感到悲哀,于是一针见血地向他们指出:“我下水是为了拉人上岸,可你们下水却是一起沉沦……懂吗?”

道不同不相谋。

慢慢地,他们也就分道扬镳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春节又到了。

这年的春节和往年似乎又有些不同。他随返乡的民工大潮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便发现:离家七八里外的镇上也开始有“流莺”出没了。

那天,他去一家浴室洗浴,发现搓澡的老头竟然也是个拉皮条的,还嬉皮笑脸地问他:“要不要找小姐?”

而一到了晚上,村里的男人们不管有家室没家室的,也都得了“梦游”症似的,争先恐后地往镇上的“洗脚店”和“发廊”跑——这和以前可是大不一样:农村的习惯,为节约用电,大家天黑后都会早早上床睡觉的。

这下,他可有事干了,不仅一趟趟锲而不舍地去找“小姐”们谈话,还主动跑到镇派出所反映情况,希望他们加以过问。看到那位新来的年轻警察很耐心地听了,并认真地做了笔录,同时还感谢他对他们工作的大力支持,这让他感到很快慰,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哼唱起父亲曾经很喜欢唱的一首歌儿:“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回到家,倚门坐在一把竹椅上,他也拿出心爱的京胡一遍遍拉起“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这也是他父亲生前最喜爱的歌曲之一)……”尽管拉得有点走腔走调,却是激情四射。琴弦声中,他也越来越觉着自己这个“清污斗士”已然加盟政法队伍,至少已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他甚至还预感到派出所所长第二天一大早就会亲自登门拜访,虚心听取他对清污工作的意见和建议,并恳切地对他说:“……家乡这片土地,实在太需要你这样有抱负、有理想、有干劲的年轻人来帮助‘打黑和‘扫黄了……”

然而,奇怪的是,第二天醒来,第三天醒来,第四天醒来……,若干天醒来,非但没有任何领导来光顾他业已家徒四壁,歪歪斜斜地蜷缩在老槐树边上的那三间小屋,即便是他整天在镇上游来逛去,也从没见镇派出所出过一次警,更别说是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扫黄运动”了。

“他们难道都睡着了?”他想,就又找到派出所去。

那个年轻的管接待的民警还在,但对他提出的询问只是耸耸肩,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后来,见他仍执着地站在那里,才朝楼上指了指:“你到201找我们所长去。”

他依言上楼推开201的门,一团浓烈的烟雾云一般扑面而来,直让他疑心自己是来到了“天上人间”,再揉揉眼定睛看去,朦朦胧胧地才发现屋中央有几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正吆喝着打着纸牌,另有五六个“道童”似的围成一圈站在身后指指画画地助战,有穿便衣的,也有穿制服的。他咳嗽了几声,见没人搭理,就放胆走进去。终于,有一个观战的戴大盖帽、穿制服的扭头看了他一眼。

“干什么的?”他问,也许扭头扭得幅度大了一点,或者大盖帽有些大,帽檐很明显地歪向一侧。但他并没有去扶它。

“哪位是所长?我前些天就来过……”他喉咙口咕哝了一声说,两手情不自禁地拉拽起两侧的裤缝。

“来过怎么的?死人了还是有人出生?”“大盖帽”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专注地观看牌局。

“不是的。我上次来汇报过,我们镇上有妓……”因为屋子里太吵,他鼓足勇气再跨前一步,对“大盖帽”耳语。

“大盖帽”于是又回过头来,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视线最后落在他那一身皱巴巴的藏青色布褂和裤子上,瓮声瓮气地说:“我也知道,我们镇上还有鸭,有猪,有羊!”

“不是的,我是说有妓——女,我都了解过……”他忙解释。

也许他这回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牌桌上一个刚刚理好牌的“曹国舅”模样的人物,他于是抬起头来问:“你怎么知道的?老实说,你是不是嫖客?”

“这——”他吃了一吓,忙道,“怎么可能?你看——我像吗?”

“怎么不像?你让大家看看你那个德行!”“曹国舅”说完,努努嘴,于是,所有的人都从“云里雾里”转过脸来看他。

“怎么,所长的话没听清楚?少管你那些破事,还不快走!”一个嘴巴有些歪斜,长得很像“张果老”的老头对他挥挥手说。

他这才在一阵哄笑声中,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逃出那个烟雾腾腾的“仙人洞”。一边跑一边心里还直担心:如果他们真把他当作嫖客抓起来,他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但他也不是一个怯懦的人。

“所长有什么了不起?清污是维稳的头等大事,你们不干我干,你们不做我做……”那晚,他罕见地没有“梦游”,而是躺在床上不住地发出这样的“梦呓”。

只可惜他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清污”行动最后还是惊动了镇上一位姓孟的管工业的书记——人称“梦数鸡”。有一天,他找人把“梦中人”叫过去,很严肃地训斥道:“你怎么回事?真的不懂吗?那些外地来的女孩子,都是在帮助我们营造良好的投资环境呢。你把她们都动员走了,还会有哪个老板来投资?告诉你,要不是看你也姓孟,我早就让人把你当嫖客抓起来了!”

他一听,吓得两条腿瑟瑟发抖,差点没跪下去。

他记不清楚后来是怎样被人赶出“梦数鸡”那间屋子的,只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闷棍完全将他击懵了——本来还以为喊他来,是要表彰他,并给他发个类似于“见义勇为”那样的奖状的,不承想却是个梦魇……

“啊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心好意的,却帮了政府的倒忙……”一个人丧魂落魄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他发觉用“累累若丧家之犬”来形容他现在的处境,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当然,能和孔圣人有同样的境遇,多少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只可惜,那晚躺到床上,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唯有无边的困惑和迷茫。

因此,后来的几天里,他很少出门,多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拉着他那把破旧的,琴筒已有些龟裂的京胡。

“北京的金山上……”他一遍遍地拉着,同样的曲调,从前听上去那样明快和昂扬,如今却有着一丝丝的失落和哀伤了……

他已经走到“有缘足浴”大门斜对面的一处电线杆子跟前了,扭过头,忽见那大门敞开一条缝,有两个男子犹犹疑疑地蹭进去,跟着,有一个大头娃娃样的女子探出头来,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很快又将门关上。他马上认出她就是那个叫阿芳的——他曾听到过表妹这样唤她。怕她看到自己,他忙退后一步,让身体掩藏在电线杆的阴影里。

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肚子里又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先是在裤子口袋里翻摸,接着又在上衣口袋寻找,仔仔细细地摸遍了每一个口袋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发现一两枚漏网的硬币。可是,即便他搜索得如此仔细,那结果依然令他失望乃至绝望。

有一对情侣从他身边走过,男的随手丢进垃圾桶里一样什么东西。看他们走远了,他忙扑过去,弯下腰,从一侧的开口处将长长的胳膊伸进去掏摸。是一瓶喝剩三分之一的可乐罐子。他忙用衣袖在瓶口擦了擦,一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喝完,他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有些甜丝丝的嘴唇,决计沿着这条道走下去,每一个垃圾桶都仔细地翻一翻,看有没有别人扔下的面包或者火腿肠什么的。在街道拐角处,他刚掏摸过一个垃圾桶,直起腰,就遇上一个拾荒的中年妇女,她一手握了一根长长的铁丝钳,一手执了一支小小的迷你手电筒在他身上照来照去。“你有意思吧,这么高的一个男子汉,还来和我一个女人家抢生意!”她义愤填膺地说。

“啊,不,我不是。我只是找点吃的。”他吞吞吐吐地说,像是做贼被人抓了现行,狼狈得很,忙快步逃离了。

他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走到了城郊的结合部,并且看到了一条河。这河让他想起了家乡的“虹河”。小的时候他曾经问父亲:“为什么叫虹河?”父亲解释说:“河的形状是弧形的,水里又经常会有彩虹出现。”可是,后来他却听一个瞎子说:“虹河其实是红河,我们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每打一次仗就会血流成河,满河的水都会被染成红色。”

他就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想呼吸一点初夏夜晚凉爽的空气。然而,扑鼻而来的,却是一股怪怪的血腥味。他近来常常闻到这种味道,不仅从书本里、报纸上、楼道间,便是食物中也不能幸免。

但他也顾不得了。

肚子又在叫,他的手于是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衣袋,终于明白自己确实已经身处绝境。如果再没有钱,不仅“清污”工作难以为继,便是他的生计也要发生问题了。自然,以他三十多岁的年纪,找个建筑行业的工作,甚至去饭店里帮人家洗洗碗,都应该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他的家当全被人偷了。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家当,就是一个破旧的手提箱,箱内装有一床破旧的腈纶毯,几件换洗衣服,一把跟随自己多年的不值几个钱的京胡。但重要的是箱子被偷后他去报案途中,却被人扒去了皮夹子——那里面可有他的身份证。真该死,如果他还想找工作,就必须回老家去补办身份证……,可是,老家却在几千里之外,没有钱怎么回得去呢?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滋味。

找人借吧。他也不是没想过。可他刚到这个城市没几天,除了派出所的警察,并不认识几个人。

可是,他又问自己:“你不是终于找到了你的未婚妻和表妹‘孔三小姐了吗?”

他却苦笑了,也忍不住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真傻,世界上可能没有再比我傻的人了。也许,我真的是个‘梦中人,总在‘梦游……”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

就在他对“清污”大业忽然有些心灰意懒,脑子里也逐渐淡忘了他的未婚妻兼表妹“孔三小姐”时,却在这个“有缘足浴”与她邂逅相逢。

想想吧,找了她这么些年,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说,最后终于在这个城市里和她相见了,却发觉完全是陌路人。她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头发染成了黄色,双眉描画过,嘴唇涂抹过,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项链,耳朵上闪烁着亮晶晶的耳环,手指甲也都花花绿绿的。而自己,一身的迷彩服在她眼里应该就和泥浆里捞出来的差不多……,他想起了和表妹这里相遇的情景。

“我找你四年零五个月了,没想到会在这里……”他对她说。

她也愣住了,但很快就镇静下来,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点点头。

“这么说,你也是来找小姐的了?”

他又点点头,但马上否认:“我找她们不是为那个,是要劝她们……”

“劝什么?”

“劝她们不要糟蹋自己,也不要污染社会……”

“你这什么意思?你要劝她们?就你?”她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说道:“做这种事的人现在多着呢,已经是一种产业,产业,你明白吗?”

“可是,你知道我们老家吗?很多人都没心思干活了。许多成了家的男人也往那种地方跑,家毁了,老婆也跟着染上性病。”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眯缝起眼睛问。

“怎么没有关系?百善孝为本,万恶淫为首。祖宗也讲,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帮帮忙,你活在什么时代啊?你也‘梦游得太离谱了吧。”她伶牙俐齿地说,忽然问他:“你该不是也要来劝我浪子回头吧。”

“当然。”但他看到她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子,原有的底气早去了大半,与其说是劝说,倒不如说是恳求了:“跟我回去吧,都是我不对。我不要你干活,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养蚕,可以打工,能够养家的。”

她却冷笑了:“你能够养家?告诉我,你在工地上挣多少钱?”

“好的时候有三千多。”

“可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要花多少吗?”

他摇摇头。

“生意不好的时候我每个月也能挣个十来万。花出去的也有五六万。”

他听了,不仅是惊诧,头也有些眩晕,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走吧,你还是走吧。我们虽然是亲戚,但不是一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当年就不想要我,今天也别想来劝我。”她朝他甩石头一样甩出这么一句话后,便一扭身,闪到里面的休息室去了。但过一会儿,她又探出头来,见他还在楼梯拐角处傻站着,影响了身旁出出进进的人,就从里面走出来,对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请回吧。我这里不欢迎你。”

这当儿,他才注意到她原来很白净的脸上如今已生了许多的雀斑,而且,很显然地,她的屁股也比从前宽大、肥厚多了。

他不肯走,很想能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闻一闻她身上的气息也好,就固执地拧了一下头,依然故我地立在原地,两眼痴痴地望着她。

然而,他的一身粗陋的装束、黑瘦的脸、蓬松的头发、满腮的胡茬,与周围温馨、祥和的墙壁和灯光,梦一样的意境,飘来飘去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显得很不协调,甚至还相当碍眼。

这时,恰好有个男人的头小心翼翼地从楼梯口冒出来,猛然见到一个穿迷彩服的高大的背影站在那里,还以为这里被武警包围了,扭头便跑。

“你妨碍我的生意了。”“孔三小姐”于是更走近他,面对面站住,两眼狼一样地逼视着他,同时用了一种类似男性的低沉、沙哑,并且充满了威胁的口吻说。

他不知道是没听懂呢,还是心有不甘,抑或又分心、走神或“梦游”了,总之,他的腰肢虽然扭动了一下,腿也向上约略提了提,但胶鞋却依然紧紧地抓咬着木质的地板。

于是,他的表妹便很迅速地抬手按了一下身旁墙上的按钮,片刻间,就从楼下噔噔噔地跑上来一位五大三粗的保安。

“把这位先生请出去!”“孔三小姐”说。

“梦中人”似乎没听见,依旧木桩一样杵在那里。

那位保安就过来拉扯他,没想到胳膊刚伸至他胸前,就被他钳子一样的大手紧紧握住,保安痛得大叫大喊起来。

“孔三小姐”一看此情此景,被激怒了,忙从身边摸出手机来打电话。几分钟后,便有两个歪戴着帽子的警察赶到现场,也不听他作任何分辩,便以扰乱社会治安的名义,将他带去派出所,并给予行政拘留一周的处罚。

而等他放出来回到出租屋后,却发现手提箱早已不见踪影。

他现在坐在这河边,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表妹“孔三小姐”怎么敢打电话让警察来抓他?难道她就不怕他会在派出所里将她这个地下“鸡窝”曝光?而且,就算她一时生他的气(他是很领教过她的暴躁脾气的),觉得他妨碍了她的生意,但事后冷静下来,也该出来帮他做个解释,或者说句打圆场的话呀!可就在他被拘留的这一个星期里,她竟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每想到这点,他就觉得特别地伤心——就算她早已不承认他这个未婚夫了,可毕竟他们还沾亲带故呀!总之,想到这一切的一切,他多少已经明白,他和她早已恩断义绝了。于是,他忽然萌生了报复一下她的念头,至少也要让警察了解事实的真相: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被抓到派出所去;如果不是被抓到派出所去,他的手提箱就不会丢;如果手提箱不丢,他就不会再去派出所报案;如果他不去派出所报案,就不会在公共汽车上让人摸了皮夹子;如果他的皮夹子还在,身份证就一定在;身份证还在,他就会有工作,肚皮就不会挨饿……

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唉唉,谁让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和表妹的呢?——尔曹负我,我不负尔曹……”

他这样忽忽悠悠地想着,忽然觉得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为了节省体力,他就从石凳上蹭下来,顺势躺倒在草地上。忽然,他看到一个很像是父亲的老人走过来,递给他一包用荷叶包着的“叫花子鸡”,又有一个像姐姐一样的女孩子给他送来“烙饼”……,可就在他伸出双手去接的时候,却有一双熟悉的手抢在他前面——那手背上生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雀斑。他明白那是他的未婚妻,忙爬起身,打算鼓起勇气和她理论一番。一眨眼,她却施了隐身术似的忽然不见了。

“表妹,等等我!等等!”他慌张地跑起来,并伸出长长的胳膊和大大的手掌在虚空中不停地乱摸……,总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双脚又在向“有缘足浴”进发了。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路程。一路上,他只要稍稍合上眼,就会觉得眼前有许多“游魂”一样的影子在虚空中飘浮。后来,他即便睁着眼,也能看到那些“游魂”在马路上东游西荡,在霓虹灯下狂叫乱吼……

“我难道又在梦游了吗?还是别人——整个世界都在梦游?”他忍不住想,使劲揉搓起自己的眼睛。

然而,一抬头,他却发觉自己已然来到“有缘足浴”楼后面的停车场了。他走得有些累了,就在一个水泥墩子上坐下来。然而,刚坐下才一会儿,就有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开过来,并在离他十多步远的地方停下。

车门打开了,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醉生梦死气息的风尘女子,手拎着一个灰色的纸袋走下车。

他鼻头马上闻到了久违的鸡肉香。

“那是我的,是我的!”他心里陡然有一个声音狂呼大叫起来,想也没有想,就像一条狼狗一样,猛地从水泥墩上蹿跳起来,手也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摸出那柄羊角锤,三步并作两步扑向那女人手中拎着的纸袋。

那女人吃了一吓,猛回过头,却见到一把闪着寒光的铁锤在头顶挥舞着,情不自禁地失声大喊:“救——”

然而,她后面的音节还没能够发出来,“梦中人”手中的锤子已然照着她的脑袋轻轻砸了下去。就听“噗”地一声,像是有个熟透了西瓜被人踩破了,那女人一下子便瘫倒在他的怀里,接着,就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喷溅到他的脸上和手上——他这才发觉,包裹在他羊角锤上的旧背心早已不知去向,而他,也许因为刚才过于紧张和害怕,或者潜意识里对她这样的风尘女子起了恼恨之意,下手的力量也就大了些。他本意只是想在她头上轻轻敲一下,就像用手指弹一下脑门,吓唬吓唬她,教训教训她,并阻止她喊叫的,没想到……,总之,他再用手去摸这女人的嘴巴和鼻子时,发现她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

偏偏这时,楼上某个黑魆魆的窗户里忽然灯光大亮,而那灯光恰巧就照在他怀中的女人脸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差点失声喊叫起来——原来,那安静地躺在他怀中的满面血污的女人,竟是他的未婚妻“孔三小姐”!

“梦中人”没有逃离现场。

他也没有想到要去抢救她的未婚妻。

他一直抱着她依靠着坐在她的白色的汽车跟前,仔细地品尝着他一生中最哀伤,最疼痛,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没有悔意,作为一个被拯救者,她终于被他成功地拯救了,从此洁净了——尽管这不是他所期待的方式。

那把羊角锤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抛弃了,他现在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搂着她,一只手轻轻地为她梳理着散落在脸上的长发,揩抹着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污。她不再那样盛气凌人了,温顺而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仿佛在沉睡。他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纯洁得像“月中仙子”,温顺得像小羊羔。窗户里射出的温柔的灯光,很像明净的月色,更把她的脸庞映照成恍恍惚惚的。怀抱着这样的她,他已经分辨不清他和她谁才是真正的“梦中人”了。

他看到有一股黑色的闪电一样的物质,从她身上溢出。他忽然想起他那把和手提箱一起遗失的京胡,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四下里摸索,终于又摸到那把熟悉的羊角锤。他把它庄严地抱到胸前——俨然是他原有的那把京胡,就在幻想中拉弓开弦,为她演奏了一曲她曾经激赏过,但后来也常常一听就头大的“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那是她的安魂曲,也像是他的。

他拉着,在幻想中不停地拉着,直到有人惊叫着发现了他,直到呼啸着的警车赶来将他载走……

警察还是早先打过交道的那批人,他们知道他是谁,但并不清楚他和她的真实关系。他们认定他是“报复杀人”,他也不作抗辩。总之,你说什么,他都点头承认,相当配合。只是当他偶尔抬起头来时,明眼人都会看出:他身在这里,思绪却在天外。

“犯案后为什么不逃离现场?”有审讯者问他。

他却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反问:“为什么要逃呢?我是一个拯救者。”

于是,警方开始推论他可能是一个心智有些不健全的人。

这样,在法院开庭后,作为这起“谋杀案”的主角,他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但很快,他又被人们遗忘了。

然而,大约半个多月后,有一位跑政法新闻的记者跑到看守所去采访“梦中人”,并写下了一篇叫做“流浪汉自称‘清污斗士,夜幕下血腥锤杀地下老鸨”的文章。于是,一夜间,“梦中人”开始在网上、报刊杂志上乃至电视上“窜红”了……

只不过,记者文章中所有关于“清污斗士”的叙述和描写,采用的都是一种揶揄和讥讽的“春秋笔法”, “梦中人”留给读者和公众的印象,实在是一个在我们的时代里随处可见的“弄虚作假”“文过饰非”“欺世盗名”的“骗子”。

没有人知道“梦中人”在看守所里是否读过这篇文章,也不知道他如果读过,又会作何感想?

行为的血腥永远也无法证明动机的清白。

法庭虽然还没有宣判,但无论是媒体,还是“梦中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心里其实都已经明白:孟崇仁,这孟岱最后一个孟姓的成员,即便还能免死,大概从此再也不可能从高墙深院里走回这里来了。

孟岱这回可是清一色的王姓的成员了。

于是,有一天,全村召开了村民大会,一致通过了将村名“孟岱”改为“王岱”的决定,并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

但会上也有人提出:“‘孔孟之道呢,要不要扒掉?或者更名?”

人们面面相觑,议论来议论去,许多人都说要扒掉,并且更名,要不然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但村支书却说:“‘挂羊头卖狗肉又怎么了?就是‘挂蒙牛头卖王八肉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才是我们新王岱的特色。”

所以,如果有读者愿意从孔家庄去“王岱”走一遭,同时又不想抄近路,走斜道,那么,你肯定还得走“孔孟之道”。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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